李思源（西南大學(xué)音樂學(xué)院 重慶 400715）

中國古代文人在長期生活實踐中，通過音樂這種獨特的藝術(shù)形式表達自己內(nèi)在的精神追求、價值觀念和人文品格，并把這種表達與社會思潮、時代特色和民族文化緊密結(jié)合起來，形成了源遠流長的音樂文化——文人音樂。文人音樂主要包括古琴音樂和詞調(diào)音樂。由于古代文人社會地位較特殊、文化修養(yǎng)較豐富、生活環(huán)境較優(yōu)裕、閑暇時間較充足，又長期受儒家、道家哲學(xué)思想的深刻影響，所以文人音樂成為了具有獨特審美準則和精神特質(zhì)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士”的藝術(shù)。今天，游弋在這些古樸典雅的文人音樂之中，我們?nèi)阅軓娏腋惺艿狡渲幸恢遍W爍著超凡脫俗、朦朧含蓄、平和恬淡、漁隱樵逸、清靜高遠等人文精神的異彩。

一、超凡脫俗——但得琴中趣，何勞弦上聲

古琴音樂是中國古代文人音樂的重要組成部分。蘇璟在《春草堂琴譜·鼓琴八則》認為“琴，器也，具天地之元音，養(yǎng)中和之德性，道之精微寓焉，故鼓琴者，心超物外，則音合自然，而微妙有難言者，此際正別有會心耳”。琴學(xué)名家崔遵度認為“頤天地之和，莫窮于樂，窮樂之趣，莫近于琴?！币虼酥袊糯小笆勘夭偾?，琴必依士”的講究，有“士無故不徹琴瑟”的規(guī)矩。

究其原因，古琴的形狀、大小、長短、粗細等給人以傳神、移情、潛心靜慮的抽象作用，古琴的音量、音色、音域、節(jié)奏等具有超越塵世、超凡脫俗的聽覺效果。古代文人通過靜逸、玄闊、悠遠的琴境與大自然融為一體，在琴樂中能夠從形體的外在及肉體的世界中解放出來，超脫自我，進入到超凡脫俗的精神領(lǐng)域，達到身心俱忘的意境。古代文人認為，音樂可以使精神超越純粹，可以使生命產(chǎn)生沉醉，可以將人引入到樂而忘返的藝術(shù)境界。這種境界就是孔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的感受；就是陶淵明 “但得琴中趣，何勞弦上聲”的感受；就是常建《江上琴興》“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黃金”的感受。說到底，這些恰恰與中國文人超越精神的代表——莊子學(xué)說相吻合，與莊子倡揚的“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的自由意志一致。

二、朦朧含蓄——宛轉(zhuǎn)成韻，曲得其情

音樂藝術(shù)的強大魅力，在于她比其他藝術(shù)門類更能創(chuàng)構(gòu)意境、營造氛圍，而古代文人音樂于此更為明顯。無論是詞調(diào)音樂還是古琴音樂，均有編織意境、營造氛圍的優(yōu)勢。拿古琴音樂來說，古琴的音色既不明亮，也不圓潤，聽起來很慵懶松散，具有一種消解人間萬古憂愁、逃避煩擾遁入虛空的感覺。同時，古琴因為其“岳山”不直接壓在面板上，而是通過胎體振動在琴腔內(nèi)產(chǎn)生共振，所以其聲音量小而音色含蓄，給聽者以朦朧感。無論是青城道士“滾、拂、綽、注”給《流水》帶來的水流湍急，還是嵇康臨刑東市讓《廣陵散》溢滿的悲憤殺伐之氣，這種朦朧感始終不同程度地存在于流傳至今的古琴音樂中，成為古琴的一大特色。這種淡化、曲折的表達方式，如同有一支無形的畫筆在聽者的內(nèi)心深處隱隱約約描繪一幅朦朧的圖畫，這張畫圖雖然不能響亮地為世人“悅耳取媚”，但卻能婉言地為君子“怡情養(yǎng)性”。再看詞調(diào)音樂，宋代著名文學(xué)家、音樂家姜夔（號白石道人）是附有曲譜的詞集流傳至今的唯一一人，他倡導(dǎo)“語貴含蓄”，不僅在他詩詞中極力提倡，而且在他的音樂表達中更是充分體現(xiàn)。今存《白石道人歌曲》收錄詞曲 17首，其中自度曲 14首，包括《淡黃柳》《揚州慢》等，幾乎每一首都是含蓄美的體現(xiàn)。

三、平和恬淡——入耳淡無味，愜心潛有情

儒家主張 “禮樂中和”的音樂思想，處處彰顯“淡、和”的審美特色；道家主張“大希之聲”的音樂觀，追求的是一種無為、寧靜、不爭、問心的高尚態(tài)度與道之精神。長期受儒、道思想的制約，中國古代文人音樂無論在內(nèi)容上還是在形式上都有著一定的要求，不能過激、過狂、過顯，講究收斂、平和、適度，“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體現(xiàn)著處事不驚、悠然自得、崇尚閑情逸志的心態(tài)。

一般來說，樂器聲淡則索然寡味，而古琴恰恰相反，聲愈淡則味更濃，這“味”就是“恬淡之味”?！捌胶汀?、“恬淡”的審美情趣在文人琴樂中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從《瀟湘水云》《搔首》《水仙操》等大量的琴曲遺音中，我們能感受到徐上瀛在《溪山琴況》中描述的“興到而不氣縱，氣到而不自豪，情到而不自擾，意到而不自濃”；我們能感受到白居易在《清夜琴興》中描述的“清冷由木性，恬淡隨人心”“正聲感元化，天地清沉沉”。古琴音樂、詞調(diào)音樂都使文人領(lǐng)略了人生的淡泊無力、虛融清靜、超塵離世的意境，“入耳淡無味，愜心潛有情?！敝袊糯娜艘魳烽L期浸淫在這種“平和恬淡”之中，沉淀了華夏民族的內(nèi)向性和保守性，滋養(yǎng)了古代文人求靜、求穩(wěn)、求善的民族性格，傳承了古代文人的道德理想和人格魅力。

四、漁隱樵逸——世人那得識深意，此翁取適非取魚

漁翁和樵叟作為古代文人寄情山水、凈化精神的重要載體和象征性符號，在中國古代文人音樂中反映出了明顯的“隱”“逸”思想。這種隱逸，既有對現(xiàn)實、當(dāng)下的無奈和不滿，又有對理想、自由的渴望和向往，既有對延續(xù)生命的追求，又有對生死輪回的超越，“世人那得識深意，此翁取適非取魚”。

以漁樵為形象主題的音樂作品在文人音樂中很常見，如唐末詩人皮日休與陸龜蒙創(chuàng)作的古琴曲《醉漁唱晚》、南宋浙派琴家毛遜創(chuàng)作的琴曲《漁歌》和《樵歌》、明代佚名琴曲《漁樵問答》、琵琶曲《漁家樂》等都是其代表。古代文人在當(dāng)時的社會生活中悠閑灑脫、怡然自樂、自在逍遙，但同時又因自己無法實現(xiàn)抱負或遭受挫折而往往產(chǎn)生悲觀厭世心理。遠離生活舞臺的漁翁、樵叟，雖清貧卻安適、雖隱忍卻超然，這種生活方式正是文人們的向往和追求。在這種背景下創(chuàng)作的古琴曲和古詞樂，意境深遠，寧靜安適，很好地幫助他們彌補了心靈的失落，擺脫了塵世的煩惱，“躲進小屋成一統(tǒng)，管他春夏與秋冬”，這在文人音樂中具有典型的意義。

文人音樂還用漁樵題材表現(xiàn)閑情逸致，如唐代琴歌《漁歌調(diào)》就是表現(xiàn)“逸”之情態(tài)的代表作?！耙荨钡木褡非蠛蛯徝酪饩?，是企圖通過與大自然的交融，平心靜氣、寵辱皆忘，最終達到天人合一。漁父樵夫終年浸淫于山水之間，沾染了山水靈氣，山光水影涵容了所有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即便萬千境遇，都在這里變得真實而平淡，最后歸于寧靜和淡泊。

五、寧靜高遠——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文人音樂代表著中國古代文人怡情養(yǎng)性、寄意抒懷的生活方式，表現(xiàn)出中國古代文人完善自我人格修養(yǎng)、實現(xiàn)人生理想追求的一種象征。其實早從孔子時代開始，文人士大夫就把古琴和琴樂視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一種人文精神。

明代古琴大師楊表正在《重修真?zhèn)髑僮V》中說：“……凡鼓琴，必擇凈室高堂，或升層樓之上，或于林石之間，或登山巔，或游水湄，或觀宇中；值二氣高明之時，清風(fēng)明月之夜，焚香靜室，坐定，心不外馳，氣血和平，方與神合，靈與道合。如不遇知音，寧對清風(fēng)明月、蒼松怪石、巔猿老鶴而鼓耳，是為自得其樂也?！蔽娜艘魳纷⒅貭I造一種文化氛圍和情趣，注重傳承一種人文精神，提倡雅致、淡泊、寧靜的人生。彈奏古琴的身體語言和規(guī)范動作，在特定的環(huán)境氣氛中，傳遞著人與大自然的和諧之美：沒有喧嘩嘈雜、煩惱憂愁，只有鳥語花香、行云流水，琴人和聽者的精神都得到一種升華。蘇軾被貶黃州以后，經(jīng)常用古琴解脫自己仕途上的苦悶，以此遠離湍急的政治漩渦。而和蘇軾一樣的許多古代文人，則是在古琴、古樂的伴隨下走過了自己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人生。千百年來，文人音樂一直令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愛不釋手，他們將外在環(huán)境與內(nèi)在心境合而為一、將音樂表達與人生追求合而為一、將音樂思想與文人靈魂合而為一，從而使文人音樂具有高度而鮮明的文化屬性，蘊含豐富而深刻的人文精神。

[1]陸永品選注.莊子選集[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1.

[2]蔡仲德.中國音樂美學(xué)史資料注釋[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0.

[3]修海林編.中國古代音樂史料集.西安：世界圖書出版西安公司.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