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拜癥
■方希專欄
方希,20世紀70年代生人,北京大學中文系語言學碩士,專業(yè)出版人,作家。
我猜像我這樣年紀的人,包括比我年輕的人,對現(xiàn)在還叫“孩子”的一種生物,最看不慣的,就是他們對于一些人莫名其妙又強烈的好感,愿意為他們喊破喉嚨,去機場接機,揮舞著自制的簡陋牌子為他們喝彩,不管他們唱歌的調(diào)子是否跑到了60里開外,或者舞步踉蹌像喝醉了的猩猩。很多人管這叫追星,我也暫且用這個詞吧。
我們老人對這種行為的鄙視,無非是嫌棄他們的淺薄,我們說這兩個字的表情,仿佛我們一輩子都很深刻,至少是追求深刻似的。深刻是那樣一種東西,如果你還不具備,但是你表現(xiàn)出了向它貼近的可能性,于是你也自動獲得了深刻的外圍勛章,捎帶手具備了深刻所應(yīng)獲得的尊重、發(fā)言權(quán),獲得了其他說不出口的好處。
一天翻報紙,看到了一個名字,我想了又想,終于記起,這是我的一個小學同學的名字。我跟她的最后一次見面,是讀中學時,在一個大院兒里,她和一群同學走過來,我們對視了一下,她喊出我的名字。
在她美貌的照耀下,我有些局促。她落落大方,小臉紅撲撲,兩眼放著光。她打開一個筆記本,上面有一頁一頁的簽名和贈言,有的字寫得規(guī)整,一看就是照著《席殊硬筆字帖》練過的,有的字寫得像狗爬。她說:“我在這里蹲了三天,他們的全部簽名我都拿到了?!薄八麄兪钦l?”“老山英雄啊!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我想起來了,是有個英模報告團,電視、報紙上這幾天全是他們。
大太陽地里,頭發(fā)根兒里冒出的汗珠在頭皮上爬,癢癢的。我深深地記得當時的感受:強烈得想去犯罪的嫉妒,不惜一切代價要得到這些簽名,甚至更多簽名的欲望。我為自己的落伍而羞慚,但又做出一副其實我早就知道但是根本不在意一旦在意起來其實會很厲害的嘴臉。孩子并不見得敏感,但他們都一樣單調(diào),我這位美麗的女同學得到了她炫耀所要的全部預期結(jié)果,她洞悉我的內(nèi)心,抿嘴一笑,揮手走了。
我的身邊有一些人,有智商崇拜癥。他們聽到別人談及一個聰明人的反應(yīng)通常是:喔?怎么聰明了?說來聽聽。如果你不能用十分之一秒的時間找出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例證,或者不能用十分之一秒的時間組織好語言,他們的臉上就會露出慈祥的微笑,表示你是多么的大驚小怪沒見過世面。
智商崇拜隨時可以換成名校崇拜、分數(shù)崇拜和年薪崇拜。畢竟跟操作過程復雜的智商測試和判斷標準模糊的聰明相比,這些更具體也更好把握。他畢業(yè)于哪所大學?哦,那個學校一般嘛,也就只有微生物和理論物理稍強一點,但他又不是那兩個專業(yè)的。我的朋友可比他厲害多了,在哥廷根大學3年就拿下博士學位,德國的博士學位,你知道的……
智商崇拜者有一些共同的特點,比如愛看《生活大爆炸》,他們?nèi)菀自徱磺懈咧巧谭缸?,他們看一個人的眼神,就如同一架智商透視儀。當然,這些都是表象,最根本的特點是:他們對自己的智商充滿信心。
崇拜癥如果是種病的話,我可以預言,這是全世界發(fā)病率最高的病種,并且尚無任何醫(yī)療手段可以治愈。一個美女,常年在小包里放著《玫瑰的故事》,她告訴你她喜歡亦舒,其實無非是覺得這個作家書寫了自己的精神自傳—她還不至于像黃玫瑰這么美,但已經(jīng)接近了。一位中年富婆,告訴你她最近在靈修上的心得。她也會無意中提起,她現(xiàn)在根本不在意金錢,她認為禪修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巨大的,會讓她意識到生命本真的價值。比如她上個月給某上師捐了100萬這事兒,她覺得還是有點成就感的。
回頭想想當年看到別人手持簽名本時的嫉妒,還得痛心地承認這個現(xiàn)實:年輕時候的我們和現(xiàn)在追星的小孩并沒有任何不同,盡管追的對象有別,但這些區(qū)別早已在象征性占有中消融,剩下的是:我在場,我不同,我牛。
發(fā)展到成年自覺的崇拜癥,換個詞兒可能更準確:優(yōu)越癥,通過選擇性推崇某種自認具備的特征,強化他人的認可,最好是服從。
這多么無聊。我們設(shè)置了一個個復雜的謎面,文雅的、俏皮的,充滿了技術(shù)感,裝飾著價值傳導,我們甚至可以為它衍生出一個我們相信的世界,其實謎底,只是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