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據(jù)媒體報道:9月14日中午,江西省撫州市臨川二中高三學生雷某因不滿班主任孫某的嚴格管理,產(chǎn)生積怨,趁中午孫某在辦公室埋頭備課,雷某沖進辦公室,手執(zhí)水果刀將孫某刺死,自己逃之夭夭,兩天后在上海向警方自首。
突發(fā)性致人死傷事件,在今天校園里并非孤例,但這回令人驚愕的是學生殺死老師,有媒體稱之為“弒”,這個字在古代有違反綱常、大逆不道的意思,我并不希望這個充滿封建意識的字眼在敘事話語中替代中性的、客觀的法律定性。
所謂雷某對班主任“產(chǎn)生積怨”的說法來自撫州市委宣傳部發(fā)布的消息。理由是“不滿班主任孫某的嚴格管理”。但“產(chǎn)生積怨”的可能,或許緣于某一方性格或人格缺陷。這或許是一種自以為是的推理。這種推理在今天的教育背景下,一般人都愿信其有。
臨川二中以“高考神話”而名震遐邇,每年有十多名學生考入北大、清華和香港中文大學等名牌大學,錄取二本以上院校的學生達2000多人,在全省乃至全國同類學校中保持領先優(yōu)勢。在這樣一所以批量產(chǎn)出高考尖子為榮的名牌中學,嚴格管理似乎是天經(jīng)地義、甚至是足以傲視同行的事,也是獲得主管部門、社會和絕大多數(shù)學生肯定的一種校園文化。對學生而言,當初投考這所名牌中學,也是沖著高考那天鯉魚跳龍門的正果,為此,在踏進校門那天起,就做好了進一步懸梁刺股、臥薪嘗膽的準備。
只是,總有些人會陷入沉舟側畔千帆過的尷尬,或在令人窒息的競爭態(tài)勢中,理想與情志發(fā)生了逆轉,產(chǎn)生病樹前頭萬木春的恐懼。在應試教育的邏輯中,所謂嚴格管理往往體現(xiàn)為強大的、不近情理的干預,比如收繳學生手機等。學生可以輟學嗎?按理可以,但這等于向勢利的社會宣告沉淪與失敗。
如果雷某不幸處于這樣狀態(tài),那么他的極端行為就相當于困獸的臨崖一躍。在此,我再次呼吁教育部門給學校配備心理教師或心理咨詢師,設置不良情緒的宣泄渠道,更關鍵的一點,應在機制、環(huán)境和學業(yè)指導等方面給急流勇退的學生重新設計人生的機會,鼓勵他踏上另一條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路徑。
在世俗的評價體系中,還沒有形成這樣的機制和氛圍,也不鼓勵青年人從事“低賤”的手工職業(yè)。不過情況在悄悄發(fā)生變化,至少在多個領域,行業(yè)達人正在受到嘉勉。比如我認識一個孩子,就是在名牌高中讀到高三時輟學,跟一名“社會閑散人員”學古陶瓷修復,啃了三五年的蘿卜干,修了成千只砂鍋和瓷碗,終于可在社會上攬活,與博物館的專業(yè)修復人員相比毫不遜色。如果當年父母逼著他讀下去,拼死考個二本,畢業(yè)后不一定能找到稱心的職業(yè)。這個孩子選擇修復古陶瓷,是出于一個“怪癖”,職業(yè)榮譽感也起到了推動作用。
前幾天我看了一部電視片,東京有兩位青年人,學歷不高,從日料店學徒開始執(zhí)爨之道,他們的選擇出于興趣和永不屈服的自尊心。一番打拼后,他們羽翼豐滿,創(chuàng)業(yè)成功。他們的日料店規(guī)模很小,但都成了米其林三星餐廳。是的,這兩位青年人各自擁有大量的專業(yè)書籍,自學是他們成功的保障。在他們狹小的宿舍里,沒有嚴格管理,也沒有班主任,有的只是彼此的切磋與競爭。我還從一個在上海開日料店的朋友那里得知,前來應聘的廚師中,日本廚師都會展現(xiàn)他在學藝過程中積累的一大摞筆記,而中國廚師一本也拿不出。這不僅是習慣或學風問題,更像是整個社會的縮影。社會鼓勵什么、肯定什么、尊崇什么,青年人就做什么,甚至還會跨前一步。
是的,條條道路通羅馬。我一直在想,那個雷某,在一顆狂暴的心中或許也藏著一個自小形成的夢想:當一名火車司機,滿載著旅客駛向首都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