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
面對道德,當代中國人難免給人一種態(tài)度曖昧的印象。一方面他們極力貶低道德作用,一方面又明白無誤地宣稱中國正在面臨一場道德危機。一個自稱有著千年文明的禮儀之邦,有著無數(shù)道德君子的國家,為什么面臨道德危機?中國人失去道德能力了嗎?
不得不承認的是,道德一詞在這個國家已經(jīng)變得聲名狼藉。就國家而言,政府一講道德,民眾就會發(fā)笑——“請先治理好貪腐問題再說吧!”社會上也有人談道德,但情況通常不妙,他們常常會被沾上“道德分子”的惡名——“除了道德,你還會點什么呢?”
今日中國社會,比道德淪喪更令人痛心的是越來越多的人不相信道德。既然“法律是最低的道德,道德是最高的法律”,法學家伯爾曼也指出“法律必須被信仰,否則它就形同虛設(shè)”,如果我們承認法律的規(guī)制源于一個社會的整體上的道德需要,而一旦所有道德基礎(chǔ)都崩塌,人們?yōu)槭裁匆嘈欧??如果法律被信仰正是因為它是建立于道德的?nèi)核之上,一部沒有道德內(nèi)核的法律又怎么可能得到真正運行?
道德并非只是品行,更意味著明辨是非。因為法治不彰而貶低道德,和因為偽善盛行而唾棄道德一樣,都是一種自暴自棄。任何一個功能正常的國家,都不會貶斥道德。對于身處轉(zhuǎn)型期的國家,道德與法律更可以互為良藥,同舟共濟。一方面,善法可以提升道德的水準,另一方面,道德可以打破惡法的堅冰。如果法律不被信仰,道德也被放棄,不但所有的秩序都崩潰了,而且社會也將喪失重生、再造的可能。
網(wǎng)上流行著許多似是而非的話,比如:
“我們恨貪官,又拼命報公務(wù)員;我們罵壟斷,又削尖腦袋往高薪單位鉆;我們譏諷不正之風,自己辦事卻忙找關(guān)系。總之,我們憤怒,不是因為不公平,而是自己處在不公平中的不利位置,我們不是想消滅這種不公平,而是想讓自己處在不公平中的有利位置?!?這種骨子里的自私,才是真正應(yīng)該反思的?!?/p>
通過這種泛腐敗論,腐敗竟變成了人人皆可道德上免責的當代中國文化。你指責官員腐敗,他說你當官了不也一樣腐?。窟@種現(xiàn)象,無異于城管在打人,你不去制止他,反而責備自己有問題,說如果你是城管,你也會打人。在這種沒有是非、沒有道德勇氣的社會里,結(jié)果只有一個:壞人無所不能,好人無所作為。
對于一個國家而言,最需要治理的是公權(quán)力的德行。道德的魅力更在于它所具有的溝通人心的能力。在一個功能正常的國家,選民可以通過選票表達他們的道德訴求或利益訴求,而在一個功能尚未正常的國家,尚未獲得選票的人可以通過道德壓力來爭取選票。
通常認為,道德是一種自律行為,而法律是一種他律行為。事實上,道德所暗含的感召力(揚善)與羞恥心(抑惡)同樣具有他律的作用。這也是為什么艾麗斯·保爾、甘地、馬丁·路德·金等人備受推崇之原因。在一個充滿仇恨和不平等的世界里,他們不僅喚起了同代人勇敢地面對不公,他們的艱忍也喚起了統(tǒng)治者的羞恥心。
回顧轉(zhuǎn)型期國家的歷史,無處不彰顯道德的力量。中國人多知道《西風頌》里的雪萊,卻不知道《無政府主義的假面游行》里的雪萊。甘地多次在演講中提到雪萊的這首長詩。在這首長詩里,雪萊說,如果有人作惡,我們卻無法制止,但我們也要像寂靜的森林一樣挺立,而當作惡者平息了對人民的怒氣,回到街上,我們當中的每一位婦女都要鄙視她。如果好人必須把監(jiān)獄填滿,壞人也必須在獄外孤獨終老。
再看看梭羅。梭羅說如果政府進行的是不義的戰(zhàn)爭,那么作為公民就權(quán)利拒絕繳稅。再看看馬丁·路德·金,他在為黑人爭取權(quán)利時保持了怎么樣的克制與寬容。還有艾莉絲·保爾。1917年到1919年間,正是因為艾莉絲·保爾及其支持者的堅持,日復一日在白宮前面舉旗質(zhì)問威爾遜總統(tǒng),才有可能有了隨后的第十九條憲法修正案,使美國婦女獲得了與男人同等的投票權(quán)。她們甚至不用喊激烈的口號,只是在舉起的旗幟上發(fā)問——“威爾遜總統(tǒng)先生,我們什么時候有選舉權(quán)?”
凡是有所追求的社會,都不會放棄“以德治國”的可能。當然,我所理解的以德治國是社會以德行要求政府,而不是相反。前面已經(jīng)說過,法律源于道德,而道德本應(yīng)由社會生產(chǎn),在此基礎(chǔ)上授權(quán)政府去制定并執(zhí)行法律。如果道德也由政府生產(chǎn),那社會便完全成了國家的奴仆。而這也正是封閉社會的首要特征,即“有什么樣的政府,便有什么樣的人民”。
這也是為什么我反對“大家都有病”的邏輯,因為它貌似公允,實則無日不在消耗一個社會的道德資源。而這種道德資源,本是推動一個國家社會轉(zhuǎn)型所必須的。歷史記住了雪萊、艾莉絲·保爾、馬丁·路德·金、甘地等人,是因為體現(xiàn)在他們身上的道德力量,成為一個社會走向公平正義最不可或缺的力量之母。
(作者為南開大學副教授)
(作者為南開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