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翰
從家境優(yōu)越的企業(yè)家之女,到絕食救父的“現(xiàn)代緹縈(見后頁鏈接)”,曾成杰之女曾珊被外界賦予了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使命。
出生于1989年的曾珊,今年剛滿24歲,2008年,父、母與長姐因非法集資被捕時,她只是一名剛剛高中畢業(yè)的19歲女孩,哥哥曾賢也只比她年長一歲。突如其來的變故,將兩兄妹原有的生活擊得粉碎,原本打算出國留學的曾珊不得不中途放棄,耽誤了一年之后,才重新考入長沙農(nóng)業(yè)大學,而哥哥曾賢,據(jù)說在佛山當空軍時,曾經(jīng)夢想著成為一名飛行員。
2012年,一條湘女救父的新聞通過網(wǎng)絡進入了人們的視野,很快,“曾成杰之女”的微博用戶,開始在網(wǎng)上詳細講述有關父親涉嫌非法集資詐騙一案的來龍去脈,以及事件的諸多隱情。但令全社會真正開始靜下心來傾聽曾珊訴說的原因,卻是在今年的7月12日,曾珊發(fā)布微博——父親的死刑已經(jīng)在未告知家屬的情況下予以執(zhí)行。
當微博上聲嘶力竭的呼喚,終究沒能保住父親的性命,當整個家族、整個村子、甚至社會許多人都在為曾成杰喊冤,當所謂的冤案猜想和翻案熱情變成一股狂熱的“全民行動”;作為一名剛剛走出大學校門的花季少女,她被強行賦予的使命,似乎才剛剛開始。
曾珊印象
7月17日,距離曾成杰被執(zhí)行死刑5天后,輾轉(zhuǎn)拿到了一抔骨灰的曾氏兄妹,在位于湖南省新邵縣一處小山村的老宅里,為父親舉行了葬禮。在葬禮開始前3小時,記者趕赴新邵縣,在縣派出所對面一處被曾家用來專門接待訪客的賓館里,見到了曾成杰的女兒曾珊。
由于父親亡故的緣故,賓館里見到的曾珊穿著一襲緇衣,圓圓的臉上,依稀有哭過的痕跡。與很多剛剛失去親人迫切希望向記者講述其中曲直的受訪者不同,此時的曾珊表現(xiàn)出一種少有的沉默,但依舊對記者十分客氣,在她看來,父親是冤枉的,而現(xiàn)在趕來了解此事的記者們,都是來幫忙的。
賓館里,曾家一廂情愿地為每個記者訂好了房間,但大多數(shù)記者仍然堅持自行支付了住宿費。一樓靠近樓梯口的房間里,成了記者們的聚集地,所有為曾成杰案而來的媒體人,都聚集在這里討論著與該案有關的信息,中間還有當?shù)匦麄鞑款I導前來“拜訪”,在這時,大家通常會不約而同地“噤聲”。
面對記者時的曾珊,與微博上長篇大論為父親申冤、擲地有聲向法院發(fā)問的形象不同,顯得很是少言寡語。當記者問到一些與案情有關的問題時,曾珊通常會指指一旁的王少光律師,告訴記者:“這位是我爸爸的律師,他對這個案子了解得比我多,你們可以問他?!贝藭r的曾珊,更像是紛亂場合中的一個陪襯,作為目前曾家僅剩的未被判刑的兩人,曾珊與哥哥曾賢無可選擇地承擔起了為父“平反”的使命,在之后的傾談中,曾珊告訴記者,其實王律師是最了解這個案子的,由他接受采訪最合適。但在這樣的場合中,這么多記者為了給父親翻案來到這里,作為曾成杰的女兒,她必須出席。
也許是曾珊的默不作聲使人們在討論中自動將她忽略,現(xiàn)場關于此事的討論客觀到無所避諱,甚至偶爾會爆發(fā)出一陣笑聲。每當此時,一旁曾珊的面部表情都會出現(xiàn)一瞬間的凝滯,之后繼續(xù)默不作聲。畢竟,她無法要求每個來此了解父親案情的人,都和她一樣悲痛,只要不是存心幸災樂禍,由于討論到一些延伸領域而笑幾聲,本就與父親的死無關,更何況,在她看來,大家都是來“幫忙”的。
這樣的情形讓記者心里有些難受,按照記者老家的風俗,如果在一條馬路上同時有“紅事”、“白事”兩路車隊經(jīng)過,則辦喜事的車隊要先給辦喪事的車隊讓路,并在車隊遠去之前,停止演奏喜慶的樂曲。尊重他人失去親人的悲傷,也是對自身人性的正視?;氐酱耸录?,即便有一天所有證據(jù)都能夠證明,曾成杰確實非法集資、詐騙罪名屬實,且其罪當誅,在他的親人面前,我們是否也應該對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欣鼓舞,保持一定的克制?
“一會我要到山上和哥哥一起,給父親舉行葬禮?!闭f這話的時候,曾珊低垂著眼簾。當聽到幾位記者表示要同去時,曾珊馬上打電話給山上的哥哥,要他多派幾輛車來接人,并對在場的人們不斷說著類似“對不起,再等一會”,“只有三輛車,大家可不可以擠一擠”,“麻煩你們了”等等“陪著小心”的話語。
“秘密處決”
“聽到父親被執(zhí)行死刑的消息后,我一夜未眠,起初還以為是聽錯了?!痹夯貞浧鹉嵌巫盍钏耐吹慕?jīng)歷時這樣對《新民周刊》說。
當曾成杰的律師王少光為了一些能夠證明曾成杰“資大于債”的新證據(jù)而四處奔走時,當曾成杰的女兒曾珊還在微博及各大媒體上努力證明父親沒有詐騙時,7月12日,他們忽然聽到了一則讓人難以置信的消息,曾成杰已于當日被執(zhí)行死刑,核準日期為今年的6月14日。毫無準備之下的當頭一棒,令曾成杰身邊試圖為其翻案的所有人,一時間都覺得難以置信。
“7月13日一大早,我和哥哥趕到法院,看到了執(zhí)行死刑的布告。爸爸真的被殺了,我們兄妹倆當時腦子一片空白。為什么不通知我們,哪怕讓我們看一眼遺體也成。法院保安說,尸體已經(jīng)被火化,可能周一才會通知我們領骨灰?!痹焊嬖V《新民周刊》,一直到7月14日中午,父親被執(zhí)行死刑兩天后,她才接到長沙中院的死刑執(zhí)行通知。郵寄郵戳時間是7月13日,簽發(fā)時間是我父親被處決的12日。
“難道長沙中院唐學平法官不知道刑訴法解釋423條的法理,以及犯人臨終告別權和親屬臨終會面權的人道嗎?”面對曾家兄妹這樣的質(zhì)問,7月14日,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曾在微博上做出這樣的回復:“法律沒有明文規(guī)定,對犯人執(zhí)行死刑時,犯人必須跟親人見面。”但此帖在26分鐘后很快被刪除,不過目前仍有截屏為證。
目前,對于“秘密處決”事,湖南高院新聞發(fā)言人曾鼎新又給出了另一個版本的解釋:據(jù)我們了解,長沙市中級法院于執(zhí)行當日將曾成杰的死刑執(zhí)行布告貼于法院公告欄內(nèi)。因為案卷材料中沒有曾成杰的二女兒、兒子的聯(lián)系方式,故當日執(zhí)行后法院將執(zhí)行通知書郵寄送達曾成杰的女婿(大女兒丈夫)。對此說法,曾氏兄妹依舊無法接受。7月14日,曾珊發(fā)微博回應:“我爸爸知道我們的電話號碼,再說法院肯定有爸爸的律師的聯(lián)系方式! 法院的這種做法,直接剝奪了我父親的臨終告別權和我們的臨終會面權,對這種不人道的行為我們表示極大的憤慨!”
始料未及
在后來的傾談中,不善言辭的曾珊告訴《新民周刊》,在父親二審結(jié)果公布以前,她做夢都沒有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到今天這一步。
“2008年10月2日,爸爸和其他20多名企業(yè)老板被湖南省工作組叫去開會時,我正在家休十一長假。爸爸去了就被扣下了,但當時他還寫信給家里,說沒什么事,就是省里要調(diào)查點事情,他過兩天就能回來了。我當時也就沒把這事情太放在心上,十一假期過后,就回了北京?!痹焊嬖V記者,那年她高中畢業(yè),原本打算出國,因此在北京一家英語補習班學語言,父親曾成杰為了她留學的事情,還曾在銀行里交了一筆100萬元的保證金,但后來由于公司資金短缺,這筆錢又被父親拿出來還債了。曾珊因為這件事出國不成,后就讀于長沙農(nóng)業(yè)大學。
但事情后來發(fā)展的情況,顯然超出了曾珊的想象?!盎亓吮本]多久,媽媽和大姐也相繼‘失蹤了,后來我從哥哥處得知,她們也是因為爸爸的事情,被一同扣押起來了,家里的財產(chǎn)全部被收走了,連一瓶酒都沒剩下。那一年我19歲在北京上學,哥哥大我一歲,在廣東佛山當兵。媽媽、大姐全被抓了,家里連個主事的人都沒有,沒人能為此事奔走。哥哥曾經(jīng)一度想為此事提前退伍,但爸爸給他寫了信,讓他一定要完成兩年的服役期,那時哥哥當兵已經(jīng)一年半了,爸爸不想他在最后半年半途而廢?!?/p>
2009年,曾賢服役期滿退伍,開始將精力放在父親的案子上,而曾珊由于出國愿望未能達成,高中畢業(yè)后耽誤了一年,直到2009年才上了大學。與哥哥曾賢一樣,曾珊也曾多次收到父親的信,信中曾成杰叮囑她不要插手此事,要安心學習,并說他的事情有律師負責,一定會沒事的。
談起當時的情景,曾珊一臉掩飾不住的悲痛。她猜測,當時父親并沒有想到,他會被扣上詐騙的罪名?!鞍职忠恢庇X得,他的三館公司資產(chǎn)優(yōu)良,有償還民間債務的能力,他不可能被判得太重。在剛剛被抓進去的時候,爸爸還給負責調(diào)查湘西地區(qū)非法集資案件的調(diào)查組寫過信,在信中爸爸表示,他的三館公司資大于債,有償還能力,希望專案組去實地調(diào)查。”
“后來事實證明,專案組確實曾前往三館公司處進行調(diào)查,據(jù)一位負責關押爸爸的小領導向他透露,專案組實地調(diào)查時,還說了些諸如三館公司經(jīng)營得不錯之類的話。因此,爸爸覺得專案組應該會很快找他談話,他就會被放出來,但是沒有。”曾珊告訴記者,有幾名和爸爸一同被抓的企業(yè)家被陸續(xù)放了出來,政府認為他們的企業(yè)可以被盤活,還給了他們很多優(yōu)惠政策,比如制定幾年的緩沖期,在緩沖期內(nèi),對于民間集資來的資金,可以暫停償還,或削減利息。“爸爸的三館公司是其中做得最好的,為什么別人被放出來,在政府的協(xié)助下盤活了公司,但爸爸沒有?”談到這些時,曾珊依舊一臉稚氣。
按照曾珊的話說,直到二審判決前,她都沒想到父親的事情會如此嚴重。甚至在2011年5月20日,父親一審被判處死刑時,她還天真地認為法院這一判決會在二審中有所改變,直到2011年12月26日,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駁回曾成杰的上訴,維持原審判決,并報請最高人民法院核準時,曾珊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開始親自與父親的律師王少光聯(lián)系,在大學畢業(yè)前夕便多次去北京找相關法律界人士尋求幫助。
內(nèi)心糾結(jié)
也許因為之前一直沒料想會有如此嚴重的后果,在采訪中記者可以明顯感覺到,對于該案的細節(jié),曾珊了解得并不多,只是憑直覺相信父親是個好人。這也在客觀上導致,“救父行動”初期,她通過媒體發(fā)出的聲音并不具有很強的說服力。
“第一次我聽說幾個著名法律界人士要在北大做講座,我就跑到北大校門前等他們出來。剛開始看到人出來,我還有些難為情,猶豫著要不要過去把父親案件的資料給他們,但后來想到父親還被關著,我終于大著膽子走了過去。”在同曾珊的交談中,記者可以感覺到,她是一個性格內(nèi)向的女孩,當面對父親的生死問題時,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戰(zhàn)勝內(nèi)心的怯懦,放下原本的矜持,努力讓外界聽到她的聲音。
“后來一些媒體陸續(xù)做了‘湘女救父的報道,有很多熱心人建議我開微博。”可能是基于微博平臺的影響力,也可能是由于自身在人際交往中有些不善言談,曾珊選擇將微博作為發(fā)出救父吶喊的主要途徑,后來通過與律師王少光的交流,曾珊逐漸掌握了一些父親案件的具體內(nèi)容,并以長微博的形式,將這些內(nèi)容發(fā)到了網(wǎng)上,同時印了一些資料,以現(xiàn)場發(fā)送或郵寄的形式,投遞給了一些法律界人士。
“最高法院今年6月14日核準了父親的死刑,可在父親被執(zhí)行死刑之前,我們一家對此都毫不知情。就在他們核準的當天,我還在北京約見了最高人民法院負責調(diào)查父親案件的康瑛法官?!睋?jù)曾珊回憶,在那次見面中,她曾問及康瑛:在父親死刑判決的核準上,湖南省政府會不會給最高法院壓力?康瑛回答:如果有壓力,早給你判了。曾珊又問:什么時候能出結(jié)果?康瑛沉默不語,后又反問曾珊:你期待是什么結(jié)果?曾珊說:到現(xiàn)在這個程度,只要死緩就行了,但我認為我的父親無罪。
“6月16日父親節(jié)這天,我開始絕食。把自己每天的請愿內(nèi)容和身體情況發(fā)到微博上,這樣的絕食進行了5天,但父親的案子始終無人理會?!睍r隔一個月,當父親之死已成事實,當曾氏兄妹由于長沙中院的隱瞞,而未來得及給父親送行、見父親最后一面時,當曾珊和哥哥曾賢來到法院交涉只捧回一袋骨灰時,曾珊表現(xiàn)出一種心如死灰般的沉默,不知是為竭盡全力后的于事無補,還是覺得自己當初做得還不夠。
這個曾因救父心切,而被網(wǎng)友們成為“現(xiàn)代緹縈”的女孩,終究沒能像緹縈一樣得償所愿,也許因為她面對的早已不是兩千多年前的封建王朝,而是一個無論法律體系還是政治體系都壁壘森嚴的現(xiàn)代社會。
提到現(xiàn)在的生活來源,曾珊說主要靠親朋好友的救濟,爸爸的資產(chǎn)全被沒收了,很多以前公司里的人也跟著受了牽連。幸虧同樣做房地產(chǎn)的大伯,之前和爸爸的生意沒什么交集?,F(xiàn)在自己和哥哥的生活,以及為了給爸爸翻案的經(jīng)費,很多都是大伯出的。“今天這場葬禮,辦得這么隆重,來了這么多人,也是大伯出的錢?!?/p>
“大家都說我父親死得冤枉,哥哥也在葬禮上說了,要繼續(xù)追查真相,哪怕變成一捧骨灰陪伴父親左右,也要放手一搏?!痹赫f,作為女兒,面對父親被不明不白的處死,她與哥哥一樣,有義務為父親的清白繼續(xù)奔走。經(jīng)歷了這一年多坎坷救父無果的歷程之后,等待著曾珊的,又將是漫長的為父翻案過程。似乎并不知道接下來的話應該說什么,曾珊又一次抬起頭用求助的眼光看著記者:“拜托你們了。”
為避免曾珊尷尬,王少光私下里告訴《新民周刊》,在信訪制度被極度濫用的今天,有人不知出于何種目的,曾在微博上鼓動曾珊脫光了到中南海門前裸奔,以此來引起中央高層對此案的重視。猶豫再三的曾珊終究沒有跨出這一步。“那多難看呀”,這是曾珊當時的反應,作為一名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在得知父親被處決前,曾珊一直相信,可以通過正當?shù)姆赏緩?,為父親伸張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