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次見到女人是在她家前面的空場上,她正揮動一把巨斧劈柴,那巨斧上下翻飛,斧上閃動的陽光刺得我眼睛又疼又澀,我開始以為是幻覺,哪有如此健碩的女人能把巨斧運(yùn)轉(zhuǎn)得如此嫻熟,那合抱粗的樹筒在巨斧下呻吟著,她黃色的臉在陽光下閃著一層油黃,但卻看不出她有絲毫吃力的樣子。
正在我驚呆的當(dāng)口,她的斧子突然停在了半空,一聲斷喝:“毛利,你要死哪去?”那聲音狀如撕帛,仿佛她手中的巨斧向我的耳鼓劈來,又把我嚇了一跳,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小孩六七歲的光景,一臉傻笑的向曠野中跑去,并不理睬那女人。接著那女人提了斧子追了上來,我更害怕了:懲罰孩子怕不至于用到這巨斧吧?我說女人怕不至于失去了理智?我正想說你把斧子放下,別嚇著孩子了,話未出口,她卻真的放下了,我摸著胸口,松了口氣。
有一天,那女人來到了我們所住的大院,挑了一對特大的膠桶,我知道那幾天天旱,估計(jì)是用來澆玉米的。因?yàn)槲覀儗γ嫠以鹤訓(xùn)|面就種了些玉米。家家都接了自來水。唯獨(dú)她家既沒接水也沒接電。后來我去買雞蛋到過她的家,那房子如果說給鴿子住的話,似乎大了點(diǎn),給人住卻又太小了,擺了一張床似乎再無下腳的空,床頭的土坯上放了盞煤油燈。女人說煤油人家都沒有賣了,明天點(diǎn)什么真不知道。住處對面是給雞鴨住的,但不多的雞鴨也顯擁擠,上面散亂的擺了些稻草,像女人的頭發(fā)。
那天我看女人進(jìn)進(jìn)出出不知有多少次,眼前晃蕩的全是那對巨桶,我?guī)缀跤悬c(diǎn)眼花了。就想這“巨”字確乎應(yīng)該和這健碩的女人聯(lián)系起才相稱??磿邪胩炝?,我信步走出了大門,就見女人正在奮力潑水,那動作有點(diǎn)夸張的味道,仿佛跟地賭氣,要么就是拿水出氣一樣。那地由先前的皸裂,變得已是濁水四溢。到了晚上才發(fā)現(xiàn)水停了。我也才發(fā)現(xiàn)那女人像跟水有仇似的,挑干了我們的水池,而把她家玉米地潑得像下了瓢潑大雨。
在女人挑水后的一天,我又見到了女人的兒子,他瘦小干枯,瘦得像秋天落下的葉子經(jīng)冬沒爛一樣。所以他能從門縫中蜇進(jìn)來。那樣子像剛出窩的地鼠,他飛快地跑向垃圾箱,亂翻了一陣。從此我們擺在我外面的東西就不斷失竊了,于是我們自然就聯(lián)系到了那孩子。那孩子只要進(jìn)來不久,那女人的聲音就會在他身后響起,開始不知何故。有幾次我看到了那小孩就想嚇唬他一番,就有同事告訴我,他有癲癇病,要小心點(diǎn),他只要到院里總要捏一樣兩樣?xùn)|西才會離去的,往往這時就聽見那女人的聲音了。我們很同情這母子倆,但我不想縱容那孩子的小偷小摸卻又無計(jì)可施。
她家是終年見不到男主人的,開始以為是死了,后來有人說好像是個二流子吧,常年在外混個自己肚子飽,這女的從一個山村嫁來后不久,她的父母就不在了,娘家的老房子也在一次山體滑坡時也被埋了,從此她也熄滅了回家的丁點(diǎn)希望。
孩子的智力相對滯后,那女人只好在孩子讀書后,天天幫孩子做作業(yè)。我想對她說,這可不是長久之計(jì),但又不知從何說起。怎么幫幫他們呢?我們大院的幾個合計(jì)著,后來想到了去買她家的雞蛋吧。這或許是最直接的方式了,所以當(dāng)我們?nèi)ベI時,盡管她要價比市場高兩三角,我們?nèi)院敛华q豫買下了。但吃時才發(fā)現(xiàn)有幾個居然要出小雞了,有人就說那是孵小雞沒出的,又拿來賣給我們,這……這豈有此理?!大伙都搖頭唏噓。想拿去找她了但眼前又出現(xiàn)了那翻飛的巨斧,耳邊是那斧子落在樹筒上的“嘭嘭”的聲音以及那夸張的潑水動作。誰叫我們多事呢?想想只好作罷。
又見那女人又挑了巨桶來了。我禁不住想問那雞蛋的事,但眼前又出現(xiàn)那翻飛的巨斧,又呆呆地望著她進(jìn)進(jìn)出出,我真擔(dān)心她一發(fā)狠又把一池的水挑干,現(xiàn)在我們基本認(rèn)可了她這種似乎天經(jīng)地義的舉動,其實(shí)連我們有時都缺水吃,都要到遠(yuǎn)處去挑,但誰也不想去制止她,不管她想挑多少。
我終于見到她的男人了,那是在快過年時,聽人說是被女人從外面“捉拿”回來的。那男的瘦和他的兒子差不多,干枯得像片即將風(fēng)干的葉子,隱隱似乎能聽到捏碎的聲音。他也是在劈柴,但那把巨斧在他手里似乎有千斤重,半天抬不起,半天放不下。也就是在這時那女的又沖了出來,一把奪下斧子,把那男的推了個趔趄,我突然又出現(xiàn)那天她抬斧子追孩子時的恐懼,但她只是罵了句:“吃閑飯的軟蛋,滾去一邊去!”那聲音滿是怨毒,又似有點(diǎn)嗚咽聲,仿佛在喉間憋了好久的樣子。我不知道那一刻女的有沒有流淚。
那男的在我們過了年再來時又不見了,有人說他自己說“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看樣子女人這回再也甭想找到他了。
看到聽到這些,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弄不明白好多問題。于是我經(jīng)常夢見那翻飛的巨斧,那幾乎被丟出去的瓢,有時斧子上還有女人的眼睛,幽怨和仇恨的光芒不時在閃爍。像箭一樣四射著,我這時也常常帶著冷汗從夢中驚醒,我真不希望那“巨斧”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