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琪嘉
(作者系華中科技大學教授,武漢心理衛(wèi)生研究所所長)
上周,我家的狗死了,一只活了15年的京巴。它患了嚴重的腫瘤,自知來日不長,在主人身邊發(fā)出希望洗澡的信號,洗刷干凈后,它躑躅到陽臺,夜晚悄悄地沒了呼吸。
這只名為“胖胖”的狗活著時喜歡和主人一起玩耍,而死的時候希望保持自己的尊嚴,因此做了一些儀式化的處理。在動物界,儀式似乎不僅是 “胖胖”的獨家之作,行將就木的老象也會獨自“失蹤”,走向象群神秘的安葬點。
為什么死,哪怕是一只小狗的死,也會讓我們產(chǎn)生強烈的哀慟?為什么一些哀悼儀式會打動我們,有時我們竟會從這些儀式中獲得能量和希望呢?
在我國,對于“死”是很忌諱的。我做神經(jīng)科醫(yī)師時,對一些老人進行面神經(jīng)功能檢查,指導語是讓被檢查者“閉眼”,一些老人對這項指令非常反感,他會說:“讓誰閉眼?你才閉眼呢。”
大家在活著的時候雖避諱談死,但生者對于死者,卻可以暢快淋漓地表達。
各種抱怨、活著時的生活細節(jié)以及平時難以開口的情感,均在哭訴中宣泄而出。通常,我們聽到的憤怒,多與死者拋棄生者有關。比如80歲母親對40多歲死去的兒子扇其耳光,罵其不孝;母親哭著埋怨15歲因地震而死的孩子為何這么聽老師的話,不就近跳窗戶逃走,而要躲在桌子底下。
中國文化中強調的死之喪失其實是活人之悲:幼年喪父、中年喪妻、晚年喪子。弗洛伊德對“喪失”的定義,不僅限于那個自己所愛和愛自己的對象逝去了,也強調隨著這個對象的離去,那一份愛也隨風飄逝。
我們每個人內心深處的創(chuàng)傷來源于我們與我們所愛的人、所熟悉的環(huán)境,特別是那些構成我們安全、信任的結構的“分離”。
死亡這個 “分離”,不像其他事件,如離開家庭還可以回家,離開父母的家庭還可以自己組建一個新的家庭,死亡似乎是單程車票,有去無回!對于這樣一種“絕然”的分離,大家處理的方式也顯得特別。
有人將親人住過的屋子保持原樣,將他/她的生活用物留下來,經(jīng)常翻看,吃飯時還要留筷子、碗、位子,好像他/她還活著一樣;也有的人將逝去親人的一切痕跡都銷毀掉,好像這個人從來都不存在;更多的成人,通過調動自己的哀悼機制——辦理喪事、建立靈堂、與親朋好友傾訴、寫一些相關回憶、紀念文章,來平復傷痕。
對于孩子,最重要的是與親人在一起,與他們一起做哀悼的儀式也非常重要。很多家庭,在親人去世時將孩子放到親戚那兒去,如果去世的親人是孩子最熟悉的,孩子就喪失了最后與之告別的機會,而這是處理“喪失”的最重要儀式,孩子和家庭之間會產(chǎn)生一個可能保留終身的秘密或遺憾,他/她也許會竭盡終身來完成這個不能完成的儀式。
雖然我國有清明節(jié)這個約定紀念日,但每家在這一天舉辦的儀式都有差別。如果連續(xù)地觀察每一家的儀式,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儀式相對固定。通常我們用固定的儀式來懷念死者,包括時間、地點和程序的固定化,儀式的固定似乎使得我們能夠將已經(jīng)逝去、抓不住的親人請回來。
儀式更有著驅除自己內心的恐懼的功效。中國是一個講究孝順的國家,害怕對親人照顧不周,害怕死去的親人怪罪自己,是一種通過自責和懲罰的形式與親人聯(lián)系起來的方式。
其實,儀式最重要的功能還在于,將人類內心無法言傳的恐懼感、無助和渺小的焦慮感通過程序化的、可操作的過程具體化,使得連孔子都不愿言談的“怪力亂神”在儀式中表現(xiàn)出來。招魂術就是抓住了人在喪親中無助和失去判斷的特點而大行其道。
哀傷不是遺忘的過程,恰好相反,它是將失去的所愛內化到自己內心的過程,是使自己和愛人最終永遠在一起的過程,所以我們還需要去重復儀式,對失去的所愛的親人需要反復去談論,而不是回避。
在電影《活著》的結尾,福貴死了兒子和女兒,他和妻子家珍去給孩子上墳時,他們談到女兒鳳霞難產(chǎn)死亡時的那個臨時拉來給女兒接生的被打成右派的教授。那個教授已經(jīng)饑餓了好久,見到饅頭一口氣吃了五六個,最后給噎住了,家珍說,一口氣吃這多饅頭,這該有多餓??!說著,這兩口子在墳頭笑了起來。這時天邊抹起一道晚霞,鏡頭轉到屋里福貴和鳳霞的兒子苦根一起熱騰騰地盛飯、吃飯的情景,生命就這樣一老一少地傳承延續(xù)下去,生活也依然是這樣不緊不慢地沿著它固有的軌跡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