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子茹
盧新華從位于北京豐臺小屯路的賓館出來,街上行人行色匆匆,沒人停下來掃一眼這位瘦高個的中年人。盧新華早已不再是什么名人。但他還記得,1978年24歲的自己走在復旦大學附近的街上,很快就有人認出來,“看,那就是盧新華,寫《傷痕》的?!?/p>
如今,這個中年人穿著藍色翻領T恤,藏青西褲和黑皮鞋,打扮低調甚至落伍。他多次談到畢業(yè)分配時主動放棄《人民日報》團委書記的工作,“那就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前面有很多可能,你怎么選,怎么走,都是自己的選擇,”他揮揮手,笑著說,“你可以快走,慢走;走眼前的康莊大道,或者另外走一條路,都可以。”
最近,他的新小說《傷魂》出版,與《傷痕》遙相呼應,批判當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社會現(xiàn)實。盧新華說,相比“作家”的身份而言,自己更像是一個“思想者”。
1990年代,洛杉磯一家賭場內,煙霧繚繞。上海作家孫俊青的兒子孫康青帶著一群朋友去賭場參觀,走到門口,忽然用上海話大叫起來,“快看快看,有個人在這讀佛經呢,好奇怪??!”孫康青走近一看,大吃一驚。
讀佛經的人正是盧新華,他在這家賭場里發(fā)牌。上一筆期貨股票投資失敗后,盧新華參加了培訓,正式成為洛杉磯一家賭場的發(fā)牌員。休息時間,盧新華就坐在門口的沙發(fā)里,就著人聲嘈雜研讀《金剛經》一類書籍。
不久,媒體爭相報道,“昔日名動一時,今日賭場發(fā)牌,”“美國賭桌上的中國作家”。期間盧新華回國,朋友憤而拿出報紙拿給他看。他看過后放到一邊,笑笑,“都是些陳述句,沒什么問題啊?!?/p>
快20年過去了,如今盧新華想了想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真沒什么,文本可能有指向,但標題說的就是事實。別人怎么理解我是他的境界問題。我沒關系?!彼D了頓,補充道,“我是在洛杉磯,有媒體寫成拉斯韋加斯,這個是不對的。”
賭場發(fā)牌的報酬頗豐,一天收入加上小費“兩三百美金一個晚上”。他的想法是趕緊把丟掉的錢掙回來,養(yǎng)家糊口,有錢了就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像讀書啊,寫東西?!辟€桌上籌碼流動得快,財富像水一樣。盧新華總提醒自己可以結束了,但總是停不下來,“到后來你就被錢控制了,一晚就能掙一個中國人半年的錢?!?/p>
糾結中,在賭場的七年一晃而過。
近些年盧新華常常回國,中國整個社會早已不再掩飾對金錢的狂熱。2010年,盧新華出版了自己的散文隨筆集《財富如水》,結合賭場上的體會和國人對財富的態(tài)度,他寫道,“對金錢的欲望是無止境的,這個是洪水猛獸,以前的社會是階級仇恨,現(xiàn)在是對金錢的欲望,太過了?!?/p>
“要深刻體會超自然的力量的指引”,“平衡你的欲望,”“道法自然,”盧新華現(xiàn)在喜歡談佛論道。
盧新華以《傷痕》一夜成名,成為“文革”后首批加入中國作協(xié)的會員,那時候,作協(xié)還很難進,全國只有七八百人。大學二年級學當代文學史,“課本上已經印著自己的名字,”盧新華云淡風輕地回憶自己的年輕時代。
1986年9月19日,盧新華清楚地記得,這是他出國的日子。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所做的事情,都是讓曾經名動一時的自己漸漸“歸零”。
剛到美國的前兩年,作家盧新華以蹬三輪車為生?!斑@兩年,真的讓我明白什么叫放下,”盧新華說起這段經歷,情緒變得激動。學校里有很多工作可以做,咖啡館侍應生,中文助教,但盧新華情愿蹬三輪,掙錢多一點,能更好地練口語,鍛煉身體,“一舉多得,”盧新華笑笑說。
“一鳴驚人、曇花一現(xiàn)、江郎才盡”盧新華勾著手指頭,一口氣說了好幾個成語,“這些都可以說是我,我盧新華很好地解釋了這些詞的含義?!彼_著玩笑,模仿小學老師講故事的口吻,“從前有個盧新華,寫了個《傷痕》,‘全中國人民眼淚流成一條河,那很厲害啊。”“然后呢,”盧新華打了個轉折,攤一攤手,聳聳肩,“然后就沒有然后了,不知道這個人干嗎去了”。
1978年8月11日,《傷痕》在《文匯報》上發(fā)表,人們擠在上海街頭的報欄前,爭著閱讀這篇小說,有人邊讀邊揩眼淚。盧新華騎著自行車,和同學跑遍復旦大學附近的郵局,沒有買到一份《文匯報》。那一年盧新華24歲。
《傷痕》的主人公王曉華,因為母親被打為“叛徒”,“懷著對母親的憤恨,懷著極度矛盾的心理”,沒有畢業(yè)就主動報名上山下鄉(xiāng)。與母親決裂九年,王曉華始終沒有回一次家,也從未與母親通信。直到被平反后,她才明白母親是被冤枉的,母親病重,王曉華匆匆趕回家探望,母親卻已經去世。
小說《傷痕》與劉心武的《班主任》一起,被認為是“文革”后“傷痕”文學的代表作。盧新華一口氣寫成后,先貼在宿舍樓下的報欄上,男女同學們爭相閱讀、抹眼淚。
《文匯報》后來改動16處,以一個整版刊登了這篇七千多字的小說。當天的報紙加印到150萬份。
盧新華小說的開頭,原本寫的是“除夕的夜里,車窗外墨一般的漆黑”。后來改成了“除夕的夜里,車窗外什么也看不見,只有遠的近的,紅的白的,五彩繽紛的燈火,這已經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天了”。
“‘四人幫已經粉碎了,怎么還能墨一般的漆黑呢?”時隔三十多年,盧新華回憶說,“但其實窗外就應該是漆黑的,黑乎乎的野外,哪里有什么燈?”
鮮花和掌聲還是像潮水一樣涌來,盧新華頻繁出席活動,開會、作演講,被領導人接見“即便回到學校后,也經常有中外記者們來訪。”文學評論家們則熱衷于討論《傷痕》的突破。盛名之下,盧新華自己清楚,“其實什么也沒有突破?!?/p>
快畢業(yè)的時候,盧新華被分配到《人民日報》任團委書記。盧新華是共產黨員、三好學生,又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作家,上海市青年聯(lián)合會常委,這個職位很少有人能與他爭。但盧新華不想去,系里的團委書記三次找他談話,“盧新華你知道人民日報團委書記是個什么概念?你如果外放你就是一個地委書記?!?/p>
這一年盧新華28歲,現(xiàn)在想來,如果穩(wěn)穩(wěn)妥妥從那個崗位上做起,不出什么意外的話,“現(xiàn)在怎么也混到部級待遇了”?,F(xiàn)在他可以總結說自己選擇的是自由。他身子往后靠了靠,指指自己開玩笑說,“我是大眼睛,漏光,不適合搞政治?!?h3>下海
盧新華說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極少數的時候,嘴里會蹦出來一兩個英文單詞。近些年,盧新華一年大約有一半的時間在國內,他的長篇《傷魂》以詼諧輕松的筆調描寫中國當代社會和官場的現(xiàn)狀。盧新華說,寫作《傷魂》的目的還是“批判現(xiàn)實”,“這個社會有它新的傷痕,就是物欲的泛濫?!痹诒R新華看來,文學的意義在于批判現(xiàn)實,所謂“文以載道”。
《傷魂》的主人公龔合國,是官場人士的一個縮影,“既是一個特定的人,也可以理解為一個整體?!薄褒徍蠂弊鳛閺牟筷犧D業(yè)到地方的官員,悟出了自己的“頻道論”:見不同的人說不同的話,調到不同的頻道。
盧新華有時候會想,如果當年自己走官場的道路,自己也許就像小說中的人們“上演一幕一幕的荒誕劇”。他有些慶幸。
推掉《人民日報》的工作后,盧新華的分配遲遲不下來。直到臨畢業(yè)的最后時刻,才知道確切單位是發(fā)表自己成名作的《文匯報》,職位是文藝部記者。“每天作采訪,寫寫稿子,過了這天就成垃圾了,也沒什么意思?!?/p>
盧新華說自己五行缺“商”。紅五類家庭出身,當過農民,當過偵察兵,后來又到復旦大學讀中文系,“工農兵學都做過,就是沒經過商,一定要親身經歷一下?!?/p>
機會很快就來了。十幾位上海的作家、記者,想在深圳蛇口成立一家文化藝術服務公司。公司需要一個全職法人代表,他于是從《文匯報》辭職,任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
因為他名氣最大,被媒體稱為“中國文人下海第一人”。
然而盧新華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適合經商?!耙幌氲揭闳税。踔量用晒镇_的事情我下不了手的,所以我自己也知難而退了?!北R新華離開公司,用小說《森林之夢》從出版社預支了一千塊錢,報了上海外國語學院的出國培訓班。
“就是想看看,我們當初天天批判的資本主義國家到底是什么樣的。”盧新華認為,只有走出去,才能更清楚地知道“文革”怎么回事,自己身處的這個急劇變化的社會又是怎么回事。
如今,盧新華是國內兩家慈善基金會的顧問,到處上課,講講佛、道。有時候,他會用自己在部隊的經歷打比方。訓練武裝泅渡,背著槍游泳,“背一只沖鋒槍我可以游一千米,背兩只沖鋒槍游三百米,三只我就游不起了,精神世界也一樣,還是要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