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鑫
一
我,是一只鳥,普通的鳥。
人類,喊我們,喜鵲。
喜鵲的稱謂,倒是“喜慶”,但也很招“事非”,自從被人類“正名”以來,每年的七月初七,牛郎織女都會“心安理得”地踩巴著我們這群長尾巴瘦鳥兒,廢寢忘食地玩兒“相會”或者說“家庭聚會”,那放牛的,還挑著倆娃兒!
此種陋習,至今未改。
這點,神仙們真該好好學學人類的覺悟,為了愛護幼小,人家剛定的規(guī)矩:嚴禁在校“中小學生”停課為來訪客人夾道歡迎、敬禮獻花,至于……這活兒以后會不會落在“大學生”頭上,另說。
好在,我是灰色的,因為這種顏色與“喜慶”毫無瓜葛,所以才免除了一年一度“被踩得蓬頭垢面,還得面露微笑,嘴里道著祝?!钡谋瘧K勞役。
然而,我童年的命運,卻有著極其類似的不幸。
剛出滿月時,得益于狂風的眷顧,羽翼未豐的我,幾個飄搖,便從父母溫暖的小窩中穩(wěn)穩(wěn)地落進了路邊的垃圾箱里——垃圾箱上明確寫著:嚴禁人畜入內(nèi),否則后果自負。
所以,當幾只野貓指著標語獰笑著向我靠攏時,我毫無怨言。
命懸一線之際,一位英俊的小男孩出現(xiàn)在箱口,救了我。
后來,他將我慢慢喂大,成了我的小主人。
二
我家小主人,是個“乖巧、聰明、懂事、善良、儒雅、純潔”的男孩子,再加上前面我提過的“英俊”,我目前所掌握的能贊美人類的詞兒,便基本齊活兒了。
說這些時,我很由衷,半點馬屁味都沒有,小主人的確優(yōu)秀,受之,絲毫無愧。
小主人是位“商人”之子——如果在路邊“擺攤兒賣書”也算“經(jīng)商”的話。小主人姓徐,名字叫“仁余”,這完全是他書販子老爹的杰作。老徐自稱為兒子取名的靈感來自于“舒舍予”,就是那位靠描寫舊社會黑出租《駱駝祥子》出名的大文豪,老舍。
但我相信,但凡稍微沾過點兒墨水的人,都會把“仁余”聽成“銀魚”——就是那種可以打上個雞蛋做成湯的鮮美小魚兒。再浪漫一點的,還會理解成“人魚”,就是傳說中可以在“海水”里喝著“奶水”長大的那種“人頭魚身子”的二不像……至于這東東能不能做湯,尚待考證,因為人類對三聚氰胺的檢測手段,目前還不是非常健全。
當時,總有很多好心人規(guī)勸,為兒子起名,叫個富啊,貴啊,富貴啊什么的,多實惠、多時尚、多暴露理想啊——這“仁余”,太費解了吧!
老徐想必是個性格倔強的家長,費解?他寧愿“費”盡口舌給每個疑惑的聽眾一個“解”:仁,乃仁義禮智信之仁,余,乃連年有余之余,仁乃大義,余乃大豐……也斷然拒絕為兒子更名。
再后來,當小主人讀到一句:溫飽思……那啥時,才知道自己名字的諧音還有這另解,于是回家便不依不饒,哭鬧著罷課,宣誓要奪回更名主權(quán)。老徐先是客氣地大聲喝止:你大小也算個書香門第之后,哪能胡來。說畢,便隨筆寫下了一串:徐蝦毛、徐魚鱗、徐蟹子蓋……任小子挑選!孩子權(quán)衡半天,可能覺得,相比之下,還是雖“上不了廳堂”但能“下得了廚房”的“銀魚”來得雅致些,這才作罷。
不過,多年以后,小主人命運多舛的名字,還是在眾人口口相傳中被不停地篡來改去,大余、小余、半大余……林林總總,莫衷一是。
好在,最終,相對爽口的“大仁”,成了主流。
三
我極其討厭站在高枝上的那群花花喜鵲——前頭交代過的那群“鵲橋勞工”,他們隔三差五就會舔著牛郎打賞的幾塊過期奶糖拿我相貌和身世說事兒。
我更討厭野貓,因為他們的素質(zhì)更為低下……澄清一下啊,我對貓的鄙視,跟我幼年掉垃圾箱時與其結(jié)下的梁子無關(guān)——現(xiàn)在,市面上流行的劇毒耗子藥,讓年輕的公貓們整天無所事事,他們扒完可口的垃圾,就以“蹲在污穢的垃圾箱上與過往的靈長目除外的所有異性動物們打趣”為畢生追求,您想象一下,這趣味,得多低級吧。
我像討厭花花和野貓們一樣,討厭著大雪,其次是小雪……雨夾雪也不待見!
這都因為,我們生活在黑巷。
黑巷,是本社區(qū)唯一的一條食品小吃街,這條街,除了沒有街燈和上不了谷歌地圖之外,其它軟硬件設(shè)施,均與存在于這個城市中的所有“小吃街”密切接軌,包括臟、亂、差,被野蠻執(zhí)法,盛產(chǎn)潑皮、潑婦等等。
黑巷是條東西走向很窄的巷子,北面是一片狼藉的平房,據(jù)說白道光年間就成危房了,現(xiàn)在卻依然擔負著“沿街店鋪”的黃金使命。我一直由衷地敬重著黑巷的釘子戶們,他們超人的膽量和意志,一點都不比阿凡達差,他們阻止強拆的手段,繁多而有效,白焚、跳樓、點煤氣罐……雖然其他各地很多假戲真做的事實證明,這種做法,是荒誕而無力的,但黑巷的居民,依然對自己的演技和開發(fā)商的道德底線,深信不疑。
黑巷既然以“黑”命名,自然亮堂不到哪兒去,因為南面除了一面很高的墻,還有成片的高層樓宇,所以每天唯一的“二十分鐘”日照,還得按“早晨十分鐘,黃昏十分鐘”來五五分成。
噢!還得是大晴天。
噢!還得祈禱PM2.5指標不大于10!
冬天的黑巷,卻是“白”的——冬天有雪。雪,堆積在黑巷,長期不化。
幾個月下來,地面光滑如鏡,人車難行,顧客稀少,大仁爸的書攤擺在巷子的最深處,事業(yè)便很受影響,繼而影響到心情。當然,怨氣貯備幾天,最終一般都會發(fā)泄在大仁“尾椎骨以下方圓五指范圍內(nèi)”的肉體上,因為這小子不識趣,偶爾會提出“買點兒零食打打牙祭”的無理要求。
有雪的日子,我的小主人在胃和屁股的雙重摧殘下,臉色總是苦的——我的生活質(zhì)量,自然可想而知。
所以,我恨透了這漫天遍地,大小的雪。
四
作為一只與人類一衣帶水的鳥,我的生活,極其多彩。
清晨,我會飛上高高的枝頭。
天好的時候,看一小會兒日出,隆重憧憬一下自己美好的未來;天不好的時候,大都打幾個尿顫完事。直到看見大街上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們開始掃第一片樹葉時,我便疾速飛回大仁床頭,充當鬧鐘。其中,有兩次誤事,都是環(huán)衛(wèi)工為了“工資拖欠”那點小事集體罷工所致!為此,我衷心抱怨了幾日,和諧社會,咋這么不安分守己,關(guān)鍵是害我失信于小主人,影響到了整個喜鵲群體在人類心目中的名聲。
中午,我大都在胡同口候著。
俺家大仁,在放學路上,一般會有兩種狀態(tài):或與伙伴們歡快地奔跑;或垂頭喪氣,獨自慢慢蠕行。前者,一定是他又向伙伴們炫耀了自己的寵物鳥,我其實不喜歡他這種做法:第一,有失淡定與低調(diào);第二,“寵物”一詞,拉長了我倆的距離。從他在垃圾箱里把我接回家的那一刻起,我就視他如親兄弟了。后者,卻原因叵測,要么學習成績嚴重失控,要么被老師嚴重批評,要么被同學嚴重欺負……但大多數(shù)的情況是,學習成績嚴重失控的同時,被老師嚴重批評后,又被同學嚴重欺負!經(jīng)驗所得,這時,自己還是閉了鳥嘴的好,否則,引來一場血腥的石頭流星雨,就太不劃算了。
晚上,我就一味地趴窩里睡。
任大仁再挑逗也不起來——夜生活,那是耗子和夜貓子干的事……當然,有些人類,有時也干,比如說,宵夜。
說到吃飯,俺要控訴一點,大仁不是個優(yōu)秀的飼養(yǎng)員,甚至連合格都算不上!
他整天用各類殘羹剩飯糊弄我的嗉子。
看!歷史食譜——按口味好壞記錄,依次為:巧克力的渣、三明治的渣、蛋撻的渣……桃酥的渣、蛋糕的渣、香油果子的渣……餿饅頭的渣、餿豆腐的渣,和餿的亂燉——亂燉中,主要以“被甲醛抹得珠圓玉潤”的時令菜為主,而且品種交替更迭,內(nèi)容豐富多彩,有時蕓豆,有時黃瓜,有時土豆,有時茄子,有時白菜,有時菠菜……唯一不變的,是孤苦伶仃的油花和湯。
嘿嘿,俺虛榮了,其實,以上記錄的內(nèi)容,前三項是我的臆想,純屬虛構(gòu)。
中間三項,也因為品嘗次數(shù)過少,以至印象淡薄,與事實多少有點出入。
但我保證,后三項絕對是家常便飯,那也是讓我每次在“榮光煥發(fā)”的同類面前“面如土灰”的罪魁禍首——我對它們的排斥程度,僅次于挨餓!
噓,開飯了,嘿嘿,今晚改善生活呢——老徐買的包子,狗不理。
我理!我理!
五
大仁是個習慣讀書的孩子。
其實,這小子并非有多愛好讀書,那是因為所有充斥在他童年生活中的“禮物”,除了書也沒別的。這個習慣,讓大仁失去了大量的同齡伙伴——少不更事的孩子們,畢竟追求“貪玩事業(yè)”的居多。
好在,大仁有我。
這天,早晨,老徐往兒子碗里夾雞蛋時,聽他說了句:大仁,生日快樂……我便澎湃地想,這么多年的交情了,總得整件像樣的禮物為小主子賀賀吧。
我違心地將幾只“花喜鵲”招至跟前——自己并非想與這群遠親玩什么“摒棄前嫌”之類的失節(jié)勾當,主要一點,人家畢竟是個群體,在送禮這方面,人多必然點子也多。
眾幫手嘰喳半天,“點子”果然不少,可惜,像我的食譜一樣,大部分都是餿的;剩下的也僅供商榷。再推敲半天,可行的,僅存一條——偷!
“偷生日禮物,不太光彩吧?!蔽也[著眼睛,低頭呶喏。
眾花花們嘴角一撇:“不想花錢,不想出力,還想讓禮物拿得出手,還想讓貞節(jié)牌坊走哪兒跟哪兒——做夢也沒這好事??!”
我權(quán)衡片刻,莊嚴地一拍胸脯:“好,偷!但是,哥幾個,為了死得不輕如鴻毛,我提議,咱是否得定個萬全之策啊?!?/p>
這活兒,人家果然在行,不出片刻,方案便完美出爐。
目標是對面食品商鋪里的那包長生果,花花們先在門口夸張地嬉戲——沒一會兒,便羽毛紛飛,鵲屎滂沱。商鋪老板自然忙不迭過去驅(qū)趕,我這邊便伺機得手……藏好贓物,我平靜了一下緊張的心扉,若無其事地慶幸,自己的賊膽兒,挺肥嘛。大仁從書包里翻出禮物的第一種表情,絕對稱得上震憾!
接下來的表情就復雜了:高興、疑惑、緊張……齜牙咧嘴——最后一種表情,是因為沒隔多久,東窗事發(fā),小主人便被徐老爹擰著耳朵逼問起花生禮品的出處,大仁開始坐在雪堆上嚎啕叫屈。
食品店老板娘終于趕過來捉贓,語氣卻貌似說情:“不就是包花生果嗎,拿就拿了唄,孩子就是個嘴饞,不過想吃,得說聲,這巷子可沒有偷的習慣,偷東西,不好……”
這盆“道德污水”潑進老徐耳朵里,無異于熊熊烈火上澆了桶沒摻水的油。老掌柜照著俺家小主人粉嫩嫩的臉,抬手就是一耳光,同時,口中大吼:“讓你個混蛋不學好,老徐家歷代都沒出個賊,臨你這里,要改善門風啊咋地!”
說完,不解氣,上前再追加了兩腳,看得出,每一腳都貨真價實。
我盤旋在老徐頭頂,誠心誠意地自首,結(jié)果,白白喳叫半天,根本沒人理會!再徒勞下去,眼瞅著小主人就水深火熱了。我心中一急,一頭扎進對面的食品鋪子,大把地抓起貨物,沒頭沒臉往地上撒!樹上的花喜鵲們見狀,也紛紛白告奮勇,下地幫忙。
正陶醉在幸災樂禍中的食品西施,回頭瞅見自己方才還清潔整齊的貨柜,瞬問便如火如荼地熱鬧成了一片蟹子窩,就差沒昏死過去,口中狂罵著臟話,抓起兩把積雪便朝天空扔去!
鳥群中個個敏捷,拍拍翅膀,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拋向空中的雪,卻以高達百分之九十八的回收率,落進了當事人寬敞的脖領(lǐng)里——另外百分之二,落進了那張破鑼一樣的嘴巴里。
眾人看得仔細,紛紛勸導老徐:不關(guān)孩子的事兒,都是鳥兒們?nèi)堑牡溎?。老徐這才停止操練,一把提起兒子,喜憂摻半地責問事件緣由。
大仁眼見平反有望,趕緊停了哽咽,字正腔圓地辯護:自己放學回家呢,在寫字桌上發(fā)現(xiàn)了一包精致的長生果呢,當時還認為是老爸送自己的生日禮物呢,正要高興地跑來道謝呢……卻莫名其妙地,被一頓六月飛雪!
“我……我冤吶!啊?。 毙≈魅说目蘼暎艿轿?,時機也把握得恰到好處。老徐開始在眾人的責備聲中,嘖嘖無措。
最終,徐老爹不但痛快地付了那份長生果的錢,還答應晚上再給兒子加補一份生日大禮。大仁因過分“抑揚頓挫”而被眾人推疑為“作秀”的哭聲,這才緩緩作罷。
接下來的故事,說起來就有些寒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