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宜準
在我的記憶里,曾經(jīng)有兩個女人深深地觸動過我:我的祖母和我的母親。每每憶起她們,確切地說,每每憶起她們的腳,我心中不免五味雜陳。
我15歲那年,祖母意外摔傷,導致左腳骨折,難以下床活動。當時,祖母已近80歲高齡,醫(yī)生說手術(shù)風險大,建議回家休養(yǎng)。在我的記憶里,祖母一直是一個堅強而慈祥的女人??吹剿稍诖采系哪且豢?,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真的老了。
記憶里,祖母會牽著我的小手,健步如飛地走在山間小路上挖筍子;記憶里,祖母會花去一個上午的時間,在灶房里為我烤上一盆香噴噴的紅薯;記憶里,祖母會走上幾公里的山路,只為把自制的炒花生、桃條等好吃的東西送到我就讀的學校。而眼前的她,眼窩深陷,雙眼暗淡無光,雙頰消瘦,顴骨微突,臉頰上布滿了斑點和皺紋;躺在床上,無法自由活動,不再有多余的體力和精力去為她疼愛的孫女做上一頓可口的飯菜,甚至吃飯時她會像個孩子一樣流口水。
祖母老了,的確是老了。蒼老而憔悴的祖母不能下床,除了中午和晚上我們回家和她聊聊天,其他時間,她只能獨自一人在床上待著。偌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她和一臺電視機能夠發(fā)出聲響。一天晚上,我給祖母洗腳。當觸摸到她那又小又瘦的腳時,我的手像觸電一般縮回——簡直不敢想象,祖母的小腳只有成年人的拳頭那么大,是典型的“三寸金蓮”。祖母看出了我的猶豫,慈祥地說:“沒事,孩子,別害怕?!庇谑牵野阉疁卣{(diào)好,將祖母的腳小心翼翼地放在溫水里,再輕輕地幫她揉洗。祖母腳背上的皮膚皺得像干枯的老樹皮,腳底板上長滿了厚厚的繭。這些繭已經(jīng)與她的腳融為一體,無法去除。
至今我想起這些,仍如鯁在喉。相比祖母對我們的付出,我為祖母洗腳這點兒小事根本不算什么。祖母的腳雖小,她卻用這雙小腳扛起了一個家:祖父去世早,給祖母留下五個孩子和一個簡陋的家。堅強而倔強的祖母沒有改嫁,而是將自己的青春和全部精力獻給了這個家,獻給了她的兒女們。即使只能躺在床上寂寥地度過余生,她也未曾抱怨過一絲一毫。
我的母親,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一個溫柔而賢惠的女人,勤勞是她的秉性,質(zhì)樸是她的天賦。像許多年少而純真的孩子一樣,我也有一個“壞壞的”夢想——偷偷地穿上母親的高跟鞋。母親只有一雙高跟鞋,一直用精致的盒子裝著,她幾乎沒怎么穿過它。母親說她自己腳大,穿高跟鞋會累。
母親的腳確實大,而且腳掌寬、腳趾粗,一般的高跟鞋確實很難適合她。即便是那雙被母親一直珍藏的高跟鞋,穿上一次,母親的腳總會被擠得留下或多或少的傷痕。
少不更事,不知道母親的腳為什么長那么大。我曾試著問過母親:“你的腳為什么會長那么大呢?”母親笑了笑,說道:“因為經(jīng)常要打著赤腳干農(nóng)活呀,所以,腳就越長越大了。”
是的,在我幼小的記憶里,母親經(jīng)常是赤腳在田里勞作。夏天,赤腳踩在滾燙的土路和莊稼上,會把母親的腳燙起很多燎泡。泡一潰爛,會流出很多帶著血絲的水,疼得母親總會皺起眉頭倒吸氣。到了冬天,天氣干燥的時候,母親的腳就會皸裂出一道道口子,母親說那是凍瘡。那口子,只要輕輕一碰,就流膿,還掛著血絲。我知道,那口子一定很疼,因為母親每次都讓我替她上藥,防止口子繼續(xù)開裂。如果能忍受疼痛自己上藥,母親是斷不會麻煩我的。
我知道,母親很累,但她從不抱怨。一年四季,無論刮風下雨、冰封雪凍,母親從來沒有停下過她的腳步,拼了命地撲在土地上,全身心地操持著一個家。
祖母和母親的腳確實不美,沒有少女的小腳那般優(yōu)美的輪廓和細膩光滑的皮膚。但在我看來,這兩雙腳卻是世上最美的腳。祖母和母親,用她們的雙腳,丈量出了兒女們的幸福之路,讓兒女不再像她們那樣辛苦地勞作,讓兒女有一個溫暖的可依靠的家。
每當我在工作中或生活中有不如意的時候、想抱怨的時候,我就會想起祖母和母親的腳;而每次想起她們的腳,都會有一種既幸福又心酸的感受猶如荒野里滋生的藤蔓一般纏繞在我的心頭,難以遏制,卻帶給我絲絲暖意。正是這種深深的觸動心靈的感受,時時鞭策著我,讓我清醒,催我奮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