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無邪

就算全天下都知道我愛她，只要她還被蒙在鼓里，那么這場暗戀就有意義。

說這句話的時候陳嘉禾二十歲，他的生母承先帝幾夕恩寵意外生下他，不甚尊貴的身份給了他一個郁郁寡歡的童年，屹立于眾皇子中間，除了俊美長相以外，他甚至沒有一點足以使先帝注目的優(yōu)點。在我有記憶以來，唯一能令他真正展顏的是我姐姐的出現(xiàn)。

這是一個相當(dāng)怪異的現(xiàn)象，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意識到。我的父親權(quán)傾朝野，母親一生只得我一個女兒——我的姐姐裴容她是庶出。

追求一個庶出的女兒，對皇子，尤其是不受寵的皇子來講，是件極其愚蠢的事情。

一、

陳嘉禾愛裴容。

傳聞中兩人于宮中湖邊初見，身為皇子的陳嘉禾救起意外落水的裴家小姐，兩人一見鐘情，互許終身。關(guān)于這則傳說唯一有誤的是，當(dāng)初陳嘉禾救的人不是裴容，而是我。

在宮中某次節(jié)宴上他救起失足落水的我，在查明我身份以后又親自送回父親身邊，由此才遇見一直待在父親左右的裴容。

即便在以美色聞名的裴容面前，陳嘉禾出眾的容貌也沒有一點遜色的感覺。他光華奪目的五官是長夜之間最璀璨的光源。

我清楚地記得。

十五歲之前我將它歸因于優(yōu)秀的記憶力，十五歲以后我不得不向自己承認，我愛過他，源于驚鴻一瞥式的癡迷。

即便在那相處的短短時間中，他只問過我一個問題：“你叫什么名字？”隨意一掃無人經(jīng)過的四周，他嘆道，“罷了，還是我親自送你走吧?！?/p>

在我落水的第二天，宮里派人以喝茶的名義將家中待嫁的姐姐接入禁中。很晚她才回來，一并帶來一個讓家族振奮的好消息，在眾名門千金中皇后對她格外看重。

太子已到了適婚的年齡，這消息所透露的訊息不言而喻。

但誰都沒料到皇后卻在最后向姐姐意外提到了我：“你那個妹妹裴安，今年多大了？”

那也是第一次我意識到嫡出身份所帶來的巨大危險，至少對我而言。我可以裝作一無所知，但我的母親不能。當(dāng)夜在我睡后，她對著父親垂淚許久，哽咽泣求：“你女兒半只腳已經(jīng)邁進皇城了，還忍心搭上我女兒么？”

“難道小安不是我女兒？”父親撐膝苦笑，“況且皇后只是問小安的年紀，等她及笄還得過些時候，就算皇后能等，太子未必也等的下去?！?/p>

我悄然翻了個身，父母無言相顧，同時噤聲不語。

第二天宮里就來人，將我和姐姐同時接到皇后宮中。

素來無端卻異常準確的直覺證實了我的猜測，在殿外我見到了陳嘉禾，隨幾位皇子一道過來給皇后請安，遇到等候在外的我們?nèi)耘f目不斜視往前走，因為打頭的太子頻頻回首，他才徐徐轉(zhuǎn)頭，往這里看來。

晨光柔和他過分精致的長相，越發(fā)襯托他五官的潔凈無暇。在走過我身邊時他放緩腳步，低頭對我神秘一笑：“宮外水淺?！?/p>

他認出了我。

我目不轉(zhuǎn)睛端詳著他：“一日不見?！?/p>

如隔三秋。陳皇子，你是看出我此刻心存妄念了么？

陳嘉禾扭頭面朝光源，不再看我一眼。順?biāo)粲兴嫉哪抗饪慈?，前方太子正喜悅地扶行禮的姐姐起身：“你怎么來了？”說罷不顧旁人側(cè)目，一拉姐姐的手親自引她入宮。

太子很喜歡她，我想發(fā)現(xiàn)這一點的并不只是我。因為很快，我看到皇后臉上一閃而過的不懌，當(dāng)太子和裴容同時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殿中有一瞬的凝重，皇后冷冷掃過殿中諸位皇子和裴容，落在我身上卻忽然笑了，招手示意我坐到她身邊去：“裴安是吧，過來，讓本宮好好看看你?！?/p>

幾位皇子依次落座，皇后微笑對太子介紹我：“這是裴大人家的小女兒裴安，你們小時候見過?！?/p>

太子這才轉(zhuǎn)頭對我笑了笑，笑過之后又繼續(xù)低頭給姐姐剝栗子。

皇后臉色一沉，這才仔細掃了眼一聲不響的姐姐，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輕蔑。

她并不喜歡她，換個方式說，她真正喜歡的是我嫡出的身份。

過于實際的審美有一點最切實的好處，她永遠清楚地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

二、

應(yīng)對皇后詢問的間隙里，我觀察著陳嘉禾。他話很少，不像其他皇子那樣慣于裝扮自己，穿的衣服應(yīng)該是多年前做的，在周圍華服襯托下略顯暗淡。唯一的亮點是懸在他腰間的一枚古玉。

他并沒察覺我的視線，這期間他一直看著太子和姐姐。

離開皇城的時候下雪，上車時忽聽背后有人叫了聲裴小姐，陳嘉禾披雪款款走近，在合適的距離伸手將一條羅帕遞給姐姐：“裴小姐，這是你落下的?！?/p>

大雪紛紛落在彼此發(fā)上衣間，他也不躲，保持微笑的表情對她道：“姑娘是不想要了，還是預(yù)備送給在下？”

從未在太子面前紅過臉的姐姐霞飛雙頤，眼神間或躲閃，卻遲遲不肯落在陳嘉禾身上。

我沉默地旁觀這對男女的粉色曖昧，忽然發(fā)覺太子其實和我一樣可悲，我們從最開始的時候就被他們的美色擄獲，而他們能給的，只是這些或美好或動人的畫面而已。

之后陳嘉禾經(jīng)常會來裴府。明知道他真正想見的是誰，還是忍不住偷偷跑去看他一眼。就像縱容一個孩子不算惡作劇的惡作劇，他會在裴府多次“無意”撞見我后對我欠身一笑。但也僅限這一笑。

他還記得我么？這點希望太渺茫，我不敢期望。

那么是不是沒心沒肺才能拉近一點，又或者心直口快才可以卸下他心防。我心口亂跳，我口無遮攔：“怎么又是你？”

一旁作陪的父親瞪我一眼：“胡說什么？”

陳嘉禾愣了愣，笑了：“對，正如裴小姐所見，又是本王。”

最傷心的不是說話沒人搭理，而是他明知道你又犯傻氣卻依舊選擇原諒你。

今天他還是沒如愿見到姐姐，因為太子先一步帶著姐姐去郊外狩獵。在知道這消息后他明顯一怔，掩飾性地對父親尷尬一笑，告辭之后轉(zhuǎn)身離開。

樹影篩下細碎光影，沐浴其中的他的背影史無前例落寞。很多時候他的落寞我看得到，但很多時候他的心碎神傷卻不讓人知曉。

我追上去在門口攔住他，向他透露了點關(guān)于姐姐的消息：“下月初姐姐會去相國寺燒香，說不定去那里就能等到她?！?/p>

他一時沒接話。我當(dāng)他不信，反復(fù)向他保證：“不騙你，那天我也會去?！?/p>

我并不知道他是否清楚自己的模樣多么漂亮，我知道的是，當(dāng)他發(fā)自內(nèi)心微笑看我的時候，我愿意替他達成任何愿望。

他輕輕嘆了口氣：“我在想，你是不是在同情我？”

“你沒看出來么？”我熱情洋溢地答他，“我這是在報答你?！?/p>

陳嘉禾凝視著我，忽然失神一笑。

下月初姐姐如約去了相國寺，但我婉拒同行，陳嘉禾或許會感激我的“通風(fēng)報信”，但這并不代表他會愿意我也一起出現(xiàn)在那里。識時務(wù)是天底下最有用的天賦，我知道。

當(dāng)天陳嘉禾和姐姐同游相國寺，卻在下山時遇到一群流氓，雖然裴家的仆人及時趕到，但為保護姐姐，打斗過程中陳嘉禾左臂受傷，傷勢頗重。送到裴府的時候父親嚇得腿都軟了，急聲讓人鎖門關(guān)窗，不準任何人往外透露半點消息，天家皇子與自己女兒一道出了意外，做父親擔(dān)心的恐怕不僅僅是女兒的名聲。

當(dāng)夜陳嘉禾就在裴家住下。

等所有人都睡下去我偷偷跑去看他，他坐在桌邊看書，抬頭一見我就笑了：“剛聽外面有小耗子鉆進鉆出的，一看果然是你。”

我咧嘴一笑，他擲下書朝我招了招手，過去才知道他左手需要換藥：“要不要叫人進來伺候？”我問他。

他搖頭：“別了，又是請安又是跪的，等他們行完禮還不得痛死我?！?/p>

三、

怵目驚心兩道傷疤，深可見骨。他反倒若無其事，掃了一眼后又落向手上的書。問到行兇的流氓是誰時，他忽地冷冷笑：“皇兄這些年也算是煞費苦心，不光處處對我設(shè)套，連我喜歡的姑娘都不打算放過。”

我沒忍住，脫口而出問了個很傻的問題：“你喜歡姐姐什么呢？長得好看？可你自己已經(jīng)那么漂亮了?！?/p>

他忍笑道：“小姑娘，沒有人會因為心靈美而愛上誰?！?/p>

我心一灰，強笑著換了另外一個問題：“既然猜到是太子指使，你怎么辦？”

他右手一枕腦后往椅背一靠：“能怎么辦？陛下最忌諱手足相殘，除非……”他笑得意味深長，卻忽然住口。

之后隨意聊了些話題，等我快走的時候他問了一個并不相干的問題：“今天你怎么沒去相國寺？”

我心灰意冷：“突然就不想去了。”

“真是可惜?！痹谖壹磳⑻こ龇块T時他在我背后幽幽道，“我喜歡一個人，從來不是因為她長得好看?！?/p>

有區(qū)別么陳皇子，不需要向我解釋。以貌取人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我看上你美艷皮囊，又拿什么來責(zé)備你的取向。

也是因為這件事，陳嘉禾喜歡裴容的事實逐漸為人所知，皇后的態(tài)度也很明確，以姐姐的身份絕不可能做上太子妃，父親又是這樣護犢的一人，豈會容忍女兒嫁作人妾。

與此同時太子力爭于陛下面前，懇求陛下賜婚，娶裴容為正妻。這決定第一個先將皇后觸怒，其后就是陳嘉禾。在太子提出娶姐姐的第二天陳嘉禾長跪陛下寢宮門口，希望陛下回心轉(zhuǎn)意，收回這決定。

據(jù)下朝回來的父親形容，陛下勃然大怒，連皇后也被罵了一頓，這反應(yīng)卻一點沒改變陳嘉禾的態(tài)度，他非但不認為自己有錯，甚至變本加厲，指責(zé)太子并非真的愛裴容，只是因為自己喜歡，所以才橫刀奪愛。

聽得此言，陛下怒極反笑：“若這樣看來，寡人立太子為儲君，難道也是故意針對你，想要置你于死地？”

陳嘉禾悚然色變，忙稱不是。陛下冷笑拂袖而去。

這些都是父親在回來之后告訴我們的，末了他長長嘆了口氣：“六皇子一向識時務(wù)，怎么如今為了容兒這般糊涂。惹怒太子豈是他能承擔(dān)起的。”

以皇后的品性，連庶出的姐姐尚且都容不下，又豈會容得了一個嬪妃生的皇子，即便陳嘉禾沒有因此事激怒太子，在太子登基以后，皇后焉能放任他安心做他的王爺。

因這件事，太子和陳嘉禾在內(nèi)務(wù)府各領(lǐng)杖責(zé)二十，經(jīng)皇后苦苦哀求，太子才免于皮肉之苦，偏就陳嘉禾不識好歹，結(jié)結(jié)實實受了之后還帶傷去求陛下，希望他能夠成全自己。陛下冷笑打量他許久，冷冷擲下一句：“沒出息的東西?！?/p>

在那句話后陛下終于松口，許諾將裴家大女兒嫁給陳嘉禾。同時，關(guān)于當(dāng)今六皇子耽于美色，沒出息的評論很快傳遍上京。

對一個不受寵的皇子來講，被自己的父親這樣評價無異是對未來仕途的劇烈一擊。很多時候我并不理解陳嘉禾，以他的才識明明可以讓他免于厄運，但他幾乎抱著一種愉悅的態(tài)度屢次將自己困于絕境。從追求庶出的姐姐，到因此與太子反目成仇，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讓他看起來這樣兒女情長，讓人失望，似乎將來注定碌碌無為。

自從婚事確定之后我屢次攛掇姐姐去看看他，到了陳嘉禾暫居宮外的別院門口時，她又改變主意，無論怎么勸都不肯進去，我急了：“六皇子為了你不惜被陛下責(zé)罰，屢次身受重傷，就為了那點不值一提的體面，你就不能進去看他？”

姐姐臉色一變，冷冷笑了：“就是因為那點體面，從小到大我飽受屈辱，連皇后都不屑看我一眼，所以我當(dāng)不上太子妃，就算我花盡心血費勁努力，永遠都比不上你隨隨便便一個不值一提。”

心緩慢地涼下去，所謂嫡親庶出我可以不在意，并不代表別人也能不去在意。

“所以，嫁給六皇子并不是你想的?！?/p>

姐姐打量著我，忽然奇異地笑了：“對，因為我知道你喜歡他，既然我注定做不了太子妃，為何要讓你得償所愿?！?/p>

四：

我無言以對，而當(dāng)我再次見到陳嘉禾時，我仍選擇絕口不提。

為什么要讓一個人的所有努力看起來那樣多余。

因股間重創(chuàng)，他側(cè)臥躺在榻上，看見我出現(xiàn)有點意外，但很快就笑了：“我真懷疑你是不是收買了替我看門的人?！?/p>

我強笑道：“似乎每次看到你，你身上都帶著傷。這次也是意外么？”

“本來還想騙騙你呢，”他微笑著，“可惜你已經(jīng)知道了?！?/p>

我想質(zhì)問他，我有無數(shù)疑問需要得到澄清，我想問他這一切執(zhí)著是否有意義。而當(dāng)話出口時，我只是說：“姐姐有事，所以不能過來看你?！?/p>

他不置可否。我忍不住問：“值得么？你為姐姐吃的那些苦，她有可能一輩子都在埋怨你?！?/p>

他的答案我這輩子都忘不掉，他凝視我的眼神有種心碎的情長，他說：“就算全天下都知道我愛她，只要她還被蒙在鼓里，那么這場暗戀就有意義。”

夜深之后我告辭離開，到了家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亂成一團，比我早回來的姐姐到現(xiàn)在還沒消息。父親從奴婢口中探聽到我們這一日的行蹤，驚怒之下狠狠打了我一巴掌，母親又是拉又是勸，趁著亂讓人送我回房間休息。

我又悔又怕又驚又懼，從府里派出去的人已經(jīng)找了一天一夜，在一家人幾乎快崩潰的時候姐姐被人意外送了回來。

衣衫凌亂，雙目呆滯，她仍舊美麗，但空洞地像是一株失去靈魂的艷尸。

噩夢終于成真的瞬間讓我第一次體會到何謂生不如死。

姐姐被人強暴，在回來的路上。

天旋地轉(zhuǎn)，父親雙膝發(fā)軟一下跌坐在地上，強撐著力氣疊聲喊人打死我。母親大哭攔住要動手的下人：“你要真想打死小安，索性連我一起打死清靜，反正在你心里頭就個裴容，哪有我們母女的影子?！彪m這樣說一面卻叫人鎖住我不讓我出去，一面又急聲命人送姐姐回房，奈何消息不脛而走，第二天裴大小姐遇歹人失身的傳聞傳遍京城上下。

父親一病不起，母親親自盤查送姐姐回來那人，對方承認，在太子府門口有人塞了錢給他，叫他將這姑娘平安送回裴府。

隨后發(fā)現(xiàn)的證據(jù)徹底佐證這個假設(shè)，替姐姐沐浴的奴婢從她手中發(fā)現(xiàn)一截明黃衣料的碎片。聯(lián)想起平時太子對裴容念念不忘，此番又逢陛下親自賜婚，這樣做不僅可以順理成章得到裴容，更能狠狠凌辱陳嘉禾一番，豈不是一舉兩得。

還在病榻上的父親氣得渾身發(fā)抖，掙扎著要換朝服入宮見圣，母親攔著不放他走。父親奮力振臂，哆嗦著高聲斥罵：“沒王法了，天底下還能沒王法了不成?！?/p>

母親含淚勸，見勸不過拉著我一把跪在他面前：“他是太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您入了宮，您喊冤哭訴的那人還是太子的父親，這天大的冤屈到頭來還是得自個兒咽下去?！?/p>

父親氣急攻心，兩手直哆嗦，好不容易收拾妥當(dāng)一聲不吭就往外走。母親哭喊著撲過去抱住他腿，卻被父親冷冷一腳踢開，邊走邊吩咐下人：“面圣，備轎?！?/p>

母親束手無策，忙拉我的手吩咐道；“快去找六皇子，眼下能救你爹的就剩他了?！?/p>

我含淚答應(yīng)著從地上爬起來，連馬車都沒準備直奔別院，幸好看門的人仍舊認得我，問我什么事。我怕太多人知道，只說落了東西在六皇子處，管家賠著笑：“爺都睡下了，我給您擔(dān)保著，東西放這兒準保沒人動?！?/p>

百口莫辯，魂魄俱裂，快哭的時候忽然聽到門后有人輕輕問了一句：“是誰？”

陳嘉禾緩步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宛如萬丈光源倏忽綻裂，當(dāng)我以為前路只剩黑暗時。

忽然肆流的眼淚，不期然涌現(xiàn)的感懷悲哀，因為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喜歡陳嘉禾并非他出眾的外表。而是他的每一次出現(xiàn)，都曾在我最絕望的時候帶給我一線光源。

五、

聽我說完大概之后他立刻轉(zhuǎn)身回屋換衣，管家早命人備好馬車，等我們由中正門抵達陛下寢殿門口時，父親已經(jīng)跪了許久。

在我含淚奔去之前陳嘉禾一把拉住我手臂，低聲在我耳邊道：“別去，倘若陛下降罪很有可能遷怒到你?！闭f罷，自己一掀衣袍在稍遠處同樣跪下，我神思無主，也跟著在他身邊跪了下去。

長夜露重，連父親衣袍都染上露水痕跡，大內(nèi)總管數(shù)次委婉暗示讓他明日早朝再議，他不肯。

陛下出殿時，長夜更漏響過三下。子時已到。

他冷冷掃過殿前三人，目光最后落在陳嘉禾身上，他聲音嚴酷地根本不像個父親：“又是你，怎么？娶了裴家大小姐還不能讓你滿意？”

陳嘉禾肅然一跪，不提太子，而是鄭重其事地答：“兒臣懇請父親成全，早日迎娶裴小姐?！?/p>

我清晰看見冷硬如雕塑般跪著的父親身體忽然一顫，而后從容直身，再跪，朗朗音質(zhì)在幽沉暗夜里分外清晰：“微臣狀告當(dāng)今太子陳氏，強辱臣女?！?/p>

在諸人愕然，在陛下幾乎接近鐵青的臉色中，我聽到父親平靜地又重復(fù)了一遍剛才的話。

那一剎我似乎看見天空有巨手撥開云翳，未等來如期的天光大亮，緊隨而至的是雷霆萬鈞和疾風(fēng)暴雨。

陛下勃然大怒，連夜命人將太子從府里綁到凝華殿門前，他自然不承認，直至父親呈上姐姐手中撕扯下來的明黃布片，太子這才悚然色變，矢口否認：“這不是兒子的，這絕不是兒子做的?！?/p>

確是太子的，因為很快就有人從太子府搜出那件被撕掉一角的袍子。

天際隱有一線青灰，投射的晨光也帶著鐵銹般的色澤，冷冷掃落在一天最初狼狽的凝華殿前。

陛下鐵青著臉，命人將太子拿下暫壓宗人府。掉頭面無表情掃過父親，在他下達命令之前陳嘉禾忽然膝行至他跟前，俯身一跪，再抬頭已聲帶哽咽：“裴大人愛女心切，與您對兒子們的愛沒有任何區(qū)別，天底下任何父親遇到這樣的事言行難免失態(tài)。太子不過一時糊涂，大錯既已鑄成，兒臣懇求父皇早日將裴小姐嫁給兒臣?！?/p>

我抬頭看著陛下，他仍出于憤怒和冷漠的邊緣，但表情卻奇異地緩和。垂目深看原本不屑一顧的兒子一眼，他的眼中有種接近年邁的憔悴哀傷：“都起來吧，是寡人氣糊涂了?！?/p>

待陛下郁郁離開后，陳嘉禾和我上前將父親從地上扶了起來。他以袖拭淚，顫顫巍巍推開我們的攙扶，自顧自往外走去。

看著父親蹣跚遠去的背影，一絲不詳?shù)挠嵪⒕徛∩闲牡祝毅枫凡话驳貑枺骸氨菹抡娴臅幹锰?，放過父親么？”

他的雙眼閃爍著我未知的幽光，卻并沒告訴我這問題的答案。

趁天亮群臣入朝之前，他送我回裴府。幾番欲言又止，他卻敏銳地早已察覺，下車之前他叫住我，看著我他鄭重其事地說：“我喜歡一個人，從來不是因為她長得好看?！?/p>

存于心底的霧靄緩慢散去，我凝視著晨曦之中他漂亮容顏，在升起的類似感激的情緒中，卻有另一重?zé)o言心酸覆蓋心間。悱惻千言，那些輾轉(zhuǎn)在我肺腑里的句子，卻沒有一句可以說給他聽。

譬如謝謝你。

又譬如我愛你。

六、

裴家遭此奇恥大辱，父親一病不起，姐姐出嫁所有事宜由母親一力操辦。

太子因此事被陛下軟禁，但也只是軟禁而已，皇后唯恐儲君之位不穩(wěn)，又為改善同裴家的關(guān)系，她舊事重提，請求陛下將裴家小女兒嫁入東宮為妃。待聘禮從宮中送到裴家門口時，父親氣急攻心，在病榻上揚聲叫人全扔出去，一個都不許放進來。

母親含淚找到我，不待她開口我已經(jīng)知道她想說些什么。

經(jīng)此一役，我清楚地意識到陛下曖昧的態(tài)度，對太子他確實失望至極，但也絕不會為了一個受辱的臣女輕易責(zé)罰未來的儲君。父親的耿直極有可能將他和這個家置于死地。

當(dāng)我頷首答應(yīng)時，我看見從來只閃爍在母親眼底的薄光第一次化成熱淚滂沱沖下。

她緊緊抱住了我，她說：“想哭就哭出來吧?！?/p>

我笑了笑，有區(qū)別么？如果不是走向他，任何目的地對我而言都毫無意義。

我的婚事一直都瞞著父親，姐姐的遭遇已給了這個中年男子劇烈一擊，如果他知道我要嫁的人是那個摧毀我們裴家的太子，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否仍能夠活下去。

陳嘉禾也知道了這件事。

他來找我的時候是個雨天，我在檐下等雨停，他穿著蓑衣從長廊末端緩步走來，流光溢彩的外表與記憶中并無區(qū)別，除了他嫣紅雙頰，雨幕之后他的雙眼罕見地迷離。

他喝過酒，而且不少。

按捺心底某種不好的揣測，我問得忐忑無比：“你來做什么？”

酒醉后的陳嘉禾出乎意料地遲鈍，垂眸似真的思索這問題，再抬頭看我時忽然笑了：“聽說你要嫁給太子?！?/p>

似不耐酒意，他支額坐下，出口的下一句話幾乎嚇得我魂飛魄散：“你不是喜歡我么？喜歡我為什么還要嫁給太子？難道連你的喜歡也是假的？”

神諭被揭開，靈魂被碾斷，我雙膝發(fā)軟，類似屈辱的感覺撲面而來。

他清楚，他明明一清二楚卻冷眼旁觀我的掙扎。

“對，我喜歡你，從第一眼開始，”我直視他，清楚地說出原本預(yù)備深埋于心的秘密，“那你呢，你說你一直深愛姐姐，而你卻總在我面前出現(xiàn)。你讓我在十五歲的時候知道什么就叫誘惑，卻偏偏在你身上貼滿禁止接近的字條。”

聲帶哽咽，即便我努力不使彼此察覺，我說：“你真正喜歡的，就是被別人喜歡的感覺。”

他忽然冷冷地笑了，挾住一臂將我拖到他面前，低頭掃過我淚眼，冷靜地道：“如果不是在乎那個人，你以為我會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掙扎反抗哭訴對他通通失效，當(dāng)他熏紅雙眼風(fēng)度全無對我怒吼：“我真恨自己當(dāng)初救了你，如果你死了……我不知道現(xiàn)在多清靜?！?/p>

薄光于此時減弱一層，循光影望去，我抬頭看見姐姐站在回廊盡頭，雨幕背后。

驚雷碾過，陳嘉禾的聲音卻于此刻分外清晰，“那好，讓我來告訴你，”他說，“什么是我真正喜歡的。”

忽然低頭，他潮濕的唇觸上我同樣潮濕的眼眸。

雨勢陡然增大。

如陣的雨聲里，我看見經(jīng)年的記憶歷歷于眼前閃現(xiàn)，夾雜著往昔未知的心酸茫然和委屈。

他愛我，而此刻他愛過的女子站在他背后。

我悚然推開他懷抱。

七、

心照不宣將其視作他醉酒后的囈語，絕口不提是我和陳嘉禾對待那樁事情的共同態(tài)度。如果這樣可以彌補我的罪過，我寧愿我的感情從此下落不明。

下月初他與姐姐即將完婚，我的婚事同樣迫在眉睫。

婚禮當(dāng)天母親和我一起注視姐姐步入花轎。

送到陳嘉禾府邸卻只剩一具尸體。姐姐用金釵刺入自己頸部，選擇以自戕的方式實現(xiàn)她對我的最后一次報復(fù)。

這消息剛傳到裴府時，父親表現(xiàn)地出乎意料的平靜。對匆匆趕來一臉歉意的陳嘉禾，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好好處理容兒的后事，老臣這輩子求您的，只有這件事?！?/p>

陳嘉禾深看他一眼，確定神色無異才頷首應(yīng)下。

姐姐頭七當(dāng)日，父親自縊于群臣上朝必經(jīng)的午門，廣袖上書四字：“天日昭昭?！?/p>

舉城震驚，朝野嘩然，出于唇亡齒寒的恐懼，文臣聯(lián)名上書請求當(dāng)今天子重審太子一事，以正綱法倫常。

裴府上下悲痛欲絕，我的母親在幾度昏厥后拒絕再與東宮聯(lián)姻，皇后震怒，一時風(fēng)雨飄搖，草木皆兵，陛下沉默的態(tài)度激得群臣悲憤。

于此刻挺身而出的，竟然是此前一直處于被陛下忽視狀態(tài)的陳嘉禾。力挽狂瀾，他斡旋群臣之間，妥善處理裴家后事。他的才能在一夜之間變得異常耀眼，在這個沉沉的黑夜。

那時太子名聲幾乎已經(jīng)掃地，又因為一樁意外的事終于使陛下灰心。

皇后以為太子儲君之位難保，與塞外將領(lǐng)勾結(jié)，被事先早有覺察的陳嘉禾劫殺于皇城外，陛下聞?wù)f之后又驚又怒，立刻廢黜太子位，預(yù)期中的人選又以陳嘉禾的呼聲最高。

其實我并不意外這個結(jié)局，從見到陳嘉禾第一面起我就知道，擁有這樣出眾的容顏又怎會甘心錦衣夜行，甘心頂著這個不出息的評價屈辱地活下去。

他主動來找我是在那年的中秋節(jié)，在塵埃終于落定以后。

我在收拾姐姐遺留下的物品時，忽然發(fā)現(xiàn)點異樣的東西。

記憶仿佛一下子回到多年前，那出現(xiàn)在眾皇子之間郁郁寡歡的少年，在周圍華服襯托下略顯黯淡的著裝，唯一的亮點是懸在他腰間一枚古玉。

此刻這枚古玉在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