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慶全
1962年,在共和國的歷史上有很多大事情發(fā)生,但具體到普通民眾來說,值得說道說道的是,這一年大約是1949年以來人口出生率最低的一年。為何?“三年自然災(zāi)害”鬧的,“計劃生育”根本不用提到國策的地步上來認(rèn)識,人口自然就下降了
幸運的是,我倒是在這個年份“餓虎下山”的。小時候常聽俺娘說,她生我時雙腿浮腫,兩眼昏花,說來說去是一個字:“餓”。年少時不更事,不理解。直到1980年看到張一弓的小說《犯人李銅鐘的故事》(《收獲》1980年第1期),才約略地了解俺娘說的那個“餓”字的含義。
故事是這樣的:在那三年間,河南的一個叫李家寨的地方,上交糧食數(shù)百萬斤,“反瞞產(chǎn)”反走十萬斤,百姓吃樹皮,還要反右傾,以致全村斷糧,命懸一線。救人要緊!情急之下,村支書、殘廢軍人李銅鐘決定開倉放糧,相信毛主席會原諒農(nóng)民“借”一口糧食活命。不料,卻被以搶劫犯的罪名戴上手銬,倒在法庭上。
當(dāng)年,長輩說,這是河南信陽的故事,是第一次講“大躍進(jìn)”“自然災(zāi)害”的真相;并憂慮地說:這樣的小說也能發(fā)出來,作者沒準(zhǔn)會被扣上“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帽子。那年月,思想解放,文學(xué)站在“反思”的潮頭,小說后來還是獲得了1981年全國中篇小說獎??磥?,長輩的憂慮是多余的。不過,李銅鐘的故事倒一直留在腦?!,F(xiàn)在,讀到了閻鋼的自述《文網(wǎng)·世情·人心》才知道,當(dāng)年這篇小說的作者還真差點被指控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小說出版的幕后還真有一場爭論。
閻鋼,老資格的文藝評論家,1978年至1980年代在《文藝報》工作,是文壇撥亂反正浪潮中的思想解放者。他讀到李銅鐘的故事,拍案叫絕,撰8000字長文予以推薦。及至1981年《文藝報》主持全國中篇小說評獎時,《犯人李銅鐘的故事》被列為獲獎名單第一名。但是,作者所在的河南省有關(guān)單位堅決反對小說獲獎,理由是小說“暴露黑暗面”,并以“加蓋公章的方式轉(zhuǎn)送上級有關(guān)單位”。指控者怕理由不被重視,還給作者扣上了“文革”“三種人”的帽子。但是,評獎委員會堅決支持小說獲獎。
現(xiàn)在看來,張一弓第一次撕開了“三年自然災(zāi)害”歷史真相的幕布。當(dāng)然,這里還用“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說法,已經(jīng)不確切了。黨史專家和氣象學(xué)家都研究過這三年前后的自然狀況,結(jié)論是,這三年的氣候與往年并沒有什么特別大的異同,所謂“三年自然災(zāi)害”是“人為”的災(zāi)害,用當(dāng)年共和國主席劉少奇的說法是:“三分天災(zāi),七分人禍”。此后,對那三年歷史真相的探求,都像張一弓一樣,從一個個碎片說起,慢慢展開的。譬如,在文藝界,莫言的小說,講到“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孩子們以煤餅充“餓”;王小波以黑色幽默講到“知青”和城里人的“餓”相;余華講到人們在狂熱中“活著”的辛酸。而在學(xué)界,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不同地域的人的回憶文章,像在集體繪制一幅中國地圖一樣,慢慢積攢,用一個個地域碎片勾勒出那三年歷史的完整記憶;而到楊繼繩用這些碎片形成一部全景式的歷史時,到官方主編的《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正視這段歷史時,李銅鐘故事的時代背景才不再那樣諱莫如深。
也因此,讀者要分外感謝李銅鐘故事,感謝閻鋼的無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