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字介甫,晚號半山。第二次罷相后,卜居金陵。
他的住處,位于江寧東門至鐘山路程恰好一半的地方,距城距山各七里,故取名半山園。在那里修幾間屋,種一些花木,并鑿渠取水,將洼地浚為池塘?!八又?,四無人家,其宅但庇風雨,又不設(shè)垣墻,望之若逆旅之舍”(《東軒筆錄》)。半山園不遠處,有一個土堆,相傳為東晉謝安(字安石)故宅的遺址,叫謝公墩。王安石常去那里,摩挲石上蒼苔,時作感慨。并有詩云:
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
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yīng)墩姓尚隨公。
黃裳在《白下書簡》中說:
王介甫喜歡春天,這是很有意思的,很能說明詩人的精神境界。即使在退休的日子里,過著貌似閑適的生活,還保持著可貴的生機。他還寫過“割我鐘山一半青”的詩句,王介甫不只要向謝安“爭墩”,還要求鐘山“割青”,都表現(xiàn)了詩人有趣的心理活動。
清人陳子清沒有這般淡然,在《西湖》詩中頗有微詞:
余杭春酒手親攜,楊柳芙蓉夕照低。
寄語爭墩王介甫,蘇公堤并白公堤。
有人向他吐了九百多年唾沫,有人向他拋了九百多年桂冠。于是我的眼前,便出現(xiàn)了這樣一座近乎荒誕的塑像:他頭戴光環(huán),繡袍上卻沾滿了污水。我想把他的光環(huán)調(diào)得不那么刺目,把他的污水盡可能擦去,它們不適合患有潔癖的王安石……盡管他可能不需要我這么做,回我一句美國詩人惠特曼的話:“我行我素,如此而已?!?/p>
也許,阿拉伯詩人阿明·雷哈尼的《玫瑰》詩句,更能表達我心目中的王安石變法:“透過多少刺,為向往你的芬芳,你的一朵花,要給我多少創(chuàng)傷!”
清人王士禎《香祖筆記》中斷言:“王介甫狠戾之性,見于其詩文”,“無一天性語”。
是耶?非耶?
皇祐四年(1052)春,他的長兄安仁歸葬江寧(今南京),而父親王益的墓亦在江寧牛首山。王益生前“倜儻有大志,在外當事,輒可否矯矯不可撓”(曾鞏語),是比較體恤下情、敢于抑制豪強的能吏。這種性格,不可能不影響到安石。牛首山也令人聯(lián)想到他以后主持新政時,一位名叫蕭注的官員,上殿奏對時的形容:“安石牛耳虎頭,視物如射,意行直前,敢當天下大事?!?/p>
這次他回江寧掃墓,寫下沉痛的《壬辰寒食》:“客思似楊柳,春風千萬條。更傾寒食淚,欲漲冶城潮。巾發(fā)雪爭出,鏡顏朱早凋。未知軒冕樂,但欲老漁樵?!苯又謱懥艘皇椎啃制呓^:“百年難盡此身悲,眼入春風只涕洟?;òl(fā)鳥啼皆有思,忍尋《常棣》鹡鸰詩?!?/p>
《詩經(jīng)·小雅》有《常棣》篇,中有“脊令在原,兄弟急難”、“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之句。以上二詩,何等愴懷!
這種死別,已不是第一次了。在鄞縣,他有一女,一歲便夭折,任滿西歸時,他寫下《別鄞女》:“行年三十已衰翁,滿眼憂傷只自攻。今夜扁舟來訣汝,死生從此各西東。”難道這不是至真至純的“天性語”嗎?
嘉祐四年(1059)冬,他奉命使遼,寫了《示長安君》,是給大妹王文淑的,她是工部侍郎張奎之妻,封長安縣君。這已成為七律名篇:“少年離別意非輕,老去相逢亦愴情。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自憐湖海三年隔,又作塵沙萬里行。欲問后期何日是,寄書應(yīng)見雁南征。”
其中頷聯(lián)最為人傳誦。“草草”可見酒菜的簡單,“昏昏”則“造成一種神秘感,在這昏暗的燈光下促膝談心,似乎與整個世界都隔離了,難道還不可以放心地傾吐心中的秘密?王安石在為這位妹妹寫的《墓表》里曾稱贊她‘衣不求華,食不厭蔬’,這‘草草杯盤’和‘昏昏燈火’不正是長安君這種儉樸精神的寫照嗎?”(今人陳文華語)詩句又彌漫著一種人倫的溫馨。
晚年罷相后,他在金陵送別六弟,一直送到江邊,眼前東風草綠,細雨凄迷,他想起當日在此送長女(吳氏女子)渡江,不禁悲從中來:“荒煙涼雨助人悲,淚染衣襟不自知。除卻東風沙際綠,一如看汝過江時?!?/p>
他的長女也極孝順、極靈慧,后有詩寄他:“西風不入小窗紗,秋氣應(yīng)憐我憶家。極目江南千里恨,依前和淚看黃花?!彼忠栽娤辔浚骸皦粝肫缴谝磺穑耗攴降么藘?yōu)游。江湖相忘真魚樂,怪汝長謠特地愁?!蹦┚錇椋耗銋s吟成這首特別憂愁的詩篇,真令我感到奇怪。
相依相伴的吳氏(封吳國夫人)終于走了,他老淚縱橫,寫下《一日歸行》:“賤貧奔走食與衣,百日奔走一日歸。平生歡意苦不盡,正欲老大相因依??辗渴捝┛撫?,青燈半夜哭聲稀。音容想像今何處?地下相逢果是非?”
魏泰在《臨漢隱居詩話》中言:“近世婦人多能詩,往往有臻古人者,王荊公家最眾……荊公妻吳國夫人,亦能文。嘗有小詞《約諸親游西池》句云:‘待得明年重把酒,攜手。那知無雨又無風?!悦摓⒖上惨?。”“那知無雨又無風”,令人想起蘇東坡在《定風波》中的名句:“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p>
他的愛子王雱,也有可觀的絕句:“一雙燕子語簾前,病客無聊盡日眠。開遍杏花人不到,滿庭春雨綠如煙”、“霏微細雨不成泥,料峭輕寒透夾衣。處處園林皆有主,欲尋何地看春歸?!?/p>
他的家庭,是親情兼詩情的家庭。
他寫過《憶江南》,不是詞,而是詩:“城南城北萬株花,池面冰消水見沙。回首江南春更好,夢為蝴蝶亦還家?!?/p>
嘉祐三年(1058)十月,他曾由鄱陽回臨川一次,次年春天才離開?!稙跆痢吩娫唬骸盀跆撩烀鞙O平堤,堤上行人各有攜。試問春風何處好?辛夷如雪柘岡西?!睘跆猎谒讣医鹣h。《名勝志》載:“烏石岡,在撫州府金溪縣西南四十里。又西二十里曰柘岡,多辛夷樹?!本G水平堤,辛夷如雪,故鄉(xiāng)的景致多么令人留戀。
嘉祐四年(1059)冬,他奉命送遼使北還,嘉祐五年(1060)春到達河北。他寫下《春風》詩:“一馬春風北首燕,卻疑身得舊山川。陽浮樹外滄江水,塵漲原頭野火煙。日借嫩黃初著柳,雨催新綠稍歸田?;仡^不見辛夷發(fā),始覺看花是去年。”
燕地的景色好似江南,只因看不見辛夷花,才想起這里不是家鄉(xiāng),不是江南,而是淪于敵手的“舊山川”。于是他又寫下悲涼的《入塞》:“荒云涼雨水悠悠,鞍馬東西鼓吹休。尚有燕人數(shù)行淚,回頭卻望塞南流?!?/p>
即便沒有淪于敵手,大宋的疆域內(nèi)又是如何呢?
“坐感歲時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涼?!保ā陡鹣A》)
“柔桑禾盡綠陰稀,蘆箔蠶成密繭肥。聊向村家問風俗:如何勤苦尚兇饑?”(《郊行》)
“金屏翠幔與秋宜,得此年年醉不知。只向貧家促機杼,幾家能有一絇絲?”(《促織》)
“賦斂中原困,干戈四海愁?!边@便是他筆下的大宋國情!
對親人、對家鄉(xiāng)、對故國的深情,才是王安石站到變法最前列的動因!
治平四年(1067)神宗登位。九月,他被召為翰林學(xué)士,熙寧元年(1068)入京。入京前,他寫下充滿豪情的《松間》:“偶向松間覓舊題,野人休誦《北山移》。丈夫出處非無意,猿鶴從來不自知!”這年他四十八歲。
在鄞縣任內(nèi),他就“起堤堰,決陂塘,為水陸之利。貨谷與民,立息以償,俾新陳相易;興學(xué)校,嚴保伍,邑人便之”(《邵氏聞見錄》)。
他不是沽名釣譽的空想家、空論家。有鄞縣人替他立的祠堂為證。
皇祐三年(1051),宰相文彥博上書推薦他,言其“恬然自守,未易多得”,朝廷召他赴京面試,他卻寫《乞免就試狀》,仍任舒州(今安徽潛山)通判。理由是:“臣祖母年老,先臣未葬,弟妹當嫁,家貧口眾,難住京師?!闭嬲蚴?,雖然北宋史館或秘書省號稱儲才之地,易于攀升,他卻想“得因吏事之力,少施其所學(xué)”(《上執(zhí)政書》),干一些有利于國計民生的實事,而不愿謀求“清要”的“館職”。
皇祐五年(1053),歐陽修為他延譽,并薦為諫官。他以祖母年老辭。
至和元年(1054),朝廷許其免試,特授集賢校理。他辭不就。
治平二年(1065),英宗數(shù)召他赴闕,他皆以疾辭。
盡管他在嘉祐四年(1059),便向仁宗上了一封長達萬言的《言事書》,陳說:“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衰壞”的原因,是“患在不知法度”,要求“改易更革天下之事”,但未能引起仁宗及執(zhí)政大臣的注意。
他在等待時機。
這一天終于來到了。
君臣遇合,這是多少志士仁人所夢寐以求的,如今,千載難逢地落在了他的身上!青年時代“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的詩句必然浮上心頭!
《夜直》詩云:
金爐香燼漏聲殘,剪剪輕風陣陣寒。
春色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欄干。
“春色惱人眠不得”呵,無數(shù)往事、感慨事、緊要事一齊涌上心頭。末句靈動:移動的月光照在搖曳的花枝上,又將斑駁的花影投映在雕鏤精致的朱欄,光和影的律動,真是畫圖難足。
《元日》詩云: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想像著新法推行,將結(jié)出累累果實,多么歡欣!
《商鞅》詩云:
自古驅(qū)民在信誠,一言為重百金輕。
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
自比商鞅,不想到五馬分尸嗎?
《次韻和甫詠雪》:
奔走風云四面來,坐看山隴玉崔嵬。
平治險穢非無德,潤澤焦枯是有才。
勢合便疑包地盡,功成終欲放春回。
寒鄉(xiāng)不念豐年瑞,只憶青天萬里開。
近人夏敬觀說:“詩意以喻新法之行,眾議但求其近害,而不知其有遠功,所謂‘非常之原,黎民懼之’也。”
他的同鄉(xiāng)晏殊,曾有《詠上竿伎》,題于中書省南廳壁間,詩云:“百尺竿頭裊裊身,足騰跟倒駭旁人。漢陰有叟君知否?抱甕區(qū)區(qū)亦未貧?!睋?jù)葉夢得《石林詩話》載,文彥博“嘗一日過中書,與荊公行至題下,特留,誦詩久之,亦不能無意也?!蔽膹┎┱b詩,是為了非難新法,安石卻于他日又題一詩于后:“……桔槔俯仰妨何事?抱甕區(qū)區(qū)老此身?!崩媒坶酪簧弦幌碌厝∷钟惺裁床缓??難道非得抱著瓦罐勞勞碌碌地度過一生?
針鋒相對,這便是他——拗相公!
然而,四海非一邑之小,執(zhí)政非長吏之任,一縣(鄞縣)之情,并不能代表錯綜復(fù)雜的國情!
由于體制,由于舊臣的強力阻撓,由于下層官吏的腐敗——庸吏怠法、悍吏亂法、貪吏敗法……由于變法派的內(nèi)訌,更由于神宗本人的動搖,安石的詩中出現(xiàn)了哀音,如《君難托》:
槿花朝開暮還墜,妾身與花寧獨異。
憶昔相逢俱少年,兩情未許誰最先。
感君綢繆逐君去,成君家計良辛苦。
人事反覆那能知,讒言入耳須臾離。
嫁時羅衣羞更著,如今始悟君難托!
君難托,妾亦不忘舊時約。
“成君家計良辛苦”換來的只是人事反覆、讒言入耳。末句為:盡管你出爾反爾,可我還是忠于從前的盟誓。如果說這一首是對君王而言,那么《即事》(一)似是對變法派內(nèi)部而言:
我起影亦起,我留影逡巡。
我意不在影,影長隨我身。
交游義相好,骨肉情相親。
如何有乖睽,不得同苦辛?
這首詩大約作于他第一次罷相期間?
熙寧八年(1075)二月,他再拜相,已不復(fù)當年的豪情。如《再題南澗樓》:
北山云漠漠,南澗水悠悠。
此去非吾愿,臨分更上樓。
又如《雜詠》:
白頭重到太寧宮,玉佩瓊琚在眼中。
歌舞可憐人暗換,花開花落幾春風。
二次罷相后,新法多違他的初衷,逐漸變質(zhì)。這種心情,表現(xiàn)于《越人以幕養(yǎng)花,游其下》一詩中:
內(nèi)有殘紅已可悲,更憂回首只空枝。
莫嗟身世渾無事,睡過春風作惡時。
一二句已預(yù)感到新法可能全面失敗,三四句對花(也是對己)說:不要認為自己一生平安無事,那是因為在帷幕下度過了春風作惡的時期?!按猴L”在這首詩里的作為,不是催花,而是摧花了。
鐘山定林寺,有專供安石居住的一間房室。安石也常在那里讀書、著述、待客。大書家米芾即在這里結(jié)識安石,并為其室書寫“昭文齋”匾額。大畫家李公麟為王安石畫的一幅“神采如生”的像,也懸掛齋中。有客來,“寺僧開戶。客忽見像皆驚愕,生氣逼人”。
起初安石還有一個“判江寧府”官銜,但他一直未去視事。第二年(熙寧十年),他連這個官銜也辭掉了。他先是乘馬出游,馬是神宗贈的。后來馬死了,才換乘小驢。驢是自己買的,牽卒是自己雇的。有人勸他:老年人出游最好乘肩輿(轎子)。安石不肯,且說:“古之王公,至不道,未有以人代畜者?!泵看纬鲇危茧S隨便便,沒有也不可能講排場。
《邵氏聞見近錄》載:王荊公(按:元豐三年冊封)“居鐘山下,出即乘驢……一卒牽之而行”,“若牽卒在前聽牽卒,若牽卒在后即聽馳矣”,“欲止則止,或坐松石之下,或田野耕鑿之家,或入寺隨行。未嘗無書,或乘而誦之,或憩而誦之。乃以囊盛餅數(shù)十枚,相公食罷,即遺牽卒。牽卒之余,則飼驢矣?;蛱镆伴g人持飯飲獻者,亦為食之?!?/p>
我也十分欣賞朱弁的《曲洧舊聞》中的一段記述:“東坡自黃徙汝,過金陵,荊公野服(便服)乘驢謁于舟次,東坡不冠而迎揖曰:‘軾今日敢以野服見大丞相。’荊公笑曰:‘禮豈為我輩設(shè)哉!’”王安石居相時,蘇軾從不干謁;下臺后卻不計前嫌,專程拜見。這本身便顯示了與世態(tài)炎涼相對立的高風亮節(jié)。
但以第二次罷相為界,他的詩風確實大變,從“逋峭雄直之氣”轉(zhuǎn)入“深婉不迫之趣”。其實,這并不是一種孤立的現(xiàn)象。由于黨爭日烈、詩禍頻仍,詩人大多失卻了奮厲當世、致君堯舜的激情,普遍將豪放外發(fā)之氣(即歐陽修倡導(dǎo)的“氣格”)內(nèi)斂為含蓄深沉之致(即黃庭堅提出的“韻勝”,后由陳善概括為“氣韻”)。正如葉夢得在《石林詩話》中所言,安石“少以意氣自許”、“不復(fù)更為涵蓄”,如“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而“晚年詩律尤精嚴,造句用字,間不容發(fā)。然意與言會,言隨意遣,渾然天成……”
“間不容發(fā)”,也說明他“法度甚嚴”(《艇齋詩話》)。安石自己也解過“詩”字:“詩,從言從寺,寺者法度之所在也”(李之儀《雜題跋》)。今人陳超在《生命詩學(xué)論稿》中說:“詩,從構(gòu)字方式上告訴我們,它是對一種神圣言語方式的祈禱和沉思?!彼坪醺芙庾x王安石的潛在意識。
“能玩山川消積憤,靜忘歲月賴群書?!币毁N解藥。他以此實現(xiàn)了對悲劇的超越。
以他的高懷偉抱、遠見卓識,加之廣博學(xué)問、深厚閱歷,以及異乎常人的觀察與領(lǐng)悟、一絲不茍地修改與推敲,從權(quán)力的“最高層”下來,把對政治的執(zhí)著精神應(yīng)用于詩藝,日趨精工,登上詩的“最高層”,是水到渠成的事。
當然,還有他一如既往、九死未悔的深情。
傷花怒放。
《題扇》云:
玉斧修成寶月團,月中仍有女乘鸞。
青冥風露非人世,鬢亂釵橫特地寒。
《題齊安壁》云:
日凈山如染,風喧草欲薰。
梅殘數(shù)點雪,麥漲一川云。
《出郊》云:
川原一片綠交加,深樹冥冥不見花。
風日有情無處著,初回光景到桑麻。
三四句突發(fā)奇想,說風日雖然有情,但沒有花可以讓它依偎、著落,正好可去撫慰桑麻。不說無花是季節(jié)已過,卻說“風日有情無處著”,真是妙筆。
《金陵即日》云:
水際柴門一半開,小橋分路入青苔。
背人照影無窮柳,隔屋吹香并是梅。
所寫之柳,為葉已盡舒之柳;梅,為正在盛開之梅,顯示已到濃春。柳則背人照影,梅則隔屋吹香,似是有意與觀賞者保持著距離,賦予它們以現(xiàn)實生活中羞怯的少女形象。
《悟真院》云:
野水縱橫漱屋除,午窗殘夢鳥相呼。
春風日日吹香草,山北山南路欲無。
三四句寫詩人的視線由悟真院移到了整個鐘山,但見山南山北,遍地都被芳草遮滿,連路也幾乎辨認不出來了。
《午枕》云:
午枕花前簟欲流,日催紅影上簾鉤。
窺人鳥喚悠揚夢,隔水山供宛轉(zhuǎn)愁。
《書湖陰先生壁》(其二)正可參讀:“桑條索漠柳花繁,風斂余香暗度垣。黃鳥數(shù)聲殘午夢,尚疑身在半山園。”
《江上》云:
江上秋陰一半開,晚云含雨卻低回。
青山繚繞疑無路,忽見千帆隱約來。
無邊的江天被秋季的陰云遮蔽,僅露出半邊晴空。向晚帶雨的云層,又低垂盤旋,徐徐流動。畫面追求一種半明半暗、神光離合的境界。三四句由天空回到地上,由寫云轉(zhuǎn)而寫山,全詩的意境豁然開朗。周暉《清波雜志》載強彥文有“遠山初見疑無路,曲徑徐行漸有村”。秦觀《秋日》有“菰蒲深處疑無路,忽有人家笑語聲”。這些詩句與王安石的“青山繚繞疑無路,忽見千帆隱約來”一起,啟發(fā)陸游寫出了“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王安石從二次罷相到哲宗元祐元年(1086)因病去世,在金陵郊外住了十年。這期間,他和隱居在鐘山的湖陰先生楊德逢常有往來,有關(guān)的詩在十首以上。在《示德逢》中云:“先生貧敝古人風,緬想柴桑在眼中?!辈裆J翘諟Y明隱居的地方,可見荊公的追慕。但兩人的經(jīng)歷、胸襟、氣格終有不同?!陡娫挕吩疲骸巴跚G公介甫辭相位,退居金陵,日游鐘山,脫去世故,平生不以勢利為務(wù),當時少有及之者。然其詩曰:‘……我亦暮年專一壑,每逢車馬便驚猜?!纫郧疔执嫘?,則外物去來,任之可也,何驚猜之有?是知此老胸中尚芥蒂也,如陶淵明則不然,曰:‘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暄。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p>
正如黃裳在《白下書簡》中言:
不過王介甫是不會安于投閑置散的生活的。在他的詩中,憤激、悲涼的調(diào)子也時時可以聽到,而且往往更為激越和撼人心弦。如同樣也是寫春暮景色的《蕭然》一詩:“蕭蕭三月閉柴荊,綠葉陰陰忽滿城。自是老來游興少,春風何處不堪行。”可能是在大病之后,舍宅作“報寧寺”,移寓秦淮時所作。詩人的心境更加寂寞,但并不頹唐。他說“何處不堪行”,正是因為“俱不得行”的原故……當聽到皇帝給他加封了“舒國公”的稱號時,他作了三首絕句,他說:“國人欲識公歸處,楊柳蕭蕭自下門?!边@是一聲悲涼的嘆息。
元豐八年(1085),神宗病逝,舊派秉政,盡廢新法。他聞訊“時時以手撫床而嘆”(陸友《研北雜志》),在一封家書中,更凄然說:“予老病篤,皮肉皆消。為國憂者,新法變更盡矣。”
“細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他何嘗甘心于這種生活!
但“拗相公”畢竟是倔強的:“春風取花去,酬我與清陰”;“晴日暖風生麥氣,綠陰幽草勝花時”,還有詠菊詩:“千花萬卉凋零后,始見閑人把一枝?!?/p>
最著名的便是《北陂杏花》:
一陂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嬈各占春。
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
宋人許 在《彥周詩話》中說:“荊公愛看水中影,此也性所好。如‘秋水寫明河,迢迢藕花底’。又《桃花》詩云:‘晴溝春漲綠周遭,俯視紅影移魚船’。皆觀其影也?!币苍S岸上的景物總有幾分太清晰,太現(xiàn)實,是散文的,不太諧合荊公晚年的心境。水中之影自有一種清瑩縹緲的美感,是詩意的,似乎為“悠揚夢”的另一形態(tài)。如“俯窺嬌嬈杏,未覺身勝影”、“殷勤將白發(fā),下馬照青溪”。還有《歲晚》詩:“月映林塘淡,風含笑語涼。俯窺憐綠靜,小立佇幽香。攜幼尋新的,扶衰坐野航。延緣久未已,歲晚惜流光。”這里的“俯窺”,并非僅僅看水(那就用不著“窺”了),而是入迷地欣賞著“水中”:月影、樹影、花影等。而“綠”字,又使人聯(lián)想到他的名句“春風又綠江南岸”,不過不在岸上,卻在水中?!暗摹保r明意,這里指菊花始開的新色。年老體衰,所坐又非畫船游舫,既無簫管之喧,又無友朋之樂。是什么喚起老人如此游興呢?正是這“歲晚惜流光”的深情(使人聯(lián)想起李義山的“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情”)。
日本學(xué)者濱田正秀在《文藝學(xué)概念》中說:“我們周圍的現(xiàn)實有不少并不真,為很多偶然的東西以及假象和片斷所歪曲。文學(xué)是一種使現(xiàn)實更接近真實的努力……真實不是別的,乃是生命的真實?!?/p>
德國哲學(xué)家諾瓦利斯說:“詩才是真正絕對的實在?!?/p>
最近的例子則是1996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波蘭詩人希姆博斯卡的《奇跡》,她寫到一株榿木倒映水中,“甚至朝下長出許多花冠/但是不能抵達底部/盡管河水很淺”。詩評家崔衛(wèi)平女士闡釋道:“當我們被這樣一幅奇妙的景象吸引時,我們的眼光也就毋須沿著某個方向往上走,再去尋找那株現(xiàn)實中的榿木和它周遭嘈雜的環(huán)境,換句話說,詩人仿佛悄悄伸出一只看不見的手,把現(xiàn)實世界里的事物原型輕輕擋住,讓我們看到它留存于另一空間和光線之中的那個投影,從這個投影身上我們重又讀出了世界的豐富、神秘、洶涌和萬變。”(《遠方和阿里巴巴山洞》)
“未覺身勝影”呵。
日本學(xué)者吉川幸次郎在《宋詩概說》里,說安石“主要性格是潔癖,表現(xiàn)在從政態(tài)度上,表現(xiàn)在文學(xué)活動中,也表現(xiàn)在日常生活里”??芍^他異代他國的知音。
這種潔癖,從詩祖屈原而來的潔癖,不僅在“愛看水中影”上,也在他晚年愛做尋夢人上。如《悟真院》,把實境也寫成夢境了?!段缯怼防锏摹坝茡P夢”,一定是值得追求的情事,“宛轉(zhuǎn)愁”又表現(xiàn)了現(xiàn)實與夢境的巨大反差?!都词隆吩娫疲骸皬脚萑绶e,山晴花更繁??v橫一川水,高下數(shù)家村。靜憩雞鳴午,荒尋犬吠昏。歸來向人說,疑是弄陵源。”
其實,他早年便寫過《桃源行》:“……聞道長安吹戰(zhàn)塵,春風回首一沾巾。重華(虞舜)一去寧復(fù)得,天下紛紛經(jīng)幾秦?”
他的變法,大約就是追攀虞舜的太平盛世、建立人間桃源的一種努力?
但也可能是凌空蹈虛的烏托邦險境。
德國詩哲荷爾德林云:“人要是想把國家變成天堂的話,每每總把它變成了地獄!”
法國詩學(xué)家加斯東·巴什拉說,在倒影中,“水變成了天。冥想使水成為最遙遠的家鄉(xiāng),天堂之鄉(xiāng)”。
仿佛呼應(yīng)我在文章開頭所引的《玫瑰》詩句,近讀筱敏的《遙想法蘭西》,不知怎么,她對羅伯斯庇爾的精辟描述,總讓我聯(lián)想起王安石:“當受難者西西弗斯一夜之間手握權(quán)杖的時候,他便以復(fù)仇者不可遏止的激情,把成群的石頭往山上驅(qū)趕,他以他的權(quán)杖和急切的熱誠,把石群馴服為羊群。為著同一個最高目的,圣徒西西弗斯變成了暴君?!?/p>
這當然是一種理想的變質(zhì)、歷史的錯位、道德的誤區(qū)。
我應(yīng)該補充一句:把這種“愛看水中影”、愛做尋夢人的潔癖移用于詩文,則可望留下不朽的佳構(gòu)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