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xué)元培學(xué)院 劉錦陽
七米交流
北京大學(xué)元培學(xué)院 劉錦陽
(接上期)
我和小藤的“倒數(shù)第二次聊天”一直在持續(xù)。從第一個完整的日子后,日程開始變得有條不紊。我白天的時候吃飯,讀書,在村子里閑逛,遇到誰就和他談?wù)勌?。晚上的時候,跟著她的要求去不同的地方散步。
我漸漸地了解到她的超能力的細(xì)節(jié)。她通過心靈感應(yīng)告訴我,她做過實驗,她的主動傳遞的默認(rèn)最大半徑是十五米,失控傳遞的范圍半徑則是八米。保持在這段距離之間,我和她就能交流得起來。她把這叫做“七米交流”。
“為什么不開口說話呢?”我有一次問道?!鞍嗣字獾脑?,怎么交流都無所謂吧。這樣的話,十五米之外也沒關(guān)系?!?/p>
麻煩死了,會飛還走路干嘛?
她回這話的時候,是一臉吃了毒藥的表情。雖然我覺得很敷衍,但沒再把這個話題延續(xù)下去。
她究竟是怎樣的女孩?
這是我最好奇的問題,大概亦是最重要的問題。
她有時顯得呆傻。這從那次不經(jīng)意的“內(nèi)衣邂逅”可以看出。因為周圍沒人就能不顧形象地四處亂竄,她的神經(jīng)顯然有大條的部分。女孩子有點兒這樣的性格,反而增添了幾分可愛吧。
她更多的時候展現(xiàn)出精明。閱讀煙海一般的書籍,從中所獲得的知識量是難以想象的。她用最簡單的溝通方式,維系著自己的生活,與和外界簡約的羈絆。
她大部分的時候是冷漠的??桃獗3种撵`的孤立,只和我進行有限度的直接交談,而且很少觸及什么對自己敏感的話題。
她熱情的一小面是難以忽略的。從初來乍到時號稱要趕我走,到現(xiàn)在的包容,她的變化是值得玩味的,也許其中還有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另外,在有限的數(shù)次聊天中,有那么幾個瞬間,她有什么要說出口,卻欲言又止。
她是一件復(fù)雜的藝術(shù)品,一個難以捉摸的文學(xué)式的人物。我隱約感覺,她是不是讀小說讀太多了,在用書本中的方式進行自我表演?也不是很可能,應(yīng)該還是那不請自來的超能力,在她的心靈上留下了過深的劃痕,造成的惡果吧。
我來到這里的第三個晚上,我開始給她講述《人類群星閃耀時》的內(nèi)容。我認(rèn)為她肯定看過這本書,讓我給她復(fù)述,無非是考核一般的事情罷了。
我沒讀過。
她的言論讓我一愣。
我挑了本我沒看過的書介紹給你。我就是想體驗一下,不是自己讀內(nèi)容,而是聽別人講,感覺上有什么差異?
于是我認(rèn)真地,極盡所能地敘述著我所看到的故事,向原作者那樣,娓娓講述著那些游離于歷史海洋,時而現(xiàn)出水面,時而深藏其中的片段們。
第一個故事是關(guān)于一個冒險家的。是關(guān)于一個貧困潦倒的士兵,是怎樣懷著一顆勇敢的心,踏上了前往新大陸的旅途的。他義無反顧地在新大陸開拓天地,代表西歐人第一次見到了太平洋。他夢想著建立一個偉大的黃金王國,卻被自己的祖國最終送上斷頭臺。這是一個有關(guān)道路的故事,有關(guān)選擇的故事,一個悲情英雄的故事。
于是我就巨細(xì)靡遺地介紹了那個巴爾沃亞叫西班牙人的故事。講述的過程,能使人聽到大海的波濤,能使人體會到他自我囚禁在小箱子里時的期望與不安;能使人聽到新大陸的心跳,為探險者們在這里前途無量的未來而歡欣雀躍;能使人聽到刀與槍的碰撞,沿土著人灑下的鮮血孤獨前進;能使人聽到那個人的怒吼,望著他的理想化作一片片的泡沫。
我在深情款款地講故事的過程中,和她一直坐在一片小湖上方的平緩坡道上。兩個人隔著合適的距離,伸出懸空的雙腳,而下方就是澄凈的湖水。她一直低著頭,雙手玩弄著自己的黑色短襪——除了鞋和各類毛發(fā)之外身上唯一不是白色的部分。時而把它拉離瘦弱的小腿,制造出一個空隙,又時而讓它舒服地反彈,貼合在身體上。她這樣的動作沒什么太大含義吧。我想。畢竟她挺神經(jīng)質(zhì)的。
我宣布完巴爾沃亞的死訊后,小藤難得地鼓了鼓掌。她過去的肢體動作,停留在基本不發(fā)出聲音的階段。
好故事,跌宕起伏,引人入勝,你講得很完整,和書本可以媲美,并且還有自己的情感摻雜其中,別有一番風(fēng)味。
“有我的情感嗎?我只是轉(zhuǎn)述而已,又沒有評論?!蔽疫吇沃冗呎f。
情感不光體現(xiàn)在文字上,更體現(xiàn)在語調(diào)上。你說話的語氣,很能反映你對每個情節(jié)的思想態(tài)度。
“老師?。≌f得真好?!蔽覈@服道。
要論老師的話,你比我更稱職。你是一個優(yōu)秀的講故事者,看來,我得等你講完整本書,再放你走了。
她在這時露出了微笑,微微上揚的嘴角彎成一個黃金分割似的弧度,給我留了一個絕美的側(cè)臉。說蒙娜麗莎的微笑是世界上最美的微笑,絕不是因為蒙娜麗莎長得最好看,不是因為這笑容有多高貴,也不是因為她的笑最有技術(shù)含量,像某些行業(yè)的從業(yè)標(biāo)準(zhǔn)規(guī)定的那樣,微笑要露出八顆牙一類的。只是因為,她的笑容最神秘,最有距離感,令人無法捕捉。她懷著怎樣的情感在微笑?怎樣復(fù)制她的微笑?這一切都是未解之謎,因此,她的微笑才是最美的。我身旁少女的微笑同樣神秘,同樣背負(fù)著微妙的距離感,因此,在我的眼中,她的笑容是最美麗的,雖然我未能端起她的下頜,好好地品鑒一番。
自第三個晚上開始,我再沒看過其他的書。自己帶過來的幾本,原封不動地躺在背包里。我只讀一本書,當(dāng)然是《人類群星閃耀時》。我仔細(xì)地讀,反復(fù)地讀,同一個故事來回地看,同一句話拆開來讀。我隨君士坦丁十一世一同在圣索菲亞大教堂做最后的祈禱,與威靈頓在滑鐵盧展開勝利的沖鋒。奔波在大西洋上,鋪設(shè)電線管路;坐雪橇穿越南極,在極點插下國旗。在那一段永恒的時光里,我感覺自己成為了時間穿越者,游走在大跨度的時間和空間里,品味著激動人心的冒險。少女誠摯的愿望,使我第一次如此認(rèn)真地面對一本書。書不再是簡單的獲取知識,博取見聞的工具。它是一個世界,是一座堡壘,是一場華麗的宴會。我掌握到了她內(nèi)在本質(zhì)的冰山一角,明白了為何她在這些“紙磚”的陪伴下,能跨越三年孤獨的時光。她其實并不孤獨吧。
走火入魔的我,有時還給來訪的堂姐講起書里的故事。
“你可別被她逼瘋了。我們負(fù)不起那責(zé)任?!彼砬楹軐擂?。
“您放心好了?!蔽抑荒苓@樣回應(yīng)。
講故事的活動仍在繼續(xù),每個晴朗的夜晚,我和她走在鋪滿石子的河邊小路上,荒草萋萋的田野里,講述著拜占庭帝國,和一個老頭子發(fā)財夢的毀滅。每個陰雨的夜晚,我和她一人打著一把傘,一人披著一件外套,坐在莊園的外墻上,泥濘的土坡旁,感嘆著征服南極和十月革命的艱辛。她永遠(yuǎn)是相同的姿態(tài),相同的面容,優(yōu)雅地生活著。唯獨,在那文學(xué)和歷史交融的圣歌中,她的心境似乎變得快樂了。
不過在白天,冷淡和封閉還是一貫地持續(xù)著。有那么一次,我鬼迷心竅地直接打開她的房門,恰逢她在換衣服。手臂的遮掩之下,她算不上飽滿的胸部,和平日難以見到的大腿,還是隱約地展示出一部分。不用說,我被她暴打和臭罵了好一頓。
我開始思考。我見到了幾個她?不同時段的兩個她,為何如此迥異,而又殊途同歸?單純地講故事,不能得出結(jié)論。我決意摸索她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除了她的現(xiàn)在,我還得了解她的過去。我要和那個天真的少女見面,和那個無憂的學(xué)生小妹說哪怕一句話。就像二人的第二次見面的時候我說過的那樣,我成了她的提線木偶。她操縱著我,我順應(yīng)著操縱。我沒能反客為主地詢問她的想法,從她的口中聽到她這三年來,和更早的生活中,她所體會到的快樂,悠閑,孤獨,和憂傷。她是一塊臨界狀態(tài)的冰,細(xì)小的微擾就有可能將其融化殆盡。我只敢接觸這冰冷火焰的外焰,生怕伸進焰心的探測器徒沾焦炭。她快樂嗎?她的希望是什么呢?陶醉在沙灘上把玩貝殼的我,竟對大海視若無睹。我們間近乎愛情的情感是優(yōu)秀的武器,而也不可避免地沖昏了我的頭腦。
在全部的故事講到一半的時候,我問了她一個簡單的問題。我們當(dāng)時在一片沙地上盤旋,不時有鳥兒憩息其上。
“你覺得孤獨嗎?和書本在一起,你是不是不會覺得孤獨?。俊?/p>
她的眼睛和嘴唇混亂地運動了一段,隔了幾秒我才聽到回答。
我還是有些孤獨。畢竟沒有人做我的朋友。
“可你好像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還樂于其中?”
是啊,我必須適應(yīng)。這是命運的一部分。
奇怪的感覺涌上我的思維。
“就是說你已經(jīng)能從孤獨中找到快樂了?”
也不能這么講。唯獨適應(yīng)了,也只是適應(yīng)了。
“我能理解一些?!杜餐纳帧防锏恼l不是說過嘛,‘沒人真正愛好孤獨,只是害怕失望而已’?!?/p>
我隨意的引用出自無心,但她好像相當(dāng)在意。她蹲坐到了沙地上,望著不遠(yuǎn)處的鳥兒看了一會,又轉(zhuǎn)向來時的方向。保留在她唇齒間的微笑神秘地消失。
半晌,她終于開口了。不,應(yīng)該說我的內(nèi)心又有聲音傳來了。
不怕喲,失望什么的,我從來不害怕呢。
在這句話里,我自己的聲音沒有絲毫謊言式的顫抖。
“你滿足于現(xiàn)在的生活,滿足于和我的相處嗎?想過去改變嗎?”
為什么要改變?
她捧起一把沙子,灑向自己前方。
“你應(yīng)該能意識到的吧,你的生活和正常人差別太大了吧!你雖然很少走出這里,但至少能從書上了解到,正常人的生活的吧!”
我了解。但是那些人的生活都各自不同啊。我要是改變的話,改變到哪里去好呢?
這下輪到我無以言應(yīng)了。呆怔了許久后,我說出了一句自己還要再聽到兩遍的話。
“我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啊?!?/p>
我試圖刻畫出,重現(xiàn)出少女的內(nèi)心,卻從未想過她心靈的形狀,是否和我們一樣這個看似不需要回答的問題。這樣的努力,如若是在一群破缺的多面體中,挑出一個預(yù)先隨機指定好的目標(biāo)。這不過是徒勞的大海撈針。
不論如何,事情有了新的轉(zhuǎn)機。她在某一個白天,邀請我出門去村里的果園看看。我一度戲謔地嘲笑她為“吸血鬼”,看來不能再這樣說了。
她所指定的時間是在下午一點鐘左右,因為“那時候熱得要命,正常人都躲進屋子里乘涼去了”。兩度在那樣野性的陽光之下行走的我,對此深有感觸。
你,不害怕熱吧。
“當(dāng)然不害怕啦,不如說我最喜歡熱了。我最喜歡的籃球隊,名字里還有個‘熱’字呢?!?/p>
我自信地回應(yīng)。
不幸地是,我最終還是低估了大自然的威力。中午十一點的陽光和溫度,中午十二點的陽光和溫度,下午一點的陽光和溫度,三者構(gòu)成了一個扶搖直上的指數(shù)曲線。堅持不做任何防護措施的我,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根發(fā)梢上都結(jié)滿了汗珠。與我恰恰相反,她憑借著一頂草帽,便自在悠閑地穿越在硫磺炙烤出的地面之上。按理說不是皮膚越白的人,越怕曬嗎?我把這個也視為了她的特異功能。
事情好像并非如此:她的步調(diào)還是比平常慢了不少,雙腿在抬起時也顯得不自然。慢慢悠悠地走了一大半路后,她在平地上摔了一個跤。我怕她是中暑了,想過去看一眼。
別來扶我!
沒想到她首先就傳來這樣的信息。
我沒事兒。
然后她就用一種他人看了都會覺得吃力的方式,自己站起來了。
事實已經(jīng)明確地證明,她這么一個深居簡出的姑娘,果然是受不住灼人的陽光的。到達(dá)了果園之后,她就倚靠在一顆橘子樹下,在廣袤的蔭蔽里似睡非睡地休息著。路上確實沒碰到誰,果園里也只有果園主人一個人巡視著各片區(qū)域。我兩天前和他聊過一次,聊了些果園的發(fā)展,生物學(xué)技術(shù)的應(yīng)用一類的。我塞給他一百塊錢,他差遣人交給我三個大提籃,讓我們隨便采摘。畢竟秋收的季節(jié)還沒到,能摘的水果種類也很有限:早成熟的蘋果、桃子,以及灌木叢里的櫻桃什么的。小藤還在睡著半醒的午覺,我自己一個人穿梭在草木當(dāng)中,直到累得半死,也只采集到了一筐的量。我把這些水果帶進他們的內(nèi)部辦公區(qū)仔細(xì)地洗了洗,然后用盆裝著拿了出來。
我將一滿盆的水果放在離她最近的一棵樹下,自己坐在和這兩棵樹形成一個近似小等邊三角形的另一棵下。我伸手指了指水果,讓她自己拿來吃。
她挪身到水果盆邊,取出了一顆成熟飽滿的蘋果。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吃東西的樣子,看到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女日常的一面。長而細(xì)的睫毛上下顫動,植物的汁液流淌在嘴邊,但這些有機質(zhì)和過去的淚水不一樣,不是她身上化出來的東西,因此難以發(fā)生共振。
吃完了蘋果然后是櫻桃,我望著她把和自己的嘴唇相同顏色的水果送進口中,以最小的動作咀嚼著糖類、蛋白質(zhì)和核酸。她吐籽的動作更是輕得無法辨別,就像是連肉帶籽一塊兒吞進去了似的。
她的臉上露出滿足的表情。
很好吃。天然的水果非常好吃。
于是我也嘗了一個她扔過來的桃子。
“相當(dāng)不錯,比市里的水果強多了?!?/p>
農(nóng)藥,催熟劑什么的,把食物弄得不成樣子。我討厭過分雕琢的事物。
“符合你的性格呢?!蔽倚ζ饋怼?/p>
我的性格是什么樣的?
一句話就把我噎住了。我連忙換了個話題。
“那個,還記得我們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在看什么書嗎?就是你扔出來的那本。”
《傲慢與偏見》。
“真的還記得呀,我還以為你肯定想故意忘掉?!?/p>
那時我正在看第八遍。
靠在樹干上的我的身體,稍微癱軟下來。
“我的天,為什么要看八遍?”
因為好看。
“……顯而易見的回答呢。為何那么喜歡看?”
喜歡看就是喜歡看啊。需要數(shù)學(xué)證明一樣的理由嗎?你這死理性派。
她生氣地低下頭。
“我認(rèn)輸……你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愛看愛情故事確實挺正常。”
一粒葡萄砸向我的額頭。
“怎么沒用蘋果或者桃子呢?”
我們兩個相視而笑。
我們分別找到了艷陽下的庇護所,睡了一個悠閑的午覺。暖風(fēng)吹拂著還沒結(jié)果的橘子樹,幾片樹葉落在頭上。除卻她今天在白天和我見面以外的質(zhì)變式的變化,還有一項量變式的變化。數(shù)日以來,我們兩個之間的距離在縮短。從一開始的十五米,到十三米,再到近來的十一米,我感覺到我和少女心靈的間距,正如這物理的間距一般,在逐漸地縮小。我在慶幸之余,沒有注意到這貌似數(shù)字游戲般的規(guī)矩,蘊藏的殘酷的真實。減小著的距離,更像是一個倒計時器。
晚飯前,堂姐例行性地找我見面。我在餐廳的餐桌前,講給她果園中的談話,和縮小著的距離。她憂愁的樣子,出乎我的意料。
她從衣服口袋里抽出一個小便箋本,和一根短鉛筆,在本子上寥寥畫了幾筆。當(dāng)時的場景竟被還原出來一大部分。我瞠目結(jié)舌。
“我是個學(xué)美術(shù)的,在中學(xué)里當(dāng)教師?!彼p描淡寫地說道?!捌谀┛荚囈搅?,學(xué)生也就不上美術(shù)課了,我才得以請假過來。還好教導(dǎo)主任什么的,理解我的情況。”
“我對您刮目相看了?!蔽覂裳鄯懦鰵J佩的光芒。
“合著你之前都看不起我?”
“哪有哪有,您別開玩笑。”
“好好,不開玩笑了,談?wù)??!?/p>
堂姐收起小本子。
“你來的時候問過的吧,三年前她碰到過什么?”
“是的。當(dāng)時你們說不清楚?!蔽译[約感覺到有什么要發(fā)生。
“那是騙你的。我們怕你太早知道,和她提及會刺激到她?!?/p>
“我有朦朧的第六感?!?/p>
“三年前的夏天,我的小姨,也就是那孩子的媽媽,死了。”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好好地思考明白整件事情的含義?!八劳觥睂τ谖疫@個算得上是幸福成長起來的人來說,顯得過于遙遠(yuǎn),過于沉重。
她給我留下了充足的思考時間,才繼續(xù)解釋。
“小姨她,是個文學(xué)的狂熱愛好者,一個有作家夢的女人?!?/p>
“慢著……就是說……小藤喜歡看書,和她的母親很有關(guān)系?”
“與其說‘有關(guān)系’,不如說是‘繼承下來’。小姨還在的時候,住的就是那個房間。書架上一半以上的書,在她的時代就有了?!?/p>
我品味著沖擊性的事實。
“小姨讀完了她那時的書架上的所有書,每天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在稿紙上努力的創(chuàng)作??墒撬龅搅撕芏嗬щy,有時候在半夜,都能聽到她的喊聲或是哭聲。其實從那時開始,她已經(jīng)有點瘋瘋癲癲了吧。只有在小藤面前的時候,她才重新成為正常的母親,溫柔慈祥的母親?!?/p>
“這一點我能明白。母親總是把孩子看做最重要的事物?!?/p>
“是啊。但正因如此,直到小姨臨死的一刻,小藤還是不知道她的母親,已經(jīng)成了一個瘋子,一個深度的抑郁癥患者。她不愿接受治療,只是每天瘋狂地讀,瘋狂地寫。就在那樣一個雷雨的夏夜,我到她的房間去看看情況,她躺在床上,含混地沖我說:”
“‘我…我做不到了。那些書太完美了,我達(dá)不到那高度了。我腦海中的事物太多了……我組織不起來了?!?/p>
“第二天,她在房間里上吊自殺了。得知消息趕回來的小藤的失神眼眸,和她撲在尸體上的痛哭,我大概會永生難忘吧?!?/p>
堂姐用袖口拭起眼淚。我示意她不用再說下去了。
“我還是希望你別在她面前提起這事。不要把它當(dāng)成一個手段,當(dāng)成一份知識就好了。”她嗓音沙啞。
“我明白?!蔽抑刂貒@了一口氣。
“這件事……和她的超能力有必然聯(lián)系嗎?”
“我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啊。”
她表姐的回答充斥著無力感。
“但是,我這幾年一直在想。難道小姨,在她還活著的時候,已經(jīng)是個超能力者,只是從來沒告訴過我們而已?我感同身受地嘗試著她保守這秘密的痛苦,希望我的想法不是真的?!?/p>
誰知道呢?這世界上,什么都說不清了。
說回來,即使今天不發(fā)生這兩件怪事,今天晚上也會是特別的一個夜晚。《人類群星閃耀時》還剩最后一個故事了。講完了所有的故事,我會再一次變得前途未卜。也許她還會給我安排新的任務(wù),也許我明天就會離開。五味雜陳的我,沒有閑心去想象未來了。
我之前并沒按順序講述,而是隨機挑選著故事。我最后殘余的一個故事,和滑鐵盧的那場戰(zhàn)役有關(guān)。沒錯,就是那個愚蠢的法蘭西將軍,是如何墨守成規(guī),結(jié)果把自己的英明君主送上了滅亡的道路的。我和她并排走在有螢火蟲飛著的寬敞的水泥路上,一個在最左側(cè),一個在最右側(cè)。我說到那個蠢家伙如何做出人生中最錯誤的一個決定時,她不住地?fù)u著頭,恰如其分地像是一個晃動的風(fēng)鈴。
全書講解完畢。我的內(nèi)心似乎是被抽走了一大塊,空虛得要命。意外的是她沒有發(fā)表評論,憂郁地沉默著。成群螢火蟲照出的點點寒光,與天穹中的星河交相輝映。
她一如往常地陡然停步,而停頓的時間比以往都要長。隨后,她平行地朝我這邊挨近了一些。
現(xiàn)在我們間的距離是九米。
離八米僅剩一米之遙了。
坐下來待會兒吧。
我如同一只溫馴的家犬般和她一塊坐下,坐在螢火蟲面前。
時間在無言之中流逝著。
這本書講完了?
“講完了。”
作為獎勵,你可以問我一個問題。問什么都行。
“我問的話,你一定會回答?”
我不是喜歡鉆空子的人。
我審慎地挑選著問題,可最終還是把決定權(quán)交給直覺。
“小藤……你所編排的,我們間的距離,象征了逐漸縮短的心靈的間距嗎?九米過后,會允許我進入八米之內(nèi)嗎?”
我直到最后,也沒打算詢問她母親的事情。正如堂姐所說的,把它當(dāng)作兩人各自獨有的秘密,僅此而已就好了。
傍晚時分的火燒云殘留在天空中,給黑天鵝絨似的天穹抹上了幾絲暗紅。在這改變了顏色的夜晚里,少女的全身開始顫抖,她的表情極度地扭曲。
你真心會這么以為?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呢。
她站起來,同時走向我的位置,她主動進入了她所避之而恐不及的“死亡距離”,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對原因渾然不知的我。
恐怖的聲音響徹我的內(nèi)心,那是我聽過的最可怕的噪音。許多人害怕貓爪刮觸金屬的尖銳鳴叫,恐懼蒙頭惡鬼的凄厲哀嚎。但我所聽到的噪音大集合,比那還要恐怖一萬倍。它只以可控的音量,持續(xù)了六秒鐘左右,卻已然使我痛苦地在地上翻滾。我僅剩的思維能力艱難地活動著,試圖分析出自己遇到的情況來自于什么。不知道是否是這樣的折磨反而強化了某種層次上的分析能力,我明白了噪音的來歷:強大的精神感應(yīng)效果給心靈中傳輸來一連串高速而無間隔的文字,進而隱沒了人聲效果,只留下任意的音調(diào)、音色和響度。
等到噪音消失,我恢復(fù)思維的時候,她已經(jīng)離我有一段距離了。她第二次流下眼淚,這一次是無比痛苦的眼淚。她轉(zhuǎn)過輕盈的身體,朝莊園飛奔而去。我也跟在她后面奔跑著。但我趕不上她。不是因為她是運動健將,也不是因為我四肢無用。情感上和神經(jīng)上的雙重痛苦侵襲著我,使我無法好好地操縱自己的身體。我所信賴的我和她的關(guān)系,就如同最壞的預(yù)期那樣,在夏夜的狂奔中,化為了霧氣和泡沫。
我終于明白了一個恐怖的事實,一個我永遠(yuǎn)也不愿信以為真的事實。曾經(jīng)溫柔地?fù)崦业奶贄l,展現(xiàn)了它惡的潛能。
隨之而來的是我無法入睡的一個夜晚。我甚至沒心情做其他任何的事情,只是發(fā)呆,來回踱步,想象著一些離譜的事物。屋子里的擺鐘的短針已經(jīng)走過了接近一百二十度,如此的凌晨看不到一絲光亮。
懷著模糊的態(tài)度,我敲門進了她的房間,和她進行也許是最后一次的對話。她同樣沒有睡著,漆黑的房間里看不見人臉。她拒絕開燈。人偶一樣的她,正襟危坐在自己的床上。似是徹底明白了我的意圖一般地,沒等我詳細(xì)組織一下語言,我便聽到了聲音。
你絕對又是來探索那個知道了,也沒什么好處的真相的。那么,我現(xiàn)在要開始說明一些事情,說明許多事情,它們能夠消解你迄今為止的所有疑惑。所以從此以后,你也就不需要看到我了吧。我講完之后,你就盡快離開這里。唯一的要求是:在我的這段介紹中,你不要插嘴,任何時候都不要插嘴。這是我絕無僅有的請求。好嗎?
我機械地點頭。
那么,現(xiàn)在開始。
我確信你已經(jīng)了解到我母親的事情了,只是不敢對我提及而已。我有這個信心,所以我下面的話建立在你知道的前提上。
收到媽媽的死訊的時候,我是一個快活而無知的初中生,深愛著自己印象中可以用所有正面的形容詞,一切的贊美之詞來形容的媽媽。可是,當(dāng)我回到這里,了解到她不為我所知的一面時,我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她所殘留的瘋狂。
為什么會是這樣?我追問道。為什么我不知道?我吶喊道。我不在乎我的母親有什么樣可怕的缺點,有什么樣扭曲的人格。即便如何,她還是我最深愛的母親。我只是痛恨,只是后悔。痛恨我的一無所知,后悔我的一無所知。
我把自己關(guān)在母親居住的屋子里,讀著她唯一和最后的遺產(chǎn)。我要繼承他的心愿。不過那時的我,還不是一個封閉和異常的人。頂多是有點兒神經(jīng)質(zhì)。
后來,我看一本書時突發(fā)奇想?!耙恰?,我想,“要是我有精神感應(yīng)的超能力,我能聽到最親密的人,在最遠(yuǎn)處發(fā)出的,最微弱的聲音。相同的悲劇就能得以避免。我能通過這超能力,自由地和最珍惜,最愛慕的人交流,我將變得不再哀傷?!?/p>
我把我的想法寫在了一張紙上。第二天一早,這張紙自作主張地消失了,我獲得了現(xiàn)在的超能力,一份事與愿違的超能力,一份招致無盡痛苦的超能力。
我曾經(jīng)向你介紹,精神感應(yīng)的失控半徑是八米,而主動傳輸?shù)哪J(rèn)半徑是十五米。我不知道,體沒體會到“默認(rèn)”這兩個字的確切意味。沒錯兒,如你所問,精神感應(yīng)的距離代表了心靈的距離,但這是一個結(jié)果,而不是一個方式。我與一個人的交流,不論是語言,還是感應(yīng),會磨損我與他的主動傳輸能力。這半徑將逐漸減小。十五米,十米,最后到不可逾越的八米。我所命名的“七米交流”,實際上是一個消耗品,一個空底的沙漏。
那為什么不接近呢?為什么八米的范圍,是不可踏入的呢?首先你要明白,希望踏進這八米范圍的人,他們的共性。他們都是和我有了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看不到黑暗的未來,而將這有限的美酒痛飲殆盡的人??墒?,一旦進入了這個范圍,有兩層苦難,是我和他都必須要承受的。人是需要謊言的,人能夠隱藏自己的情感,這是人的共有特點。而我不能。與我親近而踏入其中的人,將聆聽到我最負(fù)面,最惡劣的情感,將體察到我最黑暗,最無助的愿望。這只會徒增痛苦。說到底,人與人的心靈之間,是需要留有間距的,而我做不到這一點。
好的,即使有人說“我可以接受你的一切,你的全部,你的任何想法?!?,他也將在另一種壓迫之下崩潰。在八米范圍內(nèi)發(fā)生質(zhì)變的,不獨有我的失控傳輸。在八米范圍內(nèi),我的主動傳輸能力也將大幅地強化。它將不僅能傳輸文字,還能傳輸一切聲音,以比想象中還要快得多的速度,比想象中還要強的音量。你不是沒經(jīng)驗過,它是一把殺人的利劍。誰愿與在你頭上懸上一把達(dá)摩克利斯之劍的人推心置腹?誰愿與動動腦筋就能置你死地的人水乳交融?
所以啊,這是八米的詛咒,是禁止我與世界上所有人接近的,永續(xù)的詛咒。不能與所愛之人唇齒相依,只能在八米外默默相望;不能與親朋摯友攜手并進,只能在八米外涇渭分明。這樣的痛苦,這樣的孤獨,不只屬于我,也屬于那些想接近我的人。接近我的人,懷著拯救我的意圖,卻沒意識到自己才是需要被拯救的一方。當(dāng)主動距離鎖死在八米,我的聲音將成為黑洞中的殘影,永遠(yuǎn)無法觸摸到他們,除非他們也愿意被黑洞吞噬。我不是不愿說話,我已經(jīng)無法說話了。超能力鎖死了我的聲帶,作為這能力的代價。
“即便不去睡眠,噩夢也會在白天找上門來。”這句話用以描述現(xiàn)在的情況無比貼切。既然交往最終將帶來空虛的失望,那么索性連希望都不要留下。只要不見任何人,我就不會傷害任何人。我孤獨地自生自滅,作為冰冷的火焰燃盡在世界上。而你居然找上門來!我清楚地知道,你我都已經(jīng)沉醉了。很快,你我就都將被傷害了。這也許是我留給世界最后的一絲痛楚了。這段話將消除掉你我八米之外的最后一段距離。這是我傳達(dá)給你的,最后的聲音了。
我終于完整地了解了一切。在黑暗的彼端,少女正抽動著肩膀,而我連伸出溫暖的雙手,安撫她的權(quán)利都不再具有。這位名為小藤的少女的心,是一株瘋長的藤。藤條伸展著,藤條抽動著,藤條飛舞著,藤條纏繞著它身旁的活物,肆意地將其擠碎。人們懼怕它,把它當(dāng)作怪物,可誰真正傾聽過她的想法,感受過她的心愿?
為什么詛咒降臨在她的頭上?為什么詛咒要降臨在這個天神的造物般的,無瑕的少女身上?為什么世界如此可笑?為什么造物主如此無情?難道事情真的如我所喜愛的一位科幻作家寫過的,“不知是我身處噩夢中,還是這整個宇宙都是一個造物主巨大而變態(tài)的頭腦中的噩夢!假如我能替她承擔(dān)這詛咒,我將義無反顧。我不需要誰離我如此接近。我只需要書本,只需要機器,我可以在網(wǎng)絡(luò)上和人談天,可以從書本中得到一切,我不需要深入的感情,我不需要糾結(jié)的傷感。那個少女可以和任何想和她在一起的人待在一起,如同鳥兒般地在蒼翠的原野上飛馳。
然而,即便這樣,我與她短暫的羈絆也無法修補地破裂了。她暈倒在床上,她做著怎樣的噩夢?
我即將聽不到她希望傳來的聲音了。冰冷的火焰,即將熄滅了。其實并非如她所說,她的話語能消解我的所有疑慮。我還剩下最后一個問題。
“小藤,如果你還能回答我的話,請告訴我。你之前所闡述的,全部是事實,全部是手段。而希望呢?被這詛咒侵蝕著的你,真正的希望又是什么呢?”
我絲毫不期待她能夠有回答。她或許不愿回答,或許不能回答。但答案還是來了。它是黑洞邊緣最后的微光,是看似一句簡單的抱怨,一句無助的哭號,卻成功地把唯一的訊息,傳遞給了需要它的人。它是八米距離被徹底鎖死前的最后一個音符。異于這句話前兩次的無力感,這一次,它在放聲哭泣。它代表了對命運,最強烈的反抗。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
她的希望,從不是自我毀滅。
從小藤的房間,從那無盡的黑暗深淵歸來后,我一覺睡到下午三點。并不是我過度地渴望睡眠,而是清醒已經(jīng)失去了它的意義。即便睜開了雙眼,我也不想挪動哪怕一絲一毫自己的身體。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在運動。我的目光聚焦在《人類群星閃耀時》上,這是我目前能獲得的,屬于她的唯一的東西。
“它究竟有怎樣內(nèi)在的含義?”我沒有別的問題好思考,只得第一次在這干裂的原野中挖鑿深坑。我開始回味書中的一個個故事,它們有關(guān)于道路,有關(guān)于選擇。一個簡單的決定,一個細(xì)微的巧合,決定了全部的命運。
“是不是她,”我突發(fā)奇想?!跋M以诿鎸栴},和困難時,做出她所希望的選擇,走上她所期冀的道路呢?”看上去很有可能。
可是,她所期冀的,具體是什么呢?
我離開這個獨一無二的鄉(xiāng)下,然后忘卻她的一切?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這個問題。只能繼續(xù)回憶她的話語。
我的能力是可以磨損的,
是可以磨損的,
可以磨損,
磨損。
八米無法逾越,
無法逾越,
逾越。
包裹著奧妙性的某個念頭,顯露在我的神經(jīng)中。
我的視線又回到了《人類群星閃耀時》。如同霹靂一般,她的想法,她傳來的聲音,竟然回來了,竟然那么真切地展現(xiàn)出來。
說到底,人的命運,一切的未來,取決于自己的選擇。你能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呼喚,做出最正確的選擇嗎?
是啊。
無論她怎樣期望,我只要做出我的選擇就好了。
奧妙性的念頭灼燒起來,沿著局部的思維區(qū)域傳遍整片神經(jīng)元。它像是棲居內(nèi)陸的原始人第一次見到湛藍(lán)無垠的大海,仰望星空的文明第一次深入黑暗的宇宙,三維空間的居民第一次凝視著更高維度般,展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魅力與危險。那是廣博的魅力,那是永恒的危險。
然而,我是個冒險家,我放在天平的兩段所衡量的得失,從不包括風(fēng)險。
我跳出大床,打點了一下儀容,回到房間,收拾好了自己全部的東西。最晚明天,我將離開這里。
我踏出房門,走在這已經(jīng)走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紫色葡萄長廊,宣告了最后的征途。
覆蓋著白紙的房門被不宣而啟。我望著離我八米以上,坐在椅子上,面容麻木的少女。也許是因為,她面對我時,已經(jīng)不需要表情了吧。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八米之外一小點兒。
我打響了屬于我的決戰(zhàn)。
“小藤,聽我說,我有話要告訴你。和你的要求一樣,安靜地聽著就好,雖然也許你想插嘴也沒辦法?!?/p>
“小藤,你冰清玉潔的外貌,冷漠睿智的性格,讓我著謎。是的,我就是你口中所說過的,跨越了第一層苦難的人。我也會如你所說,懼怕你給我?guī)淼?,潛在的死亡?!?/p>
她的表情一動不動。
“但是,我懼怕你給我?guī)淼乃劳?,但我不懼怕死亡。假如這死亡能夠拯救你,并想你所說的,能夠拯救我自己,我將在所不辭。”
她的左眉毛震動了一下,像是在說:你在說什么?
“小藤。你的超能力是神奇的,是全能的,又是可以磨損的。它不是一個蘊含無限物質(zhì)的宇宙,而頂多是一個看不見邊緣的空間。我與你心靈的間距已經(jīng)縮短至八米,這不是我一人獨享的成就,這是我們傾聽你的聲音得來的?!?/p>
“從十五米到八米,這段漫漫的路途你我已經(jīng)走過。那從八米到零米呢?我想也是一樣的。來吧。從那凳子上起身??粗业难劬?。我將接近你的身體,接近你的靈魂,我將聆聽你靈魂深處的全部聲音,并將其磨損殆盡。”
我注視著她開始產(chǎn)生表情的臉。那是一個神秘的宇宙。眼睛是星系,嘴巴是黑洞。鼻子是星團,眉毛是旋臂。這是一個擁擠的宇宙,沒有留給真空太多的位置。
“來吧。把你的宇宙傾瀉而出吧,從那最初的奇點,到熱海中的強子。從那流動的恒星團,到灼熱的太陽。從盛放的超新星,到深邃的黑洞。那幼年的歡笑,那天真的嬉戲,那悲傷的轉(zhuǎn)折,那哀痛的迷思,一切的一切,那我將毫無保留地接受?!?/p>
她本能地站起身,一米六的身高讓這個瞬間的過程不顯得嚇人。她癡迷地望著我,就像望著自己,望著那從未見過的,怪物。
我伸出了腳步。
八米。
我不明白。
七米。
你要做什么?
六米。
你瘋了嗎?
你真的瘋了嗎?
五米。
我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的是什么?
我所凝望著的,到底是什么?
四米。
你瘋了嗎?
你陷入瘋狂了嗎?
你完完整整地,陷入了和我一樣的瘋狂了嗎?
你完完整整地陷入了和我一樣的瘋狂,無法脫身了嗎?
三米。
別這樣!
別過來!
沒有意義!
它將毀滅!
兩米。
呼喊。
一米。
噪音。
我和她在她無法想象的極近之距離,四目相對。下午的斜陽穿破了窗玻璃,在幽暗的閉室中各照亮了二人的一半。走過了悠久歲月的書架,和書本們,作為獨家觀眾品味著浪漫的一幕?!读瞬黄鸬纳w茨比》在看著,《嘉莉妹妹》在看著,《老人與?!吩诳粗弧栋茁乖吩诳粗?,《避暑地的貓》在看著,《平凡的世界》在看著。書本從幻想,變?yōu)榭裣?,最終化作妄想,如白鴿般飛上半空,在兩人身邊盤旋。又化作蝴蝶飛蠶,在二人身上抽絲剝繭,包成了一個透明的外殼。
她的思緒洪水一般地涌入我的內(nèi)心,分不清是出于主動還是被動。在長久的雜亂和迷離后,竟化作了一首音樂,一首隱沒了人聲的音樂,一首古典樂。它先如馬勒的交響曲般,沉重而悲傷,又變成巴赫的大提琴組曲,細(xì)膩而流暢。它化作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謳歌著生命的快樂,又在德沃夏克《自新大陸》的‘歸途’樂段中,畫上了句號。那漸行漸遠(yuǎn)的長笛聲,在空氣中斷裂。我的心靈清靜下來了。我聽不到她內(nèi)心的聲音了,她所希望的,她所不希望的,一概都聽不見了,永遠(yuǎn)也聽不見了。
她后退了幾步路,慌張地像是要摔倒。這次我扶住了她。從今往后,我同樣也將扶住她。
我又聽到她的聲音了。不是從心中傳來,而是確確實實的機械波振動,是聲波,是她的口中發(fā)出的,沙啞的,海浪拍打沙灘般的,美妙的聲音。
“謝……謝謝?!?/p>
那個晚上的晚飯,是全家人最高興,而最豐盛的一頓晚飯。用餐者增加到了六個人。老爺爺,老奶奶,大叔,堂姐,用難以言表的程度詮釋著對我的感謝。我和小藤。
我在下一個清晨兀自離開了莊園,放棄了全部的報酬,沒告訴任何人地,離開了莊園。我沒有坐來時的大巴回到城市。我沿著那路徒步走著,忘卻了勞累,忘卻了辛苦。村子里的黑貓,跟在我后面走了一段,又發(fā)現(xiàn)這個神經(jīng)病有著走不完的路,識趣地跑開。我看著身邊枯黃的山脈,看著秀麗的樹木,看著碧綠的小河,身上涌不出一絲情感。
穿過收費站進入市區(qū),我發(fā)現(xiàn)我無法繼續(xù)走下去了。我原本所適應(yīng)的,鋼鐵的叢林,成分特別的空氣,浮華的娛樂,如今卻是那么的令人作嘔。我叫了一輛出租車,一上車就止不住地放聲痛哭。出租車司機的勸慰是沒辦法停止我的哭泣的,因為那不是悲傷的哭泣,是新生兒的哭泣。
回到了學(xué)校之后,我在寢室里躺了三天三夜,既不吃飯,也保持著最大程度的靜止。三天過后,我仍然只是維持最小限度的外出,把時間用來讀書,就像她所做的一樣。我發(fā)現(xiàn),即便過了一段日子了,那別樣的鄉(xiāng)村,美麗的莊園,冰冷火焰般的少女的記憶依舊猶然如新,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如此地真實,以致顯得虛假。
一位作家曾說:“真貨,和擬態(tài)成真貨的假貨,哪一個看起來更真實?答案一定是假貨。正因為假貨深知自己的不真實性,因此它想成為真貨的愿望,那份野蠻的雄心,是真貨所唯獨缺少的。”因此,隨著回憶歷久彌新,我也開始覺得我的經(jīng)歷是虛假的。就像是給大腦插上電極輸入的內(nèi)容,一切都是虛幻的而已。我開始等待,等待著這虛幻露出馬腳。
馬腳沒有出現(xiàn),別的東西倒出現(xiàn)了。某個上午,我收到了有少女署名的信件。
稱呼略。
在炎炎夏日再次送上問候。
由于很少給人寫去信件,我的問候與是從某本書中的信件全盤借用過來的,希望你能夠諒解。
不知你現(xiàn)在過得如何?你可能覺得在這樣的時代,能夠收到信件,是挺奇怪的事情,但這是我唯一聯(lián)系你的途徑了。我和外公外婆,還有堂姐調(diào)查到了你的寢室號碼,因此我才能坐在這里給你寫下信件。
雖然說很少給人寫信,不過我在過去三年,還是一直在用筆和紙寫些什么的,這一點和媽媽有些類似。不過媽媽的寫作,更多體現(xiàn)出絕望和瘋狂,我寫下的東西,現(xiàn)在回頭看來,倒是格外地空虛和游離。如果說信件是人類和人類的間接交流,那么我們母女,也許都是在尋找一種和世界的對話方式吧。媽媽的奮斗化成了泡影,我則不小心和遠(yuǎn)超想象的奇異打了個照面,然后被撞了個趔趄。自然,也是多虧了你,我才能在這兒面色不改地提起媽媽的事情。她痛苦的側(cè)影終于融化在了記憶的海洋中。
正如你我所期望的,超能力在那之后消失了,那是確切無疑的。拾回了平凡的我自己,一度像一個丟掉了心愛玩具的孩子,一個遠(yuǎn)離了大海的水手那般,心里有些空虛。那能力的魔力,以某種更加深刻方式的影響了我一小段時間??晌曳炊芸斓鼗謴?fù)了。因為我意識到,陶醉在虛假的幻象中毫無意義。花瓶中生長著的花朵,無論經(jīng)過多精心的照育,也終究會有提前枯萎的一日。
我還有很多要對你說的話,希望你能接著安心的看完。不要因為信的長度而害怕啊。
首先是感謝。
《復(fù)活》里曾經(jīng)提過,“人與人之間最主要的差別,在于一個人多大程度上聽從自己的想法,又在多大程度上順從他人的意志?!痹谖覠o法發(fā)自肺腑地表達(dá)出自己的想法的時候,你義無反顧地行動了。假如你是一個決斷力稍稍差一點的人,也許后來的一切也不會發(fā)生。我對這一點,對你的自我意志,表示由衷的感謝。
其次,我想認(rèn)真回答一下你曾經(jīng)問過的問題。
我的愿望是什么?我的希望是什么?
為什么我在當(dāng)時,在那個黑暗的夜晚,未能口吐真言?
啊,有點兒復(fù)雜。允許我邊動著筆,邊組織一下文字。一談到這件事兒,文雅的字精靈們紛紛展露出活潑的一面,在我的大腦里爭先恐后地要轉(zhuǎn)化為筆桿子下的墨水呢。有些直白的話語即便寫成文字,也會讓人難為情起來。原諒我的簡略和晦澀吧。
情感的魔力,是要比任何超能力的魔力的能量,還要大上好幾個數(shù)量級的。倘若心靈感應(yīng)能凍出一塊冰,那么奔騰而出的情感,能夠造出整個南極的冰架也說不定。
你離開以后,我探尋著我們二人間的關(guān)系的形態(tài)。類似于發(fā)現(xiàn)新化石的考古學(xué)家,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到我的老朋友——那些書本里去翻翻,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靈感。事情令我失望,它們中沒有一本能精確地描摹,沒有一本能與之嚴(yán)絲合縫。
我只能自己嘗試著做個比喻了。我的名字給了我靈感。也許你我二人的關(guān)系,恰似一根纖弱而溫軟的藤條,它若瘋長,則自會傷人。
最后的話題,有關(guān)于未來。
我錯過了人生中華麗的三年,錯過了人生中本應(yīng)無憂的三年,也許這樣的鴻溝一輩子都難以彌合,但就像我一直在做的那樣,我會去適應(yīng),我會適應(yīng)這一切,我會適應(yīng)這三年后的大家,和這個還是有些美好存在著的世界。
也許有一天,我會重新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到那個時候,我或許還會從沉甸甸的旅行口袋中,掏出一本積滿塵埃的書,讓你為我講述。
那本書,會是哪一本呢?
我期待著這個問題的答案。
藤
緩緩合上信件的我,想象著,如果小藤如她所說,再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她首先會和我說些什么?我想像不出正確的答案。
是的。答案就是那句話,那是一句跨過了無數(shù)時間軸的時光旅行者,和穿越了百萬次輪回的嬰孩,回到這個平淡的世界中的時候,應(yīng)當(dāng)說出的一句話。
她依然穿著潔白的連衣裙,依然戴著可愛的草帽,隔著奔流的機車,站在馬路的彼側(cè),朝我,朝這個世界說出的一句話。
“我回來了?!?/p>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