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魚
跑,繼續(xù)跑。
那時你還叫劉秀。你的腿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汗水濕透了中衣,嗓子里有咸腥的味道。
沒有別的選擇,身后是嘶喊震天的追兵,你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沒日沒夜的追殺,活著,成了你最奢侈的希望。
跑,繼續(xù)跑。
遠遠的,山坡上有炊煙裊裊升起,你似乎嗅到了小米粥甜糯的味道,你使勁咽了口唾沫。炊煙于你,是一種殘忍的誘惑,你既不能擺脫王莽的追兵,又不能進村去討一碗粥喝,盡管你早已經(jīng)饑腸轆轆。
跑,繼續(xù)跑。
嘶喊聲似乎小了遠了,那些追兵大概開始埋鍋造飯了吧?你癱坐在田埂上,涼的風(fēng)吹拂著你的衣衫,汗慢慢落了,但肚子卻越來越餓,如無數(shù)的小鼠探出尖利的細齒咬噬著你的胃壁。
仰頭,遮蔽蔭涼的是一株碩大的棠梨樹,一顆顆棠梨如青核桃般在風(fēng)里輕輕搖晃。你又咽了一口唾沫,急慌慌地揪下幾顆啃起來。呸──你又吐出來,小小的棠梨太酸了,還澀,不能充饑,不能解渴。
“難道,天要滅我劉秀嗎?”你扔掉手里的棠梨,環(huán)顧四野,長嘆一聲。
突然,一個婦人從山坡上裊裊向你走來,面若一輪明月,發(fā)髻高挽,手提一只黑褐色的陶罐。你有些迷惑,這山野之上,怎么會有如此嫻靜貌美的婦人出現(xiàn)?
婦人微微一笑,問你:“我給夫君送飯歸來,見你在摘棠梨,可是餓了?”
你點點頭:“可是……”
婦人說:“我知道?!?/p>
你看見婦人敏捷地把陶罐放置在土塊之上,摘下十幾顆棠梨放進她的陶罐里,找來一把干柴,點燃。不一會兒,罐里居然發(fā)出咕嘟咕嘟的響聲,熱氣氤氳中,傳來陣陣清香。胃里的小鼠更加用力地咬噬,你口干舌燥,唾沫也沒有了。
火熄了,罐涼了,婦人說:“吃吧。暫且可充饑?!?/p>
端起陶罐,棠梨溫暖的汁液流進嘴里、胃里,你吞食著果肉果核,如果可以,你甚至能吞了陶罐。那一剎那,你忘記了漢家天下,忘記了劉氏血脈,酸甜溫暖的煮棠梨就是一切。
放下陶罐,你用寬大的袖口擦一擦胡須上的棠梨汁,欲道一聲深謝,可眼前早已沒有了婦人的蹤影。你仰天長嘯:“哈哈,莫非上天來助我!”
跑,繼續(xù)跑。
此刻的你氣力大長,飛一樣,在山坡上、塬上奔跑,一路向西。追兵的嘶喊聽不到了,伴隨你的只有風(fēng)。
風(fēng),不停地吹,吹過黃河兩岸,吹過你冕冠上的旒,叮當作響。哦,你已經(jīng)是漢光武帝了。
錦衣玉食,如今你什么也不缺,美味?普天之下,有什么是你不能吃的?可是,太官精心準備的八珍之味依然讓你提不起胃口,你揮一揮寬大的衣袖:“拿下去?!碧賾?zhàn)戰(zhàn)兢兢地退出去。
這不是第一次,太官屬下的大官丞已經(jīng)換了五個,還要怎么樣?你本不是苛責(zé)之人啊。
棠梨,對,就是棠梨,是那位婦人為你在陶罐里煮出來的棠梨啊。你舔了舔嘴唇,仿佛那酸甜溫暖還在。
怪不得太官,他哪里知道你的威儀榮華之下,掩藏著什么,那一路的逃亡,有過多少的生死瞬間,那一罐棠梨,才是永遠的美味。
再次來到陜州西南的那座小山村,你要當面拜謝救命的村婦。前去打探的人卻回報:“村里沒有此人。”派了更多的人,再找,依然是沒有這個人。
你棄輦登上那座小山,站在山頂上,村莊里雞犬之聲相聞,綠樹掩映,細細的炊煙從樹梢上升起來。慢慢從山上向下走,你來到了那株棠梨樹前,早春時節(jié),雪白的棠梨花將整棵樹籠罩,金黃的連翹在山坡上綻放,麥苗青青,蜂飛蝶舞,熱鬧非凡。
笑容在你的臉上綻放,如棠梨花朵般燦爛。作為大漢的天子,子民安居樂業(yè),你能不高興嗎?找不到為你煮棠梨的婦人,但棠梨樹在,不能當面感謝婦人,但村里的百姓在。你下詔,賜給這個小村莊一個好聽的名字:罐煮梨村,免除村里所有的稅賦、丁役。
得知這個消息,村里的老幼婦孺一齊跪在你面前,謝你的寬厚仁心,你一指那株碩大的棠梨樹,說:“我,是棠梨樹上結(jié)下的果,你們,也是。棠梨樹佑護著召公,也佑護了我,我會永遠記得這棵樹,記得罐煮梨?!?/p>
后來,有人告訴你,那個美麗的婦人是荷花女的化身,是召公派來的。你沉默良久,沖著罐煮梨村的方向拜了三拜。
當然,這個說法是不是真的,都不重要了。
你是劉秀,你是漢光武帝,你是大漢中興之主,你是能把一棵樹記在心里的人,這就夠了。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