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
前幾天有家報紙副刊約稿,要求作者提供百字簡介。我寫上自己的性別、民族、年齡、所屬文學社團,以為足夠詳細了,但編輯卻不滿意,從網(wǎng)上搜了相關資料讓我“審核”,其中包括連我自己都忘記了的、不值一提的獎項,已經(jīng)失掉和將要失掉的職務等等。說是讓我“審核”,其實是讓我認可,我當然只有從命。報紙這樣做,一定有理由。認真想想也就明白,我的文字要占人家版面,怕是真得想點招兒來招攬讀者。
國學大師錢鍾書有關于吃蛋不必管生蛋的雞是什么雞的名言,我想拿來說服對方,但很快打住了。說那樣的話是要有資格的:要么蛋是絕對的好蛋,要么雞是人人皆知的名雞,有絕對的美譽度。不具備這些,那就只好在雞身上做文章,找出盡可能多的名目來證明這雞是只如何不錯的雞,以使讀者諸君相信這蛋也是不錯的蛋。
早年氣盛,做人有些刻薄。名片剛流行的時候,自己的名片上除了名字,只有通信地址和電話號碼,以為名片只是提供聯(lián)系之便,免去臨時手寫的麻煩罷了。見到有人的名片做成好幾折,正反面印滿各種頭銜,就忍不住擠兌。終于引起一位同行的怒斥:你這叫矯情,懂嗎!并誠懇告誡:這是一個眼球經(jīng)濟的時代,重名輕實的時代,沒人待見你,你就只能呆一邊涼快去。退一萬步說,把身份介紹清楚了,起碼給人家提供了一種方便,比如應邀參加人家舉辦的活動,開會排名,用餐座次,入住房間標準等等,避免不必要的不愉快。
想想也是,一個俗人活在俗世,哪能免俗?不過,想方設法利用這種重名輕實的社會心理,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文化社團做組織工作,每臨換屆,神經(jīng)就高度緊張。為了爭取領導席位,各種明爭暗斗風起云涌。起初有一點想不通:這類社團職務既無報酬又無待遇,當上了不過如此,最多僅是個虛名。當不上也不會少一分錢工資,有什么爭頭?后來才知道,事情決非如此簡單。一個人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每天聞雞起舞,夜以繼日,苦練了一輩子書法繪畫,討要其作品的人很多,肯掏錢的很少,原因就是少了社團主席、副主席一類頭銜。相反,一個行政干部得到這類頭銜,即使其作好比兒童涂鴉,也可以“組織”企業(yè)家“爭購”,賺比沒頭銜的畫家豐厚得多的鈔票。
然而,蛋終歸是蛋,是一種物質(zhì)存在,其品質(zhì)怎樣,終究會有一個公認的說道。我工作過的省有位而今名聞海內(nèi)外的畫家,生前只是個默默無聞的小職員,死后其畫作卻引起一片驚呼,畫價在海內(nèi)外市場從數(shù)萬到數(shù)十萬甚至到數(shù)百萬元一路飆升,但他生前連任何一級的行業(yè)社團的會員也沒當上。這樣的雞,外國好像也不少,我知道的有割了自己耳朵的大畫家梵高、拿《搖籃曲》付餐館飯錢的大音樂家海頓。
所以到頭來,我還是愿意相信,不錯的雞一定會在下不錯的蛋上面下功夫,果真下出不錯的蛋,最終會被人尊為不錯的雞。
【原載2013年9月5日《新華日報·新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