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收獲》執(zhí)行主編程永新微博上一句“我再也不看《文學報》了!”一石激起千層浪。
讓程永新非常不滿的是《文學報》“新批評”??峡l(fā)的李建軍對莫言的批評文章。在這篇名為《直議莫言與諾獎》的猛文中,李建軍如是批評:“莫言的寫作經(jīng)驗,主要來自對西方小說的簡單化模仿,而不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和‘口頭文學的創(chuàng)造性繼承?!薄澳缘膭?chuàng)作并沒有達到我們這個時代精神創(chuàng)造的最高點。他的作品缺乏偉大的倫理精神,缺乏足以照亮人心的思想光芒,缺乏諾貝爾在他的遺囑中所說的‘理想傾向。他的獲獎,很大程度上,是‘諾獎評委根據(jù)‘象征性文本誤讀的結果,——他們從莫言的作品里看到的,是符合自己想象的‘中國、‘中國人和‘中國文化,而不是真正的‘中國、‘中國人和‘中國文化?!?/p>
程永新直言:“如果說以前對王安憶《天香》的批評、對賈平凹《帶燈》的批評只是幼稚可笑而已,那么李建軍對莫言的攻訐巳越過文學批評的底線,是純意識形態(tài)的思維,‘文革式的刻薄語言,感覺是已經(jīng)瘋掉的評論家要把有才華的作家也一個個逼瘋!”
這一事件一度鬧得沸沸揚揚,讓表面上其樂融融的文學界頓現(xiàn)作家和評論家劍拔弩張撕破臉皮的緊張局面,《收獲》編輯部主任廖增湖盡管不贊成李建軍的評論,但是也認為,作家和評論家是相互共存的關系,作家創(chuàng)作出作品,評論家以評論建立自己的批評品格,兩者如果能夠和諧共存,可以對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
6月2日,在《文學報》“新批評”專刊兩周年之際,《文學報》主辦的“創(chuàng)作與評論如何良性互動”作家、評論家對話交流座談會在上海城市酒店舉行,多少有點像是對程永新微博事件的一次回應。中國文學的修養(yǎng)
作家和評論家的關系,自古就很微妙。
金圣嘆、脂硯齋、李卓吾、毛綸毛宗崗父子這樣的評論家,之所以名垂青史,不僅因為他們的點評常常一語點醒夢中人,寥寥數(shù)語而境界全出,而且,金圣嘆們在多大程度上參與了《水滸》這樣的曠世杰作的寫作,一直是學界爭論不休的問題。他們在修正文詞、整頓回目、改換詩文、增刪故事等方面,絕不簡單地只是“批評”而已。金圣嘆直接把《水滸》70回后腰斬,成就最經(jīng)典的《水滸》版本,而毛綸毛宗崗父子,對羅貫中原著《三國演義》大刀闊斧地改寫,使今日名滿天下的《三國》,在多大程度上歸功于羅貫中要打個大大問號。請注意,不要簡單將文學批評等同于指責、批判和責備這樣的語義,那是個美妙的時代,評論家是作家真正的知音,而批評,也可以成為文學作品本身一個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郜元寶說:“你讀《紅樓夢》、讀《儒林外史》的總評和分評,真是妙不可言!那時候的作家和評論家都是非常親密的關系,他們怎么就能夠講出這樣的話來?”
郜元寶覺得,這樣的親密關系,不僅成就了不朽的文學經(jīng)典,也可以相互促進作家和評論家的文學修養(yǎng):“無論是文學批評的歷史還是批評的理想,最后都歸結為我們中國文學研究、文學批評、文學創(chuàng)作之從業(yè)人員整體的修養(yǎng)。這個修養(yǎng)不是說讀書就可以的,還需要不斷地碰撞,碰撞多了以后,自然就會有進步。某作家說《文學報》我不看,說這種話的人是沒有什么修養(yǎng)的。你干嗎不看呢?你不同意可以寫文章反駁啊!”
在評論家看來,中國作家的修養(yǎng)大有問題。
李建軍曝料:“有人說賈平凹面對批評如何地淡定,我遇到的情況是我批評的中國作家沒有一個不計較的,而且計較得非常惡毒,包括莫言在內(nèi)。莫言有一次說:‘這種黑馬(指我這樣的批評者)幾年就出來一批。中國作家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我們很多人都抱著一種善意的心態(tài)來想象中國作家,其實我覺得很多中國作家無論在才華上、人格上、批評精神上,還是對這個時代的責任上都不如人意。我覺得對當代文學來講是一場災難,我覺得這個判斷是負責任的?!?/p>
清華大學教授肖鷹則說:“2005年賈平凹寫出《秦腔》的時候,上海和北京的幾十位評論家都一致為賈平凹叫好,而且不允許有人來砸場子。有人寫了批評文章,就遭到明里暗里的打擊。這樣的事在中國文壇發(fā)生,我感到很悲哀?!?/p>
于今之世,文學批評似乎已聲名狼藉,公信力急劇下降,究其原因,一個很主要的原因是紅包評論滿天飛,一個圈子的就互相吹捧,是另一個圈子的就黨同伐異,此風不可長卻早已成為文壇潛規(guī)則。于是,少一些不痛不癢的堂皇套話,多一些犀利刺耳、像耳光一樣響亮的批評,就成為不少文學界人士熱烈呼吁的對象。李建軍、肖鷹對莫言、賈平凹的批評曝料,有待核實,倘若不實,捏造證據(jù)攻擊他人,則評論家的修養(yǎng)大成問題,反之,如果屬實,中國作家的涵養(yǎng)顯然有待提高。
另一方面,不得不承認,李建軍式的批評,還帶有許多主觀判斷,未能對他們的論點給予客觀的、具有充分說服力的論證,以個人好惡將莫言的小說一棍子打死,是否妥當?是否就是好的批評?也非常值得商榷。
評論家的職業(yè)倫理
河北作家、評論家陳沖認為,之所以紅包批評滿天飛,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稿費標準過于低廉。
雖然《收獲》、《花城》、《人民文學》等雜志都大幅提升了稿酬標準,但是有多少文學、思想、學術類雜志,其稿酬標準,雷打不動十年未變維持在50-80元/千字之間?版面又少,為評職稱搶破頭發(fā)稿的現(xiàn)象早已見怪不怪,以至于很多文學批評工作者根本無法通過正當途徑脫貧致富甚至養(yǎng)家糊口。
陳沖感嘆:“有人說作協(xié)不應該養(yǎng)作家。那么我說作家誰來養(yǎng)?事實證明現(xiàn)在中國沒有幾個真正的職業(yè)作家,鄭淵潔不用說,但那只是個例?!痹u論家也是如此,陳沖提出了一個難以回避的問題:當批評不能成為一種職業(yè)的時候,怎么談職業(yè)倫理?
陳沖來參加這個會議之前還專門查了查,1992年他的工資是42元,1992年時的稿費標準為每千字30—50元,他寫一個四五萬字的中篇小說,所得稿酬就相當于一年的工資。而20年后他寫一部40萬字的長篇只能拿到相當于如今半年的工資(他的退休工資滿打滿算一個月是4393元)。所以陳沖覺得:“要維持一個作家、一個評論家能夠職業(yè)地來做批評這件事,現(xiàn)在的稿費標準肯定是不行的。80年代初我們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曾經(jīng)為了免去對作家的稿費征收個人所得稅,做了大量的工作,盡管沒有做成。而現(xiàn)在我覺得作家協(xié)會很應該做的一件事就是:盡快采取措施大幅度地提高稿費和對稿費征收個人所得稅的起征點。這是非常切實的問題?!?/p>
相比之下,西方國家的文學批評為什么那么有信譽?肖鷹教授介紹說,在美國,《紐約時報》發(fā)一篇書評就可以決定這本書的銷量,美國評論家之所以有影響力,就是因為這些評論家他們是專業(yè)作家,美國實行的實際是專欄作家制。所以他們被誰包養(yǎng)?實際上被報刊、被媒體包養(yǎng),他們首先是對媒體負責,其背后就是對讀者負責。如果我們每天靠參加所謂作家作品的研討會,拿紅包來提高我們的薪酬,必然導致紅包批評的惡性循環(huán)。而美國所謂的包養(yǎng)就是專欄作家制,評論家不只是對作家負責,也是對讀者和良心負責,這樣就解除了很多相互撫摸、相互茍且,使得評論家能成為作家最好的諍友。
作家與評論家,互相茍且還是互相監(jiān)督?這關系到中國文學的健康發(fā)展的大命題,顯然不是一場研討會就能解決的,這需要文學工作者的自律,也需要制度的健全,才能談職業(yè),才能談倫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