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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役宮女的居家生活(一)

        2013-05-14 09:47:15褪盡鉛華
        飛魔幻B 2013年11期
        關(guān)鍵詞:落雨老夫春泥

        褪盡鉛華

        上期回顧:

        第一章 追到青樓來成婚

        南通郡下,溯源城中,天上人間酒樓深處,安以墨胸前袍子大開,正趴在地上一寸一寸描畫著“大作”。那是他新近完成的春宮圖。

        安大少爺對面跪著的是一臉汗顏的畫師,倆人中間隔了三尺有余的春宮圖,屋子里旖旎無邊、鶯聲笑語。

        “你把香蠟?zāi)瞄_,別滴了油在我的寶貝畫上?!卑泊笊贍敁]著袖子,掃開那貼得他極近的魅惑女子——當(dāng)紅歌姬春泥。

        春泥聽著這話鼻子都氣歪了,這畫里羅紗半脫、春光無限的女人明明就是她,可是這安大少爺對她這個大活人不敢興趣,反而寶貝著這破畫像。

        不愧是“溯源第一怪”的安以墨。

        “哎呦,安少爺,您大半夜的把妾身折騰起來,先是一動不動讓您畫,又是一動不動替您舉蠟燭,你不憐香惜玉就算了,怎么能傷了我一顆玲瓏翡翠心呢——”春泥自捂胸口,卻不見得是擋住了多少,反而將本已春光大泄的羽紗掀得更開闊了。

        “春泥,你這可就說錯了?!?/p>

        “哦,安少爺,我哪一句說錯了?”

        安以墨拋了一個媚眼,比女子還要嬌媚,語氣卻凌厲極了,“你算我哪門子妾身啊,叫的真親熱?!?/p>

        春泥聽了差點倒仰過去。真不知道這安以墨是哪里好了,怎么會讓溯源城這屈指可數(shù)的幾位千金都主動倒追呢?

        春泥才剛來溯源三年,自然不知道安以墨早先也是個良人。他上京考過功名,入書院陶冶過情操,子承父業(yè)經(jīng)營偌大的產(chǎn)業(yè),無人不稱道。尤為是挑女人的眼光,讓人拍案叫絕。

        正妻顏可,舅父是京中大員,還有一房親戚在宮中做事,傳說她給過世的那位皇帝老子倒過馬桶。

        二夫人柳若素,柳家在溯源城是僅次于安家的富貴人家,柳小姐更是溫柔如水的女子,人稱賽西施。

        三夫人裘詩痕,兄長是溯源的父母官,絕對是呼風(fēng)喚雨的一號人物。

        這個妻妾的陣容曾羨煞了多少旁人??!這三房美嬌娘要地位有地位,要資金有資金,要權(quán)力有權(quán)力,可真是優(yōu)勢互補的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連路人走在安園的高墻外,都想扔塊石頭進去。一來試試大院深淺,二來砸中一個是一個。

        人都是見不得別人開心的動物。自己樂了,倒不如看別人哭來的痛快。也許就是這些仇富心理作祟的良民們?nèi)杖找挂沟闹湓梗矆@終于被天打雷劈了。

        大夫人顏可,在嘔心瀝血為安園添了一個大胖小子后,撒手人寰了。經(jīng)此變故,安以墨性情大變,游山玩水不務(wù)正業(yè),生意和仕途全全拋諸腦后。

        在安家,對外主持大局的變成了老當(dāng)益壯的安老夫人,對內(nèi)一統(tǒng)大院的則是病病怏怏的二夫人柳若素。他成了散淡之人。在這個閉塞的年代,民眾親切的稱呼他為,溯源第一怪。

        這一早安以墨總覺得似乎忘記點什么事兒,可是究竟忘記了什么,卻好像也想不起來。

        可是有人還沒有忘。正當(dāng)春泥吹滅了蠟燭的時候,樓底一片騷動,老鴇神色慌張地跑上來,手中孔雀毛的扇子已經(jīng)開始飛毛——

        “小心,我的畫!”

        老鴇那三寸金蓮就此打住,人卻忍不住氣喘吁吁。

        “安——安——安少爺,您娘子來——來——”

        娘子?老二?怕是她死了也不肯踏入這種地方的吧。老三?難不成是替她大哥來取締青樓的?

        “伺候本大爺更衣。”安以墨大大咧咧站起來,腿一麻,四下連忙有人給他扶住了,一個小丫頭的手不經(jīng)意觸在他的胸膛上,頓時雙頰飛紅,安以墨一個燦爛的笑容:“好摸不?”

        小姑娘羞澀了。春泥無語了。

        如若哪天安以墨一時興起要為她贖身,她定是不從的,這溯源城最凄慘不過的,怕就是安園的女人了吧!看不見老公幾面,倒是天天要對著頭頂上兩位老夫人和滿園子的眼睛嘴巴。

        安以墨穿戴好了,搶來老鴇的孔雀毛扇子故作優(yōu)雅地下樓來,大清早上門來的女人已經(jīng)等了多時。

        安以墨不得不承認,這女人生生搶了他的風(fēng)頭。她身著一襲大紅的喜服,還頂著好幾斤重的頭飾,一席珠簾遮面,端起酒杯,輕聲細氣,卻又堅定無比。

        “相公,妾身請您掀蓋頭、喝喜酒、散蓮子花生?!?/p>

        安以墨終于想起他忘記啥了,昨天他剛剛?cè)⒘颂罘?。辦了喜宴,酒過三旬,他還以為人在青樓,稀里糊涂地奔出蘇園直奔天上人間,進了春泥的房就開始呼呼大睡,睡到半夜酒醒了,卻不記得還有個新娘子在等他,一時興起開始藝術(shù)創(chuàng)作——

        藝術(shù)家嘛,誰沒個腦袋被門夾了的時候?這都可以理解??墒前惨阅倪@種驚世駭俗的做法,常人顯然無法理解。就連著滿樓沒什么禮義廉恥的禽類,這群做雞當(dāng)鴨的,也同仇敵愾地在鄙視安以墨?;鹄钡哪抗庾屗懿皇娣?。

        安以墨終于稍稍加快了下樓的腳步,可是到了平地他卻躊躇了。

        過了半響,終于問出了口:“還沒請教,怎么稱呼?”

        全場皆倒,敢情好,您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就娶進來了?

        新娘子倒是像個見過大世面的人兒,一點也不懊惱,倒是很和氣地回著:“妾身喚名念離?!?/p>

        “那你姓什么?”

        到了這句,念離才微微抬起那好幾斤重的大頭,開口說:

        “相公忘了么,念離是宮人,沒有姓氏,只有名字?!?/p>

        全場一片嘩然,安以墨一拍大腿,對啊,怎么忘了,今日娶了念離,正是因為前不久他尊貴的老母被路邊下三濫的算命先生誆騙,說要請個“北邊高墻內(nèi)大富貴的女人來鎮(zhèn)住安園”。

        就為這么一句話,安以墨損失了五十兩雪花銀和無妻男人的自由。

        北邊,高墻內(nèi),大富貴,女人。恩,安以墨打量著念離,貌似她符合標(biāo)準(zhǔn)了,反正娶正房對他來說就跟請個主廚差不多,老母玩著一樂,他便陪著一鬧好了。

        想到這里,安以墨大大咧咧掀開了珠簾,好歹施了個禮:“娘子有禮?!?/p>

        一抬頭,猛一驚。這就是喜婆口中那個宮中服役十年的老姑娘?怎么保養(yǎng)得很竹筍似的白嫩?莫不是那皇家的水真的滴滴如珠,皇家的米粒粒似玉?

        那一雙似怒非怒杏目,好似千種風(fēng)情萬般情仇都過眼煙云了,骨子里透出來的涼意,讓安以墨一個哆嗦。不愧是宮里來的女人,第一回合就把他拿下了。

        念離見安以墨看傻了眼,于是自己動手拿下了頭飾,整個人如同蓮花被鍍了一層珊瑚粉,雙手捧著酒杯,小手指微微翹著,煞是好看。

        “共飲此酒,永結(jié)同心?!?/p>

        念離自己把喜娘的臺詞兒報了出來,安以墨心里更加過意不去了,只能嘿嘿干笑兩聲,接了杯子,一飲而盡。

        “相公,該給我留半杯的?!?/p>

        念離忍不住想笑,這個安以墨,怎么還跟個孩子似的,都娶了三遭了,倒像是個大姑娘坐花轎頭一回似的。

        “哦,那我分你一點。”

        念離剛剛癡笑他像個孩子,安以墨就以實際行動證明了他是個純爺們,那嘴鋪天蓋地轟轟烈烈地扣上來時,念離滿腦子還是他的瞇瞇眼。

        香甜的酒氣,順延著他溫柔的唇,最極致的挑逗,不過是一寸不期而遇的幸福。

        安以墨一秒鐘攻城略地,四遭的人早已見怪不怪,惟有念離忽的想被他吸了魂一般,仿佛什么心事被猜透的小姑娘那樣,雙頰赤紅,手捂住臉,一時懵懂。

        “你是宮里的人,不習(xí)慣我們樓里人的習(xí)慣,千萬別當(dāng)真?!?/p>

        安以墨自稱“樓”里人,這引來一陣輕笑,春泥甚至拍掌叫好。

        “姐姐真是有趣極了,穿著喜服進青樓,不如本姑娘把房間讓給你們,現(xiàn)在就去補個洞房吧——”

        念離頓時覺得有些尷尬,巧不巧這個時候,貼身婢女婷婷端上來一盤子花生蓮子來。

        “少爺,夫人,請撒花生蓮子,早生貴子?!?/p>

        安以墨眼角一勾,眸子嗖的變得寒冷,嘴上明明還在笑著,卻一翻手將盤子打翻在地,那花生蓮子滾到腳邊,還被他碾壓才算解恨。婷婷被嚇傻了,完全不敢動彈。

        念離吃了一驚,卻沒有表現(xiàn)在明面上,只是恭敬地說了句:“妾身先走了,相公也早些回家?!?/p>

        于是她就這樣轉(zhuǎn)身離去,一時間這樓中旖旎竟敵不過那綽綽的大紅喜袍,蒼白得猶如安以墨的臉?;丶摇以缇突夭蝗チ恕?/p>

        回到府中,念離連喜服也沒脫,便直接朝著安老夫人的住處去了。立在門旁,接過新媳婦茶,仔細吹了一吹,方才邁過了這道門檻兒。

        “老夫人,喝茶?!?/p>

        念離恭恭敬敬高舉茶杯,雖然一直低著頭,手上卻像是長了眼睛似的,分毫不差地遞在婆婆手下一寸的地界兒。安老夫人卻是撇了撇嘴,瞇著眼睛打量了一下新媳婦兒。頭上沒戳簪子,不知她用什么巧法兒將頭發(fā)盤得規(guī)規(guī)矩矩正正當(dāng)當(dāng)。身上沒戴配飾,光靠她一身大紅喜服就顯得整個人兒得體又富貴。

        “不愧是宮里來的女人?!?/p>

        安家老夫人單手收了茶,念離雙手剛一離,老夫人故意手抖了一下,眼看著茶水就要潑出來,念離卻似乎是預(yù)見到這一幕一般,一瞬間雙手扶了上去,和和氣氣地說:

        “娘慢用?!?/p>

        安老夫人斜了她一眼,不用多說,這婆媳第一次過招,以婆婆的完敗告終。

        按照規(guī)矩,她過門第一天早上來給婆婆奉茶,就正式改口叫娘了。媳婦有做媳婦的規(guī)矩,婆婆也有做婆婆的規(guī)矩。這個時侯安老夫人本該是把祖?zhèn)鞯慕疰i送給她,可是安老夫人卻只是啜著茶不言語。

        一旁看著有些騷得慌的二姨娘快嘴道:“媳婦兒莫怪,這安家祖?zhèn)鞯慕疰i當(dāng)初傳給了寶兒的親娘,現(xiàn)在戴在寶兒身上——”

        念離低眉順眼地應(yīng)了一聲,沒有再說什么。寶兒是安以墨故去的正妻顏可留下的獨苗,也是眾人心里永遠的痛。

        這也不知這二姨娘是有心還是無意非要在這個時候提這么一嘴,這不是惹安老夫人不快么?

        果真,安老夫人頓時臉色就沉了下來。

        “老二,你非要在這大喜的日子給我添堵是吧?好端端地提這個傷心事兒作何?”說罷,安老夫人又故作姿態(tài)地對念離說:“念離,你是宮里來的女人,見過大世面,不要笑話我們安家粗鄙?!?/p>

        粗鄙?你指桑罵槐在這兒寒磣誰呢?二姨娘聽了這話也掛不住臉,當(dāng)下橫起了眉毛。

        兩個老太太劍拔弩張,念離眼珠子一轉(zhuǎn),突地說:

        “娘,姨娘,我剛從天上人間回來,相公讓我?guī)€話,那邊廚子做的飯?zhí)?,點名要我們安園私家做的綠豆糕?!?/p>

        一句話讓兩個老太太都熄了火。天上人間?你個小兔崽子結(jié)婚第一天就跑去逛窯子?

        “豈有此理,他早茶都沒吃就跑出去胡鬧了?!”

        念離淺淺笑著說:“不,相公他昨晚連喜酒都沒吃就走了,不過媳婦兒剛剛已經(jīng)去過了,掀了蓋頭,喝了酒,灑了花生蓮子?!?/p>

        說這番話時,她臉上看不出任何的不滿,反而淺淺笑著,讓人看不透。

        安老夫人被這表情震懾住了,原本準(zhǔn)備的那些下馬威的法子一時間都忘記用,只揮了揮手,“你也辛苦了,回去歇著吧,今天晚些時候,遣婷婷帶著你在園子里轉(zhuǎn)轉(zhuǎn),解解悶?!?/p>

        念離點點頭,依舊是一副深不可測的樣子,那周身就像是有一道看不見的墻,隔開了這個園子,隔開了安家,也隔開了一切可能的傷害和爭斗。

        看著念離以宮人獨有的方式倒退著出去,二姨娘不覺自言自語道:“這宮里來的女人就是不一般,以后園子里可有的瞧了?!?/p>

        念離一出正堂,貼身丫鬟婷婷就寸步不離地跟著,念離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前面快步地走著。婷婷在后面小碎步跟著,恨不能跑起來。她生在這安園,伺候過不少女眷,何時見過這么快腳的主子?

        怪不得人家都說這位新進門的填房夫人不一般,是返鄉(xiāng)的宮人,受過特殊訓(xùn)練的。想東想西的,婷婷不自覺溜了神,越走越快,最后咣的一聲就撞上了主子。

        念離一個趔趄,卻被一雙手扶住,眼神不自覺地先往地面上溜過去,卻看見男子一雙赤腳露在長衫之外,左腳大拇指下方,有一顆黑痣。

        安以墨。念離頓時心里一緊,本是平淡無風(fēng)的一顆心,不知怎的活蹦亂跳起來。握緊她的那雙手是如此溫?zé)?,長長的手指那么有力,觸感確與女子是不同的。

        “怎么,你在宮里待久了,總要聽一句吩咐,才敢抬頭的么?”

        手明明如此溫暖,語氣卻不怎么和煦,反而有著暗藏的揶揄。

        念離一抬眼,毫無意外地對上他那雙暈黑的眸子,有幾分探究,更多的是拒意。

        “相公?!?/p>

        “……你叫什么來著?”安以墨漫不經(jīng)心地一抽手,念離一顆心也仿佛被抽走了些什么,低頭看著那顆黑痣,這么多年了,她還記得他的每一句話,每個小動作,連同這顆黑痣。

        可他畢竟是什么都不記得了。

        對他來說,她不過只是一個從宮里返鄉(xiāng)歸來、攀上他這顆高枝的市儈女人吧。念離在一抬頭的時候,臉上已經(jīng)看不出分毫情感,依舊是一副面具臉孔,春夏秋冬四季常青。

        “我沒想到相公你真的這么快就回來,剛?cè)ソo兩位老夫人請了安,這就要去尋廚子給你送綠豆糕過去。”

        安以墨大喇喇一揮手,活脫脫一個披頭散發(fā)的野僧?!熬G豆糕倒是不必了,我昨天晚上喝了酒一路狂奔到樓里去,吹了風(fēng)著了涼,你給我煎藥去——”

        安以墨碰上念離這不喜不悲的臉孔,心里突然堵得慌,總覺得面前的這人兒像是皮影,你叫她如何便如何了,毫無意思。不知為何,就想捉弄她,就想使喚她,就想逗她笑,或者氣她哭。顯然,逗她笑難度比較大,索性逗她哭好了,他倒要看看,這女人能忍到何時。

        想到這里,安以墨突然橫起一只手撫上了她的臉,念離不禁一哆嗦,這瘋癲狂傻的男人又想怎樣?

        “你——”安以墨人看著不正經(jīng),手指下的動作更不正經(jīng),在她臉頰上又蹭又滑,全然不顧念離身后還站著活脫脫的婷婷,“來伺候我吃藥。”

        念離一瞇眼。“吃藥?”

        我看你該吃治瘋病的藥吧!心里嘀咕一句,嘴上依舊淺淺上揚著微笑,宮中十載,這表情已經(jīng)是專業(yè)配備,任乃風(fēng)吹雨打,我自淺笑如斯。

        “我在落雨軒等你。”安以墨一撩袍子,赤腳在廊子里噼里啪啦地走過,身上一半酒氣,一半脂粉,嚇得婷婷閃在一旁差點跌倒廊下去。

        念離守著安以墨這么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抬眼看著那一身飄逸紅袍子走遠,同樣的紅,為何她身上顯得那么沉重,到了他身上就好像要飛起來似的?

        “落雨軒?”念離待安以墨的背影完全遠了,才側(cè)身問了一句,婷婷慌忙答著,語氣中有些驚喜:“回夫人,落雨軒是少爺?shù)臅?,大夫人過世后,少爺一直住在落雨軒的側(cè)室里——”

        說到這里,婷婷的眼睛眨了一眨,俏皮地說:“少爺有令,女人不得踏入落雨軒一步,包括老夫人在內(nèi)——八年了,都沒有破過?!?/p>

        念離眉角挑動了一下,八年的禁地?一扇藏滿陰謀的大門在她面前緩緩開啟,那個把大紅色穿得飛起來的男子,站在深處,半身脂粉半身酒,一雙媚眼卻暗生多少涼意和殺氣。

        她怎會不知。園子里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宛若這溯源的云彩都擠在這一方天空來了,仿佛在應(yīng)和這三個字:落雨軒。

        八月走了,九月來了。一雨成秋。

        第二章 一入宅門成騷貨

        一個時辰后,念離端著煎好的傷寒藥款款地走向“落雨軒”。遠遠地看著落雨軒,就感覺到一股子女人的怨氣,廊橋的琉璃瓦還滴著雨珠,雨沒下一會兒就停了,卻留下一路的濕氣和涼意。

        念離狠命吞了一口口水。安以墨留著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妾和滿園子鶯鶯燕燕當(dāng)風(fēng)景,卻獨獨吩咐她來侍候吃藥,還要“破門而入”,這等的優(yōu)待,不是明擺著要害死她么?在宮中,皇帝要是賞給哪一位娘娘多一根珠釵多一塊布匹,那都要被深宮大院上千的女人咒怨的。

        這哪里是賞,分明是罰。嘆息著,念離還是恭敬地端著托盤走在廊子里,朝著落雨軒慢慢移動。

        不時有成群結(jié)隊的丫鬟“湊巧經(jīng)過”,一律是站在廊子一側(cè)等著念離先通過,眼睛卻是不安分地瞟著她,嘴里也是嘀嘀咕咕的不停。

        “這就是宮里來的女人啊,把最好的時光都耽誤了,徒有宮人的地位又怎么樣?黃花閨女還不是要嫁給咱家少爺做填房?”

        “噓,你小聲點,這位大夫人不知道性子像不像上位大夫人那么好,說不準(zhǔn)和二夫人、三夫人一樣,使喚我們不說,還折騰我們——”

        “我看這女人泛著一股子妖媚之氣,一入門就跑到妓院去搶人,現(xiàn)在又獲準(zhǔn)進了落雨軒,肯定有什么過人之處……”

        “你們這幾張一瓢水漏半瓢的臭嘴巴,小心被人聽去了撕了你們的嘴?!弊詈罂偨Y(jié)陳詞的綠衣丫鬟不是別人,正是故去的大夫人顏可的貼身丫鬟柳枝。

        顏可去世后,她奉命照顧小少爺寶兒,地位自然不一般。聽到柳枝這句話,小丫鬟們自然都噤聲,一排目光齊刷刷地望著新來的大夫人那大紅袍綽綽風(fēng)姿的影,不知道她究竟是何種貨色。像她們一樣等著驗貨的還有此刻等在落雨軒的大少爺安以墨。

        “念離,念離——”這會兒安以墨倒拿著賬簿,卻完全沒有發(fā)覺。他腦子里開始慢慢勾勒她的樣貌,那鼻子那眉眼,若是放在十幾年前沒完全張開的時候,倒是像極了一個人。

        他的青梅,喚名嵐兒。

        嵐兒很笨,識字晚,都學(xué)了幾年書了,居然還是會把“墨”字讀成“黑”,于是總是追在他身后“黑哥哥”的叫著,叫得安以墨哭笑不得。依稀記得她五官都擠在一張巴掌大的臉上,小眼珠子賊溜溜的有神,動不動就撅起小嘴兒,他總是忍不住要戳一口。

        現(xiàn)在想來,那真是傷風(fēng)敗俗啊……

        安以墨不禁笑出聲來,正是這時,門上三聲,一聲重兩聲輕。安以墨慌忙喊著“進來”,門才緩緩?fù)崎_,卻不見正中出現(xiàn)人影兒,需要伸長了脖子,才能發(fā)現(xiàn)念離正端著個托盤候在門的一側(cè),托盤上是小藥爐,還冒著熱氣。

        呵,把家伙都搬過來了?真的要伺候我吃藥?行啊,裝,你繼續(xù)裝。

        安以墨濃眉一掃,眼角一挑,揮了揮手。念離是何等眼尖的人,就這么一個動作就了然于心,邁腿過了落雨軒的門檻兒,另一只腳還沒跟上來,卻聽到安以墨骨頭里挑刺兒地說:“打住,虧你也伺候過宮里的娘娘們,不懂得規(guī)矩嗎?”

        安以墨這一會兒倒講起規(guī)矩來了?是誰赤腳披發(fā)啊?是誰新婚夜留宿青樓啊?一抬眼,念離卻愣住了,這還是方才那瘋張的安以墨么?

        此刻他已換了一身黑袍,卷著金邊,戴著美玉,堂堂一表人才。就連早上那張烏七八黑的臉此刻也干凈了,顯得神采煥發(fā),鼻子眉眼都不那么妖媚了,倒是很精致,不似一般男子那樣胡亂一片。

        “你記住了,安園每一道門檻都有講究。這主堂、佛堂、落雨軒,都要先邁左腳——”安以墨像是要故意捉弄念離一般,一口氣報了二十多個院子屋子的名兒,“沒說的都是先邁右腳的,你都記住了吧?”

        念離沒有反應(yīng)過來,眨了眨眼睛。婷婷吐了吐舌頭,她這個從小在安園長大的都記不住這么多房間,新來的大夫人怎么記得?。吭僬f,這安園什么時候有這些規(guī)矩了?

        側(cè)眼看到婷婷的錯愕,念離當(dāng)下什么都明白了,卻什么都沒說,只是腳已經(jīng)邁錯了,向前也不是,向后也不是。

        安以墨很得意,不知為何,他只要看到念離狼狽的樣子就很開心。

        “有的人就是該進不進,該退不退,自以為聰明?!卑惨阅尤绾?,頃刻將念離吞噬,可憐她端著藥爐的托盤,雙手都在微微地顫抖,卻只能卡在門檻上,這讓安以墨多少有些不忍了。

        “還不進來,屋子外面那樣涼,你不怕也染了風(fēng)寒?”

        念離這才進了書房。她抿著嘴兒小碎步走到屋子正中的八仙桌前,將托盤置于小桌上,離安以墨足有三米遠。然后親自掀起藥爐蓋兒,端了小碗,將藥舀出三分之二碗的分量,低頭啜了一口。

        微微一皺眉,念離將藥倒掉,然后拿了新的小碗,照例倒了三分之二碗,這一回卻在小碗邊上配上小碟子,里面放了三顆話梅,想了一想,又拿掉一顆。

        安以墨特別想全神貫注地看書,可是他的目光不自覺就被念離這行云流水的動作吸引了。這整件事兒最讓人著迷的地方,就是你明知道她在做什么,卻不知為什么。

        “你折騰什么呢?”

        念離揮一揮手,門外看的同樣愣神的婷婷高高端起事先準(zhǔn)備好的紅木黑漆金花的小托盤正打算邁腿進來,安以墨卻橫出一聲:

        “忘了我的話么,女人不得入內(nèi)。”

        婷婷一哆嗦,念離瞪著安以墨。那我算什么?白菜嗎?

        安以墨巧不巧這時候噴出一句:“立在那里做什么?裝白菜嗎?!”

        念離一瞇眼睛,壓下一口惡氣,換上標(biāo)準(zhǔn)笑臉,快速走到門口,端了托盤進來,將素白瓷碗置于正中,素白勺子置于一側(cè),兩顆紅亮梅子在勺子里湊在一起,整個盤子無論是從色澤還是擺放上都十足講究。

        “相公,藥好了,可以喝了。”

        安以墨還是第一次以這種排場喝藥。東西都還是那些東西,只是經(jīng)念離這么一搞,似乎都上升了一個檔次。

        “藥苦,念離嘗過了,于是配了梅子解苦味?!?/p>

        安以墨聽著念離的話,隨手捏起一顆梅子把玩?!坝譃楹文米咭活w?”

        “是念離疏忽,先前伺候的是女主子,這樣的苦法怕是三口才喝得掉一碗藥,就備了三顆。可是對于相公來說,兩顆就夠了——”

        “笑話,我根本不需要?!?/p>

        說罷,安以墨端起瓷碗一個仰脖,偏生要做個英勇無比的男人樣子給念離看。一口吞下半碗。靠,真苦。

        一陣反胃的感覺,如果這個時候能放下瓷碗,含一顆話梅那多愜意??!這宮里來的小蹄子,表明上不喜不悲的,骨子里真是精靈古怪得可以?。∵@都算得準(zhǔn)!

        安以墨皺了一下子眉頭,硬著壓下去滿腹的苦味,咕嘟咕嘟剩下半碗也下了肚。喝完,將藥碗往念離面前端端正正一放?!澳萌ァ!?/p>

        靠,這個時候要是能來拿第二顆話梅,那就太美好了。安以墨抹了一把嘴巴,逞強著說:“好喝,以后記住,不要拿宮里那套規(guī)矩來安園說事兒?!?/p>

        說這話兒時,他還一口沖鼻的藥味兒,苦澀得光聞著就有些惡心。

        念離有些吃驚,這“充滿愛心”的湯藥由她親自熬制,下“足”了料,都快熬成醬汁兒了,這么難喝,您老人家居然一口就喝了?男人啊,死要面子活受罪。

        小小“報復(fù)”了一下相公,念離心情大好。廊子上步子輕快地走著,貌似目不斜視,實則在暗中記著每個院子每間屋子的名稱。走到格外幽靜的一處庭院,念離不自覺停了腳步,遙遙看著那竹影疊翠,不禁驚嘆起來。想不到這滿府銅臭的安園,還有這樣人間仙境的地方,這里究竟住著什么人呢?

        看著牌匾上的秀麗墨跡,寫著三個字:“聽風(fēng)閣?”

        念離不自覺就念出了聲,這可比自己住的那個什么牡丹園聽上去高雅得多了,如果可以讓她來選的話,她寧愿住在這幽靜的處所,最好那兩個老太太和陰晴難測的相公永遠不要來找她——

        “這地方看上去沒什么人氣啊——”

        念離迎著頭就要過去看看,卻被婷婷一下子拽住了袖子,被分配來給她做貼身丫鬟的婷婷顯然已經(jīng)把念離當(dāng)成自己人,那副堅定的眼神全然是對主子的忠貞。

        “您最好別去?!辨面脫u了搖頭,“那里面住的是二夫人。”

        原來是安以墨的小妾啊。相當(dāng)于后宮中某個妃子的寢宮。后宮三千,深宅五百。

        每個女人都像這張蛛網(wǎng)上的小蟲,小心翼翼地與其他獵物保持距離,試圖博取獵主的歡心,卻不敢離中心太近,以免惹禍上身??磥磉@就是一只離“獵主安以墨”很近的小蟲了,對于這種特別發(fā)光體,多余的好奇心那便是找死。

        念離遠遠地望著那個爬滿青藤的小院,那墨色濃重的三個字“聽風(fēng)閣”,蜿蜒曲折就像一個江南女子解不開的眉。

        “這位二夫人叫什么名字?”

        “二夫人姓柳,名若素,是溯源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戶柳家的獨女?!辨面靡话逡谎鄣卣f著,“二夫人很早就嫁到安家來了,若是算起來,只比故去的大夫人晚進門一天罷了。”

        “一天?”念離人已經(jīng)轉(zhuǎn)了身要走,眸子卻仍是忍不住地回望著那幽靜的小院?!跋氡匾彩莻€有苦衷的女子?!?/p>

        “二夫人是不是有苦衷我們可說不得,倒是她屋子里的丫鬟小婉,真是個得罪不起的人精,在整個安園的下人堆里,除了在柳枝姐姐面前還算乖巧些,別人她誰都不怕的?!?/p>

        “人精一般,偏住在這樣幽靜的地方。”念離點點頭,其實主仆同心的,一個丫鬟往往能暴漏主子的性情,只是這些婷婷還聽不懂,也不必聽得懂?!暗米锊黄穑俏覀兙筒灰プ杂憶]趣了?!?/p>

        念離抬腿要走,突地身后傳來尖利的一聲,“就是這個騷蹄子!”

        念離一回身,只看見一個大紅大綠的女人沖出院口,還沒看清楚人的模樣,火辣辣一記巴掌就扇了過來,足足把念離扇得倒退三步。一個滿腦袋插花的惡俗老女人叉著腰出現(xiàn)在念離面前,婷婷嘴里開始打結(jié):“柳柳柳——柳夫人?”

        柳夫人?莫非是這柳若素的母親?騷蹄子?莫非指的是本人?念離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女人向她撒潑,畢竟這十年來各色女人的巴掌她也挨了不少回了,可沒有一次是挨得這樣不明不白。

        念離的目光向旁邊移著,看到了柳老夫人身后站著一個小鼻子小眼兒格外秀氣的女孩,穿著一身鵝黃色的衣裳,還特別佩戴了碧綠色的墜子做搭配。這估計就是那個愛惹事的禍端小婉了吧?如果說柳夫人是一堆柴火,那她肯定就是那潑油。

        “你這個騷蹄子,剛進門沒到一天就想害死我女兒是吧?走,跟我到老太太面前說理去!”

        說這話時,安以墨遠遠地趕來了,這男人如此神速地現(xiàn)身,倒是讓念離很意外。

        柳老夫人見到女婿倒是不再撒潑了,只是臉色依舊壓的很難看。

        安以墨看看捂著臉的念離,未嘗說些安慰的話,只是簡單一句。“我聽說丈母娘來了,就過來看看,果然鬧起來了,那小婿我可有這榮幸能一同去看看熱鬧?”

        念離驚訝地看著安以墨,男人卻避著她的目光,只留了一張俊俏的側(cè)臉。半響,安以墨才仿佛終于看見念離的存在,咳嗽了兩聲,似乎想撥開她的手看看臉頰,手卻提到半空中只是轉(zhuǎn)而扯了扯自己的袍子。

        念離看著安以墨,半響只是平淡之極地說:

        “家有家規(guī),我正好也向跟老夫人說說,柳老夫人先邁了左腳出來?!?/p>

        在這么慌亂的時刻,你還在意她邁的哪只腳?

        安以墨是越來越弄不明白這個女人了,看著念離有些狡黠的眼神,方才意識到,在書房胡言亂語捉弄她時,貌似說過聽風(fēng)閣是要先邁右腳的。

        我不過就這么一說,你還當(dāng)真了。

        安以墨無可奈何地笑了。

        念離也含笑地看著他說:“相公的話,我一定會記得,哪怕你不記得,我也會記得。”

        哪怕你不記得了,我也會記得。這句話,暖暖的,似曾相識。

        下期預(yù)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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