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
——一生一世,不離不棄,唯有邪影。
楔子
將要踏上幽州戰(zhàn)場的人,照例都要到雪婆婆這里來討一碗湯。這碗湯溫胃活血,還可以抵御邪瘴之氣,讓人們在剛剛進入幽州的時候不會那么難受。
葉慈也是來喝湯的,她是太虛觀第七十三代弟子,看起來十分瘦弱,眼神卻異常地清亮和堅定。
雪婆婆給她盛湯的時候特意問了一句:“你真的要去幽州?”
葉慈點了點頭,見雪婆婆一臉的不放心,便柔聲道:“幽州的邪瘴之氣會增強邪影的功力,正是我太虛弟子可以大大發(fā)揮的地方,婆婆不必擔心?!?/p>
雪婆婆卻嘆了口氣,沒說什么。她知道,邪影固然威力巨大,然則有得就有失,邪影之術一旦失去控制,極易反噬施術者,乃至于不分敵我,虐殺同伴。所以,在大荒,邪影之術一直是禁術。
而今王朝派身負邪影之術的太虛弟子前往幽州,可見戰(zhàn)事有多么吃緊了。幽州是妖魔軍的大本營,太虛弟子一旦潛入,即使遭邪影反噬,獵殺的也不過是妖魔軍,王朝自然是樂見其成的。
只是,這些太虛弟子,又有幾個還能回返大荒?
三天后,太虛弟子集結完畢,鎮(zhèn)守幽州地界的王朝軍士打開大門,一行人魚貫而入。葉慈走在隊伍最后面,將要進門的時候,忽然一個年輕的男子閃到她身后。雪婆婆聽見那個男子說:“你沒有邪影,還是先進去,我來殿后?!?/p>
葉慈點點頭,那男子身后便騰起一個巨大的影子,那影子緊緊地跟隨著他們,轉眼便消失了。
壹
在十二歲以前,葉慈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離開西陵城,更不要說什么拜入太虛觀學藝,以至于最后走上戰(zhàn)場,面對妖魔軍了。
其實,在葉慈十二歲以前,太古銅門未開,大荒的人們甚至不知道還有一個叫做幽州的地方,更不知道有一群妖魔生活在幽州,一直覬覦著陽光普照的大荒,怨恨著生活在大荒的人們。
然而那一天終于到來,太古銅門被打開,妖魔軍蜂擁而入,大荒各地戰(zhàn)亂四起,民不聊生。即使是作為西陵名門的葉家,也沒能逃脫戰(zhàn)火的侵襲。更何況葉家歷代承受了王朝隆恩,大荒有難,葉家子孫自當奮起反抗,保衛(wèi)家園。
于是,從未習過武的葉家幺女葉慈,就那樣被送進了王朝軍。后來,軍師發(fā)現(xiàn)葉慈天資聰穎,靈根深種,就把她送進了太虛觀學習道法。
如今葉慈已經(jīng)十八歲,在太虛觀第七十三代弟子中算得上是出類拔萃的人物。雖然出身名門,但是她從沒有覺得自己跟其他的弟子有什么不同,每日同大家一起修習心法,苦練劍術。若是掌門曲謂指派下任務,她便行走奔波于大荒各地,餐風宿露,只盼能為王朝盡上一份心力。
可惜,她的同門卻不這樣看她。葉慈天資聰穎,拜師不到半年就掌握了四神召請之術。一年之后的例行比試中,葉慈擊敗了掌座師兄,成了第七十三代弟子中的首席弟子。
沒有人服氣,太虛觀很多弟子是各地慈濟堂送來的孤兒,幾乎從會走路就開始修習道法,如今輸給一個入門僅僅一年的小女孩,誰能甘心?掌座師兄一時性起,抬手便要召喚邪影,終于惹得曲謂大怒,罰掌座師兄思過一個月。
那之后,葉慈因為已經(jīng)小有所成,便開始被指派任務了。葉慈本來就不多話,又經(jīng)常是獨自出去執(zhí)行任務,跟同門弟子聯(lián)系不多,大家對她的誤會自然漸漸多起來,傳聞也就說得益發(fā)難聽,以至于有些弟子根本沒見過葉慈,心中卻也充滿了對她的不屑。
南浦就是這些弟子的其中一個。他出身于雷澤城中的名門,喜歡交朋友,拜師又早,跟很多師兄弟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在師門中人緣很好。
葉慈入門的時候,南浦正隨他的師父在青云宮靜修,直到一年半以后才回到太虛觀,聽說了葉慈的鼎鼎大名。
他回到師門的那個晚上,掌座師兄拎了酒瓶來找他,喝得趴倒在桌子上,嘴里還喃喃地說:“我不服……”
南浦笑了,說:“師兄別氣,看我給你出氣?!?/p>
貳
在下一年的例行比試中,南浦果然給掌座師兄出了氣。
就在葉慈被逼得跌倒在擂臺邊的時候,南浦反手掐了個訣,招出靈鶴。雖然兵宗宗主已然判了葉慈告負,南浦卻并不收手,直叫那靈鶴撲上前去,將葉慈的襟袢給啄了下來。
眾皆嘩然。
大庭廣眾之下,外衣襟袢被人挑落,這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可以說是無上的羞辱。雖然葉慈年方十四,長得又比別人瘦小,根本看不出女子的身姿,可南浦的這個舉動仍然是太過分了。
葉慈卻沒什么表示,聽到掌門罰南浦去打掃仙香林,她也只是略頓了一下,便回去自己房間整理衣裳了。
于是南浦郁悶了。有一天,他正一邊喝著掌座師兄偷渡給他的好酒,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打掃著仙香林永遠也掃不凈的落花,卻見前面人影一閃。那人身量尚小,卻穿著代表本門高階弟子的紺青色道袍,不是葉慈,又是哪個?
南浦笑了,他正覺得無聊,這家伙就送上門!于是他跳出去,攔住葉慈喝問:“你做什么來的?有掌門手諭嗎?你知不知道這里是禁地啊!”
其實仙香林真不是禁地,仙香林中央有個法陣,太虛弟子都被告誡過不可靠近,但是那是因為法陣威力太強,修行不夠的弟子貿然靠近的話,容易受傷。
所以,葉慈當然不知道這里是禁地??匆娔掀?,她先是“呀”了一聲,接著愣愣地說:“什么禁地?師父只叫我來摘幾個果子回去預備祭祀,沒說要掌門手諭啊?!?/p>
南浦挑了挑眉:“是你來得早還是我來得早?我說禁地就是禁地,不信你回去再問問你師父。”
南浦本以為還要跟葉慈糾纏一下,沒想到葉慈居然答應了一聲就走了,害得南浦一肚子的話都沒說出來,憋得夠嗆。他想,這仙香林位于太虛觀的最外圍,從葉慈師父那兒過來,少說也得走半個時辰,這家伙不會真的跑回去問她師父了吧?
答案是,葉慈真的跑回去了。
一個多時辰之后,葉慈找到南浦說:“我?guī)煾刚f這里真的不是禁地,到這里摘果子也不需要掌門手諭,而且以你的功力來說,在這里完全不用擔心法陣?!?/p>
南浦聽得一愣一愣的,接著看見葉慈掏出一張符咒,遞給他說:“掌門罰你在這里打掃一個月,你會擔心也是當然。這是我跟掌門求的強身固魄符,你用了,就再無后顧之憂了?!?/p>
這……這是哪兒來的傻子??!一般人被他這樣戲弄了之后,不是應該生氣的嗎!?
南浦目瞪口呆,傳言中,葉慈是一個仗著自己出身名門,得了掌門偏疼,就目中無人的女孩子。他沒想到,這孩子原來竟是個一根筋的實心眼兒。她之所以修習道法比別人快,并不是因為得了師父和掌門的偏心,而是因為她一心一意,只修習道法。同門休息的時候,她在練功;同門玩鬧的時候,她在練功;同門議論她的時候,她還在練功。天分高又肯吃苦,她怎么可能學得不快?
南浦拿著符咒,哭笑不得,最后說:“以后你跟我混吧。”
叁
南浦說話算話,從那以后,他便常常帶著葉慈。
在太虛觀里的時候自不必說,南浦時時帶著葉慈。葉慈本來天分就高,跟著南浦,就像是額外得了一個貼身指導的師父,修為自是大有長進。只是有一件,無論葉慈再怎么用功,也無法掌握邪影之術,這讓南浦十分煩惱。
雖然邪影之術是禁術,但是眼下戰(zhàn)事吃緊,若是真到了被妖魔圍困的時候,用了這邪影之術,只怕還有三分生還的機會,因此太虛弟子都學了這門術法,并且勤加練習。
可是葉慈呢?她的通靈之術修煉得爐火純青,可是不管怎么畫符怎么掐訣,邪影就是不出來。南浦法子用盡也沒見什么改善,不得已,他私下跑去問了曲謂。
曲謂其實也已經(jīng)注意到這個情況了。猶豫了半天,他才對南浦說:“你可知邪影是怎么來的?”
南浦一臉疑惑,曲謂嘆了口氣,說:“邪影乃是通靈濁氣化為實體,須以人心為引?;蛘邜?,或者恨,只要人的心中有執(zhí)念,不論善惡,皆可引出邪影。”
可是葉慈,并不能。
南浦不知道這應該算是幸還是不幸,葉慈心思單純,沒有執(zhí)念,所以無法召喚邪影。這樣她就不會遭邪影反噬,可是若是情勢危急,又有什么能夠保護她?
南浦也沒有辦法,只能督促葉慈更加勤奮修行。
一晃四年匆匆而過,這四年間,大荒又有三個地區(qū)淪陷,葉慈也已經(jīng)十八歲,算是大姑娘了。
一般十七八歲的姑娘,正是花兒一般的年紀,也到了少女懷春的時候。就算是在戰(zhàn)火紛飛中,與葉慈同齡的女弟子也大多開了竅,漸漸地不再與師兄弟們同室練功。見到南浦的時候,她們會垂下眉眼,顯出些女子柔媚的神態(tài)來。
可是葉慈沒有變。她依然是清清瘦瘦的模樣,走在師兄弟們中間,.也會有人會偷偷打量她,只是她全都一無所覺。
南浦覺得無奈,叫她再試試召喚邪影。葉慈一抬手,身后依舊是一片虛空。南浦嘆氣,知道這姑娘依然沒有開竅。
他覺得他應該好好開導開導葉慈,總不能叫這姑娘這么不開竅一輩子啊。可是他剛動了念頭,便有人來傳話,說夏苑傳來急報,靈狐祭祀現(xiàn)身,曲謂下了手諭,派他去刺殺。
南浦收拾行裝上了路,臨走之前,他對葉慈說:“這次從夏苑回來,我們一起去西陵好不好?”
葉慈茫然:“去西陵做什么?”
南浦彈了她一下:“真是個豬。”
肆
南浦離開之后不久,葉慈也接了任務,去中原西岐村護送一位老神醫(yī),到西陵城去給定勇將軍看病。
到將軍府完成任務之后,葉慈想起南浦的話,就收拾了一下自己,然后回了家。
葉慈的哥哥姐姐也都參加了王朝軍,此刻的葉家只剩下葉慈的娘親以及在葉家養(yǎng)傷的葉慈表兄??吹饺~慈回家,葉夫人很高興。噓寒問暖一番之后,葉夫人拉著葉慈的手,忍不住紅了眼圈。
“都這么大了,是大姑娘了……”說著,葉夫人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最后卻還是搖了搖頭,說,“算了,沈家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人了。再說,如今戰(zhàn)事為重,先不說這些了?!?/p>
葉慈單純,可是并不是傻子。她約略猜得出葉夫人原本想說什么,只覺得一陣別扭。
在家里住了一夜,葉慈第二天就匆匆啟程,趕回太虛觀。回到門派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向掌門復命,葉慈到了大殿門前,卻突然聽見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她知道掌門有客,便靜靜地進去站在一邊,沒有說話。
曲謂的客人是一名年輕的云麓仙居女弟子,她奉了云麓掌門的命令來求見曲謂,說云麓的鎮(zhèn)派之寶天書水卷有了下落,希望太虛觀能夠派出弟子幫忙,取回天書。八大門派同氣連枝,曲謂自然很干脆地答應了這個請求。
約定了隔日就派人同那女弟子回返云麓仙居,曲謂看到一旁的葉慈,便叫她帶那女弟子去客房休息。那女弟子卻不肯動,躊躇了半天,才紅著臉問:“不知道南浦師兄……現(xiàn)下身在何處?”
南浦還沒有回來,那女弟子看來很失望,卻也只能悻悻地離開了大殿。葉慈跟在她身后,看見她迤邐垂下的黑發(fā)間,有一支點翠的白玉簪子。那簪子可真漂亮,活靈活現(xiàn)的玉蘭花搭配著垂下的珠串,襯得那女弟子益發(fā)嬌俏起來。
見葉慈注意到那支玉簪,那女弟子頰上更紅了三分,囁嚅著說:“這是南浦師兄送我的。”
那一剎那,那女弟子顯得格外美麗,就連云麓仙居那一式的鵝黃弟子服,看起來也比太虛觀青灰色的道袍飄逸靈動多了。
是因為這樣,南浦才送她木簪子,而送了那女弟子漂亮的花簪么?
就算葉慈再怎么木訥,在這一刻,她還是體會到了酸澀的滋味。
她本來也有花簪,是一個師妹送的,沒有那云麓女弟子戴的好看,卻也玲瓏雅致,珍珠做的簪頭墜下三條銀鏈,葉慈很是喜歡。
可是有一次執(zhí)行任務,去攔截妖魔軍的時候,南浦卻不由分說地將她的花簪摘下,遞給她一個黑漆漆的烏木簪子,說:“你這簪子叮叮當當?shù)?,生怕妖魔軍不知道這兒有埋伏是不是?”
葉慈照例沒有反駁,拿木簪子束好了頭發(fā)。戰(zhàn)斗過后,她去向南浦討花簪,南浦卻說不知道落在哪里了。葉慈無法,只得一直用那木簪子束發(fā),用久了,倒也習慣。只是今日見了那女弟子頭上的玉簪,卻不知怎么,看那木簪子格外不順眼起來。
出于自己也不明白的心理,葉慈將南浦送她的木簪丟在房間,改用絲帶束發(fā)。過了半旬,南浦返回太虛觀,見葉慈沒有戴那支簪子,竟然生氣了。
葉慈覺得南浦這是惡人先告狀,可是南浦明顯比她更加生氣,而且非常理直氣壯,葉慈只好帶他回自己房間去找簪子。
半路上遇見師弟,怪笑著攬住南浦的脖子問他:“師兄,你怎么才回來?人家慕紫姑娘等了你三天呢?!?/p>
南浦沒心情開玩笑,冷著臉問:“什么慕紫?”
這下連葉慈都傻了,慕紫就是那個云麓仙居的女弟子,南浦不還送了人家一支白玉花簪么,怎么現(xiàn)在連名字都記不起來了?
過了半天,南浦才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聲,說:“原來是她。”
后來,葉慈在師兄弟們聊天的時候聽說,南浦從未將慕紫放在心上。當日南浦出去執(zhí)行任務,在玉器店看到那支白玉發(fā)簪,玉器店的伙計極力慫恿他買下來,說送給中意的姑娘,那姑娘必然會很高興的。
南浦買下了那支發(fā)簪,卻在行刺幽都軍統(tǒng)領的時候,看到那統(tǒng)領的妻子也戴著一支同樣的白玉花簪。后來南浦就隨手將那只發(fā)簪遞給了跟他一起執(zhí)行任務的云麓仙居女弟子,也就是慕紫。
他說:“要送給中意的姑娘,自然是獨一無二的東西?!蹦侵⒆与m然很美,但是別人也有,于是被南浦輕易舍棄了。
師兄弟們說起這件事,大多在慨嘆慕紫姑娘識人不清,滿腔情意錯付了南浦這么個沒心沒肺的貨。可是葉慈不這么想。
她想,原來南浦已經(jīng)有了中意的姑娘。
可是那個姑娘是誰?
伍
再后來,葉慈就沒時間琢磨南浦到底喜歡誰這個問題了。妖魔軍派人刺殺了鎮(zhèn)守天合關的大將軍,王朝陣腳大亂。有人提出釜底抽薪,趁著妖魔軍大部都在大荒,派人潛入幽州,直接到妖魔軍的老窩搗亂。
沒有人比太虛弟子更合適了,就算他們自己死了,也還有邪影。在這個只需要殺戮的任務中,沒人會比他們更具有威力。
曲謂沉默了很久,他知道,這一去,只怕太虛觀千年基業(yè)都將付之東流——最精銳的弟子全都投身幽州,這一去,只怕就再也回不來了。
可是,如果連大荒都沒有了,太虛觀保留實力又要做什么用呢?
葉慈一行人就這樣踏上了征途。其實葉慈本來是不必去的,她不能召喚邪影,本不在奔赴幽州的名單之中??伤约赫业角^,說:“我拜入太虛觀門下,本就是為了拼死一戰(zhàn)?!?/p>
曲謂無法,南浦也不勸她,只說:“戴上我送你的簪子吧。”
葉慈束好頭發(fā),不知怎么,竟然覺得有些開心。她想,至少南浦還記得,這是他送的簪子。
葉慈戴著木簪子,跟同門一起進入了幽州。一進幽州,他們就按照計劃分成兩人一組,分別行動。這樣分組是為了多少有個照應,卻又不至于在邪影反噬的時候誤殺太多同門。
葉慈同南浦一組,前往水濱的巫族營地進行狙殺。他們知道此行兇多吉少,卻也并不是來送死的,所以一早就定好了計劃,隱蔽起來,個別殲滅。開始,這個方法很有效,他們殺死了很多巫族祭祀。然而,他們究竟是孤身入虎穴,不久之后,這個方法就被識穿,他們被包圍了。
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一天,兩個人都不慌張。他們在外圍布置了很多陷阱,巫族人一時無法靠近他們。南浦默默地召喚出邪影做好準備,又抱著最后一絲希望,說:“葉慈,你再試試看。”
葉慈乖乖施法,卻也依舊沒有召喚出邪影。南浦嘆了口氣,說:“看來我等不得了。”
聽著越來越近的搜索聲,南浦的語速也加快了,他說:“葉慈,你知不知道?本門中有些弟子,還有另外一個名字?!?/p>
葉慈知道。本門中的弟子,有些是從小在太虛觀長大的,他們自然是按照輩分由各自的師父取的名字;而半路拜入山門的則各人自便,愿意改名的可以改,不愿意改名的,依舊叫本名也可以。比如葉慈,就是沒有改名的。
只是她不知道,原來南浦還有另外一個名字。
“我是雷澤沈家排行第四的兒子沈放歌。三個月前,我給我娘親寫信,告訴她我有了喜歡的女孩子,我要娶她。她卻告訴我,早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就已經(jīng)跟別人定下了親事?!?/p>
葉慈愣了,南浦已經(jīng)有了婚約?她想開口,南浦卻對她做了個手勢,意思是時間不多了,叫葉慈先聽他說,葉慈只好沉默。
南浦又說:“當時我很不開心,可是我娘又告訴我,跟我定親的女孩子,是西陵葉家最小的女兒?!?/p>
葉家最小的女兒,不就是她???葉慈聽到身后傳來破空之聲,但是她太震驚了,所以沒辦法做出反應。南浦將她一把拉到身后,繼續(xù)說:“葉慈,你看,多巧。我多高興,可惜,已經(jīng)沒時間了?!?/p>
葉慈幾乎是憑著本能召喚出麒麟,向想要偷襲南浦的巫族沖了過去。那一戰(zhàn)打得慘烈,葉慈渾身是血地倒了下去,昏過去之前,只記得南浦說:“葉慈,我叫沈放歌,將來我的墓碑上,不要寫錯名字?!?/p>
葉慈苦笑,沈放歌,你怎么就知道我能活下去呢?
陸
葉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太虛觀的。
當她自長長的黑暗中醒過來,就已經(jīng)身在自己的房間里了。照顧她的師妹告訴她,他們進入幽州三天之后,定勇將軍才得知這個消息,氣得暴跳如雷。隨即,定勇將軍就派了魍魎弟子潛行進入幽州將他們救出,可惜為時已晚,沒剩多少人了。
沒剩多少人是多少人?
太虛最精銳的七百弟子進入幽州,最后活著回到太虛觀的,只有六個人。
魍魎弟子還帶回了一百六十三具遺骸,剩下的五百三十一人,尸骨無存。
南浦,或者說是沈放歌,就是那尸骨無存的其中之一。
葉慈沒有哭。她覺得胸口被塞得滿滿的,脹得生疼,可是哭不出來。她想,沈放歌,怎么辦,我找不到你的尸體,連墓碑都沒有辦法幫你立。
葉慈還在養(yǎng)傷的時候,沈家來人領沈放歌的遺物。來的人是沈放歌的親娘,她要求見葉慈一面,同門便帶她去了葉慈的房間。
老夫人對葉慈說:“我知道你是葉家的幺女,我不知道你娘親有沒有對你說起過……”
葉慈說:“我知道,沈放歌都告訴我了?!?/p>
老夫人愣了一下,隨即就明白了。最后她嘆了一聲,說:“真是造化弄人?!?/p>
葉慈傷好了之后,主動跟曲謂要求前往幽州,她想,沈放歌,我要帶你回家。
可惜戰(zhàn)事吃緊,人員的調派并不能以葉慈的感情為轉移。葉慈被派往江南前線,與王朝軍隊一起抗敵。
有一日巡守的時候,葉慈的小隊遇到一隊妖魔斥候,其中一個妖魔斥候的火系法術修煉得爐火純青,葉慈和同行的云麓弟子費了許多力氣才將它制服。葉慈的長劍抵住那斥候的脖子,卻聽見它喉嚨里傳出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接著竟說出話來。
它說:“師弟,是我……”
那云麓弟子大吃一驚,叫了一聲“師兄”。那斥候的面容扭曲起來,似是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最后只說:“師弟,殺了我?!?/p>
那云麓弟子眼含熱淚,最終一個火球打在那妖魔斥候的心臟上。斥候死了,尸體卻漸漸發(fā)生變化,最終變成了一個極年輕的男子模樣。
葉慈這才知道,有的時候,妖魔軍會把即將死亡的人變成妖魔,吞噬他們的心智,讓他們?yōu)檠к娦ЯΑK闹幸粍?,當日沈放歌?zhàn)死,同門卻沒有找到他的尸體,會不會,他也化成了妖魔?
事后,她去找那個云麓弟子,問他可有破解的方法,云麓弟子只是搖頭:“被妖魔同化就已經(jīng)失了本心,就算偶爾恢復意識,卻也把持不住,過不了多久,就會完全變成妖魔的?!?/p>
葉慈卻不這么想。她想,沈放歌那么聰明,如果是他,一定有辦法奪回自己的身體。
于是,此后她每碰到一個妖魔,都會先將它困于劍下,然后問它:“沈放歌?”
可惜,沒有任何一個妖魔給過她她想要的回應。
柒
之后的一段時間,葉慈過得渾渾噩噩,每殺死一個妖魔,她都會害怕,怕那具尸體會漸漸變化,變成沈放歌的樣子。
這樣的恍惚之下,她不可避免地犯了錯。她帶領的小隊中了妖魔軍的埋伏,一行人苦撐了兩個時辰,最終還是只剩下葉慈一個。隊中的冰心弟子最后只喊了兩個字——邪影!
葉慈知道,一行人傷亡殆盡,實在是已經(jīng)沒有了什么后顧之憂,她可以召喚邪影了??墒菃栴}是,她不會啊。拼著最后一點力氣,她捏起法訣,卻在昏迷之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的身前竟然真的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影子。
葉慈醒來的時候,映日守將孫不棄找到她,皺著眉問她:“你是當初太虛觀襲擊幽州時候的幸存者?”
葉慈點頭承認。孫不棄思忖再三,最后說:“這次你做得好??墒悄阋仓佬坝笆鞘裁矗院?,不可再隨意召喚?!?/p>
葉慈自然應承下來??墒撬龥]想到,那之后不過三天,戰(zhàn)場上再度出現(xiàn)了邪影。
眾皆駭然。
映日前線只有葉慈一個太虛弟子,就算她再三辯解,說她沒有召喚邪影,可眾人就是不信。孫不棄上報了大將軍,葉慈只能先返回太虛觀,聽候發(fā)落。
葉慈回到太虛觀,已經(jīng)是月過中天,她顧不得休息,匆匆地敲開了曲謂的房門。
曲謂看到突然返回的葉慈,自然很是吃驚。但是讓他更加吃驚的是葉慈所說的話,她之前在戰(zhàn)場上發(fā)生的事情。
“我真的沒有召喚邪影。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我甚至連召喚邪影的符咒都沒有帶在身上?!比~慈喃喃地說著,突然站起身走到門外,又說,“掌門,你來看?!?/p>
清冷的月色下,葉慈筆直地站著,她身前有一道長長的影子,卻是男子的身姿。
葉慈低頭看著影子:“我不知道,以前我沒注意過,我真的不知道……”
她心智大亂,語焉不詳,曲謂卻都聽明白了。葉慈以前沒有注意過,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影子什么時候變成了這樣,又或者,一直都是這樣。
曲謂皺眉,本要讓葉慈先回房休息,可是看到葉慈慌張的樣子,他便明白,即使叫她回房,她也睡不著。于是他索性上前一步,一掌劈暈了葉慈。
葉慈的身體軟軟地倒下來,曲謂扶住她,卻在一瞬間,被葉慈發(fā)間的那支木簪奪去了所有注意力。
幽夢之鄉(xiāng),沉珂之木,以此木為介,可以封心神,行咒術。
曲謂心思一動,將那簪子取了下來。就在簪子落入手中的一剎那,屋中泛起了烏黑的迷霧,那迷霧漸漸由虛到實,化成一個巨大的邪影。
曲謂梗了半天,最后問:“南浦?”
曲謂多想自己猜錯,可是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解釋。
葉慈心思單純,沒有執(zhí)念,因此不能召喚出邪影,于是南浦尋來沉珂之木,以自身為代價,在生命危急的時候,他把自己化為邪影,保護了葉慈。
葉慈沒有執(zhí)念,但是他有,他的執(zhí)念,就是葉慈。
所以,他一直要求葉慈戴著那支發(fā)簪。
第二天,葉慈醒來,奉命去見曲謂。曲謂對她說:“你別怕,你的邪影與別人的不同,盡可任意召喚無妨。你的情況我會跟大將軍說明,你先回前線吧?!?/p>
葉慈心中疑惑,可她信曲謂,于是收拾了行裝重新奔赴戰(zhàn)場。臨行前她問曲謂:“掌門,我什么時候可以再去幽州?”
看著葉慈的背影,曲謂想,也許現(xiàn)在的葉慈,已經(jīng)有了執(zhí)念。
可惜他不能告訴葉慈,其實,南浦一直就在她身邊。
捌
太古銅門被打開之后的第九年,太虛觀不敵妖魔軍圍攻,淪陷了。
曲謂帶著僅存的三千弟子突圍而出,一路行至青云山腳下,眾弟子或者傷重難捱,或者體力不支,都已經(jīng)走不下去了。不得已,曲謂下令在山下休整,沒有受傷的弟子分作三班,輪流休息或者守衛(wèi)。
葉慈排了一班巡守,又排了一班值夜,一直到最后才休息。她精疲力盡,睡在篝火旁邊,火光映出她的影子,是一個修長的男子身形。
曲謂巡守時看見了,輕嘆一聲,走過去低喚:“南浦?!?/p>
那影子動了動,似乎是在回應曲謂。
曲謂說:“你真要這樣下去?你再想想,我可以幫你超脫,重入輪回?!?/p>
那影子又晃了晃,接著緩緩直立起來,漸漸化作一個巨大的邪影。它長相兇惡,面色卻和順,雖然青黑的面龐上并沒有半分當年南浦的俊秀,然而那上翹的嘴角卻透出三分玩世不恭,正是屬于南浦獨一無二的神情。
邪影并不能說話,可是它可以動。隨著它緩慢地移動,地上漸漸出現(xiàn)了兩個字——
不悔。
曲謂搖了搖頭,不再勸說它。
邪影慢慢消散在原地,葉慈依然在沉睡,那修長的男子身影溫柔地包覆著她,是天下最柔軟卻也最堅強的保護。
半個月后,太虛觀殘存的弟子在西岐村安頓下來,曲謂找到葉慈,說:“王朝有個計劃,要派人去幽州,刺殺幽都之王顓臾?!?/p>
葉慈的眼睛亮起來:“我去?!?/p>
她想,沈放歌,我終于可以去找你了。
尾聲
“婆婆,我來討一碗湯?!?/p>
雪婆婆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只見葉慈背著青鋒劍,出現(xiàn)在小路的另一端。她的眼神依舊清亮,神色依舊堅定,看起來與三年前沒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這次她的身后,有巨大的邪影默然相隨。
三年來,大荒的戰(zhàn)局愈加危急,雪婆婆看著許多八大門派的弟子走入那扇大門,就再也沒有出來。而葉慈,她曾經(jīng)幸運地逃脫,卻又要自投羅網(wǎng)。
雪婆婆嘆了口氣。
如今的太虛觀早已今非昔比,沒有那么多弟子可以召集了。隔日,所有身負邪影之術的太虛弟子便已到齊,葉慈喝了湯,聲音低低地跟雪婆婆說:“婆婆,我是西陵葉家的幺女葉慈,我去找雷澤沈家的四兒子沈放歌。如果我沒有出來,請你記得這兩個名字。”
俄而大門開啟,葉慈照例走在隊伍最后面,只是這次,再沒有人對她說“你先走,我來殿后”。她的身后,只有沉默的邪影跟隨。
大門即將關閉的那一剎那,雪婆婆看到,那巨大的邪影俯下身子,將葉慈整個籠罩在他的懷抱之中。
一生一世,不離不棄,唯有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