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菁霞

“蔣介石是個什么人？革命者，反革命，堅守傳統(tǒng)的保守分子，隨機應變的機會主義者，愛惜羽毛的政治家，拔擢于叢林中的軍人，都是，又都不盡是?！睂τ谑Y介石這位在近代史上飽受爭議的人物，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員黃道炫并沒有給出自己的定論。上世紀80年代，黃道炫集中閱讀了四十大本的《先總統(tǒng)蔣公思想言論總集》，在新著《蔣介石：一個力行者的思想資源》中，他結合蔣介石的日記和其他相關的研究材料，探討了蔣介石的思想源頭及發(fā)展演變的歷史，分析蔣氏思想資源的構成，力求從思想史的角度刻畫蔣的內(nèi)心世界。

中華讀書報：您在書中重點梳理了蔣介石的思想資源，從中可看出蔣對中國傳統(tǒng)極度推崇。這是否與其后來政治上的失敗有關？

黃道炫：這個問題恐怕要分幾個層面回答。首先蔣介石的失敗是當時時代的產(chǎn)物，受到國內(nèi)、國際多方面因素的影響，簡單從某一方面認定原因肯定是不全面的。其次，蔣的失敗和中共的勝利對應，也就是說，如果碰上一個更加強悍的對手，即使未必有錯，也完全可能被取而代之。再次，蔣個人的思想因素對他自身的事業(yè)成敗有多大影響，而蔣對傳統(tǒng)的推崇又在其思想中占據(jù)怎樣的位置，也是需要面對的問題。起碼要對這三個層面作出厘定，我們才能對這一問題有所解答。

中華讀書報：在《科學的學庸》這本書中，蔣談得最多的是《大學》和《中庸》，希望在20世紀科學化的時代中，從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開發(fā)出可與西方科學精神接軌的思想源流。您認為蔣介石的這一想法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了多少？

黃道炫：蔣介石固然精神上尊崇中國傳統(tǒng)思想，但他起碼在行動上并不抱殘守缺，畢竟他是一個政治人物，實用主義更符合他的行事方式，否則他也不可能到達那樣一個位置。所以，在20世紀科學化的時代，蔣介石力求對這樣的潮流作出回應，實際行動當然有很多，具體到面對傳統(tǒng)精神時就是希望從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開出科學源流。蔣介石闡釋學、庸，把《大學》、《中庸》提到那樣高的位置，包含著他返本開新的企圖，盡管事實上這恐怕仍然不是一條可以通向成功的道路。

中華讀書報：蔣介石一生都在努力繼承中華民族的道統(tǒng)，但同時思想也受到法家影響。這也是您所謂的求圣的蔣介石和做事的蔣介石在歷史上同時呈現(xiàn)。這二者之間是否存在矛盾之處？您如何看待蔣身上的這一矛盾？

黃道炫：中國多年來的道統(tǒng)當然是孔孟程朱陸王的儒學精神，蔣介石對這樣的道統(tǒng)大體也接受、堅持。不過，蔣介石畢竟處身于新文化運動后的近代中國，儒學的思想體系起碼對他不再是惟一的。所以在事功一面，蔣介石對傳統(tǒng)法家思想也很青睞，多所推崇。從儒、法精神看，儒家大體比較強調(diào)仁政，法家則更實利，兩者間的路向有一定區(qū)別。不過，這些在蔣這里似乎并不沖突，他接受儒學更多從精神層面入手，接受法家則是其實用事功，基本還是有選擇的。實際上，內(nèi)圣外王還是蔣介石最向往的境界，這就是為什么他最推崇的傳統(tǒng)人物王陽明、曾國藩，都是立德、立功、立言兼具的全才。

中華讀書報：蔣介石對傳統(tǒng)思想非?？粗兀鴮Ψㄖ?、民主等現(xiàn)代觀念相對比較隔膜，您認為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與其獨裁傾向是否有關？

黃道炫：蔣介石是軍人出身，接受的基本是傳統(tǒng)教育，留學國外也去的是日本，這樣的教育和成長背景，他對近代法治、民主觀念相對隔膜，大概也非常容易理解。實際上，在近代中國，真能了解法治、民主觀念的，只限于很少一部分知識分子。蔣介石作為一個領袖人物，缺乏這樣一種背景，又未及時調(diào)整自己的知識結構，不能不說是一個悲劇。

中華讀書報：1948年，南京政權出現(xiàn)危機，國民黨骨干人物張治中批評蔣介石“僅持儒家態(tài)度以謀治理，似不足完全適應今日之時代”，認為其“多偏重于抽象之說教，絕少關于具體之現(xiàn)實政策”。您認為張的批評是否中肯、切中要害？

黃道炫：實際上，就像我們剛才說到的，蔣介石也不是僅以儒家態(tài)度謀治理，政治上他還是一個實用主義者，兼收并蓄。不過，內(nèi)圣這一套在他的核心觀念中確實發(fā)生作用，而且隨著其地位、聲望的上升，對內(nèi)圣的追求益發(fā)迫切，這在某種程度上可能的確影響到具體政治的實施。至于蔣介石時代的政治，缺乏具體政策，尤其缺乏政策的貫徹落實，這應該還是和國民黨及其政府的理念、結構、治理方式有關，大概不能簡單歸結到蔣個人。

中華讀書報：您認為蔣介石個人集權的人治影響了全國大小機構，成為國民政府政治構架的致命傷。這是否也和蔣一貫重視中國傳統(tǒng)思想有關？

黃道炫：中國傳統(tǒng)就是人治，蔣介石上臺后，沒有真正建立起民主憲政，所以人治幾乎難以避免，這大概不能簡單套到傳統(tǒng)思想上去。普世的非民主國家，大概都很難脫離人治。當然，蔣在為自己的人治尋找思想資源時，他會自然而然從中國傳統(tǒng)思想尋找支撐，自然，傳統(tǒng)思想也不會讓他失望。

中華讀書報：尼克松認為蔣介石是杰出的政治家和軍事家，卻是平庸的戰(zhàn)略家和保守的革命者。您怎么看待這一評價？

黃道炫：尼克松的觀察還是很精到的。蔣介石的政治和軍事才能從他在當年中國那樣一個環(huán)境中脫穎而出大概就可以得到證明，我想不需要太多去說。一般來說，如果具有杰出的政治和軍事才能，那戰(zhàn)略上一定也會是高手，否則很難想象他的政治、軍事才能如何展現(xiàn)。不過，尼克松應該是拿蔣介石和他的對手毛澤東比得出的結論，和毛澤東比，蔣介石在戰(zhàn)略上當然無法抗衡，毛確實是戰(zhàn)略上難得的高手，尤其是軍事方面，堪稱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