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報刊文摘》摘了知名時評家潘真最近的一篇妙文《假如你面對瘋狗》。
文章以一則寓言開局:獅子看見一條瘋狗,趕緊躲開。小獅子說:爸爸,你敢和老虎獵豹爭雄,為何躲避一條瘋狗? 雄獅問:孩子,打敗一條瘋狗光榮嗎?
小獅子搖頭?!白尟偣芬б豢诘姑共??”小獅子點頭。“既然如此,干嗎要去招惹一條瘋狗?”——這原是某長輩關(guān)照潘真看的一條微博,潘真覺得雋永,下班后說與朋友聽,朋友說:“要是獅子、老虎、獵豹都躲著瘋狗,這世界豈不全是瘋狗的天下啦?”
文章發(fā)表后,社會反響熱烈,大抵主張“對瘋狗不能姑息”,但一名急診室主任對我說,他的抽屜常備零錢,因為常有“病人”一旦獲知自己“沒病”后,就兇相畢露,要醫(yī)生賠錢,理由是“既然沒病,為什么要我花錢檢查?!”如果你回答,“不檢查,怎么知道你有沒有病呢?!”他(她)就馬上拍桌子或就地亂滾……每逢此狀,這位醫(yī)生往往就拿出零錢打發(fā)這些“瘋子”了事,“算我攤上事了”,醫(yī)生說,他們就是來滋事的。
社會轉(zhuǎn)型,戾氣日深,文章最警醒處,其實還是潘真朋友那句話——“要是獅子、老虎、獵豹都躲著瘋狗,這世界豈不全是瘋狗的天下啦?”
或曰,這只是個假設(shè),天下,怎么可能都讓給“瘋狗”呢?
問題是,這樣的先例不是沒有。人類社會并不總是“光明戰(zhàn)勝黑暗”的,在人類“高級黑”的時候,所有的社會成員差不多都“瘋狗”了,或者社會主流都成了“瘋狗”。比如“索多瑪”。原故事出自《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記》。上帝聽說“索多瑪”人人邪惡,決定派使者考察。使者來到索多瑪城,住在羅得的家里。沒想市民們聽說來了“督察”,就蜂擁而至,要羅得把人交出來任他們處決。羅得懇請以自己的財產(chǎn)和妻女來交換使者的生命,但他們?nèi)圆煌?。此狀令上帝震怒,決意毀滅索多瑪,讓羅得帶著他的家人趕快離開,但途中千萬不能回頭,結(jié)果羅得的妻子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就變成了鹽柱。而索多瑪也被天火毀滅。
我爺爺信耶穌,我小時候曾一遍遍地要他講這個故事,興奮點始終在“千萬不能回頭”之上,常想,她不回頭多好!又想,如果遇到我,心里再癢癢也決不回頭,我不要做鹽柱!但長大后才知道,這故事的要害,是要證明,果真有一個地方或國度,幾乎沒有一個是好人,居然全體是“瘋狗”。
我們從小被教育要“一分為二”,“人民群眾”或其他的什么人群,“主流總是好的”,絕大多數(shù)——90%以上追求真善美,壞人總是“極個別”的。
現(xiàn)在看來未必。
不但索多瑪全是遭天譴的“瘋狗”,我們那著名的“洪洞縣”不也曾“沒一個好人”嗎?!集體墮落,自古有之,可悲的是我們絕不承認(rèn)。
再如納粹德國和軍國日本。戰(zhàn)后無數(shù)材料證實,蹂躪鄰國,屠虐猶太人或“支那人”,曾是“德國人民”的主流意愿和“日本人民”的主流意愿,那時的全體德國人和全體的日本人,是“瘋”了。如果是“極個別”的,豈能挑起世界大戰(zhàn)?
當(dāng)然,要說“群瘋”,我們也沒有拉下,“全民大煉鋼”和“畝產(chǎn)萬斤”的瘋狂,現(xiàn)在的年輕人沒有印象,但歷史抹殺不了,而且我們還有依稀記憶,就記得弄堂口的大鐵門忽然一夜間沒了,做啥,煉鋼去了呀,史載,“大煉鋼”在1958年的10月達到癲狂,全國人民不分行業(yè),男女老幼一齊上陣,土高爐由3萬座陡增至數(shù)百萬座。但練出來的大多數(shù)是鐵疙瘩,原料多為家家戶戶搜集的鍋鏟盆盂。這是無法想象的歷史愚蠢:一個世界人口最多的民族,在100天里不分晝夜地全體煉鋼,結(jié)果全國損失了200億……
回到潘文?!叭函偂钡那疤?,是“瘋狗”的克星——“獅子”、“老虎”和“獵豹”都躲著“瘋狗”,誠如馬丁·路德·金所言:歷史將會記錄,在這個社會轉(zhuǎn)型期,最大的悲劇不是壞人的囂張,而是好人的過度沉默。
好人,醒醒吧;獅子,歸來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