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偉
畫家陳丹青1992年第一次回國。
有一天,陳丹青走在上海街頭,突然看到兩個不小心撞了自行車的人開始打架,其中一個人在廝打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表落地,然后撿起來仔細看看表針是否繼續(xù)走動,接下來把手表放進口袋后又不顧一切地撲上前繼續(xù)“戰(zhàn)斗”,圍觀的人們面無表情,沒有人報警,也沒有警察前來制止。這讓多少年沒有看到這種景象的陳丹青看得入迷,他開始莫名其妙地熱淚盈眶:“那一刻,我才真正確定我已經回到了自己的祖國?!?/p>
最近,媒體接二連三地爆出各種發(fā)生在國內公共場所的“暴力事件”。除了反日游行中的“打砸搶”外,還有知識憤青微博約架;中國乘客在國際航班上大打出手、在廣州地鐵因爭搶座位而濺血格斗、因沒有給老人讓座而被煽耳光;浙江幼兒園老師的虐童;李承鵬北京簽售新書時遭遇山東律師“拳打太陽穴”事件等等。由此產生的一個問題令我十分糾結:這些當眾揮拳打人者為什么可以肆無忌憚、有恃無恐?音樂人高曉松因為醉酒駕車被判監(jiān)禁6個月,但是北航教授韓德強光天化日之下動手打人可以逍遙法外,是不是這個國家的法律出了問題?
陳丹青曾經旅居的紐約,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復雜、最混亂和最難管理的城市。我在美國多個城市工作生活,在紐約也待了一年多。我一直奇怪,怎么在美國從來沒有看到有人在公共場所動手打架?后來,漸漸發(fā)現(xiàn)答案,除了與民眾的文化教養(yǎng)和文明程度相關外,與歐美國家在法律上對暴力行為的嚴厲制裁有直接的關系。
有人提出,出手打人只是小事,犯不上用刑。他們主張刑法需要遵循所謂“謙仰性”原則,即在刑事立法中,盡量減少刑事處罰的設立,如果某項刑法規(guī)范的禁止性內容,可以用民事、商事、經濟或其他行政處分手段來替代的方式有效控制和防范,則該項刑事立法屬于無必要性。
所謂刑法上的謙仰性原則,也是來自歐美國家的舶來品。對這些國家而言,當法治社會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后開始減少刑事處罰的數(shù)量、減輕刑罰的強度,是順理成章的。
在歐美國家的刑法典里,有一個叫“Battery”的罪名,很多人大都知道這個單詞的含義是“電池”,卻不一定知道它在法律上的特殊用法。依據(jù)不同版本的經典英文詞典,“Battery”的法律含義為:非法毆打他人,或脅迫性地觸犯他人的衣服或身體。從法律上分析,即便犯罪行為人對他人的毆打行為并沒造成任何傷害后果,在刑法上也已經構成犯罪,當然,通常為輕罪。
可見,在歐美國家,暴力行為成為全社會鄙視和譴責的野蠻行為,將其只論行為不論結果地納入刑事管轄范圍,并早已為全社會所接受。毆打他人者,只要被法庭認定罪名,通常都要面臨被判處監(jiān)禁的懲罰。由于如此嚴厲的法律,在美國的街頭,幾乎看不到人們打架斗毆的事情。那些暗戀暴力的人們也只好到電影院里去觀看虛構的好萊塢動作大片。當然,美國一直存在著極其嚴重的槍支暴力案件,這個問題屬于不同層面并超出了本題目討論的范圍。
在中國,大部分毆打他人事件,包括家庭暴力事件,過去一直被視為“人民內部矛盾”,充其量也屬于輕微治安案件,使之長期游離于刑法管轄之外——重者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條例》做輕微處罰,輕者交由發(fā)案地派出所“片警”負責“調解處理”。依照中國刑法學家的解釋,暴力犯罪在中國不屬于“行為罪”,而屬于“結果罪”,暴力毆打他人只有在造成他人傷害后果時,才能啟動刑事程序。這種或許具有中國特色的法律解釋,導致大量暴力行為游走在刑法的灰色邊緣地帶。
中國的刑事立法長期受蘇聯(lián)模式的影響,對大量嚴重的犯罪行為施用包括死刑在內的重刑極刑,而大量較輕的違法行為則被排除在刑法之外,得不到追究或者追究不及時,導致違法者抱有極大的僥幸心理,視法律為兒戲。從這個角度看,我們的法網(wǎng)還存在相當大的漏洞,其中暴力行為的長期公開肆虐就是今天社會的一大頑癥,應當引起中國法律界的足夠警覺。
酒駕入刑,不是也有人反對嗎?但是,法律生效后,舉國上下幾乎立竿見影。
如果有人問我,你對中國目前和未來最大的擔憂是什么?我的回答一定是:暴力,包括街頭暴力、群體暴力、家庭暴力、語言暴力乃至對某些動物品種的暴力。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我們這個自稱生活在禮儀之邦的中華民族其實一直沒有擺脫來自暴力的陰影。如果對“小暴”不禁,“大暴”將會愈演愈烈。著名刑法學家貝卡利亞指出,“懲罰犯罪的刑罰越是迅速和及時就越是公正和有益”。今天,如何通過法律手段有效地制止各種暴力,依然是中國社會最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