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
落日似一面銅鑼,在地平線做古典式莊重的告別,
“沙沙”之聲,有風擦邊而過,向曠野的深處走去,
曠野。曠野無邊,在迷霧中收縮、飄浮。
黑黝黝的原始森林,山巒在其間潛伏,幽靈的腳步,漸行漸遠。
忽聽見鼓聲隱隱,嗩吶鳴鳴,
“噢噢”,有人在唱歌:“噢噢,你問我要走向何方?”歌聲沙啞,反反復復。
“噢噢,我已經(jīng)走到了曠野的盡頭”。
歌聲裹著迷霧,更顯模糊。
隱約間,我看見了白堊崖的殘軀,似野獸的牙齒,已殘缺不全。
它的周邊,散列著高高低低的墓碑、墳塋。
生與死在這里切割。
死亡,便是曠野的盡頭嗎?
我聽見鐵錘敲擊石塊的聲音,空空洞洞,響成—種節(jié)奏,
老石匠在雕琢碑石,為死亡鑲一道最后的花邊。
他不說話,只管埋著頭敲,敲出了一片彌漫的粉塵。在他身邊,散列著高高低低的墓碑、墳塋。
我彎下腰,從蔓草中折下一枝野枸杞,編成紅瑪瑙似的珠串,放在墓碑的前面,
這是死者鮮血凝成的火花,輝煌,明麗,閃閃爍爍。生命便是如此無盡止地輪回著的。
曠野無邊,永遠找不到它的盡頭。
我是個平凡之人,在世俗的生活環(huán)境中度過時光,沒有多少闖蕩江湖、四海為家的浪漫經(jīng)歷,和與之匹配的浪子情懷?;蛟S正因為這種缺失,使我對之有了更多的向往與幻思。譬如曠野,不曾有過親歷其間的直接體驗,只從某些短暫片斷的接觸,以及影視作品中吸取著、萌生著、幻想著一點氛圍、一種意境。久了,這些虛幻的感覺,竟然“弄假成真”地使我為之神往、沉迷。這便是我寫《曠野無邊》的背景與由來。
創(chuàng)作來自生活,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對于散文詩這種抒情性和審美境界極高的文體來說,又與紀實性作品不同。感覺、氛圍、情懷、意境、想象力的重要性常居主導地位,經(jīng)由作家從分散的生活體驗變形后重新組合,往往多于照抄照轉(zhuǎn)直接寫實的“再現(xiàn)”。我寫散文詩,常在落筆為文前,先自虛構(gòu)一種境界,讓自己沉浸其中,漸漸形成仿佛真實存在的在場感。也就是說,先感動了自己,然后才將這種感受移到紙上,成為詩篇。從生活真實到藝術(shù)真實的過渡,對我而言,常有這樣一個過程。
《曠野無邊》最初的靈感來自黃昏時分身處異鄉(xiāng)時的那種忐忑不安的心志。落日、晚風、迷霧、森林,和幻覺中幽靈的腳步,便在這種情懷中涌現(xiàn),十分自然地“不招自來”。那歌聲我已記不起是從誰的歌中留下的印象,卻非常和諧地適應著曠野,“歌聲裹著迷霧”,加深了情緒迷茫、心靈孤獨的情懷,至此,這章散文詩的藝術(shù)氛圍,已然形成。而作為詩的主導情緒的,便是“走向何方”的彷徨與“曠野盡頭”的迷茫了。
詩至此己完成了氛圍的營造,然而我不滿足于她的單一性和淺層次。從“復調(diào)思維”的要求出發(fā),想推向更豐富的意蘊。于是出現(xiàn)了墓碑與墳塋。以“生與死在這里切割”和“死亡,便是曠野的盡頭么”為轉(zhuǎn)折,將“曠野的盡頭”和“生命的盡頭”相聯(lián)結(jié),過渡到對于生命意識的抒寫。老石匠的出現(xiàn),是加重了一筆,使之更為突出。
“曠野無邊”的邊在哪里,沒有答案。也許,“永遠找不到它的盡頭”,這個結(jié)語,是針對曠野的,也是針對生命的。我以紅瑪瑙似的野枸杞的明麗寫出了生命無盡止輪回的輝煌。曠野無邊,生命也無邊的雙重構(gòu)思,遂告完成。
一個人被推下了絕壁。
那陰郁的回眸,似藍色閃,一掠而逝。
沒有雷鳴。
(這是個無聲的世界)
絕壁之下,一朵藍色花,開了。
是屈死的幽靈,怯生生地抖顫著,瑟縮的眼眸,
薄薄的嘴唇,想說點什么,終沒敢說出。
鐘聲喑啞,
嘆息沉淀,
淚雨回旋。
光被磨損了。無聲的世界,凝鑄出這一滴,冷冰冰的藍。
封閉的歷史,依然堅守著
沉默。
我寫的《藍色花》是一種野花。每到初秋,便能在墻角邊的草叢里見到她?!皟善袢~青的葉子,托一朵藍色的小花”。我很喜歡這種小花。她那花瓣,如同蝴蝶的翅膀,她怯怯搖曳著的瑟縮,使我感到宛若幽靈的眼睛,這便使我產(chǎn)生了一種愛憐之意,而產(chǎn)生了詩情?!坝撵`的眼睛”這一意象,是我寫此詩最初的也是最核心的意象。寫出初稿,當時比較滿意,在兩本集子里,都選進了她,算是告一段落了。
之后,我在一組札記式的散文詩短語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把人推向絕壁的時候,我瞥見了那陰郁的回眸。
閃電一掠而過,沒有雷鳴。”
在這里,被推下懸崖去的蒙難者,當然是弱者,“沒有雷鳴”,無力反抗。而那“陰郁的回眸”如藍色的電閃“一掠而過”,這便有了藍色花“幽靈”的影子。
又過了幾年,我構(gòu)思了一章題為《絕壁》的新作,寫的是封建暴君,將他忌恨的“異己分子”從絕壁上推下懸崖,而制造了一幕幕慘劇。雖然這些屈死者無力反抗,他們的幽靈卻在山腳下的石縫間萌發(fā)出藍色的小花。于是,“藍色花”的意象,便在《絕壁》中出現(xiàn)了。
這章散文詩寫出之初,頗覺不錯。但放了一段時間再看,便覺得有些冗長和松散。2011年5月,我終于將他廢棄,把核心情節(jié) “一個人被推下懸崖”移入《藍色花》中,于是便有了現(xiàn)在這定稿的產(chǎn)生。小小的一朵藍色花,小小的一章散文詩,三易其稿,跨過了二十六年時間。這說明,一章散文詩的臻于完善,往往要投入漫長的艱苦經(jīng)營,不是一蹴而就的。
這定稿與初稿相比,主要的變異在與初稿中對藍色花幽靈的來歷,是泛指的,且有不確定性:“也許是蒲松齡筆下屈死的幽靈,也許是商代古廟中殉葬女奴藍幽幽的眼睛”,而在定稿中,便準確無疑地“定格”在“絕壁”下“屈死的幽靈”身上,這樣,詩便達到了高度的集中、精煉與完整。“薄薄的嘴唇,想說點什么,終沒敢說出”這一筆,與那“陰郁的回眸”相呼應,這個“幽靈”的形象,就更為豐滿地站起來了。
一只鳥在什么地方,呼喚。
呼喚那霧。
山是綠色的裸體。霧的飛行薄如蟬翼,環(huán)繞著山,環(huán)繞千樹萬樹,尋覓那一只
被彈丸擊中的
鳥鳴。
一千年過去,兩千年過去。
只有一縷縷無聲的薄霧,在飛。
飄著飄著的,是這些
為醫(yī)院科主任、護士長及科室核心團隊等管理層開展“精益醫(yī)療領(lǐng)導力”“建立持續(xù)改進文化”等課程培訓,幫助管理層了解與應用精益醫(yī)療的原理和工具,從而發(fā)揮指導、教授、改進團隊的作用;培育領(lǐng)導層謙遜意識,創(chuàng)造一個能夠傾聽不同意見、不斷學習、自由溝通的管理團隊,并讓員工感知以尊重和鼓勵為代表的工作氛圍,激發(fā)員工創(chuàng)造潛能。
無聲的羽毛。
不是鳥,
聽不見鳥鳴。
那一天,我在櫸林公園的山谷間坐,樹叢邊飄著淡淡的霧,從遠處,傳來了聲聲鳥鳴。我忽然覺得,那飄飛著的是鳥之羽,便有了鳥在呼喚這些羽毛的奇想。歸來后寫出一章散文詩:《相思鳥》,雖也收進集子,詩寫得并不成功,是由于構(gòu)思的平庸。
前不久從廢稿堆中翻出這章散文詩的 “殘簡”,經(jīng)重新構(gòu)思,有了這一章《鳥》。不同處在于更為精煉,精煉得無一字多余。我以為這乃是散文詩的一個“潛規(guī)則”:“詩只說最主要的事情”,不可以嚕嚕蘇蘇,雜亂無度。譬如開篇的兩句:
“一只鳥在什么地方,呼喚。
呼喚那霧”。
“一千年過去,兩千年過去”,只有“無聲的羽毛”即霧在飛著,而鳥鳴卻沒有:她失落了。關(guān)鍵詞應是“無聲”和“有聲”吧。鳥世界中的“萬鳥齊喑”和人世間的“萬馬齊喑”是否有某種“共性”呢,這些,便付之于“隱”了,留給讀者去思索。
詩是隱藏的藝術(shù),散文詩亦然。中國古典詩學主張“詩貴含蓄”,現(xiàn)代詩學常用“隱喻”、“暗示”和“象征”,追求的都是一個“隱”字,這章散文詩如有一點可取之處的話,或許也得益于此吧。
風從安徒生的童話里掠過。風將最后一根火柴吹滅的時候,顫栗的不是火焰,而是賣火柴女孩纖細無力的手。
寒冷是彎彎曲曲的小河,環(huán)繞你周身無所不至。
包圍你又暴露你于廣漠無垠的曠原之野。
顫栗:顫栗是一個人無依無靠的孤獨。
饑餓。歲月的饑餓因一種狂熱的嘶喊而快速蔓延。
捧不住一只空碗的瘦瘦的手指,
觸不到那碗邊的失血的唇,
在抖。
顫栗因季候風的傳染,成為了流行的病癥。
那年,高音喇叭特別賣力,晝夜不停地在叫,在吼:
“橫掃一切……”
被剝奪了“人籍”的“一切”,看不見他們的嘴和眼睛,只見彎彎曲曲的脊背,跪著,規(guī)規(guī)矩矩的排列。
他們身后一株枯黃的小草,因恐懼而偷偷地戰(zhàn)栗。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詩尤其是。寫詩的人如果不懂得或不相信語言的力量,不善于運用她的魅力,是很可惜的。有的作者為追求內(nèi)容的豐富,拼命擴張篇幅,貪多求全,恨不得將一章散文詩寫成一本回憶錄或是報告文學,效果往往欠佳。我卻愈來愈感到寫的精短、濃縮、凝練,是散文詩要務(wù)。惜墨如金,“一語勝千言”,將語言的功能發(fā)揮到極致,才是散文詩人的真本事。
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十個字概括了幾千年社會貧富不均的真相,其想象的空間何其遼闊。艾青在《乞丐》一詩中寫道:“乞丐用固執(zhí)的眼凝視著你/看你在吃任何食物/和你用指甲剔牙齒的樣子”,一個細節(jié)的捕捉,尤其“用指甲剔牙齒的樣子”,這種深刻的心理透視,其表現(xiàn)力令人心顫。詩的語言威力,何等神奇!
我寫《顫栗》也是以語言的感受為起點的。一個詞往往可以調(diào)度想象力。顫栗,我最先想到的是:她是弱者的一個“符號”。然后,我寫過:“顫栗是肉體的最后一次掙脫”,“靈魂的最后一次飄零”,但這些,都很抽象,未被納入詩的構(gòu)思之中。最后被我擇取的,是寒冷、饑餓和恐懼。它們引發(fā)了幾幅顫栗的畫圖。
包圍與暴露,我將寒冷的強大和人的無助凝縮在一起,讓“廣漠無垠”,與人的渺小形成尖銳對比,從而突出了“孤獨”。饑餓,寫一個人的饑餓,似太尋常,我寫的是集體的饑餓。以所謂“自然災害”為背景,這便是“歲月的饑餓”之所指?!耙蛞环N狂熱的嘶喊而快速蔓延”,人們會很快想起那些假大空的吹噓與報道的聲音。在這一節(jié)詩中,我覺得比較準確的語言是:“因季候風的傳染,成了流行的病癥?!边@便有了某種真實的影子在了。一個人的顫栗不可怕,一群人的顫栗,便使人有“不寒而栗”之感了。
末一節(jié)寫的是恐懼。這或是“顫栗”的最高級別吧。我僅用了一個盡人而知的細節(jié),過來人聽到“橫掃一切”四個字,馬上會墜入恐怖的深淵。這四個字本身便有讓人顫栗的威力,我不過是簡單地“挪用”了一下而已。假如這節(jié)詩的語言有一點點表現(xiàn)力的話,那“創(chuàng)造”的功勞并不屬于我,我只是“抄襲”了一句歷史的“陳言”而已。
墻是古老的,在我記憶的深處,由一塊塊已朽的磚石砌成。
墻與墻緊密相依,圍成一間黑屋子。那是我小時候上學念書的地方:私塾。
風吹不進,光透不進,一間黑屋子,人在其中呼吸,也在其中窒息。
背不出經(jīng)書上的“子曰詩云”,老塾師便要罰我面壁。是反省、思考,還是背熟?面對著壁上至圣先師威嚴的畫像,我肅然而立。
“凡是”——老塾師說:
“凡是經(jīng)書上說的,一句話也不能忘,
凡是經(jīng)書上說的,一個字也不許變”。
面壁,我記住了“凡是”,記住了至圣先師畫像上那一臉的綱常倫理、仁義道德。
面壁:“面壁十年圖破壁。”周恩來在一首詩中寫過。
可是,我面對的那一柱“壁”,是不讓破,也破不了的。
面壁十年,我的身子也變成了一堵墻:陰暗而潮濕,每一毛孔都被苔蘚涂滿。一只蝸牛正緩慢地從腳跟往上爬著,爬得很吃力。
我看見它堅硬的殼子在顫動,想必是負載太重。它背負的是那些古書上的碎片。
《面壁》是一篇寓理性思考于“物”的形象的作品。先說這形象。在我小的時候,大約5~6歲之間,曾經(jīng)上過一段私塾,時間不超過一年,留下的印象卻很深??梢哉f,無論從其學習的內(nèi)容,到教學的方式,都是陳舊而迂腐的事物。塾師是我的伯父,對我并不因親情而特別優(yōu)惠,犯了“錯”同樣受罰,以戒尺打手心或面壁是常見的方式。
面壁,在我看來,有著強烈的象征意味,那一面墻便是古老封建文化的象征。在這章散文詩里,便不僅是私塾中面向的那一個“壁”,而是當今時代,在“國學熱”中一部分熱心倡導者高懸著的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象征物了。本來,對待傳統(tǒng)文化,既不應全盤否定,也不應照單全收,分清精華與糟粕,批判性地繼承其中的優(yōu)秀成分,原屬于一個常識性的問題。然而,熱心“國學”其實是熱心儒學的某些先生,從來不談其中那些為歷代封建帝王的專制極權(quán)和奴役人們心靈服務(wù)的有害部分,而一味地加以鼓吹和宣揚,“凡是”就是他們態(tài)度的準確概括。對于這種現(xiàn)象,我是很反感的。它是我構(gòu)思和寫作這篇散文詩的時代背景與創(chuàng)作動機。實際上,《面壁》中的這一方壁,已成為精神領(lǐng)域中的一道“長城”,封閉、禁錮著人們的思想,于是我引用了周恩來的一句詩 “面壁十年圖破壁”,這個“破”字便是對于傳統(tǒng)文化中那些腐朽過時的部分應予批判、剔除的要求了。然而,有的人是不讓“破”的,我在一只蝸牛的身上為他們留下了“剪影”:它背負的是那些“古書上的碎片”。
很辛苦,那些爬得吃力的蝸牛,以及這一堵墻“陰暗而潮濕”的墻。在這里,既有反諷的意味,也隱含著一點兒無可奈何的憂思。
落日光一次絕望的閃耀之后,你便進入永恒的夜,沉淪于深淵。
失明者磨一面鏡子,像猶太人斯賓諾莎磨出的那樣,“傍晚與傍晚毫無二致”。
你把黑暗磨得光滑,不是用來映照面孔的千篇一律,和盡人而知的標準答案。
不是,不是。你從貯滿沙的陶罐,傾出了一滴滴水的清澈。你為數(shù)字般枯燥的蒼白人間,點亮了一簇夢幻的星座。
“老虎的黃金”,你說。
“最后的玫瑰”,你說。
你把花瓣與黃金揉碎,放在齒間咀嚼,
嚼成苦味的汁。吐出來的,
便是一折神話、傳奇,和詩了。
便是一面鏡子、迷宮,和夢了。
和你談話不需要開口,打開你的書,便是跨進客廳的入口。
長椅上坐著兩個人:博爾赫斯和我。
“陌生人”,你打開了《長城與書》:“告訴我,你看見了什么?”
“有一道巍巍的城墻,夢一般蜿蜒”。
“她是”,你沉吟著問道:
“凱撒的影子,還是一座碑?”
博爾赫斯全身披黑,惟一頭銀發(fā),龍卷風似的,翻展出無盡的智慧。
“書呢?還能不能找到一粒焚書的灰?”
“那灰,已化為夢中的蝴蝶,在飛。”
我看見那失明的眼睛亮了一下。向東方,他伸出了捕捉之手。
博爾赫斯是我敬仰和喜愛的一位超凡脫俗的作家。他的博學、勤奮,雙目失明后依然寫出那么多卓絕的小說、詩歌、隨筆和文論。他的作品有魔幻色彩,迷幻與夢境,將幻想美學提升到一個空前的高度;他的語言之新奇和美,雖經(jīng)翻譯,仍深深地吸引了我。由于崇拜和迷戀,便想寫寫他。但是,要以一章短短的散文詩寫出這位博大精深且獨具魅力的藝術(shù)大師,談何容易!但我終于寫出來了,且頗得心應手,效果似乎使我滿意。原因何在?恐怕主要是結(jié)構(gòu)問題。
有人說,寫小說主要靠結(jié)構(gòu)。其實,寫散文詩何嘗不需要重視結(jié)構(gòu)技巧。小說結(jié)構(gòu)的力氣主要花在故事情節(jié)的安排上。散文詩呢?我以為,主要在于如何從繁紛的素材中選擇精粹,用最簡潔的語言作完美的表達,這或是散文詩這一文體獨特的優(yōu)勢之所在。為什么有了自由詩,還要有散文詩,正由于散文詩可以提供比自由詩更廣闊的表現(xiàn)空間,容納更繁復的內(nèi)容。這一點至關(guān)重要,因而,我愈來愈清醒地認識到,學會在精短的篇幅內(nèi),完美地寫出豐富的內(nèi)容,以微觀顯現(xiàn)宏觀,是散文詩結(jié)構(gòu)藝術(shù)的最需致力之所在。
《博爾赫斯:談話片段》的前半部,寫了他的失明,和失明后“磨一面鏡子”,磨出了一個藝術(shù)的“夢幻星座”,寥寥數(shù)語,已經(jīng)說出了很多,一個盲人,將“花瓣”與“黃金”,那些五光十色的“素材”,“放在齒間咀嚼”,這種創(chuàng)作比一般人更為艱辛,然而他吐出來的卻是神話、傳奇、迷宮與夢,這便將他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特色,一一點明了。
后半部分寫談話,其實哪里有“談話”,不過是一種虛構(gòu)。我知道,博爾赫斯對東方文化知之甚深,并有獨到見解。所謂“談話”,不過是以最簡潔的只言片語,傳達了他的《長城與書》中對中國文化一針見血的概括。長城是一種“防御”,也是閉關(guān)鎖國的形象概括,“凱撒的影子,還是一座碑”,是對秦始皇評價的“濃縮”,而焚書的灰,自然是毀滅文化的一次“壯舉”了。我用了“那灰,已化為夢中的蝴蝶”這一意象,表達了文化不可毀滅論的一種確信,而他那“失明的眼睛亮了一下。向東方,他伸出了捕捉之手”,形象地寫出了他對于東方文化的愛慕之情。所有這些,當然都屬虛構(gòu),其所蘊含的思考,卻是深厚的。
博爾赫斯的“幻想美學”,他對于虛構(gòu)的強調(diào),對于夢和游戲的熱衷,都對我有所啟發(fā)。我覺得,認真地學習,適當?shù)亟梃b,對于散文詩美學的豐富和提升,將是很有幫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