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1
時隔多年,我在深圳的街頭遇到她時,愣是叫不出她的名字。事實上,我并不知道她的真名。水銀或許知道,可是水銀已經(jīng)多年不見人影。所以,當(dāng)她站在熙攘的街頭,問我水銀的近況,我同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比以前顯得瘦些,顴骨很高(記起來了,那時我們都習(xí)慣叫她“高顴骨”)。她的牙齒有些往外凸,一顆顆很大很白,很強壯的樣子,這不是她的缺陷,以前看著并不顯丑,反而有另一番味道。如今,人一瘦,牙齒也往外凸出了些,關(guān)鍵還不只是凸,她的牙齒還很臟,牙齦收縮,呈烏青之色,像是剛被人打了一拳,流血過后的樣子。她不笑還能掩飾,一笑,把整排牙齒和牙齦都露了出來,像是套了假牙,讓人擔(dān)心她整排牙齒會隨時掉出來。
女人上了年紀就這樣,很讓人惋惜。
我一點都不喜歡高顴骨的女人。我母親在彌留之際,都不忘囑咐我:女人,三種不可娶,一是高顴骨,二是斷掌紋,三是男人嗓。排在第一的便是高顴骨,可見其忌諱。母親說:“此三種女人,均克夫?!边@個啰嗦了一輩子的婦人,最后關(guān)頭的幾句話竟難得精簡。
鑒于此,我對水銀和她走到一塊兒,就不看好。我怕有一天,水銀真的會被她克死,那可怎么辦?那時我和水銀情同手足,恨不得內(nèi)褲都換著穿,自然不想他被人克死。不想水銀死,唯一的辦法便是拆散他們,說白了,就是把她從水銀身邊拉開。
我說:“水銀,你真打算娶她?”
水銀嚇一跳:“怎么啦?”
“我覺得你們一點都不配?!?/p>
“嗨,不知是誰,還說過我們天下無雙呢?!?/p>
這話我確實說過,是我們剛認識她的時候,也是好玩,能撮合一對是一對。水銀老實,看見女孩就抖,沒人在一邊“幫聲”是不行的。我便是水銀身邊的那個“幫聲”。照說,我早就看出她的缺點來了,為何還要“幫聲”,只是想著兄弟們玩玩,不會認真的,更具體一點,是想找個女的給水銀破破處,就這樣,也不能太高要求對方了吧。誰曾料到,他們的感情會日漸篤實,且發(fā)展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我說:“你沒發(fā)覺嘛,你高出她一個頭加一個肩膀。”
我沒說她的高顴骨,我知道水銀不信這些,更何況兩人已經(jīng)到了熱戀的程度。我說她的矮,是退而求其次。她確實矮了一點,一米六還不到,站在水銀的身邊,那才真是小鳥依人。
“我還沒瞎了眼?!彼y顯然生氣了。
2
“什么時候到深圳的?”我問她。
“嗨,好多年了,都記不清了?!彼馈?/p>
我們站在東門街上。周日,人很多,多是女人。我能在那么多女人當(dāng)中,一眼認出她來,實為巧合。實際也是她的長相幫了她,使她更容易被人在人群中認出來。
我們都要往地鐵站走,一問,還是同一方向。她說她住西鄉(xiāng),而我住福永,相隔不過兩三站。這么多年了,竟然彼此不知道。
期間我們聊著少量的話,相互簡單說了下近況,她并沒有工作,我想她可能嫁了個好老公。我開始懷疑母親臨終前的告誡。我并沒有往深處問,她說她其實也有一份工作,如果那也算工作的話,或者說,準確點應(yīng)該是一份自由職業(yè)。我問是干什么的。她的神情讓我覺出神秘。她左右看了一下,仿佛怕讓別人聽見,旁邊一個戴墨鏡的中年人為她的唐突探視而顯出不滿來。她湊在我耳邊,一手掩著滿嘴的齙牙對我說:“幫人治病,專治不孕不育。我是送子觀音?!?/p>
說實話,我嚇了一跳。她竟然稱自己是送子觀音,還能治病。據(jù)我了解,她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就輟學(xué)了,更別說學(xué)醫(yī)了。但我不便質(zhì)疑,我“哦”了一聲。
“你在干什么?”她問,滿臉舒展,似乎因為清楚地解釋了她的職業(yè)而深感輕松。
我說我在寫作,寫小說,寫沒人看的小說。這年頭跟人家說起這職業(yè)實在有些難堪。
她做出驚呼的樣子,“不會吧,你成作家啦。你倒可以寫寫我?!?/p>
滿車廂的人都看著我們,怪不好意思的。
西鄉(xiāng)先到。她邀我到她家里坐會兒,其實也是她的辦公室。她強調(diào)了“辦公室”三個字。我答應(yīng)了。
“水銀混得怎么樣?”路上她又問我。
我說還行吧,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和水銀已經(jīng)斷了聯(lián)系。
3
水銀坐牢之后,我們就再也沒聯(lián)系了。他什么時候出獄,出獄后去了哪里,我都一概不知。他判了幾年,我倒是清楚,三年,或許表現(xiàn)優(yōu)秀,提前出來了??傊?,憑水銀的性格,他再也不敢惹是生非了。如果埋頭苦干三五年,過上小康日子不成問題。
現(xiàn)在想來,我真是不夠哥們兒。
在坪洲出站。我們來到一片握手樓,臟亂差自然是可以想象的。前些年,我也住過城中村,后因一部長篇小說賣了電影版權(quán),還賣了個好價錢,就毫不猶豫地,把大部分錢交了房子的首付。深圳的房子貴,宇宙人都知道,我靠寫小說賺的那么點錢,估計還要還上不少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當(dāng)我站在陽臺看輪船徜徉的伶仃洋上霧靄重重,我想這樣的景象很多人還是看不到的。我就認識一個自由撰稿人,本來稿費就低,他還是個詩人,以至于每次去他家,我都得擔(dān)心推開門,看見的是他已經(jīng)餓死了的尸體……這樣的想象讓我深感寫作真他媽的是一項悲壯的事業(yè)。
“這里像不像昌盛街?”她回頭問我,期間她鉆進一家小賣部,買了一罐可樂。她還記得我喜歡喝可樂。
是哦,昌盛街。我都忘了。那時我們就混在昌盛街,四個人,三男一女,女的自然是她,這個被我們稱為“高顴骨”的女人;男的除了我和水銀,還有羅一槍。羅一槍后來也和水銀鬧翻,卻是因分贓不均。這讓我覺得羅一槍是一個很操蛋的人,所以這么多年來也沒聯(lián)系過,聽說他重返陸城,還在昌盛街開了三家餐館,一家湘菜一家粵菜一家川菜,請了湘川粵三批人當(dāng)服務(wù)員,而他作為一個福建人,到哪個店,就自稱是那個店名人,弄得昌盛街的人都不清楚他究竟是湖南人是四川人還是廣東人,難能可貴的是他三個地方的方言都會講,且講得地道。唯獨沒人知道他是福建人。我不知聽誰說起這些,不由得大罵一句:“他媽的羅一槍,真是一條人才。”
昌盛街當(dāng)時有一家很大的制衣廠,叫嘉興制衣廠,制出來的衣服都統(tǒng)一貼上一個很國外的名字:伊娜瑪斯。我們都是這家制衣廠的員工。當(dāng)時她是檢驗員,而我和水銀和羅一槍都是車工。有一段時間,羅一槍還被叫去剪文胸線頭,由此被我們恥笑很久,說他每天至少摸了上千個奶子。
是我先認識了她,我一開始稱她為“檢驗員”,檢驗員在廠里可是有身份的人,那樣叫她是一種尊稱,她很樂意。當(dāng)然,所謂的認識,其實就是上下班時點點頭。制衣廠其實不乏女人,但都是上了年紀的,身體臃腫,形象拖沓,還喜歡趁人不注意把廠里的文胸往胸口塞——她們有時故意不穿文胸來上班,每次塞一個回家,塞得多了,還可以在家門口擺個賣文胸的小攤位。放眼看去,人潮中,她最年輕,年輕總是好的,高起來的顴骨似乎也不是那么礙眼了。
“怎么樣?”我問水銀。
水銀在制衣廠的老實人人皆知,挨廠長的罵不說,那些肥胖的婦女還喜歡把水銀拉到身邊,用帶有汗味的胸口磨蹭他的手肘,每次都把他嚇得不輕。
“挺好看的?!彼y看著她從遠處走過。
“我介紹給你認識。”我那時很愛吹牛。
還真的,那天晚上,她便被我約了出來。我說請幾個同事到河邊吃冷飲,一起去吧。她問都有誰。我說水銀和羅一槍。說到羅一槍的時候,她的眉頭皺了一下,可見她對羅一槍也是不怎么喜歡的。
現(xiàn)在想來,陸城真是一個好地方。準確說,是曾經(jīng)的陸城。和地球上任何一個縣城一樣,陸城也有屬于自己的八景:仙橋夜月 、碣石觀海、圖嶺斜暉、甲石吞潮、法留停云、龍山煙樹、洛洲芳草、烏坎歸帆——至少我還記得,那晚護城河的水真清,河兩邊的垂柳隨風(fēng)蕩漾,真美。河堤上都是冷飲攤檔,大夏日,天熱得起痱子,一到晚上,陸城人幾乎沒一個愿意待在家里的,都往河堤吹涼風(fēng)吃冷飲來了。好不容易占了個桌位,還得幾個人一起趴開四肢鎮(zhèn)著,再派一人去端吃的。生意一好,老板跟上帝似的,愛吃不吃,自己端,不吃大把人排著隊吃。羅一槍早就破口大罵,揚言日后要在陸城開最有服務(wù)意識的餐飲業(yè)?,F(xiàn)在看來,羅一槍的理想基本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
我們可愛的檢驗員則在一邊笑,她似乎一整晚都在笑。當(dāng)然,她其實挺開心。她在陸城并沒有說得來的朋友,她也是外地來的。
當(dāng)我和羅一槍把吃的端過來時,發(fā)現(xiàn)水銀已經(jīng)和檢驗員聊上了。
一人一杯啤酒(我不喝酒,我喝可樂),一盆干絲魷魚,一小碟芥末,還有一盆炒田螺。四個人,就那樣。那晚誰請,我倒給忘了。
5
她住在三樓。一個獨立小院,這樣的樓房深圳已經(jīng)很難找到。一樓住著一家收購廢品的,門口放著“收購廢品”的牌子,紅色的字,已經(jīng)泛白。啤酒瓶、舊報紙雜志和其他雜七雜八的廢品堆了一院子,我們走過時,還得繞著。一個肥胖的婦女彎腰分揀,汗衣松垮,兩個啤酒瓶似的奶子明晃晃地晃著;一邊坐著一個男子,滿臉胡子,抽煙,看著我們上樓,他突然喊一句:“神婆,又有客人啦?!?/p>
她沒應(yīng),看樣子關(guān)系不怎么好。
我倒奇怪,她竟然被稱作“神婆”。
一進門,我便知道樓下的人為什么稱她為“神婆”了。我實實在在被嚇了一跳。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房間,竟然有一半的空間,供奉著一個神位。是求子觀音。如果單單是一個求子觀音,倒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在神像周圍,還放著好幾個紙糊的鬼神,在紅色燈光以及念經(jīng)音樂的襯托下,神像前還擺著各種牲禮和紙錠,更顯鬼魅……仿佛,闖進了另一個世界,且是一個陰暗恐怖的世界。
如果可以選擇,我想轉(zhuǎn)身離開。顯然一切都為時已晚,她關(guān)上了鐵門,甚至還不忘把鐵門閂上——也許是她日常的習(xí)慣,可在那一刻,作為一個細節(jié),刺激了我脆弱的神經(jīng)。我靠近窗口——這兒還能見到外面透進來的一點陽光。我久久不敢落座。她幫我開了可樂,漏氣的聲音清晰可辨,她把可樂放在茶幾上,說她要忙會兒讓我自個兒先坐。
她所謂的忙,就是先打一盆清水,往水里放上幾顆稻谷或是小麥的谷物,我猜是五谷。接著還往水里扔了點青翠的葉子,乍一看,是榕樹葉子。做好這些,她才把手放進去,浸洗一會兒,起身,到一邊,拿起一塊白色紗布擦拭。她來到神像前,從一個角落里抽出三根紅色的香,抓起龕桌上放著的火機,捧手點香。她跪在神像前,那兒有專門的跪墊,都被她跪出一個凹槽來了。她拿香跪拜的方式有點奇特,不是雙手執(zhí)于眼前,而是舉到頭頂,豎著戳向神位,十指的交織看樣子也頗為講究,不像是隨意做出來的姿勢。她開始念念有詞,聽起來也不像隨口編造。
當(dāng)她嫻熟而莊重地做好一切禮儀,已經(jīng)過去半個鐘頭。我其實可以借口離開。奇怪的是,我又不想離開了,因為寫作的緣故,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起來了。我想和她聊聊,甚至是長時間的深聊。這些年,她究竟經(jīng)歷過了些什么亂七八糟的事,以至于能成為現(xiàn)在這個樣子,被鄰居隨口喚為“神婆”而習(xí)以為常。她曾是那樣潔身自愛的一個女孩。
6
那時,在她面前,我們必須小心翼翼。她十分敏感,仿佛能看穿別人的心思。即使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她都能哭上一夜——我們自然不敢當(dāng)面討論她的高顴骨。這點讓我后來很煩她。她嗲聲嗲氣,一下班便纏著水銀不放。我聽說,她還有一個筆記本,類似日記,每天就記錄著水銀對她承諾的一言一語,像錄口供,以便日后作為指證水銀的罪證。我說:“水銀,你怎么受得了?”水銀反問:“怎么啦?”看來他一點都不知覺。我懷疑他是個受虐待狂。
水銀變得重色輕友,輕易不和我們一起。有一段時間,我甚至只能在制衣廠里才一瞻他的尊容。
聽人說,他們喜歡鉆玉照公園的小樹林。
“遲早會出事的?!蹦切劢郎囝^的婦人邊干活邊說。
平時我特討厭她們多嘴多舌,那會兒,卻對她們產(chǎn)生好感,原因便是她們說了水銀和她遲早會出事。我也感覺他們會出事。為什么呢?玉照公園之前就發(fā)生過不少事,陸城有一幫爛仔,染紅毛,逛街都插著刀,他們吸白粉,專門找小樹林里拍拖的男女下手。水銀是案板上的肉,在等著人宰呢。他竟一點都不自知,說明已經(jīng)被狐貍精迷惑了心性——我稱她為狐貍精,不知怎么就那么恨她,大概也是因為她的存在,破壞了我們兄弟之間的情誼。那時我把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事實證明,這很一廂情愿。
那些日子,制衣廠的宿舍悶熱如火上的鍋,我和羅一槍百無聊賴,各自趴在窗臺上,看夜幕下明暗交織的陸城。
“這會兒水銀在干什么?”羅一槍問。
“親嘴吧?!?/p>
“這會兒呢?”羅一槍隔了一會兒又問。
“摸胸吧?!?/p>
“這會兒呢?”過一會兒,羅一槍又問。
“哦,摸×了?!?/p>
“這會兒呢?”羅一槍還問。
我回頭給了他一拳,“媽的,水銀在樹林里干她了,干了,你滿意了吧?!?/p>
羅一槍嘿嘿笑著,“真干上了???媽的,那得多舒服啊,×是怎么樣的?我還沒見過呢?你呢?”
我說我也沒見過,只有水銀見過,不但見過,還干過了。
“水銀會出事的?!蔽艺f。像是預(yù)先知道一般。話還沒落,便聽到玉照公園突然一陣騷亂,隔一會兒,有人從公園里跑出,直奔制衣廠而來,不用問,那人便是水銀。
“是水銀,怎么啦?”
“快,幫忙。”水銀站在窗下大喊,看樣子他很想一手把我倆拽下去,好去救駕他的女朋友——那個高顴骨的女人,不能給男人帶來好運的女人。
我倒沒多想,雖說討厭她,也希望他們早點出事,可真出了事,我又是那么急于去插手幫忙,以此證明友情永遠比愛情重要。如果不是在三樓,我和羅一槍真會一躍而下,那樣的架勢看起來更為瀟灑,更像香港電影里的古惑仔??晌覀儾桓?,再說一跳,不是斃命就是骨折,哪還能瀟灑得起來。我們噔噔噔跑樓梯,到了廠門口,摸索半天,硬是找不到一樣稱得上武器的物件,最后我們一人拿一小段斷磚,呼呼啦啦跟在水銀的后面朝玉照公園的小樹林走去。我心跳如雷,巴不得水銀突然說:“算了,不去了?!眳s得裝出很勇猛的樣子,嘴里罵罵咧咧,急于赴死一戰(zhàn)。
到了現(xiàn)場,除了哭哭啼啼的她,鬼影也沒見一個。
“靠,我們來晚了?!绷_一槍把斷磚朝地上一擲,聲音超大。
架沒打成,甚為遺憾。
事情卻有了些微妙的變化。那晚,她的手機被搶了,剛買的三星。手機被搶倒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手機被搶的時候,水銀卻跑了。水銀跑去叫我們,按他的說法是搬救兵,結(jié)果救兵是搬到了,可也于事無補,等于沒搬。而在她想來,水銀的膽子也太小了,膽子小還好,還缺乏責(zé)任感,不顧她的生死,轉(zhuǎn)身就跑,要是那天晚上那些人不搶手機,劫色,那該怎么辦?
“說實話,他們只是搶了你手機?沒干別的?”水銀不失時機問。
這不是找抽嘛。
我親眼看見,她抽了水銀一巴掌,轉(zhuǎn)身便哭著跑開。
“哪有那么老實的,至少也要摸一下胸?!绷_一槍在一邊幫腔,又被水銀甩了一耳光。
事情弄得真他媽糟糕,不可收拾。
7
“說起來,你倒可以寫寫我的故事?!毖矍斑@個顴骨越發(fā)高凸的女人看著我。她臉部輪廓由于側(cè)著光,看起來有種陰郁的嚴肅。高顴骨的女人天生有種讓人恐懼的氣質(zhì)。她真讓我恐懼起來。“這么說,不知道你信不信?我覺得我的身體里還住著一個神,我清醒的時候,神沉睡,我沉睡了,神開始清醒……”
“我相信?!蔽宜坪踔荒芤乐皇俏蚁肜^續(xù)聽她往下講,二也是不敢說我不信,我怕激怒她,或者說激怒她身體里的神。
“我先后嫁了三個丈夫,我為他們其中兩個生下三女一男,他們都不在我身邊,他們都被他們搶走了。前年,我的第三個丈夫去世,我們還沒生下兒女,他便得了癌癥,胃癌,才一個月,就瘦得一塌糊涂。我看著我的丈夫變了一個人,不像是我之前的丈夫了。他是那樣的丑,眼睛都快凸出來了,臉上的皮也像是貼上去的粗布。那樣的臉,就是你看了,也會不喜歡的??晌艺煞虿?5歲,他是個電焊工人,沒得病的時候,他一個月能賺3000元。他為什么會得胃癌?他三餐都準時吃,每天早餐能吃掉三個大饅頭和一甌白粥??伤昧宋赴绻脗€肺癌得個肝癌什么,我倒可以接受,因為他愛抽煙也愛喝酒——得胃癌,我就覺得他死得不明不白。是不是?”她停下來,看著我,等我點頭了,才繼續(xù):“我們花光了所有的錢,你知道,我們的錢其實不多,他每個月都要寄錢回去,養(yǎng)他的父母,還養(yǎng)他那傻乎乎的哥哥。等他躺在醫(yī)院里了,他的父母,和那個傻乎乎的哥哥卻一個都沒來,他們說路遠,來了也沒用,人肯定活不了,死后,記得尸體弄回家。去他奶奶的。人家兒子都不要,我還要一個半死不活的丈夫干嗎?我就對他說,反正也是死,你出院吧,少花點錢,將來我可不想為你還一輩子的債。他答應(yīng)了。他怎么能不答應(yīng)呢?他其實都說不了話,只是點了點頭。我知道他是不想死的。誰又想死呢,他媽的誰不怕死。你怕死嗎?”她又等著我回答。我說我也怕?!拔覀兓氐郊?,他就躺在你現(xiàn)在坐著的位置?!蔽彝蝗灰惶ü?,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白詈笠惶?,他的胃口出奇地好,竟然吃掉了兩碗米飯。我還以為他的胃好起來了,就像電風(fēng)扇,壞了,放了大半個月,突然有一天,隨手一開,竟然好了。我以為是個奇跡??墒?,當(dāng)天夜里,他就死了。他死的時候,肚子是飽的,全身都干癟癟,唯有肚子是脹的。怎么說,至少沒當(dāng)個餓死鬼吧?!?/p>
“對不起?!蔽艺f。
我想對一個女人來說,這真是一段悲慘的經(jīng)歷。
不過,我母親的話倒因此又得到一個驗證,這個高顴骨的女人,真的克死了她的丈夫。當(dāng)然,她的丈夫是得胃癌死的,是不是她克的,誰知道?但也可以想見,她的婆家肯定也像我母親那樣想問題,否則一個三餐準時又抽煙又喝酒的兒子不得肺癌也不得肝癌偏偏得了胃癌?不是她克死的還能是怎么死的?
從這想,水銀還挺幸運,僅僅是貓了幾年牢。
可我還是不明白,她所說的身體里的神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我?!彼f,“剛開始我還以為只是你一個人不喜歡我,后來我才知道,原來所有人都不喜歡我,包括水銀,我那沒死或死去了的丈夫,還有我的家人,我的婆家……他們都不喜歡我,都視我為克星。唯有神,神在寬恕我,在眷顧我,神還住進了我的身體。
“說了你或許不信。2010年12月3日,我記得很清楚,就是這一天,神住進了我的身體。那時我還在電子廠上班,下班途中,我經(jīng)過學(xué)校,看見那么多孩子背著書包吵吵鬧鬧走出來,我就想起了我的四個孩子。他們離開我時最大也才一歲,也就是說沒有一個孩子會記得我這個媽媽。我站在校門口,突然不想回家,我像是一個來接孩子回家的母親,等著自己的孩子向我走來。我等了一會兒,我真希望能在人群里看見我的孩子。雖然我不知道他們已經(jīng)長什么模樣了,但我堅信只要他們一出現(xiàn),我便能認出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來。是的,你要相信一個母親的直覺?!?/p>
她看著我,我習(xí)慣性地點頭,只要點頭,她便滿足,便會繼續(xù)說下去。
“我竟然真的看見他們了,他們四人走在一起,三女一男,四姐弟,那么的漂亮,可愛,簡直就是天使。我跑了過去,我喊著他們的名字,他們的名字我都記得,都是我起的。但他們似乎已經(jīng)不叫原來的名字了,對于我的叫喊無動于衷。我急了,我沖了過去,我努力抱住他們,不讓他們?nèi)魏我粋€從我身邊逃走。我死死地抱住他們。我又哭又喊,我實在太幸福了。我終于找到他們了,抱緊了他們……”
“后來呢?”我問。
“我也不記得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你不問,我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后來,我只記得后來我在醫(yī)院里醒了過來。”
“在醫(yī)院?怎么去了醫(yī)院?”
“我也不知道,他們說我是人販子,最后還說我瘋了,是個瘋子。我說你們才瘋呢,你們把我的四個孩子弄哪去了。然后我起身,扯掉手腕上的吊針,我跑出病房,我要去找我的孩子。結(jié)果,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我看到了鬼,滿醫(yī)院的鬼,七竅流血的,斷手斷腳的,還有無頭鬼,他們密密匝匝,站著或坐著,在醫(yī)院的走廊和大廳里,他們和醫(yī)生和病人們一起,可醫(yī)生和病人看不見他們,只有我看見了。起初那些鬼并不知道我能看見他們,他們經(jīng)過我的身邊,不會看我一眼,可我死死地盯著他們,他們看見我的眼神,才意識到我的異常。然后他們開始和我微笑,點頭,甚至停下腳步,問我好點了沒有。我不敢回答他們。我其實一點都不怕,我好像和他們有某種共通的東西,如果能坐下來,好好聊天,說不定還能說上不少合意的話。在他們中間,似乎還看見一些熟面孔,他們有的以前跟我一個工廠,有的和我住過同一個城中村,后來他們都失蹤了,我原還以為他們都回家了,或者去另外的地方打工,原來都死在醫(yī)院里了。這些熟人,我想過去跟他們打聲招呼,雖然他們生時我們不是很熟,死了,還是感覺認識一個人是多么有緣的事情。其中有一個一邊手臂都沒了,被扯爛的布料和肉渣子混合在一起,還有那些白色的骨頭,青筋,都吊在那殘臂上,他每走一步,它們便跟著搖晃,并滴下紅色的血。血一滴到地板上,便吱地一聲消失。我隱約還能記起他的名字,但硬是想不起來。我倒記起來他的手臂是在工廠被膠粒機攪爛的,那時我們同在一個機房,事發(fā)后同事們還在放塑料粒子的桶里翻找那些被攪成碎粒的肉丁——我則足足一個月不敢吃肉。想不到,我又見到了他。如果不是那個老板的無良知,耽誤了搶救時機,估計他還不會死,也就不會在醫(yī)院里成了鬼,讓我再次遇見血淋淋的他。
“我想我不能在醫(yī)院過多地逗留。我繞開他們,避開他們好奇而熱情的眼神,我來到大街上,可我發(fā)現(xiàn),大街上的鬼更多,密密麻麻,還是街上行人的好幾倍。至此,我才知道,我們這個世界上,人只不過是少數(shù),鬼才是多數(shù)。想想也是,死了多少人,那些死去的人原來都不會消失,他們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我們的周圍。我看見有男鬼用猥褻的眼神看對面走來的美女,有女鬼在服裝店里看著琳瑯滿目的冬裝,有老鬼和行人爭著過馬路,差點把一個牽狗的男人撞倒,前面的車一個急剎車,戛然而止,探出一個光頭,罵:‘想死啊你。我還看見幾個小鬼圍在肯德基門口,隔著玻璃望窗上貼的三層夾肉漢堡流口水……
“人和鬼又有什么差別呢?我甚至覺得那些鬼看起來比人更為和藹。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身體里有了神,因為神,我似乎就可以目空一切,原諒一切了……有了大愛?!闭f到這里她舉起了雙手,像是在擁抱什么。
我驚訝于她的狀態(tài),曾經(jīng),她是那么的羞澀沉默。
8
制衣廠的宿舍也是鬧過鬼的——這倒是她提醒了我。
事發(fā)在水銀和她遭搶的幾天后,誰都知道,那幾天,水銀痛苦不堪,因為她沒理他,要分手——這倒是我希望看到的。所以,那幾天,我異常興奮,糾纏在水銀面前陰魂不散,沒少請他喝酒吃飯,羅一槍也沾了不少口福。
那晚我們凌晨一點才回廠,宿舍的人早已熟睡,我們邊走邊嘰嘰歪歪,滿口江湖義氣,還不時把鐵罐的啤酒瓶扔在樓道,哐哐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如一路跳躍的青蛙。
路過她的宿舍,水銀突然止住了腳步,猛敲宿舍門。我們把水銀架開。水銀堅持那樣做,他要再次向她解釋:他的離開并不是逃跑,是去搬救兵。所謂的救兵,便是我和羅一槍。這事講起來有點假,即便是真的。
奇怪的是,宿舍一點動靜也沒有。我們仨屏住呼吸,似乎在那一刻,整條昌盛街整座陸城,都陪著我們安靜了下來。突然,宿舍里傳出哭哭啼啼的聲響,似有似無,仔細一聽,確實是一個女孩的哭聲。這其實是可以解釋的。情人鬧矛盾,躲在被窩里哭呢。水銀急了,一把轉(zhuǎn)動門把,發(fā)現(xiàn)門沒鎖,一頭就撞了進去。這樣當(dāng)然很不合適。廠長最不喜歡男的往女宿舍跑,揚言被捉到就開除。我和羅一槍沒能拽住水銀,只好站在門口,進退兩難。水銀摸索了一會兒,沒能打開屋里的燈,停電了,顯然不是,陸城一片通明。水銀便一只床一只床去摸,他實在是吃了豹子膽。隔了一會兒,水銀來到門口,說奇怪床上一個人也沒有。哭聲卻還斷斷續(xù)續(xù)。我們緊張起來。突然,對面的窗戶被推開,一個人影跳了出去。月色朦朧,其實也看不太清楚,加上我們又喝了酒。水銀卻堅信她跳下樓了,她自殺了。我們知道,樓下,是一條河,河水穿城而過。待我們趕到河邊時,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只看見河水凌凌,漂浮著各種生活垃圾。我們上樓,大呼鬧鬼,鬼就在女生宿舍里。可當(dāng)我們召集一大群人圍著女生宿舍時,敲開的卻是一個燈光通亮的屋子,所有女工一個個睡眼惺忪地從被窩里坐起來,罵罵咧咧的,其中便有她。她并沒有如水銀所說,跳樓自殺。是水銀自作多情,一廂情愿。
事后水銀一直耿耿于懷,我和羅一槍都覺得是喝多了眼花沒看清,他卻堅信沒看錯,盡管他喝得最多。他覺得那是一個讖語,它預(yù)先告知水銀,她終有一天會自殺,會打開窗戶跳進河水里的。水銀為此魂不守舍,整天跟著她,怕她自殺。
沒過多久,水銀就丟了工作。水銀丟工作的原因很簡單,她和廠長好了,具體說是廠長想和她好,第一件事自然是先把水銀踢開。自鬧鬼事件后,我對女宿舍留意起來,有一天晚上我親眼看見,廠長走進了女宿舍,怪不得他不讓我們靠近女宿舍,原來自己就藏在女宿舍里。我聽說,也許是我猜想,廠里的婦女大都被廠長睡過,睡的地點都在宿舍——我懷疑那晚跳出窗的身影會不會就是廠長。似乎只有她,沒被廠長碰過。廠長當(dāng)然想碰,不可否認,她是全廠最年輕的女人。我看見廠長進去時一身整潔,隔一會兒出來,卻衣裳凌亂了。接著,她狠狠地關(guān)上宿舍門,隱約傳出哭聲。我突然心情激動,決定把這事鬧一鬧,為水銀出口氣。后來我并沒鬧,甚至沒敢告訴任何人,連水銀也沒說??赡苁桥聜θ?,更多是怕被炒魷魚——那時我真需要一份工作。
水銀被炒掉后,還不肯離開,直到被人揍了一頓。揍他的人也是廠長叫的。水銀說,揍他的人正是那晚搶了她手機的人。似乎一切都在廠長的策劃當(dāng)中。水銀咽不下這口氣,想出了個餿主意——在他看來卻是十分悲壯的,甚至可以一改在她心目中懦弱的印象。水銀想偷廠里的衣服,那些“伊娜瑪斯”,似乎也值點錢。水銀找羅一槍幫忙,負責(zé)放哨,事成之后,五五分。羅一槍想了一大會兒,點頭答應(yīng)了。那時羅一槍也想賺一筆,辭工開他的餐館。結(jié)果水銀沒能偷到值錢的“伊娜瑪斯”,倒是在廠長的抽屜里拿到了一萬塊。一萬塊在當(dāng)時意味著一筆巨款,水銀當(dāng)即就抽出一半藏在身上?,F(xiàn)在想來水銀還是老實,他完全可以把錢占為己有,也就不會導(dǎo)致后來羅一槍的質(zhì)疑,鬧了矛盾,事情一暴露,當(dāng)即就被廠長派人圍在了昌盛街,插翅難逃。
抓捕水銀和羅一槍成了那一天昌盛街的大事,除了為數(shù)不多的警察,更多的是我們制衣廠的員工。廠長發(fā)話,誰要是抓到水銀或者羅一槍,升工資,還獎勵一千元。誘惑不小。
那天我站在制衣廠五層高的樓頂上,俯視抓捕水銀和羅一槍的全過程。整條昌盛街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視線之內(nèi)。我看見水銀鉆到河邊,發(fā)現(xiàn)藏不牢,又爬上來,鉆進了玉照公園的小樹林……我看見羅一槍一直在小巷子里轉(zhuǎn)悠,最后翻進了一戶人家的窗戶里去,剛好那戶人家沒人在,否則羅一槍不會一直待在里面,并由此逃過一劫。最充斥眼球的是廠長帶領(lǐng)下的制衣廠浩浩蕩蕩的員工,如上街示威,淹沒了整條昌盛街,人聲那個鼎沸,陸城前所未有,后也難尋。當(dāng)人群涌進公園,把所有的草木踩平,并從里面提出水銀時,我看見水銀先是吃了一頓暴打,也不知道是誰帶的頭,怒氣大概來自尋找過程中的煩躁,總之,他們都覺得水銀不應(yīng)該藏得那么牢,以至于他們在街上吵吵鬧鬧一整天。水銀被廠長拖著領(lǐng)子交給警察時,和一只死狗沒什么區(qū)別。
很快,她辭職了,離開了昌盛街,大概受不了廠長肆無忌憚的騷擾。我也不想在昌盛街待了。
9
她后來去過不少地方,也干過不少活,自然也認識不少人,而昌盛街的那段經(jīng)歷,在她看來,已經(jīng)是不起眼的一小段。如果不是遇到我,她都已經(jīng)把昌盛街逐漸淡出記憶。于我而言,昌盛街也沒什么值得追憶的,倒是她后來所遇到的事,改變了她的人生。
我不敢確定這個世界有沒有鬼神存在,在此之前,我懷疑的成分要多一些,可聽完她的話,我倒覺得她不像是在說謊,她一遍遍地問我是否相信,也是怕我懷疑。
事情遠不是就她突然能見到各種鬼魂那么簡單。同樣是在一夜之間,她換了個人一般,會說滿口流利的粵語,能唱粵劇,甚至她還能說出一個人的過去和未來。這些都還是小兒科,她還能在某個特定時刻,精神抖擻,觀音上身,醫(yī)治病患,無所不能。她名聲遠播,越傳越邪。
“果真這樣?”我問。
“你還是不相信我?!彼@然有些失望。
她的精神是否出了問題?這是我關(guān)心的。
“我就靠這過日子,我沒向他們要錢,病好了,他們自然會給我錢?!?/p>
我笑著,假裝輕松,“或許你可以開一家診所,現(xiàn)在生不了孩子的人不少。”
“不行的,”她擺擺手,“不是任何時候都行的,我得等著神的到來。”
我想起老家的拍桌神,神一上身,那婆子便會猛拍桌子。我母親在世時十分信這個,我一有病,母親不會送我上醫(yī)院,必定先是去找拍桌神。我一直都十分討厭那些丑陋的滿嘴口臭的神神道道的老婆子。如今她竟然也成了這樣的女人。我難以想象她靠著這個在深圳這樣的城市討生活。
后來我想,她或許是出于無奈,一個女人,孤寡寂寞,靠什么生活。她只是虛擬了一個世界,接著又虛擬一個自我。
10
我答應(yīng)她,把她的故事寫成小說。但在這里,我得以另外一個故事收尾,這個故事來自我的母親。
我母親臨死前囑咐過我,不能和高顴骨的女人結(jié)婚。實際上,我母親也是一個高顴骨的女人。我母親的高顴骨越到年老越明顯,活像是兩座大山,壓著母親瘦小的臉無法自拔。
我母親年輕時是個潑婦,她和我父親沒有一天不吵架的。我母親還愛賭,賭得比男人還兇,村里沒人不知道。我父親為了逼我母親戒賭,竟當(dāng)眾砍下自己的手指。那場面我沒親眼所見,但我母親說得栩栩如生。我母親說,那根小指頭,一刀下去,竟飛起了一米多高,然后跳出了圍墻,落到了豬槽里。待我母親到豬槽里翻找時,才發(fā)現(xiàn)我父親的手指頭已經(jīng)被豬給吃了。我母親哭天搶地,當(dāng)天就把那頭豬給殺了,然后刨出豬肚子,像在泥里抓泥鰍一樣,找父親的手指。
父親因失血過多,還沒送到醫(yī)院,就死了。母親后來終生悔恨,守寡。母親一直堅信父親是被她克死的,她不能改嫁,去克死其他男人。母親一生最痛恨她那兩個高高的顴骨,她曾說過,她死后,周年撿骨,務(wù)必記得把她的高顴骨敲掉再葬,否則她下輩子投胎,如果還是個女人,就還會是一個高顴骨的女人。
這么多年了,我也沒打開過母親的墳地,更沒遵照母親的吩咐。不知母親會不會因此責(zé)怪我的不孝。
責(zé)任編輯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