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波
1904年,奧勒松幾乎被一場大火夷為平地?;馂倪^后,30多位挪威建筑師重新規(guī)劃了這座城市。這些建筑師多是從德國柏林留學回來的“海歸”,吸取了當時歐洲最流行的“新藝術”風格,使用了大量的曲線和裝飾紋樣??达柫速|樸無華的北歐木屋后,充滿嫵媚形式感的奧勒松簡直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如今,奧勒松是挪威西北峽灣交通尤其是旅游的樞紐,南來北往的船大都在此停留。不過,對于很多來客來說,峽灣風光和歐陸范兒的建筑都是錦上添花,真正吸引他們的,是水平面以下的東西:魚。
挪威雖然盛產(chǎn)魚,但是在淡水河或湖里釣魚是有限制的,必須持證。辦理釣魚證,需要有挪威的常住人口證,還要交納當年的釣魚費。無證釣魚只能在每年6月1日至28日,需繳納200多克朗(1挪威克朗等于1.03人民幣元)的費用。
可是在海水里釣魚,就不受這些限制,只要有漁船,就可以出海。而在峽灣里釣魚,連船也不需要,在岸邊或島上就可以垂釣。
因此,每年夏天都有絡繹不絕的游客前來奧勒松。漁居多建在峽灣小島上,也有臨岸而建的。以前,漁居是漁民在海上的居所,現(xiàn)在住的基本都是游客了。
從奧勒松機場開車近一小時,就到了我們預訂的漁居。碧水、綠山坡和紅色小屋,如同童話世界。
房東瑞達在這里等著我們。他總有60多歲了,身材魁梧,腰板筆直,半禿的腦門上薄薄一層白發(fā),鼻子和腦門都粉紅。他說的新挪威語,我要很用力才能聽懂。
新挪威語其實是老挪威語,就是挪威鄉(xiāng)村里保留下的方言,和“書面挪威語”(丹麥統(tǒng)治挪威的400年里逐漸形成的)在拼寫和語素上略有差別。19世紀挪威民族主義情結最盛的時代,有學者專門去西部鄉(xiāng)村里把它搜集、整理出來?,F(xiàn)在,新挪威語是中學里的必修課,也是挪威西部地區(qū)所采用的官方語言。
私人碼頭上,拴著兩艘半舊的船,接下來的一周將屬于我們。船尾有燒柴油的馬達(因此這種船在當?shù)鼐徒小榜R達”),一柄手軸,既是舵也是油門。坐船一定要穿救生衣,救生衣內還標注著對應的體重。
在柴油味和一點點煙里,兩艘船相繼破浪而去。幾分鐘后,船停在離岸500米的島上。所謂島,實際上是塊大石頭,前端平地上緊著尺寸造了房子、露臺和桑拿房,后面就是小丘,長滿草木。
漁居經(jīng)營得心,深褐的油漆保養(yǎng)如新。樓上兩個獨立單元,各自有一大二小三間臥室、一間帶開放式廚房的客廳、一個浴室和一個陽臺。純木結構的房子,客廳特別溫馨,每間臥室都是斜角屋頂,有一塊采光玻璃,適合聽雨或者看晚霞。被套和枕套是藍色或者粉紅色小花,土氣,粗糙,干凈, 像自家做的。晚上睡下去,感覺著床墊、被子和枕頭的厚實舒服,一下就失去了知覺。
在漁居,釣魚自然是題中之義。大廚房外就是可以釣魚的平臺,釣了魚直接往廚房窗子里送。從樓上的臥室窗戶觀釣,可以看到清澈的水里魚兒矯健的身影,甚至花紋。觀眾們總是按捺不住地高呼:魚來了!魚走了!
第一天,先生以身作則,包還沒放好,就去釣魚,聲稱要給晚餐加菜。挪威人釣魚不用餌,用一種金屬的小魚,在水中一閃一閃,像游動的小魚,專引大魚上鉤。我們沒有那個自信,用化了凍剝了殼的熟蝦釣。傳說中釣魚所必須的技巧和耐心,在這里完全沒用,竿一撒出去,就感覺有魚吃鉤了,得趕緊往回拉,慢一點魚就跑了。
第一條魚上來,歡呼一片。這是條鱈魚,形容尚小。
第二條魚叫“藍鐵”,這種魚的頭是藍色,肚子橘紅,魚脖子往下則是橘紅底間雜藍色條紋,顯示出雄性特征。
不過,它的前身也可能是一條雌魚。這種魚出生時多數(shù)是雌性,名叫“紅喙”,看上去樸素得多,棕色的身體上有三條黑斑。雄魚一般終身保存其性別,而雌魚在周圍缺少雄魚的情況下則可能變成雄魚。變成雄魚后,黑斑也會自然消失。
這種魚挪威人不吃,說是外地來的(它原產(chǎn)大西洋和地中海),不過我們這些外地人就不介意吃外地魚了。先生用鹽、胡椒、蘋果、果醬、檸檬把魚腌上,總之有什么用什么,然后包上錫箔紙,放進烤箱。30分鐘后取出來,點些自帶的醬油,果然一片喝彩,魚湯也被搶光了。
先生的釣魚史,由此翻開了新的篇章,不但釣上來一條大鱈魚,有一竿甚至釣上來一對情侶魚:藍鐵和紅喙。其他人,包括12歲、9歲和8歲小孩各一名,也紛紛釣上了人生的第一條魚。釣上來的魚,鱈魚小于15公分的要放掉,其他的放進桶里。
重頭戲是釣螃蟹。把魚頭切下來,放在一個吊著鐵墜子的鐵絲網(wǎng)箱中,用繩子綁在碼頭上,將之放到水底。網(wǎng)箱上有個開口,剛好夠貪吃的海底生物們擠進去,可是它們要想出來就難了。先生在12點下去看了一次,早上5點多又起來去看。我在夢里聽見他吆喝一聲:逮著龍蝦了!
過了一會起床,大家都已經(jīng)和龍蝦合過影了。這是一只極神氣的黑色龍蝦,揮舞著威武的大鉗子,殼邊緣泛著沉沉的金色。后來我們才知道,每年只有12月份可以合法釣龍蝦,誤入牢籠的要放回去的——只好下不為例了。
清蒸出來,龍蝦變成奪目的艷紅。一同落網(wǎng)的兩只螃蟹,則煮成螃蟹粥,面上撒些切細的白菜葉,加鹽調味,極鮮甜。
我們基本每天都能撈上來三四只螃蟹,用來清蒸。蟹腿肉極其鮮嫩,完全不需要其他調味料,怕寒涼的同學點些姜醋汁,也一樣美味。
海星也試圖來網(wǎng)箱里取食。它用觸角抱住骨頭,然后一點點向外騰挪,被撈上來時,已經(jīng)從網(wǎng)箱的小洞里擠出去了一半身子。5只腳的海星以外,還有一種13只腳的海星,叫太陽星,像印第安圖騰上的太陽。海星吃珊瑚和貝類,屬于海底害蟲。我們將之放在岸上,任其塵歸塵,土歸土。
漁居生活很方便,電、淡水、熱水俱全,有電視,也有手機信號,但是不能上網(wǎng)。四周的水,似乎把我們與外界的牽扯也切斷了,就像生活在冥想中,雖然,這寧靜只是片刻的——畢竟是9個人的團體,從早到晚要張羅做飯和收拾,一樣地雞飛狗跳——但是,它就像窗外的水,轉眼一看,總是在那里。
峽灣的天空,有如天才演員的臉,無數(shù)矛盾沖突的表情可以并存,每個角度都有戲。經(jīng)常無緣無故地,天空中出現(xiàn)一小段七彩圓弧,顏色越來越濃麗飽滿,且忽然長了一截,才醒悟,這是成長中的彩虹。一會兒,幾段彩弧連成一個完整的半圓,虹外有霓,在淡藍的天空和灰的云之上,艷麗無匹。
住在島上,天光云影在身邊變幻,360度、24小時無死角地美麗著。我想,其他地方也各有美景,不過這峽灣的景色,有宇宙之靜謐,卻不讓人覺得自身之渺小。
水上人家的生涯,自然要天天行船。我們出去劃船,喜歡用槳。一山一水一舟,山小而水闊,浪平而風軟。海面上浮著的橙色“螃蟹球”,表明下面拴著網(wǎng)箱。清澈的水里,時常有半透明的粉紅水母,載沉載浮。海鷗和一種紅嘴的俏皮海鳥,從容立在礁石上,看我們駛過。
這就是自然和人融為一體的挪威。要把這種印象轉化為深入骨髓的體驗,到一個沒有網(wǎng)絡的小島上,靜靜地住上一周,大概是最好的辦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