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我們現在的語文教育,從教材的選定到教學的目的,已經形成了一個相當完整、自滿自足的體系,要徹底改變是不可能的。其實,教材僅僅是教育目的的產物,也就是說,有什么樣的教育目的,就有什么樣的教材。我們恨不得讓后代都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乖孩子,絕不希望培養(yǎng)出在思想上敢于標新立異的“異類”。國家鼓勵人們在自然科學領域標新立異、發(fā)明創(chuàng)造,但似乎并不鼓勵人們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標新立異,更不希望人們發(fā)明創(chuàng)造。于是,孩子們的作文也就必然成為鸚鵡學舌,千篇一律,抒發(fā)著同樣的“感情”,編造著同樣的故事。我讀過我女兒從小學到高中的應試作文,幾乎看不出什么變化。倒是她遵照她中學老師的囑咐寫的那些對她的考試毫無用處的隨筆和日記,才多少顯示出了一些文學才華與作為一個青春少女的真實感情。孩子們在上學期間就看出了教育的虛偽,就被訓練出了不說“人話”的本領,更不要說離開學校進入復雜的社會之后了。
仔細一想,我們的孩子用兩種筆調寫文章的現象,在某種意義上是繼承了傳統(tǒng)。在漫長的封建社會里,古代的學子用一種筆調寫應試的八股文,而用另一種筆調填詞、賦詩、寫小說。寫八股文是正業(yè),關系到個人前程;填詞、賦詩、寫小說是副業(yè),是野狐禪?!度辶滞馐贰分恤斁幮藜业男〗?,發(fā)現自己的新婚夫婿只會寫詩而根本不會寫八股文,氣得當場昏厥。那時的文人,在文學方面有所成就的,大概有兩種情況:一是屢試不第,絕了對科舉的期望,于是就通過文學的方式來抒發(fā)心中的憤懣,譬如蒲松齡;二是科場上得意,官場上卻不得意,被貶到天涯海角,但飯還能吃飽,閑來無事,就寫詩、填詞,發(fā)泄感情,打發(fā)歲月,如蘇軾等人。當然,流芳百世的是他們的詩詞、小說,而不是讓他們金榜題名的八股文。
我認為,要提高語文水平,大量閱讀非常重要。我們?yōu)槭裁床荒馨颜Z文教材分成《漢語》和《文學》兩本教材呢?我幼時失學在家,反復閱讀家兄用過的《文學》課本,感到受益很大。我最初的文學興趣和文學素養(yǎng),就是從那幾本《文學》課本中培養(yǎng)起來的。
另外,我覺得,一個人如果不能在青少年時期獲得一種對語言的感覺,恐怕一輩子都很難寫出漂亮的文章。讓孩子們像拌黃花菜一樣去學那些枯燥的邏輯、語法,毫無疑問是一樁苦差事。我想,如果把語文比喻成一架鋼琴,那么,的確需要一些人學設計、學維修,而絕大多數人只要學會演奏就行了。肖邦未必能維修鋼琴,沈從文未必能寫出一本語法方面的書,而寫了很多語法書的呂叔湘,好像也沒能寫出一部很好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