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長歌
簡介:無憂城主最近收到一幅畫,卷軸上畫著的是一個長身玉立的絕色男子。她對畫上男子的模樣甚為滿意,將它掛在床頭日日端詳,不想這畫中之人竟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活了……
【一】
無憂城城主青泠剛剛梳洗完畢,手底下的文書就趕來府上稟報,說是翊圣真君派青鳥送了一樣急件過來。
翊圣真君是什么樣的貨色,青泠可再清楚不過。一千年前兩人一同在蓬萊書院上學(xué)時,他就屢屢逃課出去和島上的花妖調(diào)情,而青泠總是替他圓謊墊后。這一千年里她被拖累了多少次,早已數(shù)不清了。每次他一找上她,就必然有災(zāi)禍發(fā)生。
青泠在房中算計了半晌,認命地嘆了口氣,到底隨文書出了房間去。
青鳥手捧卷軸站在庭院里的梧桐樹底,神色恭謹:“真君吩咐,這是他偶然得來的好東西,暫且送給城主賞玩兩日。等他出游回來,便來領(lǐng)走?!?/p>
畫卷緩緩展開,耳邊的吸氣聲此起彼伏。青泠警戒心大起,忙屏住呼吸湊上前去,卻在看到畫上之人時也狠狠地吸了下口水。
卷軸上畫著的,竟是一個長身玉立的絕色男子。
明明只是水墨勾勒出的人形而已,卻描摹得惟妙惟肖,富于神韻。似有微風(fēng)在畫中拂過,掀動男子的一襲墨色長衫,飄逸出塵。
色字頭上一把刀,果然是警世恒言。青泠顧不上細想,當即收下了那幅畫卷,將它光明正大地掛在了房間的床頭。
畫中的男子生著一雙末梢上挑的鳳目,勾人心魄。青泠滿意地看了半晌,一陣倦意突然襲上心頭。她踉蹌一步,勉強睜大眼睛,突然看見畫上的男子似乎輕輕挑起了嘴角。
屋外的喧囂聲不知何時全然消失,這笑顯得愈發(fā)詭異。體內(nèi)精氣在迅速流失,她雙腿一軟,便一下子人事不知了。
青泠從昏迷中悠悠醒轉(zhuǎn)時,最后一抹夕陽正照進窗欞。不等她清醒過來,一個低沉而悅耳的男聲傳進耳中:
“你醒了?”
發(fā)出聲音的那人正坐在案旁飲茶,一雙黝黑深邃的鳳眼,一襲華麗的墨色長衫,不正是真君送給她的畫上走出的男子嗎?青泠驚得從榻上一躍而起。
“在下牧逍,”男子對她的驚訝視而不見,緩緩開口,“經(jīng)翊圣真君引薦,來青城主府上暫時謀份差事,還望城主能收留在下一段時日?!?/p>
青泠半天說不出話來,忙轉(zhuǎn)身看向墻上掛著的畫卷,畫布上果然已是空白一片。定了定神,她才消化眼前這荒誕的一幕:“真君送給我賞玩的……不是畫,而是你?”
牧逍雙眼微合,看上去像是一個微笑:“正是?!?/p>
她凝神回憶,六界之中確實有一種“點睛術(shù)”,能將畫中之物變作實體。按牧逍的說法,他便是從那幅畫中走出的“畫魂”。翊圣真君因下界公辦,便讓他先在無憂城中暫住。
“大概此前在妖界待了一段時日,故而這畫上附著的妖氣魘住了城主。情急之下,在下不得不從畫中脫身,如果冒犯了城主,還請恕罪。”
牧逍微微頷首,細長而濃密的睫毛看得青泠心中一顫。她頓時把心中的疑惑拋之腦后,一把握住牧逍的雙手,滿臉誠摯:“誤會誤會,不必在意。真君看中的人,也就是我看中的人!你就先在我府里住下如何?”
牧逍訝然道:“如此,怕是有損城主名聲……”
“不會!”青泠正色道,“你是貴客,我必須親自款待才行。”
他抬起頭來,神色淡然,看不出情緒:“那么多謝城主了?!?/p>
青泠滿懷竊喜地打量著他俊美的臉龐,絲毫料不到眼前這個貌似溫文爾雅的男子,日后會給她的生活帶來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
【二】
無憂城位于西海的一座仙島上,四季如春、花樹長茂,加之地處偏僻,便成了一個世外桃源的存在。聽說這些日子妖界動亂,連帶著天人兩界也動蕩不安,無憂城卻仍然太平安樂,絲毫不受外界騷動的影響。
在無憂城中的時日長了,青泠漸漸懶散起來,幾乎萬事不上心。然而牧逍住進城主府的第一個晚上,向來缺心少肺的她竟然失眠了一整夜。
第二日她早早地起了床,一拉開門卻看到一道頎長的身影立在中庭,連忙湊了上去,堆起笑臉。
“昨夜睡得怎么樣?還不錯吧?”
牧逍轉(zhuǎn)身面向她,迷人的臉龐上露出類似于微笑的神情:“不。事實上床榻的材質(zhì)太差,在下幾乎徹夜無眠?!?/p>
青泠頓時張口結(jié)舌,虛假的笑立刻垮了下來。她已特地命人將客房收拾了一番,比她自己的房間還豪華,他難道還不滿意?
早膳時,她想著和牧逍說說床榻的事,邊組織詞句邊獻殷勤道:“多吃些,多吃些。那個……”話剛說一半,牧逍便放下了碗筷:“已經(jīng)夠了,多謝款待?!?/p>
青泠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碗中幾乎沒動的食物:“這就夠了?”
牧逍雙目微合,微笑道:“不。事實上飯菜的口味太差,在下實在無法下咽?!?/p>
青泠徹底愣住,直到那墨色的衣角消失在視野中,才如夢初醒,憤憤地扔掉了筷子。
短短幾天時間,牧逍用冷靜的語氣將整個城主府挑剔了個遍。小到花草,大到家具,被他說得幾乎一文不值。青泠聽得多了,火氣逐漸上了頭。
好囂張的畫魂,派頭竟然比她這個城主還大?百般挑剔不說,那副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顯然是沒將她放在眼里!翊圣真君果然沒安好心,摸準了她沒法對美男子發(fā)火,因此送了這么個刻薄的小妖上門羞辱她。
于是青泠在房間悶頭想了足足半天,決定去給牧逍一個下馬威,好讓他明白自己的身份。誰知剛走出房間,她便被眼前的景象定在了原地。
空中薄霧迷蒙,瑩綠的瑤草在庭院內(nèi)鋪展開來,一直蔓延到院中央那棵梧桐樹底。那棵本已行將枯萎的梧桐樹變得枝繁葉茂,蓊郁如蓋,枝丫間居然還多了一窩小紅鳳,正扯著嗓子叫喚著。這分明已不是她熟識的那個庭院了。
牧逍站在樹底,偏頭向她看來,狹長的鳳目之中映滿幽幽的綠意。清風(fēng)拂過,他的長衫被輕輕掀起,恰如畫中的景象一般。
“院子太過荒蕪了,”青泠聽到他低沉的聲音響起,不知怎的,竟覺得十分清涼悅耳,“我便略微修整了一番。城主覺得如何?”
梧桐的枝葉發(fā)出颯颯的輕響,每一聲都像落在了她輕顫的心上。她不自然地走上前,干咳了兩聲:“看不出來……你的居家品位味還蠻不錯的嘛!”
牧逍搖頭:“不,事實上是城主的品位太差了?!?/p>
他的聲音一響,溫情的氛圍便被瞬間打破。青泠急于在口頭上扳回一成,頭腦一熱,脫口而出:“事實上,我對男人的品位是你這樣的!”
話音剛落,她便緊緊地閉上了雙眼,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幾個大嘴巴——她亂說什么實話?這下丟臉丟大了。
四周靜悄悄的,只有樹葉的颯颯聲充斥耳畔。青泠到底按捺不住,偷偷睜開眼睛,卻見牧逍也正看著她,目光深不見底。
他微微頷首:“這方面,你的品位倒不錯?!?/p>
夕陽灑在梧桐繁茂的枝葉上,仿佛跳躍著點點金光。他嘴角輕輕上揚,這一瞬間竟然令四周的美景都黯然失色。
算了,看在他自愿修整院子的分上,暫且放過他好了。青泠這樣想著,卻默默地漲紅了臉。
【三】
青泠又失眠了。
她輾轉(zhuǎn)反側(cè),不斷想著牧逍在梧桐樹底說的那句話,這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被他調(diào)戲了。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窗子時,她終于確定了一件事。
——她對牧逍,大概真的動心了。不是普遍意義上的色心,而是……真正的少女芳心。
想通了這一節(jié),青泠當即沖進了牧逍的房間,一屁股坐在他的床榻上:“本城主已經(jīng)決定,要收你做本城主的面首?!?/p>
“我在這里?!蹦铃械穆曇粼陂T外幽幽響起。
青泠定睛一看,榻上空無一人。這廝起得好早,竟然已經(jīng)負手站在庭中了。于是她轉(zhuǎn)頭殺了出去,抬頭望向他的臉,一字一句地重復(fù)道:“本城主要收你做面首?!?/p>
金色的朝霞映在她故作威嚴卻又微微發(fā)紅的面龐上,有種說不出的喜感。牧逍卻只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語氣干脆:“我知道了——我拒絕。”
他一甩長袖,悠然遠去,留青泠在原地愣了許久。
當天晚上,牧逍正脫衣沐浴,突然覺察到一絲異常的氣息。他暗中運氣彈指,一個狼狽的身影啊的一聲從房頂上的天窗掉到了屋中。那人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正是白天對他求愛不成的城主青泠。
牧逍拉上褻衣,神色變得凝重:“難道城主打算偷窺在下?”
青泠臉上一紅,隨即自暴自棄地猛撲上去:“既然已經(jīng)被識破,那我就直接上了!”
他躲閃不及,被青泠牢牢地抱住了身體。她將毛茸茸的腦袋靠在他頸間,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喘著氣。那氣息恍如一根羽毛,輕輕親吻著他的肌膚。
砰的一聲,伴隨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青泠被無情地扔到了門外,木門在她鼻尖一寸處啪地合上。她并不氣餒,轉(zhuǎn)身想要再沖進去,卻被一道無形的屏障彈了回來。
“城主不必白費心思了,”牧逍平淡無波的聲音傳出,“在下已經(jīng)設(shè)下了結(jié)界。”
可惡,失敗了。
青泠狠狠地在那結(jié)界上踹了一腳,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被青泠看上的后果就是,每時每刻都要提防她心血來潮的進攻。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牧逍識破了她變身為房間家具的障眼法十三次,化解了她偷偷下的春藥二十一次,躲開了她突如其來的熊抱四十六次。
而把牧逍惹怒的后果就是,他全天不間斷地在房間外布設(shè)結(jié)界;除了用餐時間,他基本上閉門不出,斷絕了和青泠正面相遇的可能,弄得她十分抑郁。
青泠第八十二次企圖破解結(jié)界失敗后,終于微感喪氣,盤膝坐在結(jié)界旁,敲得那屏障咚咚響:“喂!牧逍,你為什么不肯乖乖就范呢?”
她原本以為他不會回話,不料一道低沉的聲音揚起:“在下也很想知道,城主為何如此窮追不舍?”
她頓時來了精神:“我覺得,這是命中注定的姻緣啊——如果真君沒有碰到你,再如果他不需要下界公辦,又如果他將你托付給了別人,我就不會遇見你了?!?/p>
屋內(nèi)沉默了片刻,才又回道:“將時間浪費在我身上,你難道不覺得不值得?”
“怎么會不值得?”青泠笑了,“我已經(jīng)一千八百歲了,也是時候找個夫君了?!?/p>
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愣住了。她想要牧逍……做她的夫君?
腦中頓時浮現(xiàn)兩人舉案齊眉、恩愛繾綣的模樣,她噗的一聲偷笑出聲。牧逍不含情緒的聲音驀然響起,打斷了她的美好幻想——
“我和城主,天生不是一路人。”
她連忙剖明心跡:“放心,雖然你是畫魂,但我不會嫌棄你!”
一聲極輕的嗤笑傳進她耳里:“可我嫌棄城主。”
這一次,門外沒有了回音。
木門被悄然打開,結(jié)界之外早已空無人影。牧蕭站在門前,面無表情地看著地上的點點水跡,幾不可見地皺起了眉頭。
【四】
時間在打打鬧鬧中悄然逝去,轉(zhuǎn)眼間兩人已同居了大半年。青泠收服牧逍的大計還未完成,翊圣真君卻已經(jīng)先出差歸來,登門拜訪了。她看著對面若無其事地吃著點心的真君,感到額角的青筋在劇烈地跳動。
她隨便找了個話頭:“這次下界,感覺如何?”
“別提了,群妖無主,實在不順得很。妖殿已經(jīng)被叛軍毀得七七八八,方圓數(shù)里之內(nèi)尸橫遍野。長此以往,大亂將降。”真君似乎頗有些感慨。
他將話頭掉回來:“我那卷軸呢?拿來吧。”
“你我相熟這么多年了,一個畫魂還吝嗇干嗎?”青泠賠笑道,“不如就讓牧逍留在這里,我又不會吃了他!”
真君慢悠悠地開口:“只怕到時你會被他吃了?!?/p>
她頓時雙眼放光,一把抓住他的雙手:“真的?他真的會吃了我?不要騙我,我可是很信任你的!”
真君頓時無語,默默地抽回手來,干咳著避開她的灼灼目光。
再抬頭時,卻見青泠緊盯著門外某一處,雙眼像要噴出火來。真君探身看去,只見庭院的角落里,牧逍和侍女青鳥正相談甚歡,畫面十分和諧。
一陣風(fēng)從面前刮過,等真君回過神來時,青泠已經(jīng)飛快地將院中的牧逍擄走了,只留他和青鳥兩人遙遙相望,面面相覷。
“看來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啊……”真君垂首,聲音漸漸低沉下去,“青泠,希望你日后不要怪我?!?/p>
由于青泠的大力阻攔,真君最終沒能將牧逍帶回去。他們兩人長談了一夜,不知講了些什么,待清晨走出房門時皆是神色凝重。
嘎吱一聲,一旁的書房門也被拉開了。青泠走了出來,滿臉困倦。
“只能再委屈你一些時日,”真君說得頗為動情,用余光瞥了一旁支耳偷聽的青泠一眼,話中有話,“你千萬小心。”
待真君的祥云消失在天際,她連忙探頭問牧逍:“你們都說了些什么?”
牧逍不咸不淡地瞥她一眼:“城主與真君那么親厚,自己去問就是了,何必來問我?”
青泠被他堵得莫名其妙,云里霧里。直到多日之后,在例行朝見天帝的間隙,她才琢磨出了這話的含義——難道說,那時他在吃真君的醋?她一下子心花怒放,禁不住笑了起來。
四周的目光齊刷刷地向她投了過來,青泠猛然回神,這才意識到自己正身處天庭之上。原本正為了妖界動亂之事議論不休的眾仙此刻紛紛頓住,驚詫地盯著青泠。
天帝威嚴的目光投來,她只好邁出一步,深深下拜,自行請罪。
“無妨,”天帝擺擺手,“孤見你面善,你可是……歸儀仙子?不——或許是西陵仙子?”
她心中的緊張盡數(shù)退盡,只余嘲諷和悲哀。她抬起頭來,直視天帝:“小仙無憂城城主,青泠?!?/p>
天帝眉頭微蹙,似乎在回憶著什么,最終只頷首道:“孤知道了。”
“陛下,如今妖皇之爭已達到了頂峰,大太子戰(zhàn)死,四皇子失蹤,”太白金星繼續(xù)進言,“老臣以為應(yīng)派兵增援,助妖族擊敗叛軍。”
庭上議論又起,青泠默默退回角落,心中一片冰涼。
從天庭朝見回來后,青泠就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悶頭睡覺,數(shù)日沒有出門。偶爾清醒之時,她會盯住窗外的庭院,盼著牧逍過來探望自己,可是那個身影始終沒有出現(xiàn)。
罷了,她還在期待什么呢?少了她的糾纏,他想必逍遙快活得很吧。
等到第五日,青泠終于按捺不住,自己打開了房門。牧逍正坐在廊下消暑,一捧書卷,一壺香茗,看上去十分悠閑。見她出門,他只輕飄飄地看了一眼,便又回過頭去。
青泠出人意料地沒有湊上前,只掉頭朝反方向走去。
她在城中游蕩一天,深夜回府時,遠遠地看見廊下閃著亮光。走近一看,牧逍竟然還坐在原來的位置,同樣的一捧書卷,同樣的一壺香茗。
她推開房門,牧逍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城主看上去精神不濟,今晚要不要在下作陪?”
那道背對著他的人影遲遲沒有動作,他正要再次開口,卻見她興沖沖地轉(zhuǎn)過身來,雙眼之中像映了兩團螢火:“真的?這可是你說的!”
看來她精神好得很。牧逍將目光移開,微笑道:“當然是假的?!?/p>
青泠再度沉默下來,走上前去,盤膝坐在他的腳邊,把頭輕輕地靠在他的身上。他頗不自在地動了動,卻沒有掙開。
“那日朝見,天帝問我叫什么,”她開口,“他完全記不得我。”
“仙家眾多,他就算記不住你的名字,也無可厚非。”
“是啊,”青泠笑著,眼中卻有淚光閃動,“他的姬妾子女那么多,我娘和我又算得了什么?”
一晌貪歡,一念執(zhí)著。她的娘親是一個平凡的小妖,卻戀上了天界至尊。她苦等了天帝千年,直到臨終前才等來一道冷冰冰的圣旨。所以青泠年紀輕輕就坐擁城主之位,那是她的娘親拼死為她掙得的補償。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那個男人,從不曾將她們放在心上。
“牧逍,”她抬頭直視他的雙眼,“如果你不愿跟我在一起,我也不會強求。如今我才明白,一廂情愿的感情不會有好結(jié)果?!?/p>
晚星乍現(xiàn),廊中一片寂靜。青泠感到眼前逐漸朦朧,卻被一只溫暖的手蒙住了眼睛,陷入黑暗之中。良久之后,牧逍的聲音在頭頂不咸不淡地響起:“我跟你在一起,并不是因為你強求?!?/p>
晚風(fēng)徐徐拂過,將他低沉的聲音吹散在半空里。青泠眼中又涌起一陣酸澀,卻不自覺微笑起來。
這是她記憶之中,最后的平靜時光。
【五】
翊圣真君第二次來到城主府上時,終于帶走了牧逍。青泠出乎意料地沒有阻攔,只將自己一直貼身攜帶的護身符取下,塞在他手里。
“記得早點回來?!?/p>
牧逍沒有搭話,只拍拍她的發(fā)頂,騰云而去。
城主府重新回歸平靜,似乎從來不曾有牧逍的存在。外界依舊動亂,真君忙得不可開交,偶爾有時間來探望青泠,也只能說兩句話就匆匆離開。
據(jù)說妖界皇族近來重新掌握了主動,叛軍節(jié)節(jié)敗退,動亂大概不久就可結(jié)束。青泠一臉無所謂:“也好,等一切結(jié)束了,前段時間我府上多出的花費,可要跟你好好算算?!?/p>
真君連連哀嘆,正要擺手離開,卻聽她突然問道:“他——怎么樣?”
“牧逍好得很,”他避開青泠的目光,“你還想著他?我以為你只是一時心血來潮,貪圖美色罷了。”
“不愧是真君,一向了解我的脾氣,”青泠笑起來,“當初你把牧逍送到我這兒,就料到我一定會幫你達成心愿,是嗎?”
真君心頭猛地一震,抬眼望去:“你……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青泠偏頭微笑:“從你第一次來要人開始?!?/p>
第一次看到牧逍時,她并沒有心生懷疑。朝夕相處中,她漸漸發(fā)覺,牧逍的氣度和見識,遠遠超出了一個畫魂能達到的限度。然而那時她已對他情愫暗生,雙眼被蒙蔽,雙耳被堵塞,對他的來歷毫不起疑。
真君的態(tài)度是她疑慮的開始。她雖然不問島外紛擾,卻也知道正是動蕩時分,連翊圣真君亦須下界增援。然而為何他回到天庭的第一件事,卻是來要回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畫魂?
那天她翻遍了六界的術(shù)法,最終找到了所謂的“點睛術(shù)”,才發(fā)現(xiàn)畫魂變作實體的時間根本不能超過十日。文字下方有一行小字注釋:“另有一法,可將魂魄封入畫中。吸取元陽后,魂魄重歸實形。此法與‘點睛術(shù)有根本之別,然散佚不可考。”
原來所謂“畫魂”,只是一個掩蓋真實身份的謊言而已。青泠直到那時才確信,與她相交多年的真君,這次在做一件連她都要隱瞞的大事。
要探究真相,其實并不困難。只需稍加了解,她便可知道,牧逍到達府上的時間,恰好在妖界四皇子在戰(zhàn)斗中失蹤之后;翊圣真君第一次來府上要人的時間,也恰好在妖界大太子戰(zhàn)死、戰(zhàn)局惡化之后。
青泠突然記起,那日晚上偷窺牧逍沐浴時,她瞥到他胸膛正中,一個不甚清晰的銀色圖案正隱隱發(fā)光。
那正是妖界皇族的標志。
她心中登時一片清明,往事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閃現(xiàn)——
翊圣真君將四皇子的魂魄封入畫中,不動聲色地送到了無憂城的城主府。牧逍的魂魄吸取了她的精氣后,從畫中還為人形。而她則體力不支,驟然昏迷。
牧逍在房間四周設(shè)下結(jié)界,名義上為了防止青泠騷擾,實則日日靜修,將被打散的靈力重新凝聚起來。
最后在青泠耳邊響起的,是那夜在結(jié)界前,他不含感情的一句話。
——我和城主,天生不是一路人。
真君早已恢復(fù)平靜,目光深邃:“你猜得不錯。青泠,此次四皇子若能平定叛亂,你便是妖皇一族的恩人?!?/p>
罕有人知,真君在位列仙班之前,曾受過妖皇一族的救命之恩。于是在得知妖界叛亂之后,他偷偷下了界去,從戰(zhàn)場上救起了受襲重傷的四皇子,在他魂飛魄散之前用秘術(shù)將他封印,并送到了青泠身邊。
他自問坦蕩,這次卻不得不對青泠隱瞞。
“我不想做什么恩人,”青泠的笑容沉寂下來,“我只要他平安就好?!?/p>
真君的面色轉(zhuǎn)白:“你對四皇子已經(jīng)用情至此?他只是利用你罷了,他不會回來了!”說完他立刻蹙起眉頭,似乎懊惱自己的失言。
是啊,牧逍只是利用她罷了。她又何嘗不知道?
青泠沒有別的本事,唯一的特別之處,只在于她的天帝血脈罷了。在她近旁修煉,可加速靈力的凝聚和增長。
她悠悠嘆息,展開一個微笑:“我那么喜歡他,被他利用一下,又有何不可呢?”
他是小小的畫魂也好,是萬人之上的四皇子也好,于她而言,只是那個在夕陽中的樹蔭里向她微笑過、在失落的夜里與她相伴過的男子而已。
回憶之美,足以令人粉身碎骨。
【六】
牧逍離開后的第三個月,妖界叛軍全線潰敗。曾經(jīng)的四皇子被推上妖皇之位,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
翊圣真君帶來這個消息時,青泠正在裝模作樣地學(xué)著刺繡,激動之下一連拗斷了三根針。真君卻靜靜地看著她溢于言表的興奮之色,目光似有憐憫。
“青泠,他已和天界達成了協(xié)議,即將迎娶玉鐘公主?!?/p>
玉鐘公主,天帝最疼愛的三女兒,艷絕六界,尊貴無匹。
青泠神色不變,語調(diào)輕松:“他倒是有本事,不愧是我青泠看上的男人?!?/p>
他……要成親了?曾經(jīng)幻想過的舉案齊眉、恩愛繾綣的情景,原來并不屬于她。青泠努力想扯開一個笑容,卻沒有成功。
不日之后,無憂城城主身染惡疾,一病不起,閉門謝客。
天界宮廷之中,正是一派熱鬧景象。玉鐘公主的行宮被翻修得煥然一新,張燈結(jié)彩,好不喜慶。兩個宮婢在南天門等待迎親隊伍,其中一個頗為羨慕:“咱們公主這次出嫁,可風(fēng)光極啦!姑爺送了整整十箱嫁妝到宮中,全是奇珍異寶!”
另一個宮婢冷哼一聲,小聲嘀咕:“只有十箱,真小氣!”
她臉蛋圓圓,眼神狡黠,正是十幾日前起就稱病的無憂城城主青泠。
那日聽到牧逍要成婚的消息之后,她無論如何都咽不下這口氣,當下便吩咐手下的侍從放出她染病的消息,自己則只身混到玉鐘公主的行宮之中,尋思著逮到牧逍好好詢問一番。
她一定要當面問清楚,迎娶玉鐘到底是他本意,還只是另一番利用而已?如果他膽敢選擇后者,她就算拼盡全力也要攔下這場婚禮。反正都是利用,她青泠的價值也不比玉鐘差太多。
誰知埋伏了十幾天,婚禮即將舉行,青泠卻連牧逍的影子都沒見到。每天聽著宮婢“姑爺姑爺”地喊,把她氣了個半死。
眼看迎親的隊伍快要走到了南天門,她一狠心,將早準備好的霧彈扔了過去。
煙霧四散,人群立刻騷動起來。青泠當即沖到頭戴新郎喜帽的牧逍身邊,將他制住,一躍而出。
一口氣飛出百里,直到看不見遠處的騷亂,她才心有余悸地放下了牧逍。剛要開口,她卻發(fā)現(xiàn)眼前是一張完全陌生的面龐。喜帽下的臉眉清目秀,和牧逍截然不同。
“你是何人?”剛解開言縛,新郎就大叫起來,“為何要阻擋我和玉鐘成親?”
青泠徹底傻了眼。
“要娶玉鐘的……是你?”
眼前的分明是南海龍王家的文弱太子,此時已漲紅了面皮,驚疑交加地盯著青泠:“你到底是誰?你想干什么?”
驚愕之下,她的第一反應(yīng)便是落荒而逃。
回無憂島的路上,青泠百思不得其解。路上又聽聞妖皇迎娶的公主逃婚了,找了多日都不見蹤影,她更是一頭霧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城主府上一片寂靜,早已累癱的青泠往床上一趴,不經(jīng)意間抬眼往房中一望,驚得立刻從榻上彈了起來。
她朝思暮想的那人正坐在案旁,悠閑地飲著一盞茶。見她一躍而起,他瞇起雙眼,像是揚起一個微笑:“城主終于舍得回來了嗎?逃婚的感覺如何?”
逃婚?
見她張口結(jié)舌的模樣,牧逍慢悠悠地站起身來:“我本要迎娶天帝最尊貴的女兒,誰知她竟然避我如蛇蝎,當真讓我傷心?!?/p>
天帝最尊貴的女兒?說的是她?難道不是玉鐘公主?
青泠猛然回想起那天翊圣真君告知她這個消息時,唇邊噙著的詭異笑容。她立刻反應(yīng)過來,他告訴她的原來是假消息!她居然又被這家伙坑了一次!
木門大開,原本冷清的院落里突然變得人流熙攘。喜字貼滿了院墻,紅燈籠連成一片燈海,儼然是成親的新房模樣。牧逍站在一片紅光之中,靜靜地對她伸出手。
青泠熱淚盈眶地撲了上去。
在距離那具渴望已久的肉體一尺處,她卻被生生抵住。牧逍一只手頂住她的額頭,看著她的雙眼微笑道:“看來城主還沒有接受我。雖然我很想即刻成親,也只好等城主應(yīng)允再說了?!?/p>
于是那天,青泠的哀號聲一直回蕩在無憂島上空——
“不要啊牧逍,我是被陷害的!”
“娶我,快娶我吧!我很想成親!我從見到你的第一面就想了!”
后來的妖界之中,人人皆知妖皇新娶的夫人對妖皇用情至深,成親之日的告白簡直感人肺腑、催人淚下,在場的小妖們都可以做證。
而翊圣真君出于某種原因,在妖皇夫婦的新婚之日沒有到場,只差青鳥送來一幅卷軸。卷軸之上,只寫著四個遒勁的大字——
天命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