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流年
1. 她希望自己留在他印象里是完美的,哪怕是假象
繞過熏天的臭水溝,舒硯嫻熟地閃到暗道消失了。每次她都有各種各樣的借口拒絕宋沅送到家門口,因為她不想讓他看到發(fā)著潮霉味的破屋子。她希望自己留在他印象里是完美的,哪怕是假象。
樓梯的木頭都腐朽了,踩得嘎吱響。聽到樓梯的響動,拐角的王阿姨探出了頭:“丫頭,你爸爸前幾天又找我借了200塊,你看……”舒硯尷尬地笑了笑,掏出錢包:“不好意思啊,每次都麻煩你們?!?/p>
進了屋,看見爸爸佝僂著背縮在墻角,就著一碟榨菜下酒。他不咸不淡地說了一聲:“回來了。”她沒理他,把布簾一拉就換衣服去了。褪下連衣裙,上面葳蕤的繁花跟這屋子的晦暗越發(fā)不相稱,收起的裙擺把周圍的光也吸了進去。
19歲的舒硯,一個看似完滿的姑娘,背后都是破碎的斑紋:單親、父親嗜賭、自己跟奶奶蝸居在小屋相依為命。沒有人會接受一個這樣背景的女孩,她始終不敢對宋沅抱十足的信心。
外面?zhèn)鱽砹说统恋脑捯簦骸暗皆碌琢?,你工資發(fā)了吧?!?/p>
“不是前不久才給你一筆錢嗎?”她掀開布簾。
“錢不夠嘛……”
“不夠,不夠,你什么時候夠過!”舒硯狠狠地抽出兩張鈔票甩在桌上,“你找我要可以,但是你能不能不要找外人,你看看這樓上樓下,哪個躲你不像躲過街老鼠?”
爸爸把筷子往桌上一摔。眼看又要劍拔弩張,奶奶趕緊從廚房里出來,把舒硯往里屋推,看著她骨節(jié)變形、遍布老人斑的皺膚,熔巖般的氣焰一下子冷了下去,舒硯頹然地坐到了床邊。
這個無所事事橫生事端的男人,是她的父親,奶奶的兒子。他曾經因為賭博跟人發(fā)生惡性斗毆,之后坐牢,半年前釋放出來,擠進了舒硯跟奶奶逼仄的屋子,巴掌大的地方因此要用塑膠門簾隔成兩個空間,這倒還好,可這個被生活欺壓的男人一直在無理取鬧,讓慘淡的生活更加岌岌可危。
每當她打壓他作為父親的尊嚴就會踩中火線,但即使鬧得再兇,仍有禁區(qū)不敢觸碰。與其說是他的禁區(qū),不如說也是舒硯自己的雷區(qū)。那是他們都在保持緘默的危險地帶——媽媽。舒硯很小的時候,媽媽就因為爸爸的嗜賭和家暴離開了他,如今組建了新家,徹底斷絕了跟舒家的關系。
有時候,舒硯也告訴自己,這不是本來的他,是被賭癮和生活折磨的他,是一種病態(tài)??墒敲刻旎丶依鄣蒙⒓?,跟這個頹廢的男人共處一室,舒硯都會覺得很累很累。就像從暗無天日的深處伸出無數(shù)雙手,要把她吸進去。她渾身戰(zhàn)栗,那些氣旋又拼命地拉拽,舒硯害怕自己稍不用力就會跌落下去,每次都在這樣的噩夢里醒來,再也睡不著。
2. 線還在手上,可風箏卻已經被風吹得隔山斷水
高中畢業(yè),舒硯放棄了本科,一來按照成績也考不上多好的大學,二來職高的學費便宜,學制也只有三年,三年后她就可以養(yǎng)活自己了。她唯一的愿望是掙錢養(yǎng)活自己然后搬出去,遠離那片無底洞。
但這也就意味著她跟趙哲的道路只會漸行漸遠。
趙哲是除了奶奶之外,全世界對舒硯最好的人。他話不多,典型的理科思維,默默地為舒硯付出了許多,騎單車接她上下學,早上買早點,中午替她打飯,似乎他從來都沒有說過一句“喜歡你”,但他們就這么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一幫玩得好的同學還打趣說“你們倆在一起就是老夫老妻模式”。
填報職高是舒硯瞞著他的決定。放榜那天,趙哲如愿以償?shù)乜既∩虾V攸c理工大學的捷報跟舒硯留在本地職高的消息同時揭曉。畢業(yè)后的那個暑假他們時常聚會,有同學在舒硯面前漏了口風,說趙哲知道舒硯家難籌齊第一年的學費,瞞著她找大家“集資”。
舒硯到車站送他,他果然拿出一塑料袋的零散鈔票給她,還有一個寫著他戶頭的一萬多的存折。他說:“隨便湊了湊,多少能有點用吧?!?/p>
盡管早有預備,但舒硯的心還是被一陣很酸很軟的感覺襲中,她一直不肯接,眼看車要開了,看著他焦灼的眼神,終于還是接了過來。
就像手里握著的風箏,線還在手上,可風箏卻已經被風吹得隔山斷水。
獨立的熱望像一根擰緊的發(fā)條,把舒硯擰成了不知疲倦的機器。導購、快餐店店員、房屋中介甚至酒吧侍應這些兼職她都一概不拒。晚上去酒吧之前,她用劣質的化妝品把自己化老至少五歲,戴著厚厚的脂粉面具在燈紅酒綠中魚躥。同屋的幾個女孩對她早出晚歸的作息和濃妝艷抹的打扮很不滿,每次稍微晚一點回來,她們就把門摔得啪啪響。
有一次她回來太晚又忘了帶鑰匙,在門外輕敲了好半天,床頭燈微弱的光透露里面有人醒著,可沒有人給她開門,她只好帶著殘妝在操場上坐了通宵。第二天舒硯沒有發(fā)火,與其說是涵養(yǎng),不如說她對人的溫度很低,信任和期望也跟著低,自覺旁人沒有必要更沒有義務陪她承擔生活的殘酷。
趙哲的電話三不五時地打到寢室,大多的時間舒硯都不在。他也不好打她的手機。戀愛這件小事,對舒硯來說,在生存面前,顯得太瑣碎了。出于理科思維的涇渭分明,趙哲一直覺得自己沒有資格體會她的滋味,也就不敢站在他的角度擾亂她的步調。舒硯甚至只在同學聚會時聽朋友們說“趙哲這學期又拿了一等獎學金”、“他去世界五百強實習了”、“他應該會被保研”,舒硯的銀行卡也會在學期末收到一筆打款,那是他的獎學金。
舒硯盡量在周末回去住,因為放心不下奶奶。她與爸爸的矛盾暫時緩和了下來。每次回家她都會留幾百塊錢給他,這個男人接得理所當然。她不過是防止他榨取奶奶微薄的退休金,收授中摻雜了唾棄。
奶奶從生銹的鐵罐里掏出散成粉末的餅干做藥引,三九天不舍得用熱水,就在煤爐邊用腳盆洗衣服,隆起的關節(jié)凍得發(fā)烏。每次看到這些,舒硯心里都會堵得特別難受。老人臉上深深的皺紋長成了她心上的褶皺,奶奶幾次三番跟她說“你爸爸這邊你再別給錢了,我的錢周轉得過來,你攢點錢找個地方搬出去”,可是她知道這個愿望就像她想讓奶奶住大房子過好日子一樣,于情于理都可望不可即。
3. 所謂聞弦音而知雅意,那么多年的默契,到頭來只用來自欺欺人
下班回校的路上舒硯會路過一個鯛魚燒的攤位,老板娘是個說蹩腳中文的韓國人。生意太好,隊伍排成人龍,但舒硯很享受這段等待的時光,她放空地對著烹制的全過程,任由甜絲絲的空氣把身體包裹。
一只鐵鍋上有幾只鯛魚形的洞,老板娘先刷一層清亮的油,再倒進亮黃色的面糊,待魚身成形后,將甘薯南瓜蓉,紅豆沙,什錦餡,甜的咸的酸的辣的各種餡料依次填埋進去,再用一勺面糊覆住,蓋上蓋子噼里啪啦地燒制。翻動的過程中,濃膩的焦香、豆香和蛋奶香交織成蜜密的一團,餡料燜熟之后散發(fā)的咸甜彌漫了整條街。
出爐的鯛魚燒溜進紙袋,一口咬下去,外皮的酥脆,濃稠的內陷熱燙地淌進嘴里,硬、香、軟、甜的復雜口感混合得妙不可言,滲入味覺里,像從頑石里鑿出的一點甜,將整個世界涂上了糖衣,有一份孩子氣的親密——過分依賴甜食的人心里都有一塊空缺需要惡補。
就在舒硯陶醉的當口,突然傳來一個聲音:“麻煩給我拿一個跟她一樣味道的,謝謝?!?/p>
那雙眼睛直瞪瞪地看著舒硯,像從水底撩起的一瞥。每天有幾百張臉刷過她眼前,但在肥頭大耳的商人和聒噪精明的顧客群里,這樣的一張臉讓人眼目清新。
在經歷了每隔幾個月就要換一批兼職的惡性循環(huán)之后,舒硯也長了不少心眼。她學會了隱瞞、謊報年齡,學會了警惕,學會了萬事留一分心眼、三分退路。就算不是世俗,她也必須像一只充滿警覺的獵物。經歷了各種之后,終于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在一個4S店做導購員。
公司正在籌備車展,宋沅是乙方公司的策劃經理。經常到店里來,都是由舒硯接待,算是打過很多次照面,沒想到會在這個小攤上碰到。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妖物,能把你這么高貴冷艷的人也融掉?!彼腴_玩笑半認真地說。這樣的人,因為職業(yè)關系,身上總會有“自來熟”的親切感。
“你是……宋……”,舒硯總是宋先生宋先生地喊他,一下子沒想起他叫什么。
他倒是不介意:“宋沅。”
如果說他嫻于公關辭令的屬性在舒硯的意料之中,那下面這個動作卻讓出乎意料。他無限滿足地從魚頭咬下好大一口,卻被流出來的餡料燙了嘴,一邊扇著風一邊張口嗷嗷亂叫。
慌亂中擦嘴又沒擦干凈,配他全身版型挺括的名牌西裝和身后的座駕,有種說不出的喜感。舒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遞了一張餐巾紙過去,指指自己的嘴邊示意。
“原來你也會笑啊,好吧,博你破冰一笑,也不枉我出糗一場了。”
暑假時,又有一筆錢打到了卡上,舒硯給趙哲打了一通電話:“我聽他們說,你已經和一個跨國軟件公司簽約了吧。”
他讀的是IT,這里沒有他的用武之地,留在世界五百強才是最好的前程。
這里到上海,2個小時的飛行,5個小時的動車,這都只是物理距離。其實不是他不便打擾她的步調,而是她已經不好擾亂他的軌跡。對于這樣的局面,彼此都沒有解決的方法,唯一做的似乎只剩下拖延。
掛掉電話的下午,舒硯把畢業(yè)時趙哲集資的那一袋子錢原封不動給他寄了過去,銀行卡上的所有他打進來的收款也都退了過去。
沒有血肉橫飛的難堪場面,卻用到了那個最討厭的詞——不了了之。
再一次見到趙哲,是在高中每年一聚的Party上。春節(jié)趙哲回家,在桌游吧聚會,他是最后一個到的,后面跟了一個女孩,穿著格子連衣裙,乖乖巧巧的高才生模樣。場面起初有些尷尬,但很快被心照不宣地圓了過去。
他們玩一種用畫圖和動作猜東西的游戲。舒硯剛好跟趙哲分到一隊,他手舞足蹈、鬼畫胡桃的每個提示她都懂,但故意答錯。所謂聞弦音而知雅意,那么多年的默契,到頭來只用來自欺欺人。
舒硯記得在那通電話的最后,趙哲哭了,他說:“如果我們現(xiàn)在分開了,我會很后悔,很多話我都沒有說。”
舒硯也不敢出聲,因為眼淚也一直在流。是啊,他從來只是默默地為她做很多事,很多話都不說,之前是不用說,不需說,現(xiàn)在是來不及說。他務實的理科思維終究分析不出無法套用公式的世事無常。
4. 生活把她錘煉得在丑惡的事物面前像一塊鐵
“不瞞你說,我已經逮到你三次了,在這個小攤打牙祭?!钡诙我娒鏁r,宋沅告訴舒硯他跟蹤她的原委,“平常見你總是不茍言笑,卻在那個時候看到了似乎是隱藏起來的你,嗯,像鯛魚燒的內陷流露了出來?!?/p>
與其說她喜歡他給人如沐春風的舒服,不如說是他的分寸感。工作場合那么嚴謹、把控力強、瀟灑自如的一個人,生活中卻帶著一點沒心沒肺的孩子氣,說起話來也總戳人笑點。
宋沅大概是苦悶生活里的一抹光,帶來了生機。4S店里的工作上了正軌,舒硯覺得可以是長久之計。姑姑給爸爸找了一份醫(yī)藥所門衛(wèi)的工作,工資微薄,但可以騰出空間讓奶奶和舒硯都喘一口氣,讓他不再沉溺于劣質酒精和賭博攤子。每次回家奶奶還會在舒硯面前給爸爸邀功:“他最近好多了,每天就喝一小盅酒,前天看我腿腳不方便,還替我去買菜了?!?/p>
舒硯和宋沅一起去看麥兜,當臺詞“讓硬邦邦的世界不至硬進心腸,讓軟弱的心不至倒塌不起”,舒硯的哭聲讓他發(fā)覺了。漆黑的影院里,他沒有說話,只是握緊了她的手。舒硯想終于碰到了一個人,讓我愿意在他面前哭,并且連同我的哭泣也一并喜歡上。這樣的發(fā)展,幾乎讓她相信可以一起用兩個人的體溫一起去抵御世界的寒冷。
但舒硯不是情竇初開的小女生,他帶她出入高檔的餐廳,美輪美奐的電影院,光怪陸離的游樂場,一切美得像夢幻。可是搭上南瓜車,就意味著十二點打回原形。每次他送她到巷口,都會眼巴巴地說:“不如這次讓我家訪一下?”
舒硯只能掃他的興。
曾經她可以坦蕩地向他坦陳窘迫和決絕,可是現(xiàn)在不行了。藏拙,是在乎一個人的表現(xiàn)。她要怎么向他展示殘破的家庭,蝸居的角落,單親的家庭,一個坐過牢的頹廢父親呢?這對家世背景完美無缺的人來說,每一項都是污點。
宋沅太美好了,美好得好像騰在空中,她不忍心讓他降落到自己污跡斑斑的現(xiàn)實。
生活把她錘煉得在丑惡的事物面前像一塊鐵,卻終究無法教她在美好的事物面前無畏。
5. 無論有多么強大的理由,她都無法原諒自己的失態(tài)
公司發(fā)了過節(jié)福利,舒硯給奶奶送回去,這下被她逮到爸爸又在樓下跟街坊賭博。她的火氣噌地上來了,也不顧他的面子,沖上去就猛掀桌子。
“反了你了!”爸爸像頭憤怒的牛朝著舒硯沖過來,擁出了很多人把他拽住,舒硯也被拉開,木然地被人潮推進了屋。舒硯和爸爸對坐著,形成兩座隨時會爆發(fā)的火山,終于他先發(fā)作了:“老子用自己的工資,不用你管!”
舒硯想起奶奶每次都會說他好話,“不喝酒了”、“不賭了”,“每天準時上班”,老人越像個孩子報喜不報憂,她就越感到辛酸難擋:“你的工資就不能留下來孝敬一下奶奶嗎? 你看看奶奶,腿腳不好渾身是病,舍不得吃藥,巴心巴肝地伺候你,跟在你屁股后面收拾爛攤子?!笔娉庮D了一下,“自從你回來,我跟奶奶沒有過一天安生日子,看看這個家都被你毀成什么樣了,你居然還在賭,你忘了當時你是怎么蹲監(jiān)獄的嗎?!”卡在心里的怨恨一下子都說出來了。
奶奶老淚縱橫:“別說了,別說了……”
爸爸的巴掌揚到了半空,舒硯連本能的躲閃都沒有:“你打啊,打啊,把你老婆打走了還不夠,再把我打散?!?/p>
終于,這次舒硯觸到了火線。
他的巴掌卻突然委頓了下去,蹲坐在了板凳上,臉色烏青。
之后的周末舒硯都沒有回去,一是生氣,二是尷尬,三是羞恥。她竟然像她曾經最瞧不起的巷弄婦女一樣在大庭廣眾之下撒潑,無論有多么強大的理由,她都無法原諒自己的失態(tài)。
這一切只能從宋沅身上找到安慰。跟宋沅交往的過程就像從荒島回歸到了人類社會。他們每次約會的集合點都在那個小攤,以一個鯛魚燒拉開序幕,在人來車往的馬路上大開吃戒。無論吃多少只,宋沅都學不會完美的吃相,要么被內陷燙到口,要么糊了一嘴,從遞餐巾紙到手,到遞到嘴邊,從扶住手擦到幫他擦,見證了他們逐漸親密的過程。
“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彼毋涞靡獾靥籼裘?,“我每次都是從魚頭咬下去,你每次都是從魚尾?!?/p>
“說明我是淑女而你是莽夫嗎?”舒硯笑說。
“NONONO,”他搖了搖食指,“說明你是一個內心深處有顧慮的人。什么事情都拿捏著,小心翼翼,不像我,坦坦蕩蕩。”
居然給他猜中了,舒硯在心里嘆了一聲。
看著舒硯出神,宋沅笑著把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我就瞎忽悠,你還當真啊,不就因為鯛魚燒的魚頭餡料最多,魚尾最脆嘛?!?/p>
“好吧,我真是服了你,鯛魚燒專家?!笔娉幙囬_了面無表情的臉,回應著他。
中秋節(jié),奶奶頭一次打電話找舒硯,讓她回家。她低著頭扒飯,爸爸就著小酒,彼此都不提鬧得不可開交的那件事。
“聽奶奶說你交了個男朋友,什么時候帶回來看看。”她知道,爸爸是從不關心這些事的,其實這也是一種示好??墒撬裰鴽]有搭話。這個消頹的男人哪里會知悉舒硯的矛盾、拉扯與自卑。
好似一種預兆,爸爸和宋沅還是打了個照面。
舒硯和宋沅在步行街逛街,遠遠地看到了爸爸朝他們走過來,穿著發(fā)黃的白襯衫,叉著一雙拖鞋,也許是陽光太好,從那張暗沉潮濕的臉上居然暈出了舒硯不認識的笑容。她的心卻咯噔一沉,他突然大叫了一聲“唉”,像是打招呼,舒硯的眼神卻飄過了他。就在視線接觸的一霎那,他們擦肩錯開了,續(xù)著那個“唉”字,他撿起了身后垃圾箱里的一個破瓶子:“唉,這瓶子可以賣錢的,不要亂丟。”
身邊的宋沅毫無察覺,舒硯知道,他們的背后空無一人。
多么可悲,血緣的默契就在于他瞬間能夠讀懂她的嫌棄。此后舒硯的意識一直在回播,如果沒有這一面不相識的碰面,之后發(fā)生的一切是不是會容易讓人接受一些。
宋沅沒有回頭,說:“這人可真樂呵,撿個瓶子都這么高興。”
舒硯機械地應了一聲,一輪笑意僵在嘴角。
6. 形同陌路的一面成了訣別
電話鈴聲像出鞘的刀刃,鋒利得劃破了夜幕。陌生而嚴肅的聲音很快蓋過了室友的抱怨:“你好,請問是舒硯嗎?”
對方報了一個地址,要舒硯務必速到。
一股沉沉的預感籠罩了她,架著她來到事故現(xiàn)場。迎面一棟被熏得烏黑的大樓,垂掛著兩條焦黃、朽爛的豎幅,猶如兩支招魂的斷肢。污水四流,混著黑泥和灰燼,沾污了腳面。
面前是爸爸供職的醫(yī)藥公司大樓,舒硯老遠看見姑姑:“我來了,爸爸呢?”
姑姑把她領到了一塊白布面前,白布蓋著一個看不出人形的尸體,里面的黑太黑了,透過白布幾乎都可以印出來。旁邊還有嘔吐的殘跡,舒硯吸了一口涼氣,姑姑的手重重地捏著她的肩:“就這么告別吧,太慘了。你還是不要看了?!?/p>
整個火災的經過是這樣的:大樓正對著馬路牙子上的變壓器走火,騰了幾次火花,引燃了大樓上掛著的棉質豎幅,天干物燥的緣故,順著蔓延到了大樓內部,加上里面堆滿易燃的醫(yī)藥物品,火勢圍剿蔓延,整個大樓幾乎燒空才控制下來。
當時在場的人說,一開始值班的爸爸還在外面跟幾個街坊乘涼,“他明曉得變壓器在走火,我們勸他留在外面,他說沒事沒事,鬼使神差地就又進去了,后來就再也出不來了?!?/p>
醫(yī)藥公司把舒硯爸爸的行為定義為因公殉職,一個區(qū)區(qū)門衛(wèi)表彰為舍身為公的典范。
爸爸享受到了模范般的待遇,不光彩的前科也被成功平反為了改過自新的事跡。
豪華的祭堂,大排場的葬禮,上至領導下至員工都來跟他送別。舒硯的父親在葬禮上得到了這輩子都沒有過的尊重和體面。
宏大的場面面前,舒家的傷情竟顯得過于靜穆。舒硯還沒有把奶奶一般的悲慟消化進身體和意識,她的思維堵在了一個過不去的坎里:反復回蕩著那天跟爸爸見的最后一面。如今,她的面前,只剩下骨灰盒,形同陌路的一面成了訣別。在奶奶哭著撲倒在靈柩時,她也終于跪在了爸爸的遺像前。
7.有一些心結,不是原不原諒可以解開的
之后的一個月,舒硯跟學校和公司告假。她沒有辦法見人,渾身布滿了傷口,人情和世故都是細菌,必須把自己關在無菌的真空里才能自愈。在她消失了半個月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母親。
單位給爸爸發(fā)送了一筆可觀的安葬費,舒硯頗費周折地打聽到了母親的消息,離婚之后,她改了嫁,現(xiàn)在在城西住,夫妻倆開了個水果店。
舒硯遠遠地看著母親和她的丈夫,還有十歲左右的兒子。這么多年的怨與仇早已把母女親緣稀釋了。她只是從眉眼之間認出了女兒。沒有熱情只有驚訝,反倒生出些許尷尬來。倒是她丈夫還大方招呼舒硯,給她倒水、切水果。
她突然覺得諷刺,這個陌生的懷有戒備之心的女人,像是自己的到來會打破她現(xiàn)時的平衡似的:我是來找你的啊,為什么這個本該跟我立場相背的人比你對我還熱情。
舒硯說明來意:“父親去世了,這是安葬費的一部分,也算是他對你的補償吧。”
她沒有去看她的表情是悲傷還是輕松,轉身離開了。
走了幾十米遠,她等到篤篤的足音追上來,她紅著眼把錢塞回她的手里:“這些是你爸爸最后留給你的,我不能收。舒硯,我……”她哽咽了,“如果當時不是撐不下去了,我不會拋下你的。我沒有盡母親的責任。如果你愿意還記得我,就到這兒來看看我?!?/p>
想必母親也是花了很長時間,才擺脫父親留下的陰影。舒硯又想起父親的那記耳光,在觸到母親的話題時回去了,這個位置的空缺對爸爸來說也是隱痛。人生中有些事,并不是可以做一個了斷的。有一些心結,也不是原不原諒可以解開的。
第二件事,舒硯去找了宋沅??粗莸靡呀浢撔蔚氖娉?,宋沅有一種失而復得的跌宕心情,他有無數(shù)個問題,她沒有回答他,只是跟他說:“宋沅,你跟我來。”
她坐著他的車來到城郊的公墓。走到一座新墓前,她坐在了石階上,用手擦了擦上面的灰,跟宋沅說:“這是我父親的墓。你看,連遺像都還沒有鑲上。”
宋沅這才知道,舒硯的父親剛剛去世了,他難過地說:“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說呢,我還可以幫忙啊?!?/p>
舒硯從皮夾里掏出一張照片:“你還記得這張臉嗎?”
宋沅盯視了半晌,除非是有意識地搜索才能覺出一點面熟,但他還是猶豫地搖搖頭。
“上次跟我們擦肩撿瓶子的……”舒硯說。
“哦,哦,記起來了?!?/p>
“他就是我的爸爸,那是我見他的最后一面。”
“我家住在老城區(qū),門前有一個大大的臭水溝,就連睡覺都會被老鼠吵醒。我不讓你送我回家,是因為不想讓你看到窮窘破落的場面。我爸爸好賭,吸毒,打架,逼走了我媽媽,后來坐牢,出來后惡習難改,四處欠債,名聲壞透了。我恨他,他讓我們全家都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可是現(xiàn)在,他死了。那天我跟你在路上碰到他了,因為你在旁邊,我沒有認他。宋沅,這就是我,自卑,虛榮,狠心,我騙了你?!?/p>
8. 他用他的方式了結了失敗的一生,償還了家人
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了。南瓜車和水晶鞋都化為烏有。
宋沅走的時候面無表情,木然地開車門,木然地啟動,熄火了幾次,想來他也是失魂落魄。
之后,4S店的接洽人也換了,乙方公司來了新策劃。實在忍不住了,舒硯才問這位新同事,之前的策劃經理為什么換掉了。對方的回答是辭職。舒硯心里的石頭落地了,雖不至尖銳,但難逃鈍痛——又是一次不了了之的答案。宋沅消失了,好像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有時就是這么讓人無力承擔的輕與縹緲,像她和父親,和母親,和趙哲,和宋沅。
止不住有惆悵的情緒,像河水在她的深層流淌。她每天還是去鯛魚燒的攤子,一個人。一切看似復原了卻回不到從前。還好仍有夾雜著鯛魚燒味道的空氣把她包裹起來,她才覺得自己是完整的,不是那個為了快樂而惴惴不安的、破碎的人。
還有一個月就要畢業(yè)了。她從學校搬回了家,夏天到了,門前水溝的餿臭更加嚴重了。沒有了爸爸和爸爸帶來的麻煩,家里竟顯得很空蕩。上班,下班,回家,舒硯沒有社交生活?,F(xiàn)在她是奶奶唯一的依靠了。奶奶老是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不是聽不到,只是覺得繁重泛濫的聲響,能涂抹一層俗世的色彩。
那天,她踏著夜幕回家,猛一抬頭在街燈下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直到聲音傳到耳邊,才能判斷這不是幻覺:“舒硯,是我。”宋沅走過來,“我今天帶了一個人來見你?!?/p>
一個花甲老伯走上來:“我跟你爸爸交班,經常一起喝喝小酒,聊聊天?!?/p>
三個人找了一個路邊攤坐下,老伯喝了一口酒,嘆了口氣,他的講述像從另一個時空傳來,清晰而又隔膜。伯伯的最后一句落在“他們都不知道老舒為什么又進去了,我拉他的時候他給我遞了一個眼神,我當時就明白他了。其實這個事悶在我心里,可是這孩子……”,他指了指宋沅,“一直刨根問底,我才把心底的話說出來。孩子啊,老舒對你們一直有愧疚啊?!?。
殉職、舍己為公,這些詞語跟自己的父親是完全不搭調的。單位追封了模范,洗刷了他一生的污點,他用他的方式了結了失敗的一生,償還了家人。街坊鄰里再也不會在舒硯背后指指點點,從此,老舒成了一個英雄。他們甚至主動到舒家來緬懷他。
在父親的葬禮上,舒硯的淚腺像一根緊繃的線。這一根線,終于在此時被人拉到了極限,嘣的一下斷了,她終于哭了出來:“其實,我爸爸是個好人,對嗎?”老伯也抹了抹淚,拍拍她的頭,重重地點了點頭。
9. 我喜歡上的是那一刻吃鯛魚燒的你
下班時,舒硯又準備買一個鯛魚燒,老板娘卻已經在沖水收拾,她用一口不熟練的中國話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啊,今天賣完了?!?/p>
舒硯只好悻悻地作罷,一個回身的距離,看見了宋沅。兩邊燈火并非闌珊,但他的出現(xiàn)依然意外。他的手里捧著一大袋子鯛魚燒,笑得像牙膏廣告里的模特:“不好意思,最后一鍋鯛魚燒都讓我給買了?!?/p>
舒硯笑了笑,接過他遞來的一只。
“我沒有想到,你會去追查那件事情?!?/p>
“其實說來挺巧的,我爸爸剛好跟醫(yī)藥公司的老總是老同學。我剛好有些途徑去詢問當時的一些情況?!?/p>
他接著說:“一開始我也拿不準,我刨根問底地去追究,最后能不能給你一個好的答案。你父親最終還是愛你們的,不是嗎?如果有什么能治愈恨的方法,那就只有愛了吧。”
“謝謝。”好像除了這一句話,舒硯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握著手中熱乎乎的食物,晚風也變得溫暖起來,“這件事情,我沒有跟奶奶說。老人家好不容易恢復了平靜……”舒硯舒了一口氣。
一刻的沉默之后,他們的話題終于回到了對方:“我以為你從此就不再出現(xiàn)了?!?/p>
他吞了一口點心,故意拍拍胸口:“你一下子給我灌輸了那么多,總得給我一點時間消化吧。”
“你不會因為我對你說的討厭我嗎?”
宋沅給了一個顧左右而言他的答案:“其實我不喜歡吃甜食,你知道我為什么也會喜歡這個嗎?”
舒硯搖搖頭。
“因為它是一條魚?!?/p>
舒硯被他說得有點懵,不過看樣子,他還要繼續(xù)說下去:“電影里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七是一個循環(huán),然后一切都是嶄新的。我想想啊,我消失了21天,三個循環(huán),記憶重啟了三次,足夠把你對我說的一切都清空再重建?!彼毋浜孟窬褪怯邪讶魏纬林卦掝}變得輕松的本領。
“我的生活里有太多不告而別和不了了之,以為牢不可破的關系也都逃不開魔咒,父女關系,母女關系,青梅竹馬的關系,都會被生活打敗。每一次看似我在放棄,實際上是自己先沒了信心?!彼f。
“我喜歡上的是那一刻吃鯛魚燒的你,不管你是從什么來路推到那個時間地點,我看到了你的內心?!?/p>
“可是,你周圍的人也會接受我嗎?”
“你應該已經聽說了吧,我辭掉工作,是因為接手了父親的事業(yè)。這是他們一直希望的,過去的我挺不靠譜的,一直覺得時間還早,不想去承擔正兒八經的東西。遇見你,是一個時機,我要開始用成熟跟獨立帶來選擇的權利,給身邊的人足夠的安全感。”
他握緊了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那么真實,足以讓舒硯相信這一次是不會消失的。身邊還有鯛魚燒的??蛡兛帐侄兀m然滿含失望,但轉瞬又會換上一張笑臉。就像舒硯在甜滋滋的空氣里建筑自己的堡壘一樣,這是他們的寄托,是內心里不會崩塌的部分——“讓硬邦邦的世界不至硬進心腸,讓軟弱的心不至倒塌不起”。
內心有寄托的人,終會有得到,不在此刻,就會在彼刻——這么想著,她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餡料的魚頭,以前她總是吃得小心翼翼,這一次她終于可以不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