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圓珠筆從他指尖滑落了。他看著它路過衣襟、下擺,噼啪,干脆地掉到地上。
他猛力站起來,椅子腿劃出了尖銳的響聲,自修課的教室靜悄悄的,幾位同學看看他,又把頭埋下去了。圓珠筆就躺在過道的另一邊,他蹲下來,伸手去撿。
筆卻被忽然抬起的球鞋輕輕地踩住了,他拉一下,沒有動靜。球鞋的主人本來在奮筆疾書,此時卻嬉皮笑臉瞟著他,一股子輕蔑。他再用力,腳后跟軟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于是,球鞋的主人才慢條斯理地把腳移開,他扶住桌子,卻怎么都站不起來了,小腿的酸勁異乎尋常,從腳踝的關節(jié)向腰部發(fā)散。他十五歲了,卻有一雙與年齡不相襯的細瘦松弛的小腿,像擺設一樣,并沒有什么支撐力。
教室里騷動起來。楊帆從最后排的座位咚咚地跑上來,夾住他的兩條手臂,輕輕一下就把他架了起來。楊帆是全班個子最高的男生,也是他從小學到初中的好朋友。楊帆撿起他的筆,一拳頭砸在球鞋主人的桌面上,震動得作業(yè)本兀自翻動了幾頁,教室重又安靜下來。
你坐一會,我去找老師。楊帆示意他不要動,就跑出去了。他看到楊帆走到門口的身影一晃,擋住了已經(jīng)照到他桌子上的西沉的陽光。
他被安頓在班主任的辦公室休息。還有一節(jié)課就放學了,辦公室里的老師稀稀落落,走得都差不多了。班主任遞給他一包小餅干,他說謝謝,只是拿在手上,并不立即拆開來吃。
你的腿怎么回事?班主任不免好奇地詢問。她不知道我的事,他想。她是這個學期才來接手他們這個初三畢業(yè)班的,她年輕新鮮,樂于交流,并不像前一個班主任那樣善于沉默。
肌肉萎縮。他說。
她的嘴唇張成了一個O形,忍著并沒有發(fā)出不禮貌的“啊”。什么時候得上的?這話問得好像這病下禮拜就會痊愈似的。
生下來就這樣了。他低下頭,瑟縮著兩條見不得人的腿,幸好褲腿肥大,使得它們不至于像事實上的那般怪異。其實母親告訴過他,病是從四歲才開始的,但他覺得這樣說也沒有什么區(qū)別,四歲前的事情誰還記得呢。
噢,那就是先天……
這叫肌營養(yǎng)不良癥。他打斷班主任,飛快地把那幾個字講了出來。
啊……年輕的女班主任點著頭,終于呼出了充滿同情的一口氣。他甩著兩條腿,望向窗外,他并不認為她懂那是什么病,沒有多少人懂這些,如果他們不得這個病的話。最后一節(jié)是活動課,同學們從各幢教學樓里跑出來,像滿地蹦跳的七彩紙屑撒在操場各個角落,此時他才拆開手里的餅干,心滿意足地邊吃邊看。
沒過多久,母親就到了。她謝過班主任,扶他下樓。今天怎么啦?她問。特別酸,特別用不上力,他回答。又該去醫(yī)院了,藥按時吃了沒有?吃了,哪能忘啊,楊帆天天都提醒的。說到楊帆,他就笑了:今天也是楊帆去找的老師。母親也笑了:下回請他來家吃飯。
母親先上車,他站在電動車后面,搬起一條腿橫跨過去。母親說,抱緊了。他用力抱住母親的腰,腰怎么有點粗了,他覺得手臂環(huán)抱不過來似的。母親還是原地沒動,她說,抱緊我啊。已經(jīng)抱緊了!他說。母親回過頭來,看到他把臉貼在了自己的背上,手臂卻一反常態(tài),松垮地圍著自己,像個呼啦圈。母親不敢亂想,趕忙把頭扭回去,手繞到后面拍了拍他的胳膊,說,坐穩(wěn)哦。
晚上,他在臺燈下做作業(yè)。
初三了,作業(yè)一下子多起來,他老是覺得忙不過來。班主任說,熬過初三這一年,考上重點高中就有出息了。他也很努力,成績卻并不怎么樣。寫字寫到一半,手臂常常就會抽筋、乏力,捉不住鉛筆和橡皮,眼睜睜看著它們從桌上滾落到地板上,然后就只能怔怔地坐著,不知道怎么站起來去撿。他沒有上過幼兒園,就直接進了小學——當然不是因為先天的疾病,腦部組織可沒有肌肉以供萎縮呢,沒有良好的學前教育,才是他老跟不上學習進度的原因,母親是這么鼓勵他的。還好有楊帆在,眼前浮現(xiàn)出楊帆線條明朗的臉孔,楊帆是他小學第一天的第一個同桌,他對朋友的概念,就是從楊帆開始的。楊帆會幫他撿東西、記筆記,整理書包,陪他吃中飯,路上聊閑天,有時還替他抄抄作業(yè)。想到這兒,他合上練習本,這幾道那么難的數(shù)學題,還是明早留給楊帆去解決吧。
他走出房間去洗漱,經(jīng)過父母的臥室。隔著門聽到那兩人壓低嗓門的議論聲,摻雜在混亂的電視劇背景中,有時渾濁,有時清晰。
先是母親在說話:……發(fā)展得很快,……預測的一樣,看來……一日不如一日的。父親接著說:唉……吃藥……是心理安慰,都說……真的挨不到二十歲了。好像是問句,也好像是判斷句。沉默。只有電視機屏幕的光亮在門縫里閃閃爍爍。再觀察觀察吧……父親說,房間里便不再有聲音了。
他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走進衛(wèi)生間的,弄出了很大的響聲,卻也沒有驚動父母,他們早就習慣了他的呯呤乓啷。盡管懂事以來,他早就習慣了這個病,習慣了這些偶爾刮進耳朵里的忘記設防的訊息,可這次他還是沒辦法不去想那樣的話題。二十歲,他們一定是在說我的二十歲。二十是什么?十五加上五。他在手心里比劃著“20”,一個半圓,一個整圓。
病死有很多種,我會是哪一種?他象征性地握緊拳頭,怎么用力都是空心拳頭。手腳變成擺設,關節(jié)腫大,肌肉像板結(jié)成塊的棉花團,接著癱瘓了,長滿身褥瘡,潰爛流膿,然后呼吸肌萎縮,窒息,最后心肌也罷工,失去彈性,停止跳動?!芭K器衰竭”——他在醫(yī)院的墻報上讀到過這個詞,或許以后也將出現(xiàn)在他的死亡證明上。到底還是小孩子,胡思亂想得太久,很快就氣力消竭,睡眼矇眬。他爬上單人床,褥墊的軟硬度正好適合手腳不便的病人,酸痛好像減輕了許多,只想這么軟綿綿地躺下去……可忽想到以后渾身褥瘡的膿水即將玷污這張小床,渲染出污漬,怎么洗都洗不干凈,他就恍恍惚惚地又難過起來……不對,這樣也有好處,除了他,那就再也沒有人可以睡這張床了……
整晚他都沉溺在亂糟糟的夢境里,直到鬧鐘響起來一把將他揪了出來。他瞪大了眼睛,仿佛剛剛回到人間,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看了五分鐘。除了燈罩有圈熏黃的痕跡,上面什么也沒有,墻面和墻面的交接線符合立方體的規(guī)則,筆挺,少量并適當?shù)年幱?,一切都是世間事物,一切都單調(diào)得可憐。最終不顧母親的反對,他還是堅持去了學校。
雖說上學,一如既往令他感覺疲勞。他只喝很少量的水,必須要去的方便也被巧妙地安排在上課鈴聲即將響起的時刻,那時的男廁所正好是最空的,他盡可以慢慢地跨到小便池邊那塊矮臺階上,慢慢解開拉鏈,慢慢醞釀過程,不用承受正常人那些利落的連貫動作給他的膀胱括約肌帶來的壓力。一上午又是滿滿的五節(jié)課,雖然他未必聽得進多少,但一位接著一位老師的上臺宣講,總讓他有種莫名其妙的戲劇感,然后立馬對上課這件事本身興致盎然了。
中午的時候,楊帆堅持要為他帶飯,他感激但心安理得地答應了。習慣性地靠在走廊上,他看著吃飯大軍熱熱鬧鬧地往食堂走去,心就隨著他們松動起來。從小他就時常被大人放在某個地方,行動不便使得他習慣了固定在某個地點去等去看。
高個子楊帆也在人群里面,他腳步輕盈,像裝了彈簧一樣,身邊還并排走著女生小妤,這樣的情形似乎還是頭一次。沒有他在身邊的楊帆,就不用攙扶病人,因為沒有他,楊帆才和小妤一塊的吧?小妤比楊帆矮了一個頭都不止,卻也不是矮得特別離譜,她每次抬頭,楊帆每次低頭,兩人的脖頸就構(gòu)成好看的梯度。不像他,長年發(fā)育不良,個子極矮,人也極瘦,脊柱側(cè)彎,肩膀一高一低,身體歪斜著前傾——他實在是怪模怪樣的男孩子,和楊帆走在一起就是陰陽兩極。小妤的馬尾巴扎得不能再高了,甩動起來的弧度優(yōu)美撩人,他晃蕩的心思都要滿出來了。
盒飯擺到他面前,香噴噴的。小妤朝他溫柔地笑,她說,今天的菜是我挑的,我請客!楊帆彎下腰來,像個哥哥一樣說,快吃,有紅燒獅子頭。這兩個人把他照顧得那么好,好得像在擺弄過家家的洋娃娃。
他低頭吃飯的時候,小妤就坐在前排課桌上和楊帆說話。咀嚼的動作太耗力,他沒聽清他們在說什么,但他聽見小妤的輕柔笑聲,像銀鈴,像小溪,像初春的薄霧,用他學過的所有比喻去形容都不過分,反正就是像個女孩子。這天晚上當他躺在床上的時候,還在想著她。女孩子怎么會這么好?糖一樣甜膩,貓一樣柔軟,夜空一樣神秘,這也好,那也好,沒有哪樣不好的。
就那么胡思亂想著,他感覺到身上某個器官在發(fā)生變化,一反疲軟的常態(tài)而有力起來,那種帶著體溫的膨脹左沖右突,似乎在尋找出口。他感到燥熱,呼吸困難,他翻了個身,把它壓在身下,卻恰到好處地感受到附著其上的某條血管依循著心臟而勃發(fā)的微微跳動。一下,又一下,對他而言,真有種豁然開朗的新鮮感,讓今夜和昨夜相比,變得截然不同,堅硬又固執(zhí)地豎起了里程碑。
看看鬧鐘,已經(jīng)過了午夜12點。正不知怎么入睡時,他聽到了父母房間傳來的動靜,也一反常態(tài),有點兒大,大到他都聽得見。
他當然知道做愛這件事情,學校里有生理衛(wèi)生課。老師還告訴過他們,每個人都是最強有力的那個精子,在生命最初的賽跑中就是一個勝利者。他喜歡這樣詩意又狡黠的描述,盡管生命出生后的競賽實在是太過殘酷,這樣的邏輯還是給人溫暖強大的幸福感,令他能夠想象當年那顆即將成為自己的精子,正扭動著小尾巴在浩瀚無垠的精子海洋中遙遙領先。
他們的呻吟繼續(xù)著,隱隱約約隔著墻壁傳過來,既沉悶又明亮。
你們究竟是為什么啊,他忽然怨恨起來,身上就不知不覺松懈了。他把臉埋在枕頭里,他想著父親已經(jīng)很發(fā)福了,母親也渾身緩緩松弛起來。他記得夏天父親常穿著大褲衩在屋里走來走去,偶爾打著赤膊出去買包煙。父親給他洗澡的時候,他見過他的下體,從松垮的褲衩里隱約露出來,顏色暗沉。
不知道他們開燈了沒有。父親大概正跪在母親身上,以那種他偷偷從網(wǎng)上看來的姿勢,母親仰面躺著,枯干的長發(fā)散亂在枕頭上。她這個年紀真不該還留著長發(fā),過度地吸收了皮膚的營養(yǎng),讓她的面部總是顯出沒有光澤的蠟黃色。光線暗淡那還好一點,但也會讓她微張的嘴巴看起來像個黑洞,一張一翕。他并不十分樂意和母親近距離交談,也嫌棄母親在飯桌上把較大的肉塊咬開了夾到他碗里,他不喜愛她嘴里一種淡淡味道,有些像老年人身上貼著的隔夜的麝香膏藥,那真是一種遲暮的氣味。而事實上,他常警告自己,她也許并不是他感覺的那么蒼老。她的乳房還算堅挺,臀部豐碩,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會有兩個小肉坑。她還在享受性愛的年紀,她應該得到這樣的歡愉。
父親似乎加快了速度,母親的喘息變得沉重和痛苦——那是他曾經(jīng)住過的子宮,最初走過的通道,正在收縮。他扯過被子蒙住了耳朵,他要避免在那最后一刻到來時內(nèi)心的尷尬。
天剛亮,他就起來了。父母還睡著,他也不敲門,貿(mào)然走了進去,賭氣似地往大床前的沙發(fā)椅上一坐,看著他倆。父母早就醒了,也在看他。他忽然極生氣,說,就知道睡啊。母親伸出一條胳膊,說,是禮拜六啊,過來,別凍著了。他注意到母親的胳膊連著肩膀都沒有什么衣服——真是羞恥,他想。睡睡睡,死了就能天天睡了!他心里頭扔下這么一句話,走掉了。但他并未走遠,而是習慣性地把耳朵貼在門上,他實在是喜歡偷聽這些他們不會當著他的面說的話。
昨天被他聽見了?母親問道。
孩子大了,沒辦法,父親回答說。
母親沉吟半晌,過很久才說,不知道這次成了沒有,唉……
什么事成了沒有?他仔細體味母親的話,卻聯(lián)想起前天父親說他過不了二十歲,小腹就一陣發(fā)緊,清晨的尿意襲來,憋都憋不住。他挪到抽水馬桶邊上,用滑稽的站姿小便。他看到自己的小雞雞,很白很耀眼,跟父親的一點都不像。他記得更小的時候,曾經(jīng)和父親一起站在公共廁所尿尿,盯著父親的家伙看很久,問父親它為什么這么黑,父親詭異地一笑,說道,身經(jīng)百戰(zhàn)嘛,你也會的。
我也會的?
你在騙我。他現(xiàn)在知道了。
二
春天說來就來了,不讓來它也要來的。而他的身體卻并未能像陽臺上的月季嫩芽一般,踩著四季的腳步舒展開來。有時候他覺得,自己這個人啊,打生下來就是一條拋物線在奔著盡頭下滑的,要是能活得像大自然這樣“一歲一枯榮”就好了。
這期間,父親帶著他又去了省城的醫(yī)院,醫(yī)生給開了點新的藥。Q10理論上是營養(yǎng)心肌的,生肌顆粒能幫助肌肉能量代謝,先天性肌營養(yǎng)不良癥是基因缺陷導致的,病情會慢慢加重,關節(jié)出現(xiàn)的問題應該和病情有關,可以適當加強鍛煉……醫(yī)生還是這樣告訴他們,一切都是老生常談,他聽到一半就借故出去了,耳朵都起繭了。
父親還拿了本小冊子回家,里面有一些復健療法,囑咐他每天堅持做,比如建議每天連續(xù)間斷性走路,踝關節(jié)、膝關節(jié)再到上臂關節(jié)的拉伸,還有建議彈彈鋼琴手風琴之類的鍛煉細部肌肉,總之什么都是要不斷地做、持續(xù)地做,到底有沒有用、什么時候開始有用,自是不言而喻,不過是遵循一個緩解的機理,讓病人有事可做,不至于時時刻刻感覺到無能為力吧。他呢,小小年紀,治了多年的病,也聽夠了模棱兩可的話,伸不直的肘關節(jié)繼續(xù)伸不直,不能著地的腳后跟還是不能著地,到最后老早學會滄海桑田地笑笑,自顧自地該干嘛還是接著干嘛。
五月開始的那段日子,每天都下著小雨,時斷時續(xù)地,總沒消停過。這場雨在某天早晨,忽然就停了。父親為了多賺點錢,一個禮拜來都跑在周邊縣鎮(zhèn)做工程,為了趕進度,常常留在工地上過夜。按理說這天還應該是母親送他去上學,他早早便起床,可到了吃早飯的鐘點,桌子上還是空空如也。
衛(wèi)生間里倒是有點動靜,他推進去,見到母親蹲在馬桶邊嘔吐。她皺著眉,還未來得及把馬桶圈翻上去。他想說,你吃壞了嗎?但并未見她吐出什么東西來,只是淺黃色胃液,還有一些唾沫,浮在成分復雜的水面上。母親看到他在身后,無力地笑笑,她說,蛋糕,冰箱第二格里有些蛋糕。他沒理睬,走上去扶她,母親慌了神,就想要掙脫他,而他也本來就沒有什么力氣,最后兩個人糾扯著都坐在了地上。母親又急又氣,胸口一陣惡心,哇一口吐在了他身上。他忽然憋出了眼淚,像個小孩子一樣說,媽媽,媽媽……母親一把摟住他,說:沒事的,媽一點事都沒有,換件衣服去,乖。
這天,他到學校的時候已經(jīng)是課間操了。
校園里到處回旋著震天響的《運動員進行曲》,這個曲子的作用是搞得聽見的人都心神不定,不自覺就加快了腳步,變成了運動員。他微晃腦袋合著那節(jié)拍,靜靜地站在走廊拐角的暗影里,等著同學們沿著樓梯快速地魚貫而下。他看到楊帆跳下最后幾級臺階,跑過他身前,又立馬折返回來說,咦,身上又不對勁了?
我沒事,是我媽不舒服,起床晚了。
你爸呢?
外地干活去了。
楊帆同情地捏捏他手臂,放開的時候不免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你怎么這么瘦?要多吃點啊……
他不曉得怎么回答,上次省城的醫(yī)生說手臂變細是肌營養(yǎng)不良的典型癥狀。其實這不是瘦,這就是病。他想給楊帆解釋解釋。
但楊帆已經(jīng)沒時間聽了,他飛奔著趕上大部隊,背影快速地就變小了。
耳畔又響起第七套廣播操的前奏,雄渾有力的男聲在呼喊“時代在召喚”。他拖著腳步,慢慢往教室走去?;仡^看去,操場上一大片人頭,齊刷刷地在伸手踢腿。他從來都沒有做過廣播操,他很難將手臂側(cè)平舉、前平舉,雙腿抬不高,也跳不起來。直到最近,他連像樣地蹲下都不能了,腳后跟一碰到地面就自動后仰摔倒,和上了機關的滑稽玩具似的。不知道還能做什么,他喃喃自語。把要交的作業(yè)一本本從書包里拿出來,依次放到各科課代表的桌上——他們應該早就把作業(yè)交上去了吧,但也都會愿意再為他的作業(yè)本跑一趟腿的。
他做好了一切上課的準備,在這個空空的教室里。隨著音樂的結(jié)束,走廊的平靜馬上就被打破了,蹭蹭蹭的腳步聲接踵而至。同學們回來了。但沒有人走進他的教室。他看看課表,原來下一節(jié)是體育課——四歲開始發(fā)病,他幾乎從來沒上過體育課。
他頹然松口氣,有些后悔沒有讓母親多睡會兒。楊帆突然興沖沖地跑進來,他說,嗨,今天身體還行吧?
他點點頭。
那下去走走?出太陽了。楊帆說起話來成熟得要命,讓他幾乎不能拒絕。
準備活動后,男生女生被分成兩組,男生練習三步上籃,女生練習墊排球。他被安頓在操場邊的草坪上,不遠不近,剛好能看到小妤和她的同桌。同桌胖乎乎的,總是被小妤的墊球搞得措手不及,窮于應付。小妤不時朝他擠擠眼睛,頑皮得很,好像在示意她是故意把排球墊成那樣的——女孩子常常就可愛在這些壞壞的卻無關道德無傷大雅的小心思上。終于有一回,胖同桌沒有接住,球刷地越過她又從他身邊蹦了過去,在跑道上彈得很遠。小妤插腰看著同桌,意思是你沒接住的該你去撿。胖同桌喘著粗氣,捋著頭發(fā),動作慢吞吞的。
他忽然覺得自己坐在這兒無所事事,不就應該充當個球童么。他朝小妤的同桌喊:我去撿!一邊就撐住地面,竭力要站起來。身體怎么那么重啊,他用力了好久,真的好久,可能的確是太久了,他看到小妤和胖同桌的眼神都慢慢變了。而球呢,球已經(jīng)遠遠地在百米跑道的那一頭了。
別動,你別動!楊帆大叫著沖過來,單手還抓著個籃球,飛快地蹦到他面前,按住他肩膀。他發(fā)育得真是高大,把天上那些陽光都遮住了。
你媽媽說過,你坐久了容易站不起來。先別動,下課了我來扶你,球我去撿。楊帆把他按定就跑遠了,他看著他的背影迅速變小,想起剛才那瞬間都來不及問他一句,怎么能用一只手就抓住籃球呢。
排球很快被扔回給了小妤,小妤沖著楊帆嫣然一笑,楊帆昂起脖子,腰桿筆挺地跑開,假裝什么也沒看見。而那個微笑讓他的心都好像要碎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一點也不喜歡楊帆,甚至算得上是討厭他。雖然,楊帆和其他班干部們,早就發(fā)起了一個小組,專門用來幫助他。扶他上廁所,為他打飯,保護他不受人欺負,幫助他記筆記,還為他輔導功課。但是,有時候——他就是對他們喜歡不起來。但是,他的厭惡他也無法說出來,他必須承受他們的愛護和體貼,有點像在和一滿杯水的表面張力做抗爭。而那些齷齪卑鄙的念頭,永遠都是藏在心里,一個人默默享受,安靜地消化。
放學的時候,他走出校門,卻是父親跨著助動車等在一邊。父親說母親身體不好,自己是提前回來的。
那么……你就上來吧。父親拍拍后座。
助動車相較母親的電瓶車是有點高的,爬上去費了他不少事。他環(huán)抱住父親的腰,滿鼻子都充斥了男性濃烈的氣息,煙味混合著體味,還有頭發(fā)上的油膩味,強勢地撲面而來,他真想跳下去算了。
在快到家的那個轉(zhuǎn)彎路口,助動車速度慢下來,并發(fā)出了奇怪的引擎聲,父親讓他下來,他如釋重負地下車。車子大概壞了,父親搗鼓一陣說,我們就走走吧,沒多少路。
父親吃力地推著車,讓他走在右邊的人行道上。他走路特別遲緩,姿勢奇異,脊柱前凸,拼命縮腹肚子還是挺出在外,兩只腳外撇成八字,每一步邁出,身體都向那個方向倒去,眼見要摔了,另一只腳又恰好著地,于是又往另一個方向倒過去,始終搖搖擺擺,像只瘦小的鴨子。正值晚高峰,人車皆行色匆匆,但也總有那么幾個閑人,經(jīng)過他身邊時,不忘回頭多看幾眼,看得他絞動衣角,低下了頭,走得越發(fā)緩慢了。
兒子,到我這邊來,拉牢我。父親在臺階下招呼他。
不用,這樣挺好的。
過來,聽話!父親用起他長輩的口吻。他磨磨蹭蹭從助動車后面繞過去,很不情愿地挨在父親身上,像掛著個布口袋,隔幾層衣料,都知道父親有著好幾塊強健的肌肉,渾身上下,他怎么一點都不像他。兩人沉默一會,父親抖抖被他貼住的手臂說,兒子啊,你剛上幼兒園的時候,有一天我來接你,沒來得及換衣服,還穿著勞動布工作服,你看到我,開口就叫“叔叔”,大家都笑死了,你記不記得啊?
他可不記得還有這樣的事,也不覺得很好笑。童年的事情從大人嘴里說出來,都像是故事,都像是假的,都像是他們隨口編排出來沒話找話的。但這個時候,他想,叫這個中年人一聲“叔叔”應該是很正確的,起碼能讓他在這一路上少點尷尬。他期期艾艾地問,那我到底是不是你生的?
話音剛落,頭上就挨了父親一巴掌,差點被扇到路旁陰溝里去,他望著父親噌噌噌管自個大步向前走,猶豫著要不要追上去。
奶奶這幾天頻繁地送來上好的草雞和雞蛋。他從小就常常吃到奶奶從鄉(xiāng)下帶來的土產(chǎn),那些據(jù)說是在竹園長大的雞,腳爪一律是烏黑,有種跑遍千山萬水的滄桑,熬出來的湯是黃嬌嬌的,可人又美味,他極愛喝??蛇@次不同,奶奶捎話了,媳婦盡量多吃——這多多少少令他覺得委屈。母親從吐得昏天黑地的那天起,就請了假,不再去超市上班了——她以前是個收銀員,每天站著上班好幾小時,不斷地數(shù)人民幣,不斷地說“歡迎光臨”,一年到頭自己荷包里也沒多出幾個錢。
隔三差五地,奶奶會過來幫著做飯,或者有時母親自己動手,殺只雞,炒兩個黃澄澄的蛋,他們依舊在他碗里夾滿了菜,但他卻再也不主動去舀雞湯了。鄉(xiāng)下捎過來有一只小公雞,長得紅紅綠綠,氣宇軒昂,父母都舍不得殺,給關在了陽臺上。據(jù)說這只公雞爺爺養(yǎng)了很久,打鳴聲音特別嘹亮,是奶奶執(zhí)意要送過來的。接連幾天,它都食欲不振,后來幾乎就不吃不喝,因為它急劇地消瘦下去,父母便越發(fā)舍不得動手,總想給養(yǎng)肥了再殺。
他偶爾會在臨睡前,隔著陽臺的玻璃門看它。小公雞總是側(cè)了頭回看他的,看得專心,動一下,停頓一下,像在播慢鏡頭。養(yǎng)你就是為了吃你,他低聲說。公雞更對著他側(cè)過頭來,死盯著,一副善于傾聽的好姿態(tài)。幾天后的一個早上,他聽母親說公雞死了。他疑惑:怎么忽然就死了?放養(yǎng)慣的東西真是關不得,它大概是活活憋死的,可惜了,這么大只雞。母親說著,看到他站在身后,拉上了玻璃門。他隔著門觀察她收拾死雞,拎起翅膀,收攏腳爪,塞進一只編織袋里去,死雞的頭是最后進去的,脖子軟趴趴,眼睛沒有生氣地睜著,像兩個玻璃彈珠。在玻璃彈珠對著亮光的一面,他幻想出了自己的倒影,很小很小,像個小人兒,他就貼著墻抖起來,他怕這并不黯淡的玻璃珠子,怕里面的小人。
他以前,更小一些的時候,并不這么害怕死掉的東西。那時,他們一家還住在帶天井的平房里,院里另一戶人家早已搬走。當時他已經(jīng)發(fā)病,不去上學的時候,就會蹣跚著穿過天井去那人家的舊屋里玩。舊屋的客堂間沒有鋪青石板,是夯實的泥地,因為久久無人走動而不再油光锃亮。說是玩,其實和探險一樣,他會依次跨過東倒西歪的舊家具——是的,那會他還能偶爾伸展騰挪一下的——有掛著破蚊帳的床架子,據(jù)說這家的太婆就是吃年糕噎死在上面的,有幾個她留下的舊瓦罐,里頭還有發(fā)霉的米,這些都從未令他懼怕過。最大的發(fā)現(xiàn)是一窩灰色小貓趴在爛棉絮上,他被嚇了一跳,那些閉著眼蠕動著不比他手掌長出多少的動物令人惡心。他把這個發(fā)現(xiàn)當作重大消息告訴了父親,父親輕描淡寫地說,那是野貓,越來越多了。沒過幾天,父親拿來一桿獵槍,幾塊咸魚干去到天井里。他模糊地感覺要發(fā)生什么,跑到母親那里,母親說,你爸在瞎胡鬧。一會兒他就聽到砰砰幾聲響,接著是父親起勁呼喚他的小名。他扶著墻壁走出去,一眼看到天井正中,父親拎著槍的背影,他對兒子說,來,你來。就把他的手扣到扳機上。
他立刻看到槍口下趴著一只灰色大貓,后腿正在抽搐,卻看不出身上哪兒受傷了。父親從后面把住他肩膀,拗過槍口,對準了貓的眉心。他慌張起來,腳跟踩在父親的鞋頭上,本就走路不穩(wěn),這便打了個趔趄,父親反將腳往前一送,膝蓋頂上來,他便退無可退了。父親說,你來打打看,補上這一槍。槍口往前頂去,灰貓被迫抬起了下巴,他能感到槍口緊壓住毛皮而傳導上來的柔軟質(zhì)感,貓的眼睛在此時張開了,兩粒深色琥珀一般。父親催促了,開槍啊。槍莫名其妙就發(fā)出“噗”的悶響,貓的眼睛仍睜著,那點神采也未消失殆盡,他第一次從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像,很小很小,像個滑稽小人兒,刻在了大貓最后的記憶里。槍口移開時,他還來得及最后使勁地看它一眼,窄窄的眉心只有黑黑的一個洞,甚至連一絲血都還未滲出。
多年來,在孤獨的病人生涯中,他多次拒絕了養(yǎng)小雞養(yǎng)小狗的提議,他不想見到其他活物,依賴著他生存下去,也懼怕它們最終從地球上消失的那一時刻,這種過分的未雨綢繆,一點一滴鐫刻在他并不旺盛的生命力中,因而顯得既執(zhí)著又可笑。
而關于那件事,父母開始是瞞著他的。他一直以為奶奶讓母親進補是因為母親要照顧半殘疾的孫子太辛苦了,他一直以為母親病假休養(yǎng)是因為身體實在太差了。他一直為自己只會添麻煩而內(nèi)疚得很。
有一天父親搬煤氣瓶上來,看上去挺重的,扛到大門口就不得不停下來喘氣。他坐在椅子上沒動,他要是腿腳方便估計也抬不了,反正他就沒有動。這天正好楊帆在家?guī)退麑懝P記,楊帆每周不定時會和他一起回家,幫他抄寫一遍白天沒來得及記下的功課。他就看到楊帆扔掉筆利索地跑上去,幫著人家的父親扛煤氣瓶,一直抬到廚房里安放好。
母親在燉雞湯,她盛出一碗,放進一個雞腿,非得讓楊帆吃完再走。楊帆坐在他對面,朝他擠擠眼睛,頑皮地說,你也喝一口?他賭氣似的說,我不愛吃。楊帆便不理他了,埋頭吧唧吧唧地啃起雞腿來。原來他不僅能用一只手抓籃球,能扛煤氣罐,就連咀嚼的聲音都是那么有力和清脆啊。楊帆才像父母的兒子,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組成家庭后,所能想象的最理想的兒子,三口之家的相框里最年輕的標準像。
三
夏天到了。沒有比往常更熱,但也不會比從前更涼快。中考結(jié)束了,他也放暑假了。
這個夏天,總歸應該是男孩子的人生里很重要的一個夏天吧,每個下午都必須在球場上揮汗如雨,皮膚曬脫了一層又一層,個子竹竿般地躥高,某股難以言明的東西流動在體內(nèi),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氣。但對他來說,頂重要的事情是,居然跌跌撞撞地勉強換上了大一碼的球鞋!即使腳掌的增大可能只是關節(jié)病態(tài)腫脹引起的假象,但到底也讓他沒心沒肺地欣喜了好一陣子,下樓散步就也盡量多走幾步,這讓父母都很開心。隨著成績揭曉,楊帆和小妤雙雙考上了當?shù)刈詈玫闹攸c高中,他呢,一片早已預見的黯然,根本不會特別地難過和意外,去讀二流高中的自費生還是索性在技?;烊兆?,根本沒怎么想過這個問題呢。
一個酷熱的下午,楊帆打了電話說要來看他,不多久,出現(xiàn)在門口的卻是令他意外的兩個人,楊帆和小妤,他們一起來的。
他們怎么就約好一起來的呢?誰約的誰?誰等的誰?碰頭后直接上他家來了還是去奶茶店坐了一會?怎么只有楊帆一個人的通知?難道他的電話已經(jīng)可以代表兩個人了?他扶著門框,踢出兩雙拖鞋,心里咯噔好幾下,卡在那兒了。
自然地就一定要說起讀高中的事兒,他倆很興奮地講起了以后,楊帆說想讀個體育專業(yè),足球籃球哪塊都很好。小妤白他一眼,轉(zhuǎn)向默不作聲的他說,讀完大學都二十多歲了,誰要這么大年紀的運動員啊,對不對?是在征詢他的意見呢,他不置可否,反正對這些都不感興趣。楊帆就不答應啦,他搶白:不懂別亂說,又不是一定要當運動員的,可以做教練,也可以做體育老師的!小妤張大了嘴,他注意到那張嘴即便撐到最大也還是渾圓渾圓一個小圈圈,玲瓏乖巧,可愛極了。小妤夸張地喊起來,當老師?喂喂,楊老師!他回過神來,不禁也笑了,剛想調(diào)侃幾下,卻聽楊帆對著小妤輕聲講了一句:小傻瓜。
他又被這句“小傻瓜”卡在某處了,一顆心沉下來,浸到了冷水里,臉上線條裝也裝不出來地拉直了。接下來小妤說了些什么,他一概沒有聽進去,他的思想飄在眼皮底下,像朵棉花糖徐徐升上來,松軟的糖衣上躺著兩個小人,一個是西裝革履的楊老師,一個是小鳥依人的小妤,手拉著手,好像鍍了金邊一般閃閃發(fā)光……他忽然抬起頭,告訴那兩個人,他不讀大學了。接著又補充道,大概也不會讀高中了。
他的大腿正變得越來越細,小腿卻又粗又硬,呈半球狀。坐在那兒的時候,他看上去就像健壯的短跑運動員,這是肌營養(yǎng)不良癥的典型表現(xiàn)。有時,從書桌挪到飯桌都很困難,他想接下來,端起碗吃飯也將是個痛苦的差使了吧。進門的時候,楊帆和小妤就注意到這個,楊帆還以為一個暑假不見,他加強了鍛煉呢。
那你以后做什么呢?只能躺在床上嗎?小妤問。楊帆也看著他等他說話。
應該是的吧。他說。
也有可能會好起來。他又說。
恩。小妤煞有介事地點點頭,轉(zhuǎn)頭朝楊帆微微一笑,那意思好像是說,放心吧,我就知道沒事的。
電風扇在某個角落呼呼地吹。小妤坐在那兒,裙角翻飛,背后是淺色窗簾。那些很熱烈的陽光穿過布料,勾勒出她頭部的輪廓,讓她不那么烏黑的頭發(fā)顯出一種柔軟的深蜜色。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在半空中被楊帆抓住了。楊帆說,你動作慢點啊。
他瑟縮著抽回柴棒樣的手臂,垂下了眼簾,看到小妤的腳趾頭,在拖鞋里翹起來。那個瞬間,他仿佛一下子就長大了,變高了,有粒魔豆,在心里頭噌噌噌地竄著個子。
還可以坐輪椅的,你知道,那種不用人推,拿自己的手就能把輪子轉(zhuǎn)起來的椅子。他說。
這天奶奶來家里了。他正在午睡,聽到奶奶說話的聲音就醒了。
在他更小的時候,常常在奶奶身邊。奶奶嗓門洪亮,看上去精神、利落,也很健壯。但他更喜歡爺爺,爺爺矮胖,不大說話,卻到哪兒都樂意帶著他。后來他常??床〕运幍臅r候,爺爺奶奶就回鄉(xiāng)下去了。爺爺身體不好,奶奶來城里看他們,總是一個人來的。這回她還拎來了很多新鮮蔬菜,一些水珠滴在廚房地上,從他的房間望出去,奶奶正吃力地彎腰擦地。他覺得怪不好意思的,奶奶難得來一回,怎么能讓她做這些呢。他挨著墻根緩緩地挪出去,隔壁就是母親的房間,他一推門,母親正趴在床上輕輕地哭。聽到門開的聲音,她還來不及爬起來,只生硬地說,出去。
他乖乖出去了。廚房的玻璃門半開著,然后他就聽見奶奶和父親的對話。奶奶說,她的種不行,養(yǎng)不出長命的小孩。
你從哪里聽來的這些亂七八糟的話?是父親的聲音。
村支書啊,他兒子是人民醫(yī)院的。人家是好心,提醒我。
唉,媽,我怎么跟你解釋呢。你不懂的。
不懂?我字是不識幾個,龍生龍,鳳生鳳的道理會不懂?
那你要怎么樣?和她離婚,再娶過?父親一拳擂在墻上,玻璃門晃動起來。奶奶扯住兒子的袖管,顫巍巍地說,媽不是這個意思,可咱們家也不能絕后啊……
問題不是這么簡單!父親嗓門略略高了一些,我們?nèi)ナ〕堑尼t(yī)院查過好幾次了,孩子媽叫做基因攜帶者,我說了你也不懂——是沒法根治的——但還好!還好這種病只傳男不傳女的!
這話清清楚楚地也被他聽見了。
“咱們家不能絕后啊……”他覺得手腳重得要命,一步也邁不開去,就這么杵著,好像隨便一動就泄露了天機,反正他不敢動。
“還好這種病只傳男不傳女的”!還好?他一點也不好。原來,不是他不爭氣,只是母親的緣故?或者只因為他是個男孩?可奶奶不是最喜歡孫子嗎?現(xiàn)在才知道,奶奶喜歡的是健康的孫子。難怪你都不讓我吃你養(yǎng)的那些雞了,他恨恨地想,曾經(jīng)她是對他多么好的,不是說還有五年嗎,你們應該對我更好的……大人們怎么能夠變得這么快!他渾身僵硬的肌肉漸漸軟下來,眼淚也隨之滴落了。
奶奶的背影在門縫里若隱若現(xiàn),揮動著手,露出半邊臉,還有半邊白發(fā)。他的父親只出現(xiàn)一個低沉的音調(diào),渾濁地在門那邊起伏。其實一切都是可以很簡單的,其實就差了那么一點點——只要我是個女孩子。他想,眼前又浮現(xiàn)出小妤坐在窗簾前那深蜜色的輪廓,那是很美麗的??善莻€男孩子。
那邊,奶奶不說話已經(jīng)很久了。我會帶她去做個B超,看看性別的,我們這種情況是可以看性別的。父親以這句話結(jié)束了談話。
奶奶反身關門的時候,看到了他。他早已擦干了眼淚,正倚在自己房間的門框上,奶奶的動作頓了頓,沒事找事地朝他補償?shù)匦σ幌?。他的眼光直勾勾地越過她看向了不知什么地方,他拿捏不準這些大人,講過那樣的話后怎么還笑得出來,他慢慢地退回去,當著她的面關上了房門。
沒過幾天,他就發(fā)現(xiàn)母親忽然變胖了。
仿佛一夜之間,她的腰身渾圓,早晨也不再常常嘔吐了,胃口越來越好,胸部像充了氣一樣膨脹開來,渾身散發(fā)著甜腥的牛奶味道。在這個粘膩膨脹的夏天,母親穿著薄棉布睡裙下的若隱若現(xiàn)的線條常常令他難堪,仿佛直到今天,她在他眼里看起來才有性別了?,F(xiàn)在他明白,母親是懷孕了。他曾經(jīng)住過的子宮又來了新的房客,她肚子里正生產(chǎn)著一個他的后繼者,他呢,就像件次品一樣遲早要被替換掉。
整個夏天,他始終注意著她小心翼翼的各種舉動,聽從來不聽的輕音樂,做豐富的飯菜,早睡早起,堅持定時散步,照料兒子的一切家務都落到了父親身上。父親本是粗人,并不善于掩飾自己的情緒,看到母親日益增大的肚子,父親總是顯而易見地有時欣喜有時沉郁,以至于照料兒子時總是心不在焉,磕磕碰碰的——忘記給他做按摩,沒有提醒他吃藥,連定期的驗血和肌電圖都險些不記得。他明顯受到了冷落,開始整日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除了吃飯,只偶爾出來上趟廁所。有幾個晚上,他會從門縫里窺視另外兩個人,父親一般在看電視,母親坐在旁邊,拾掇一堆小孩子衣服。趁沒人他曾偷偷翻過,全是自己小時候穿過的,那幾條可笑的條紋三角褲,都沒有他現(xiàn)在的手掌大,曾經(jīng)卻能包住他整個屁股;一件有領子的襯衣是上了學專門用來掛紅領巾的,畢恭畢正的姿勢像是個大人;西裝短褲上一個棕色印漬,叫他想起在二年級的手工勞動課上割破了手指,那次的作業(yè)是一架紙板粘成的簡陋的潛望鏡;藍白的針織海軍衫也曾是很愛穿的,每回穿上都像是到了海邊——它們?nèi)羌刃∮峙f。
他訝異于母親還保留著這些,也難以想象自己的童年竟以這樣皺巴巴的面目重現(xiàn)。另一個小孩子穿上這些會是什么模樣,那可活脫脫是另一個他了,心里就有說不出的凄涼。他并不喜歡這樣,什么都不再是他一個人的了,大到母親的肚子,小到一條內(nèi)褲。有一回,他忍不住在衣服上偷偷剪了幾個洞,本以為要看一出好戲,觀察了母親許久,卻也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樣,她低眉順目地,手頭做著針線,什么表情也沒有,心思大概都在別的事情上。
四
夏天結(jié)束的時候,在他的堅持下,他果真就再也沒有去上學。
也好,父親日益忙碌,母親的肚子已經(jīng)隆起得很明顯了,早就不可以天天送他去上學了。他們托人為他帶來一套高中教材,讓他自己翻看。說起來,自學高中課程,還就是說說而已,其實要真的學起來,難度卻是比初中飛躍了幾層都不止的。他當然是力不從心的,也就是看看語文和歷史會有點無師自通,其余的,尤其是理科,差不多是一頭霧水。好在他也明白做這一切不過消磨時間,給父母親一個交代,給賦閑的日子一些轉(zhuǎn)圜,三年?五年?終點就擺在那兒,他想也不愿意想。但到底是松了口氣,平白無故地多出了許多玩樂的時間,好比下山到半腰,出現(xiàn)一座涼亭,可有可無地進去歇歇腳也沒什么不好。比如,父母再也不會禁止他用電腦了,電腦甚至移到了他的房間。簡直是大大的縱容,讓他貪婪得無地自容了。
這天,他照例起床得晚,父母很早就出門了,他們回來是中飯時分。鑰匙還插在門上,父親就叫喚起他的名字來:快,看今天給你買了什么!
聽到這樣的叫喚,他稍稍有點興奮。走進廚房,看到父親在把一樣物體扔到水池里。湊過去一看,水池里是某只剝了皮的小動物。他驚呼:貓?童年的記憶從底層浮上來,剛剛的興奮被陣陣惡心攪渾了。
別瞎說,你爸買了只兔子給你吃。
父親倚著煤氣灶,說,馬上下鍋,紅燒兔子肉。剛剛進門的父親,臉還是紅彤彤的,微微喘著氣,帶著股頗不尋常的熱鬧勁。他一直是不善言辭的人,因而同時也不善于掩飾自己的情緒。已經(jīng)好幾年了,父親臉上總是緊緊的,牛皮紙似的揉作一團,還沒像今天這般舒展過。粉紅色的兔子在水龍頭下沖洗著,沒有了耳朵,也許還不見了頭,看起來可真像只剝了皮的貓。
他悄悄從廚房退出來,趁他們不注意,鬼使神差地翻動了母親的手提包。不出所料,包里是有她的病歷。打開來,第一眼就看到夾著B超檢查單,寫著一些“BPD”“AF”“6.2cm”的字母數(shù)字,他看不懂,不過最下面有行潦草的筆跡寫著:宮內(nèi)單活胎,女性。宮內(nèi)單活胎,女性。他翕動嘴唇,重復念了一遍。父親滿面紅光是有道理的,他望過去,那對寬厚的肩膀伏在水池前是那么地鼓脹飽滿洋溢著活力。
剛開學的時候,楊帆和小妤還是會來看他。他們儼然是正兒八經(jīng)的一對了,同樣的藍校服穿在身上雖不好看,反倒是宣告了某種隱秘的關系,使他們的每一次到來總是像濃烈的青芥末入口一般給他帶來暫時的神志模糊。
他倆對他的現(xiàn)狀表現(xiàn)出了極大羨慕,他們說,喂,不用上學,不用上班,天天玩電腦看電影,豈不是神仙?每每此時,他都摸不準這是不是安慰人的客套話,但也漸漸認可了這樣的日子:沒有難熬的課堂,沒有刁鉆的習題,睡到自然醒,天天星期天,難道不就是個小神仙?有時,他也提起精神跟楊帆打趣:你還要痛苦多少年才有這樣安逸的日子?楊帆知道他在開玩笑,總是很應景地攤開手掌,做出一副苦相:我看我是沒這樣的命嘍……其實也不怎么好笑,但小妤就會夸張地大笑,看著她前仰后翻,他也就跟孩子一樣,臉蛋紅撲撲的。
他隨手拿過語文書,翻到某頁,指給那兩人看,有句古文:“……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楊帆念了出來。什么意思?他大大咧咧地問。
嘿嘿。他又輕輕笑。這是借來的高三語文課本,你們還沒學到呢。
你說嘛,什么意思?小妤追問。
意思是說做人像做夢一樣,沒有多少歡樂。下面有注解的。
做夢有什么不好?我常常做夢,做得都不想醒來。小妤白他一眼,嬌嗔道。
你給咱們看這個做什么?楊帆沒搭理小妤,反而很爽朗地在他膝蓋上使勁一拍,有種哥們之間盡在不言中的味道。
哎喲……可是他痛得叫出聲來。楊帆立馬站起來,對不住對不住,沒想到你這么脆弱。
關節(jié)很痛,他解釋。
你的小腿,會不會越來越粗?小妤小心翼翼地朝下努努嘴。
沒什么的,沒什么。他并不正面回答,我小時候就不樂意讓人碰的。剛才我不是這個意思啊,楊帆,你別介意,他又解釋,剛讀幼兒園時,我每天會搬個板凳坐在教室門口,只要有人碰我一下我就會拼命撣衣服——
像撣灰塵一樣?小妤搶白。
是的,有點像。
沒想到你從小就是個怪人。楊帆說道,你還沒說干嘛要給咱倆看這句詩呢?
他接過語文書,又看了一眼,啪地合上:我覺得念起來很順口,才給你倆瞧瞧,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真的很好聽,你們說呢?
某個陰沉的午后,他準時在兩點半醒來。窗外已經(jīng)開始下雨,啪嗒啪嗒打在玻璃上。一陣秋雨一陣涼,秋天就這樣到了。家中各樣擺設脫去了暑氣,就連顏色也變得黯淡下來。他的兩個小朋友課業(yè)纏身,漸漸沒了音信,父親幾乎不再休假,家事公事事事操心。整個整個不間斷的白天,時常只有他和母親,輕手輕腳地或坐或臥,仿佛是刻在窗欞上的兩個剪影,偶爾奶奶來串門,這邊點點頭,那邊笑一笑,也只能在兩個剪紙人兒中間說些無關緊要的話。這樣的氣氛里,他養(yǎng)成了午睡的習慣,對他來說,午睡的好處在于可以堂而皇之地把一部分白天變成黑夜。尤其是在這樣醒過來發(fā)覺是下著小雨的天氣,仿佛黃昏降臨,人就像撿到個大便宜,有理由怎么都賴在被窩里不愿起身。
他保持著對他來說最舒適的朝上姿勢,頭頂是萬年不變的天花板,從他出生以來,它就是這個樣子,以某種一貫如此并將繼續(xù)如此的姿態(tài),也就是永遠的姿態(tài),懸掛在床的上方。他盡量不像以往那樣去看它的形狀色澤紋路和斑點,他在心里頭打點小小的盤算。
他醞釀好久,在晚飯的時候,提出來要去醫(yī)院看爺爺。幾星期前,鄉(xiāng)下的爺爺摔了一跤住進了醫(yī)院,緊接著又因為腸梗阻動了刀,年紀大恢復慢,到現(xiàn)在還沒有明顯好轉(zhuǎn)的跡象。母親說,你爸太忙,等爺爺出院了再去吧?
萬一他出不了院呢?他說。
別瞎說!父親喝止他。
讓我去看看吧。他央求,心里卻想,你們都知道他出不了院,還嘴硬。
父親張張嘴,咽下一口菜,點了點頭。
縣城醫(yī)院的住院部他從前并沒有來過,那些狹長黯淡的走廊年久失修,門與門之間墻皮斑駁,勾勒出形似世界地圖般的石灰底色,老給人“醫(yī)生最不講衛(wèi)生”的印象,走廊盡頭有一扇大窗戶,明晃晃的光線讓迎面的一切都面目模糊。父親攙扶著他向大窗戶的明亮走過去,倒不像是來探病的,像是來住院的。
盡頭一間就是爺爺?shù)牟》浚亲钇胀ǖ娜齻€人的房間,他一進去,就被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淹沒了。只聽得有位陌生的大姐嚴厲地數(shù)落著最靠近門邊的老人,她說,只要有人來看你你就五百一千塊地送給人家,你這什么意思?你以為自己還剩多少錢給得出去?錢不能這么花的!在這住一天就要好幾百塊你知不知道?錢分光了就沒人來看你了!來看你就來看你,我看誰還敢借口問你要錢!她氣呼呼地說完,一屁股坐在床腳,床板震動,床上的老人躺在那兒,連性別都看不出來,他或她大概都已經(jīng)坐不起身了,使勁地蠕動嘴唇也只能發(fā)出幾個含糊不清的音節(jié)。中間那床的幾個陪護家屬,一左一右坐在病床兩側(cè),把病人身上的棉被捋捋平,熱熱鬧鬧正好湊成一桌在打牌。所有家屬們鬧哄哄地湊在一塊,讓狹小的病房像極了娛樂室。
他的爺爺躺在最里面,已經(jīng)無法坐起來,只留出了一塊裹著白棉被的長方體。父親讓他在床腳坐穩(wěn),就伏在爺爺耳邊很大聲地談起了照片的事情,爺爺喃喃說著,父親連連點頭:知道知道的,就是那年看潮去拍的。頓一頓,更大聲地說,地方也選好了,我去看過的,風水不錯!父親說話的時候,顯得很自然,就像在談論明天的某次遠足,房間的某種布置一樣,爺爺顫聲應著,看不出喜或悲的表情。他歪斜著靠坐在床腳邊,不明白為什么是這樣的。護士走過來換導尿管,沒有預兆地掀開被子,爺爺?shù)恼麄€沒有遮蔽的下體一下子呈現(xiàn)在他眼前。塌陷的小腹,腹股溝蜿蜒著好幾條皮肉松弛的皺紋,稀疏的陰毛圍簇著東倒西歪的生殖器,像一片狼藉的荒地。護士并不遮掩,也不忸怩,手隨便地在上面動作,仿佛是在整理凌亂的課桌。一切都讓他覺得刺眼極了,他走到枕頭邊,替爺爺掖了被角,這時才看清他的臉,唉,老頭痛苦得閉上了眼睛,都沒辦法顧及到這位好不容易出門來看望他一趟的孫子。
鄰床的大姐突然不可思議地盯住了他,抽出幾張紙巾,快步走過來,堵在他的下巴上。父親也看到了,他眼里閃過一絲慌張,但馬上鎮(zhèn)定了。他接過紙巾,連聲說不好意思對不起謝謝。只有他,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側(cè)過頭,盡力避開那些搞得他癢兮兮的紙巾,這算是搞哪樣呢,他想。
要爺爺看潮的照片做什么用,爸爸?他找了點別的話題,把紙巾推開了。
爺爺再次努力地從枕頭上拗起頭,又頹然地倒下去。父親用力地攬住他肩膀,說:跟爺爺講再見,爸,我們先回去了。
可我還想再待會。他不肯走。
醫(yī)院有什么好待的,傻瓜,爺爺也要休息了。
他整天都在休息。
走!父親提高了嗓門,周圍的家屬們早已安靜下來,此時紛紛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觀察著父子兩個。他清晰地聽見爺爺?shù)囊宦曢L嘆,直到他走進電梯,這聲長嘆還顫巍巍地留在他耳朵里。
從那天起,他就無法控制面部肌肉了,時常歪著頭不自覺地流口水。這真是值得記憶的一天,他在日記里寫道:終于可以回到小時候的樣子了。吃飯的時候,母親拿出來一塊口水巾,上面印著“baby”的英文字,他圍上去,看起來就像很大個的嬰兒。父親笑了,說跟爺爺一樣了,越活越像小孩子。
他放下筷子,也笑了:以后還可以留給妹妹用的。
他們的笑聲忽然都止息了,只有電視機里新聞聯(lián)播的人聲,彌補了空隙。他想他也沒說錯什么,也就不理他們,轉(zhuǎn)頭看電視,沒人說話的時候打開電視機是最好的了,熱熱鬧鬧,代替了人們笑,代替了人們哭。
父親的筷子插在飯碗里,篤篤篤地好像在敲動一個木魚,母親隱隱地啜泣起來,他耳朵里轟地煩躁起來,扭頭喚,媽!
母親索性放聲哭起來。她因為懷孕而浮腫的臉孔漲得通紅,鬢發(fā)一縷縷粘在額際,顧不得去抹一下,她坐在那兒,就是個沒有關好的飲水機,液體嘩啦嘩啦地流出來,流過臉頰,流到下巴,消失在衣領里??赡芩缫言谛睦镝j釀過無數(shù)遍,但她還從來沒有這樣放縱過,她哭啊哭,哭得其他人幾乎忘記了自己在干什么,應該干什么,她把這個家哭得從沒有這么不安靜過。
他為自己輕描淡寫一句話造成的后果驚呆了,接著愈發(fā)覺得心浮氣躁,這有什么好哭的,他想,我就從來沒有為這事情哭過呢,我都沒哭,你大著肚子更沒什么好哭的。父親總算回過神來,扯來紙巾,并扶著她進了房間。他在那兒待了很久,等他回來的時候,飯菜都快涼了。
父親坐到母親的位子上,和他面對面。他正往碗里舀湯,是稠白的蛤蜊湯,還勾了芡,更加黏嗒嗒,他喝得滋溜滋溜地響。
味道不錯吧?沒想到父親只是這么開口,他大概不知道說什么好,拿調(diào)羹撥弄著兒子剛攪過的蛤蜊湯,把湯汁里的蛤蜊一個一個推來推去,每只蛤蜊都有橙黃的足部,尖尖地朝上翹著。
等你老了不怕沒人來看你啦。他答非所問。
她還會給你們燒這種湯喝的。他不慌不忙補充,并用了“她”這個稱呼,帶著冷冰冰而幸災樂禍的味道。
父親猜不透這話里的“你們”什么意思,或許是很刻薄,卻又無懈可擊,辯駁不了什么。他壓根就沒和兒子有過正兒八經(jīng)的對話,何況是此時此刻。世上的父子不都是這樣的么?在各自的衰老和成長中,他們反倒是往兩個方向離得越來越遠的。
看他不緊不慢地喝著湯。這張遺傳了母親的臉廓,從小至今并未有多大的改變,事到如今怎么能這樣從容不迫呢。
你怎么變成這樣呢?父親說。
他本來是想回答,我還能變成怎么樣呢?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句宣告:右手這兒拗不過來,我要換個手吃飯了。他把筷子從右手換到左手,拾掇著碗中的飯粒,調(diào)戲似的把它們一顆顆夾進嘴里。他瞟著他父親,像在演出一般。
容易吧?我還能用左手玩鼠標。他又說。
父親從鼻腔里輕輕哼了聲,點根煙,一口霧氣沉沉吐出,混雜在海鮮湯的清甜味道里,他脆弱的鼻腔忍不住打出了噴嚏。父親不在意,也并不掐滅,卻意外地把煙朝他遞了過來。隔著桌子,紅通通的煙頭逼視著他,和當年黑魆魆塞到手里的獵槍槍口一樣。
你也抽抽看。父親說。
他盯著煙頭,嫌惡地后仰,說,我不要。
抽吧,抽了就是大人了。父親固執(zhí)地堅持。
他一推桌子,想快速而強有力地站起來。他忘了,他根本做不到。結(jié)果只能像滑稽表演的慢鏡頭,他一格一格地起身,一字一頓地說:那是你以為,你以為!我做不成大人,我也不要做你們大人!
一截煙灰飄下來,像空氣一樣消失在他們面前。父親終于抽回手,說,兒子,你想怎么樣?
他想怎么樣?是的,他有時候覺得不甘心,急匆匆地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但他也怕別人接著追問他還想做什么,那樣他又無法明確地講清楚,于是就引來他們的沉默,繼而是紅紅的眼眶,所以他從來不說,在楊帆和小妤面前也不說。說了沒意思,他最煩那些用“假如”打頭的句子。“假如”了又如何呢?好比他的父親和母親,風塵仆仆地操持著一切,還不就是為了每天三頓飯,飯后都能早早地坐到電視機前開始當天的連續(xù)劇,說到底還不是為了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有人探望服侍噓寒問暖??梢幌氲阶约旱奈磥?,連間凄涼冰冷的養(yǎng)老院小病房都不會有,他的心就不可遏止地抽起來。他還是一個小孩子,這個問題實在不應該要小孩子來回答。
終于站直了,他緩慢轉(zhuǎn)身,扶著墻走開,父親沒有聲響?;仡^看,這位中年人還坐在那兒,后腦勺的頭發(fā)壓得扁扁的,油膩膩一撮撮地纏在一道,露出了頭皮的慘淡肉色。這些都被他看在眼里。他想起了剛剛看過的一本臺灣電影,里面有個小男孩喜歡給別人的后腦勺拍照。這個時候,他也好想拿起相機給父親也這樣來一張,然后交給他看,等他問為什么的時候,他就能和電影里的小男孩一樣理直氣壯地回答:你自己看不到啊,所以我給你看啊。
五
他戳戳被窩里的熱水袋,是母親剛剛?cè)M來的。
躺多少天了?他掰著手指算。手指硬得很,掰來掰去一陣疼。窗簾還拉著,透出清晨的微光,然后才一點一滴地亮起來。等到暗黃的窗簾布變成半透明的米黃色,上面就又會映出外頭那盆月季光禿禿的枝條來,早知道等待在嫩芽末梢的總是一個又一個冬天,當初還何苦萌發(fā)呢。每到這個時候,他又該試著起床了。
起床的想法在頭腦里掙扎了好多天,實在是沒法起得來。一旦躺下了,要站起來總是那么困難。他必先翻身,臉朝下俯臥,兩只手貼著兩條大腿往上縮,往上挪,才漸漸地可以支撐起上半身。而這些天來,他連這種支撐的氣力也沒有了。昨晚他又沒怎么睡好,像沉在水面以下三毫米,時而清醒,時而下潛,他還因此注意到?jīng)]有光的天花板,是憂傷的墨藍色,本來他一直以為是烏黑的。胡思亂想了一會,也就失掉了起床的念頭,接著就聽見父親上班關門的聲音,他想象著門外沁涼的風一下子就把那位中年人包住了,頭頂那塊愈來愈大的斑禿,一定就那樣赤裸裸地露在外面了。熱水袋的溫度持續(xù)有力地滲透出來,驅(qū)散了一整晚的不安。這樣賴在被窩里,是多好的事情,他緊緊被子想。然后又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不知道什么時辰,他忽然驚醒,看到碩大的圓球形,堵在眼前。伸伸脖子,才看到母親的臉,那張臉是浮腫的,五官都擴大了。她什么也沒干,也不作聲,只是坐在床邊看他。窗簾已經(jīng)拉開了,外面的天色似乎正當最亮的時刻,直視著天光,他感到刺眼,卻也不想扭過頭迎接母親的眼神,他知道那是什么,那里有什么,那份無聲的哀怨持續(xù)到最后又不免叫人生起氣來。于是,就像極他看過的某類電影了,兩個活著的人類之間,橫亙出山一樣高大靜謐的沉默,等待著無法預見的下一刻。
好久之后,她端過床頭柜上一碗羹湯,扶他坐起來,一勺勺喂給他吃。幾次他都想搶過勺子自己來,都被她拒絕了。她喂得很慢很慢,他也盡量咽下得更慢一些,兩人的節(jié)奏就搭配上了。
她已不是很方便做這樣的事,肚子都那么大,九個月的日日夜夜都塞在了里面,隨著每一次身體的前傾,又那么接近于他,好像立刻就要墜落到他胸口似的。他知道自己的身體萎縮得又輕又薄,誰翻動起來都像翻一頁書。他心里吃驚,在母親探身過來的時候不時情不自禁地抬手擋一下。隔著棉衣也能覺察到她的肚子是硬的,同齡的少年人里有過母親再次懷孕的經(jīng)歷的,肯定是不多的。如果,只是如果,他會有個妻子,比如像小妤那樣的,她隆起的腹部也將會是母親這樣的,想到小妤,他連咀嚼的力氣都好像沒有了。
這是好幾個月來他第一次正視自己未來的妹妹,他貼過去想用力按一下,冷不防這肚子里像有條粗大的彈簧倏地拍打了他,他觸電似的縮回手。
啊,這就是妹妹嗎?他震驚地望向母親,這種感覺是奇妙的。母親微微笑開,她說,兒子啊,你那時候踢得還要重呢,曾經(jīng)有一次把你爸嚇壞了,以為我肚皮變形了。
他裂開嘴角說,異形。
什么?
沒什么,就是從肚子里爬出來的外星怪物。他解釋。
瞎說。母親拿著勺子的手往空中揮擺,怎么是怪物呢?你出來的時候雖說瘦了點,但還是白白嫩嫩的。據(jù)說你爸從護士手里把你抱過去時,不小心說成了“乖,讓叔叔抱一下”,成了那天病房里最大的笑話!母親說著說著,始終黯淡的嗓音也明亮了。
他噗哧一聲笑了。他好久不在母親面前笑了,他的笑讓她放松下來,她在他身邊慢慢地躺了下來。
母親把自己的手搭在肚子上,讓他注意肚子里的妹妹隨著重力作用漸漸墜落到了一側(cè),母親似乎很沉浸于這身體的小小變化,她急急地說,快看,動了動了……
他想著妹妹正在里面移動的情景,想著自己也曾在里面移動的情景,都是在一汪稠密液體之中;想著這個赤身裸體即將掙脫臍帶的妹妹,和自己共用一個子宮,最后促狹地想起了一個全家共用的浴缸。同一個子宮,同一個夢想。他不知怎么想起了這亂七八糟的話,有趣是有趣,卻再也笑不出來。
媽,有個妹妹是很好的。這就是長大了的好處,他心里未必真的這么想,但嘴上違心地說說小謊也沒有什么關系,反而還讓對方高興。其實他一點也不喜歡小孩子,尤其是比他小得多的小孩子,當他每晚還可以出門散步的時候,看到很多小不點憑著纖細手腕的力道懸掛在父母或長輩的手上蕩來蕩去卻不規(guī)規(guī)矩矩走路,他們那么不乖,不懂事,倚仗未成年的無邪臉蛋,要挾大人們心甘情愿地順從,吃好的穿好的,從不記得過去,從不想到將來,他由衷地生出憐憫進而嫌惡之心,要是他們忽然掙脫束縛,火箭一樣沒頭沒腦朝他沖過來,天知道他該怎樣遠遠躲開他們。
母親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她把他的手放回了原處??粗赣H的窘迫和煎熬,對現(xiàn)在的他來說未必不是解脫。
最后母親說,兒子啊。他懶得搭腔,還閉上了眼睛,執(zhí)拗地別過頭去,不覺得內(nèi)疚,也沒什么好難過的。母親站起來,要給他掖被角,大半個腹部的重量都壓在他肚子上,她越是用力掖,他的肚子就越是生疼。待她將被窩的四個角終于壓實了,他也終于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這口氣連帶著胸腔一陣劇痛,他齜牙咧嘴起來。
這兒,藥,醫(yī)生說實在受不了就吃一顆。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他注意到包住藥丸的鋁箔板的四個尖角,被整整齊齊地剪掉了。他還在上學的時候,這就是母親的習慣,他每天的藥,一粒粒地,都帶著包裝被剪成不硌手的小方塊,塞在鉛筆盒里,以便他一打開就能看到。
歪過頭吃下藥。他說,媽,幫我翻個身。
哪邊?
里邊。他把頭轉(zhuǎn)到里側(cè)去,為什么腦袋還不開始萎縮?就變成傻子變成白癡吧,好比這整面白墻,一干二凈。
夜晚如期而至,一天又是不出所料地變成黑色。好多個白天就這樣在前面過去了,夜晚卻總在最后一刻來臨,總也不能過去似的。
對于安睡的人,夜晚是酣眠,是沉溺,對他來說,夜晚沒有更多意義,是每天跨也跨不過的坎。整個冬天他幾乎都是在床上度過的,每個夜晚只不過令他的聽覺變得更為敏銳而已,客廳電視的聲音響起來了……父親捏著鼻子學孩子說話,逗著母親肚子里的妹妹……客廳的電視關掉了,腳步聲往他的房間過來,推門的聲音,一個剪影往黑暗中張望,母親悄悄說“睡著啦”……然后門被合上,腳步聲漸漸遠去,另一扇門開了又關,直到最后光禿禿地只剩下自己的呼吸。
清冷的空氣里,除了灰蒙蒙的天花板,什么也沒有,任他努力地睜大雙眼也是徒勞。只有發(fā)情比較早的野貓,或許吟起夜半歌聲,在濃稠的夜幕里,畫出他每個晚上最有活力的景色。在若隱若現(xiàn)的嬰兒般啼叫中,他本該思考點兒什么的,比如一些他在高中語文書里看來的片言只語——“死亡是經(jīng)歷一個長長的假期后必然到來的星期一”“人是一根會思想的葦草”“青年在選擇職業(yè)時的考慮”“相信未來”……這些不能消化的課程的確需要安靜下來好好想想的,卻還是抗不過自然規(guī)律,木愣愣地睡過去了。
恍惚中他再次感到胸口的重壓,比起白天的那次還要厲害幾分,是那九個月的等待即將迎來結(jié)果么?依稀看到母親腹部的毛衣急遽縮短,露出了褲腰帶,露出了像乳頭一樣暴突的肚臍眼,世人所謂“瓜熟蒂落”原本就是這么形象的說法!大肚皮膨脹,膨脹,終于——肚臍眼沿著下面那道腹中線整整齊齊地破裂開來,一只血糊糊的小手先鉆了出來,接著是藕節(jié)般的手臂,最后是個洋娃娃般眉眼分明的胖臉蛋!
妹妹,就在他眼前,在他的床上,從母親肚子里朝他爬過來,爬到他面前,忽然奶聲奶氣地跟他說,哥哥,輪到你了!就拽住了他。她的力氣真大,而他那么單薄,一下子就被揪出了棉被,塞進了圓球肚子里。他看到妹妹在外面露出跟他一模一樣的黑眼睛,撲閃著長睫毛,香噴噴地一笑,他還來不及喊叫,洞口就被堵上了。母親的肚子里到處都是濕的,那些他熟悉過的液體充盈地分泌出來,黏滑疲軟的褶皺層層疊疊蠕動起來,他被包裹住了,連僵直的雙腿都蜷縮起來,連氣都透不過來了……
他驚醒過來,癱瘓著,動都不能動。被窩深處,一股真切的寒意滲透上來,是熱水袋漏了,正在變冷的水浸透了他的襪子和小腿——雖然從秋天到冬天,他已許久不曾和父親對話了,卻在此時情不自禁放聲叫喚著“爸,爸”,隔壁一點反應也沒有。
濕漉漉沁骨的冷,順著棉毛褲蔓延上來。他掙扎著爬下床,爬出房間,父母竟然不在房里。打開燈,他們的床凌亂得要命,像是匆忙間就走開了,地板上也奇怪地留著一大攤形跡可疑的水漬。他攀著床沿站起來,翻身倒在父母的大床上,他端端正正地躺進兩個枕頭中間的凹陷處,感到頭部被包裹住的充實感,以及被窩的余溫帶來的安全感。他給自己蓋好雙人被。
這粒在賽跑中落到了最后的劣質(zhì)受精卵,沒有辦法擅自離開,他要在這兒等爸爸媽媽回來。等上五個春天,熬過五個冬天,然后,才塵埃落定。
【責任編輯 吳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