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 刃
夢境敘述
□游 刃
1
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這是幻覺嗎?我抖抖索索地盯視著他們。我冒出了想找出他們兩個哪怕是毫厘的不同的念頭。隨即,我就放棄了它。這樣做無非是在向造物主挑釁。面對這樣的不可能,除了說明我的愚蠢之外,還能說明什么。這兩個完全相同的人,摧毀了我以往關于生活的全部記憶。直到他們走得很遠了,我的腦子還是一片空白。我慶幸,我已經(jīng)把“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這句話徹底遺忘!
2
有時,他們倆面對面站著。一個人以另一個人為鏡。他們同時扣上最后一枚紐扣(一個用左手,另一個用右手),同時將一綹頭發(fā)綰在耳際(一個綰在左耳,一個綰在右耳),同時吸口氣又將它呼出來(一個吸進另一個呼出,一個呼出另一個則吸進),同時找到臉上一粒小小的豆豆(一個在左臉另一個則在右臉),同時用大拇指與食指從睫毛上取下一顆塵埃(一個在左眼另一個在右眼)。
3
出于對內(nèi)心的辯駁,那個深諳分身術的人,聽到了身體內(nèi)兩個人的爭論。這個深諳分身術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其中的哪一個,甚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第三者。因此,他沒有正誤之分,他是一個中立者、騎墻派。而還在自己體內(nèi)爭論不休的兩個人,難道又不是自己嗎?他感到自己真的成了在風中搖動的一根衰草。辯駁的事實將因此不復存在。
4
有一個瞬間,深諳分身術的人,看見了那個貌若天仙的美女。他邪念萌動。正當他想使用分身術之際,他感到所有的意念都消失殆盡,身體所有的力量都消失殆盡,肉體仿佛正在融化。他不是他自己。他緩過神來。他隨即迅速調(diào)整好心術,之后,他看見先前已經(jīng)消失的雙腿重新呈現(xiàn)了出來。他為剛剛過去的那個瞬間感到極度的后怕與羞愧。幸虧只有一瞬間,如果稍有推延,他就會徹底消失。
5
深諳分身術的人,在傍晚時分回家。他掏出鑰匙開門時,一枚硬幣從口袋里掉在了地上,“?!?,聲音清脆響亮。硬幣從他的腳下繞著一塊黯淡的痰跡轉(zhuǎn)了一圈后,滾進了下水道的入水口。那個人悵然若失,倒不是他為失去一枚硬幣的財富感到惋惜。那枚硬幣也許已經(jīng)有了靈魂,或許它也會成為另一個自己。他想。
6
深諳分身術的人,午夜醒來,聽見有人在廚房走動,聽到碗碟響動椅子移動的聲音。他一點也沒有驚訝,又闔眼安然地睡去。稍后,廚房里所有的聲息都平靜了下去。
7
深諳分身術的人,會聽見兩種別人聽不見的聲音。在兩滴雨落下之前,他能在眾多的雨滴中分辨出那兩滴雨。他曾是一首雙行體詩的作者。他也是鏡子的發(fā)明家。他是把每個字重復兩次的口吃者。他曾發(fā)現(xiàn)有一本書某一頁上兩面的文字完全相同,可他永遠也分不清正反兩面。他對倒影心懷莫大的恐懼,他拒絕下象棋,甚至拒絕使用筷子。
8
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對同一個女人的記憶發(fā)生了些微的差異:一個記憶中的女人,在從前的一剎那間曾閉著眼;另一個記憶中的女人,在同樣那個一剎那卻是張著眼。而對于那個女人來說,她只不過是毫不自知地眨了眨眼。
9
深諳分身術的人,他相信有史以來,只有他能理解柏拉圖在《會飲篇》里提到的那個圓形生物:四耳、四臂、四腿、兩個面孔、兩個生殖器。
10
完全相同的兩個人,不敢想象自己的未來。他們?yōu)閷Ψ皆O想明天上午的事,一周以后的事,設想下個月的事,明年的事,他們可以為對方設想十年乃至二十年后的事,但他們發(fā)現(xiàn)未來沒有盡頭,而設想?yún)s消失在黑暗的甬道里。完全相同的兩個人,都有完全相同的命運,那就是:他們沒有自己的命運。
11
對于深諳分身術的人來說,“我”這個詞對他沒有意義,“正反”、“左右”這個詞對他沒有任何意義,甚至“前后”這個詞,不論是從時間還是從空間上來說,對他也沒有任何意義。
12
一個人看見了一只蟑螂,另一個人則看見一群蜜蜂。它們身體不同,卻同樣忙碌著,同樣比他們顯得更為真實。于是他們倆產(chǎn)生了相同的傷感。對于完全相同的兩個人來說,“我是誰?”“我在哪里?”這樣的問題他們從不曾得以真正確定。他們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了哲學的漩渦。
13
那人要收起分身術。一個人微笑著,走向另一個人。事實上,人們用肉眼是看不見他們倆到底誰走向誰。一個人溶化在另一個人上,事實上,人們不知道他們之間是否存在溶化的問題。只見他們倆完全重合在一起,哪怕連衣服上的一條小小的皺褶,也毫厘不爽。不過,那個人的微笑還留在臉上,與起先兩個人時的微笑似乎有些微令人難以察覺的不同。
有朋友對我說,看了我的博客,最大的印象就是我愛做夢。我愛做夢。這話有問題。從生理學上看,人是不可能選擇做不做夢,更不可能選擇一天要做幾個夢?!拔覑圩鰤簟边@句話必須改寫為:我被做夢。
昨晚讀一本書,看到英國有個叫彼得·米達渥(Peter B.Medawar,不知道有沒有人認識這個土人)的生物學家說:“那些喜歡流得滿床是口水的家伙,真應該停止片刻,好好考慮一下夢的內(nèi)容可能一點意義也沒有。”據(jù)真正的生物學家研究,只有哺乳類及鳥類才會做夢。爬蟲類不做夢,它們清醒時的意識狀態(tài)可能相當于我們做夢的意識狀態(tài)。顯然,高等與低等動物因此云泥分明。夢是一個尺度。
米沃什說:“我乘坐火車駛過一座橋梁,與此同時我又徒步走過這座橋梁。這是夢的邏輯?!蔽覍懽?,可是我不可能一次言說可以表達一件以上的事情。做夢突破了這個局限。我既在睡眠,同時又在思想、飛翔與歌唱。
弗洛伊德認為,夢的內(nèi)容如果表達出來,正如一種美術字字體一樣。德里達則認為,弗洛伊德所發(fā)現(xiàn)的夢境,主要不是用來說的,而是用來看的。在清醒與睡夢之間,有一個過程,這個過程的本質(zhì),尼采曾用這樣的說法揭橥:“我們的道德判斷及評價,其實只是一種我們所不知道的生理過程中的意象及幻想而已,是一種方便的語言,用來描述某些感官刺激而已?!睆摹拔覀兯恢赖纳磉^程中的意象及幻想”到道德判斷與評價之間的那個肇始,用漢語來翻譯,相當于從真實的水到我們現(xiàn)在所書寫的“水”之間的那個象形文字:甲骨文的水。做一個夢相當于發(fā)明一個全新的象形文字。
如果把人的身體看作是一臺機器這個比喻是可靠的話,那么,這臺機器在運作時,就會發(fā)出聲響。我身體的病變在暗中發(fā)生,我身體的能量在暗中聚集。夢是身體的消息。
做夢的理由。據(jù)第一條,這是一句謬論。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它出于一次錯覺,因此,說出這句話與做夢其本質(zhì)上是相同的。夢是謬論。
我說:回憶是對時間不可逆性的反對。時間會因了回憶在我們內(nèi)心以另一種特殊的形式存在?!叭展庵?,必無新事。豈有一件事人能指著說這是新的?”《傳道書》也許說出了像我這樣的人言說的不幸。我知道,這句話盡管出自我自己之口,可我仍不能保證它就一定是我說的。面對前人說出的話的總和,“學海”,這樣一個濫詞還不足以形容它無邊無際的現(xiàn)實。在幾乎是接近于無限的話語的宇宙里,我們說的每句話,即使不是對前人的重復,也可能不過是前人所說的話的翻版。那么,我的這句有關回憶的話,它的源泉、模本或原版又在哪里?我的這個小思想的原型,如今它在哪一本書的哪一頁、哪一頁的哪一行里,安靜地等待著我去喚醒呢?一想到這一切,我既感到對無限的灰心,也感到宿命般的神秘。
想著無邊無際的書籍世界里,一本書某一頁上的某一句話,竟能被我再度重復一遍,真有點不可思議。這就像一個我們從來未見過面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你的夢中一樣,我的寫作變得幽深無比??赡潜緯降自谀睦锬??與我說出相同的那句的那個人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究竟出于什么原因使我們所思所言能如此相同?他說的那一句話為什么要由我來將它說出?從他說出那句話到我重復這句話相隔了多長時間?許多問題縈繞在我的腦海揮之不散。每一次的言說都有不可預知的命運。博爾赫斯說,文學始于杜撰,其結局自然難測。有多少話語淪入書籍海洋,煙消云散,其命運又該如何?而我不禁要問,這句被我重復過的話,還有誰能在多久的將來又再度將它重復一遍?那個將重復我說出的這句話的人又是誰?未來似乎因此變得可以期許。
我該如何想象說出第一句話的那個人?他是否知道他說出的這句話,前人不曾說過?一般來說,一個說話的人,是無暇顧及是否有人說過這句話。許多時候,人們無從知道也無須知道每一句話的歷史。誰能寫出一句平常的話的歷史?誰能像??略凇对~與物》里所做的那樣,做一個語言考古學者,揭示某一句話的發(fā)生史?顯然,在詞源學或訓詁學以外的世界,是一個暗無天日的無限世界,去哪里尋找那個標記?這樣,他在無意中就成了說出第一句話的那個人。他未必就是那個命名的人,也未必就是那個“去蔽”的人,他的言說也未必出于為了揭示了存在的真相,更沒有理由說是源于神啟,他只是那個說話的人,我們之所以能想起他,是因為他是說出第一句話的那個人??墒?,這個說出第一句話的那個人,他在哪里呢?歷史給了他一個什么樣的位置?
感覺非常像是在夢里去追一個人,雙腳使勁邁動卻怎么也追不上那個像是不怎么跑動的人一樣,我確曾看到過一對迎風打羽毛球的中年夫婦,妻子再怎么使勁,那球卻怎么也打不到丈夫那一方,半途就墜落下來,如此反復多次。難道這不是夢境的生動再現(xiàn)嗎?
每天,上下班,下了車,穿過眾多小橋中的一座,都要來到河岸邊的那座公園。公園沿河而建,窄而長,對岸是街衢,是車水馬龍,透過濃密的大榕樹下垂的細須和綠葉,從有限的眼界里隔河而望,覺得自己是躲在樹叢里窺望外界,仿佛到了另一個隱蔽的天地。
我跟公園里大部分人不同的是,我是一個匆匆的行人,趕著到辦公室,而他們是閑人,想在公園呆多久就可以呆多久,這樣,我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時,無非是倉促的一瞥,我的所見或許會變得不真實的。每次我經(jīng)過時,見到一些情景之后,從公園到辦公室那段短暫的路程對所見進行回味時,覺得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我們中一定有無數(shù)人做過與這些場景類似的夢嗎?但是,我還確曾見過這樣的一些場景:
在一個陽光還算晴好的早晨,我看見一排鳥籠懸掛在一條綁在樹間的竹竿上,每個鳥籠下都站著一位老人,沒有人知道,為什么他們對著自己的鳥籠,在料峭的春寒中瑟縮發(fā)抖。
有個下午,我看見一場閩劇票友會在那里進行,今年的初春天氣還是太冷了,臺下的老人為了爭取到陽光,便躲開離舞臺最近的樹蔭,遠遠地在數(shù)米開外的陽光中坐著,仿佛來聽戲的他們卻像是在拒絕臺上的演唱,或者說,他們對臺上的演唱是如此的恐懼似的。就在那時,我看見一個老人,從聽眾中走出來,急匆匆地來到樹蔭下,抖抖索索地對著樹根上初綠的小草撒起尿來。
還有,在雨中下棋的兩個中年人,雨點不斷地滴在棋盤上,炸開了,他們?nèi)园察o鎮(zhèn)定地坐在那里一爭高下,外面的世界全然置若罔聞。
我還見過一排老人緊挨著坐在長廊的美人靠上,鴉雀無聲地在聽著一個穿制服的男人在說話,那男的站著,我沒聽清他在說什么,也不明白他說的話為什么會讓那些老人入迷。
就在今天早晨,經(jīng)過公園里,我還看見一對男女,在一個小木臺上跳舞,是那種類似于為著名歌星的演唱伴舞的正兒八經(jīng)的舞蹈,那男人,每一個動作和表情,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那小小的木臺下,有成千上萬的觀眾正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他一樣,我在臺下停駐了一會兒,作為他們唯一的觀眾,我完全能感受到這個男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強烈的藝術力量。
日??偸怯谢恼Q的景象,它們隱藏在諸多的生活細節(jié)中,因為生活太豐富繁復了,散落在這些日常中的夢境碎片,一直被淹沒與掩藏著?;蛘哒f,是現(xiàn)實將夢境撕碎、割裂、毀滅了,留下一些碎片散落在一些像公園、山野等這樣一些無人在意的遠離生活中心的地方。浮生若夢,這句對人生有著透徹認識的濫俗的話,經(jīng)過數(shù)千萬次的重復,被磨蝕了對人警醒的光彩,但我們每天還是在無意中飾演著夢境分配給我們的角色,就像每次我經(jīng)過那個公園時,成為他們的觀眾一樣,都是一種注定。我知道自己總會置身其中,也早已經(jīng)置身其中了。
我們不是誤入夢境,它的碎片散在我們的心象上,偶或,我們竟也會被其迷醉。內(nèi)心的蒼穹,星光邈遠,一直等到最后一息,才會失去光焰。
責任編輯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