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亞楠
“愛子心無盡,歸家喜及辰。寒衣針線密,家信墨痕新。見面憐清瘦,呼兒問苦辛。低回愧人子,不敢嘆風塵?!迸既蛔x到清人蔣士銓的這首《歲暮到家》,一下子,我的神經(jīng)針刺般地疼痛。
母親四十歲時有了我。母親六十歲時我離家在外求學。
青蔥般的歲月里,盡管裝滿同伴的歡聲笑語,不同的課堂內(nèi),見識著多彩的知識。但是,這一切都難以排遣遠離故土親人的孤單。想家的日子,家書就是我最親近的溫暖。對我來說,家書就是一條紐帶,一頭牽著我,一頭牽著家和母親。我扯著紐帶的這頭,母親握著紐帶的根。這紐帶,隨著我的行蹤無限制地越拉越長,越牽越遠。那根,卻始終被母親牢牢地握在心中。
那個年代沒有手機,就是固定電話,在我們的家鄉(xiāng),也只有幾里地之外的大隊部有那么一部,還經(jīng)常不好使。不過,就是好使,誰又能付得起那昂貴的電話費呢?因此,最盼望的就是宣傳委員舉著一大堆信件大喊著某某同學的名字,盼望著能夠叫到我。
一個陰雨連綿的中午,一封陌生奇怪的信送到了我手中。說它陌生奇怪,是因為信封上無論是收信人寄信人的地址,還是我的名字,都是寫得歪歪扭扭的。唯一特別的是那郵票,貼得端端正正,與那些橫躺豎臥的字跡極不協(xié)調(diào),扎眼得很。帶著無數(shù)個問號拆開來,映入眼簾的是“姑娘,你好吧”,簡直嚇了我一跳?!肮媚铩笔鞘裁捶Q呼呢?趕緊去看結(jié)尾署名,就一個字——媽。竟然是母親的來信!
我迫不及待地從頭讀起。內(nèi)容大致是問我最近學習累不累,身體好不好,怎么好長時間沒往家里寫信,媽惦記你,家里都好,不好意思老是麻煩別人,這次親自動筆寫信等這樣的內(nèi)容。具體的話如今我一句也想不起來了,但是我卻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封繁體字和簡化字合璧的家書,每個字橫也不平豎也不直,撇也不正捺也不工,落款的年月日中也是大寫的數(shù)字與阿拉伯數(shù)字“和諧共處”。我捧著這樣一封錯別字連篇的家書,淚水瞬間傾瀉而下。
想象母親寫這一封信的身姿,應該是可以入畫的震顫人心的一景吧:炕上端正地擺著一張飯桌,一個干凈利落的白發(fā)老嫗坐于桌前,戴著一副老花鏡,認認真真地畫著每一個字,費力地,慢慢地描畫。嫻熟的捏慣了縫衣針、握慣了飯勺和鋤頭的粗硬的手指,冷不丁握著陌生的筆,顫顫抖抖地拼湊著那一筆一畫,該是如何的費力?何況還有那么多說起來容易卻不會寫的字呢?
母親不止一次跟我說過,她小的時候,很是眼饞舅舅可以背著書包上學堂。但是,母親生活在崇尚“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那個年代。有錢的大戶人家小姐都不讀書,何況是窮家的女子。每天晚上,外公在煤油燈下教舅舅讀書寫大字,母親坐在火盆前就著那豆點一樣的微光納鞋底。一邊納鞋底,一邊聽著外公教舅舅讀書。偶爾瞟一眼舅舅讀的書寫的字。就這樣,日子久了,母親竟然認識了很多字。但是只是認識,卻從來沒提筆真正寫過字。如今,讀著母親的親筆信,每個歪歪扭扭的字,似乎都帶著母親的體溫,思緒便飄向那個深秋的季節(jié)。
記得那個深秋,學校放了一周農(nóng)忙假。在一個清冷的黃昏,我提著大包小包走下汽車,一眼望見好遠的村口,佇立著一個身影。很快,那個身影迅速向著我奔來。踉踉蹌蹌的,仿佛是跟著風在走。母親額頭那一縷隨風豎起的白發(fā),永遠定格在了我的記憶中。
假期恍惚而逝,母親執(zhí)意送我去車站。一路上,母親用她那冰涼的粗糙的長滿老繭的手提著我的大包小裹,再費力地把它們?nèi)谄囏浖苌?。在我一次次催促下,母親一步三回頭地下了汽車。就在汽車即將啟動的那一剎那,母親突然用手死死扳住了即將關(guān)上的車門,就在我的驚呼聲中擠上了汽車,我以為母親忘記了什么事,母親只是喘著粗氣,眼睛死死盯著我的臉說:“別舍不得吃啊。到了就來信!”
伴著車輪的啟動,我的眼淚無論如何不受我的控制。我不住地回頭張望,透過車窗看見母親揚起的手,枯枝一般。冷風吹得母親似乎有些站立不穩(wěn)。車子走了好遠,母親還瑟瑟地站在原地。
這一封翻山越嶺追逐著日月星辰來到我手中的家書,將母親那縷豎起的白發(fā)和那冷風中瑟縮的身影又近鏡頭似的拉到了我的眼前,仿佛讓我嗅到了家中飯菜的香味,仿佛讓我重溫了家中熱炕頭兒的溫暖,仿佛嗅到了母親的氣息。那一刻我終于明白,這一封家書,該是承載了母親多少的牽掛多少的思念啊!那是難以估量的重荷。母親村口的失望不僅僅是一次巧合。也許,每個假期即將來臨的日子,母親都是在晾望中等待,在等待中失望,在失望中踩著涂滿夕陽余暉的小路蹣跚地走回家。母親那“到了早來信”的叮嚀訴說的應該是她無數(shù)個日子對女兒寫封家書的盼望。在母親的盼望中,我的信回得再快,母親都會嫌慢吧;寫得再多,母親都會嫌少吧。母親也許是不止一次在燈下、在枕邊一遍又一遍地整理我寄去的簡短家書,一遍又一遍反復地閱讀字里行間的親情。她讀女兒的健康平安,她讀女兒的快樂進步,那個寫信的丫頭,是她永遠的牽掛,永遠的惦念。
那一刻,我決定經(jīng)常寫信回家,決定好好保存母親的親筆家書。那是母親最值得驕傲的著作,那是我最值得珍存的寶藏。何況我本來就有著保留書信的習慣。
日子在平淡中度過,生活在歲月中變遷。不知道什么時候,當我偶然翻檢來往信件的時候,竟然獨獨不見了母親的那封親筆家書!我翻天動地地找尋,找盡一切可找的地方,卻最終杳無可尋。自責和心痛啃噬著我的每根神經(jīng),足跡雖有痕,家書卻無價!用“擁有時不知珍惜,失去后方悔不易”已經(jīng)不能夠形容出我慘痛的心情了!
母親四十歲時我呱呱墜地,我四十歲時,母親已是風燭殘年。每一個太陽升起的日子,都預示著母親永遠離開我們的日子又近了一天。我每天下班依然保持著按門鈴的習慣,無非是想多聽一次母親的呼喚——是老閨女嗎?我就習慣性地挺挺腰背,響亮地大聲回答——媽媽,我回來啦!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會有多久。我實在是害怕實在是從心里恐懼,拒絕想象下班后再也沒有人來給我開門,再也沒有隔著門板的呼喚,再也看不見飯桌上熱氣騰騰的飯菜,再也看不見那傴僂的身影穿行在客廳廚房露臺,伴著那一聲聲親切的嘮叨……
現(xiàn)代的技術(shù)可以永恒地留住聲音和笑貌,但是,我從心底拒絕使用。仿佛那就像專門為告別準備行囊。我唯一想留住永久紀念永久溫馨的,還是那封家書??墒?,母親老了,不可能再給我寫信了。母親就在我的身邊,我即使想,又何來向母親索要一封家書的理由?我還能在何處收到家書,我還能向何方投出尺素?
母親的那封家書、那封母親寫給我的唯一的一封親筆家書,被我一個不小心不知道遺落在渺渺塵世中的哪個角落了,但是它卻在我的心底生根發(fā)芽,長成了一顆參天大樹。繁茂的枝葉都是母親的思念、母親的牽掛、母親的叮嚀……
(責任編輯 周瑞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