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在遙遠的少年時代,我小學時的語文課本里就有梁啟超的《志未酬》一詩。老師要求背誦,少不更事的我雖然也和同學少年一起書聲瑯瑯,但對先賢之詩的含意卻是半昧半明。大半個世紀過去了,今天重溫梁啟超的生平,細讀他的詩文,我的面前矗立的,是一位一時無兩的國士與仰之彌高的巨人。逝水年華,人生易老,那“志未酬,志未酬,問君之志幾時酬”的瑯瑯書聲啊,仍然穿越秋雨和春風,千山與萬水,日月并星辰,從遙遠而又遙遠的少年時代那頭隱隱傳來。
梁啟超,在方生與未死之際的晚清,他是一聲驚蟄的春雷;在中國歷史的長河,他是一簇排空的巨浪;在神州近現(xiàn)代之交的天宇,他是一顆燦爛的星斗。
1873年生于廣東新會榮坑村的梁啟超,1929年病逝于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享年只有短短的五十七歲,還不到人生七十古來稀之年,更遠未秩登上壽,不說英年早逝也是壯年早逝。世上的蕓蕓眾生,大多數(shù)都可稱碌碌無為,即使有為也多是側(cè)重于某一方面,而梁啟超則不僅是叱咤風云于當時的無雙國士,也是垂范遺澤于久遠的文化巨人。他是中國近代杰出的政治活動家,博通古今潛心傳道的教育家,自學日、英、德、法數(shù)國語言,而且是八面開弓枝枝白羽都命中紅心的學問家。即以后者而論,今日流行各種各樣的排行榜,梁啟超在哲學、文學、史學、法學、倫理學、教育學、經(jīng)濟學乃至金石書畫收藏與鑒賞之學等方面,在他所處的時代都是名列前茅的人物,在某些門類還要榮居榜首而不遑他讓。他是名副其實的百科全書式的大師與巨人,在短短的數(shù)十年中,在字字手書而非飛速的電腦打字的時代,其兩千萬字的著述、一千四百萬字的正式出版物就是無聲的告白與有聲的證明。近百年來,出類拔萃的干才、文才、將才乃至概而言之的英才與天才,可謂代不乏人,但像梁啟超這種非同凡響的通才與全才,卻可稱絕無僅有。時下之某些半桶水者,甚至連傳統(tǒng)文化之基本常識都有欠缺而下筆開口常貽笑大方者,稍有專門之識或一技之長,就被他吹或自吹為“大師”與“國學大師”,他們不知敬謝不敏,抑且洋洋自得。這些人與梁啟超相較,無異陵谷土丘之于崇山峻嶺,小溪小河之于大江大海,令人慨嘆昔賢之難追、價值之錯位與世風之日下。
梁啟超是“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同時也是“詩界革命”的倡導者與理論家。其《飲冰室詩話》乃近代最具影響力的詩學著作。但他并非以詩鳴世,流傳至今的詩作僅三百九十余首,詞也只有六十余闕。他在《夏威夷游記》中曾說“余雖不能詩,然嘗好論詩”,在《飲冰室詩話》中也說:“余向不能為詩,自戊戌東徂以來,始強學耳?!彼踔猎谖恼轮羞€曾自白,他寫一首律詩比寫數(shù)千字的時評政論還難。由此可見,梁啟超本來無意成為詩人,但戊戌變法的風雷震蕩以及變法失敗后的心潮翻涌,使他情發(fā)于中而必須一吐為快,而最長于主觀抒情的詩當然就成了他的首選。何況有第一等襟抱,斯有第一等真詩。他在《南??迪壬鷤鳌分芯驮?jīng)說過:“凡先世人物最不可缺之德性有三:一曰理想,二曰熱誠,三曰膽氣。三者為本,其余皆枝葉焉?!彼f的是“德性”,何嘗不可以說是“詩性”?或者說是“詩性”的根本?在時代的大潮中,梁啟超是弄潮人向濤頭立的人物,他有志士的理想、烈士的熱誠、猛士的膽氣,有此為本的三者,加之他并不乏詩才,所以他雖自謙不能為詩,但一旦操觚搦翰,便自有發(fā)于肺腑的妙句奇章,自有熱血凝成的佳篇勝構(gòu)。任何一部中國詩歌史,都不能也不敢將他的詩名遺忘。這,對于今天數(shù)不盡的新詩與舊體詩詞作者,不知會有什么啟示?
在暮色蒼茫也暮氣沉沉的晚清詩壇,梁啟超異軍突起,別張新幟,表現(xiàn)的是新的主題、新的思想、新的意境,是為變法與啟蒙而獻身的精神,是歷代志士仁人一以貫之而內(nèi)涵與時俱進的愛國懷抱,是對華山夏水赤縣神州生死以之的赤子之情。梁啟超乃天縱之才,他九歲有神童之譽,十二歲中秀才,十七歲中舉人,可謂少年早慧而且早成。按照常規(guī),他本來可以由科舉而入仕而青云直上,但自幼受到的古代志士哲人的嘉言懿行的教育,使他志存高遠;列強入侵神州面臨危亡的局勢,使他憂心忡忡。加之十八歲時隨同學陳通甫(千秋)赴廣州見康有為,為康之耳提面命雄辯滔滔所震懾,身為舉人的梁啟超竟拜“學歷”僅為秀才的康有為為師(康有為遲至1893年方才中舉,比梁啟超晚了四年,可見梁之行事非同流俗),而且從此跟隨康有為走上了變法維新之路。夏曾佑字穗卿,是梁啟超早年的密友,近代文學家、史學家,曾參加維新派政治活動。1894年8月(清光緒二十年甲午),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二十二歲的梁啟超作有《和夏穗卿》一詩:
帳飲且浩歌,血淚忽盈臆。哀哉衣冠儔,涂炭將何極?道喪廉恥淪,學敝聰明塞。豎子安足道,賢士困縛軛。海上一塵飛,萬馬齊惕息。江山似舊時,風月慘無色。帝閽呼不聞,高談復何益?
昏庸腐朽的頑固派把持朝政,不顧國家的安危和百姓的禍福,只圖維護自己并且企圖傳之后代的既富且貴的既得利益,而有志于改革的賢人志士卻或沉淪下僚,或埋沒草莽,英雄無用武之地。梁啟超對祖國的拳拳之心,對時局的切切之意,對權(quán)貴的憤憤之情,一一見之于字里行間。在戊戌變法前所作的《水調(diào)歌頭》,更是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拍碎雙玉斗,慷慨一何多!滿腔都是血淚,無處著悲歌!三百年來王氣,滿目山河依舊,人事竟如何?百戶尚牛酒,四塞已干戈! 千金劍,萬言策,兩蹉跎。醉中呵壁自語,醒后一滂沱。不恨年華去也,只恨少年心事,強半為銷磨。愿替眾生病,稽首禮維摩!
此詞與前詩異中有同,同中有異。前者重在批判,后者重在自誓?!霸柑姹娚?,稽首禮維摩”,他表示愿以與釋迦牟尼同時的維摩詰為榜樣,替天下蒼生承擔一切苦厄。言而必信,他的詩的誓言,在戊戌變法前后化而為震動天宇的雷霆與燎原大地的烈火。
1895年4月,梁啟超與康有為在京參加會試,因清政府甲午戰(zhàn)敗后與日本簽訂喪權(quán)辱國的馬關(guān)條約,他們便聯(lián)絡一千三百多名會試舉人,聯(lián)名上書清廷要求變法,史稱“公車上書”,成為當時爆炸性的頭號熱點新聞,乃曠古未有之大規(guī)模的可歌可泣的“學生運動”?!翱盗骸敝源艘厕Z傳并風傳于世。不久,梁啟超又助康有為創(chuàng)建“強學會”,創(chuàng)辦刊物《中外紀聞》,與黃遵憲等創(chuàng)辦《時務報》,其鼓吹改革變法的文章使“舉國趨之,如飲狂泉”。1897年11月,梁啟超赴長沙,任時務學堂總教習,蔡鍔等人即其子弟。1898年春,梁啟超入京,隨后被光緒帝賜六品銜并授命辦京師大學堂、譯書局事務,與康有為等人正式參與變法。是年8月,慈禧發(fā)動戊戌政變,譚嗣同等六君子遇難。當風聲鶴唳之時也,梁啟超曾去今日宣武門外北半截胡同41號瀏陽會館探看譚嗣同,次日,復在日本使館與譚嗣同密商,相擁而泣別,三步一回首。譚嗣同決心以死殉事,以鮮血喚醒沉睡之國人,而力勸康有為出走以保存實力而圖再起。日本使館人員也敦促梁啟超避禍全身,于是梁啟超在日本軍艦掩護下流亡日本,創(chuàng)辦如《清議報》等多種報刊,后又游歷檀香山、加拿大、新加坡、印度、澳洲等地,繼續(xù)堅持和宣傳他的變法主張和社會理想。時代的風潮與個人的心潮,除了見之于文而外,都奔涌激蕩在這個時期的詩作之中??梢哉f,“戊戌變法”失敗后十年間的詩作,是梁啟超詩作最重要最光彩的部分,是他為時代也為自己所建造的詩的紀念碑。
壯圖未就,朋侶受戮而自己被迫流亡,梁啟超自然百感交迸,非長歌無以當哭。他作于1898年的長篇古風《去國行》的開篇和結(jié)尾,就是滿紙的風聲雨聲和雷聲:
嗚呼!濟艱乏才兮,儒冠容容。佞頭不斬兮,俠劍無功。君恩友仇兩未報,死于賊手毋乃非英雄。割慈忍淚出國門,掉頭不顧吾其東。
吁嗟乎!古人往矣不可見,山高水深聞古蹤。瀟瀟風雨滿天地,飄然一身如轉(zhuǎn)蓬,披發(fā)長嘯覽太空。前路蓬山一萬重,掉頭不顧吾其東。
梁啟超當時受日本進步黨的關(guān)照,乘大島艦出逃,在艦上他就開始學習日文,以期汲取日本明治維新的歷史經(jīng)驗,同時作長詩《去國行》。次年,他從日本赴美,復作短章《太平洋遇雨》,可以與長歌《去國行》對讀:
一雨縱橫亙二洲,浪淘天地入東流。
劫余人物淘難盡,又挾風雷作遠游!
梁啟超此時年方二十七歲,仍然熱血賁張,壯懷激烈,全詩也天風海雨,筆走雷霆?!袄颂浴迸c“淘難盡”之反挫,逆折生情,今日讀來仍可使懦夫立志而壯士起舞。
如《去國行》這樣壯懷激烈的長歌,除了我少年時誦讀過的他作于1901年的《志未酬》,還有作于同年的《二十世紀太平洋歌》和作于1903年的《愛國歌四章》。前者可見梁啟超面向世界的胸懷與眼光,而后者則是流亡赤子對母親華山夏水一傾積愫。四章的起調(diào)分別是“泱泱哉!我中華”、“蕓蕓哉!吾種族”、“彬彬哉!吾文明”、“轟轟哉!吾英雄”。此詩當時不僅譜成歌曲廣為傳唱,而且后來國人認定的“中華民族”一詞的提法,正是自梁啟超始。不僅此也,我以前每讀郭沫若20世紀初留學日本時所寫的《地球,我的母親》和《爐中煤》,以及聞一多20世紀20年代留學美國時寫的《一句話》和《發(fā)現(xiàn)》,我以為他們的詩行奔流的,正是和梁啟超同一譜系的熱血。除了縱橫捭闔氣勢雄豪的古風長篇,梁啟超的一些抒情短章不僅風傳當時,而且也流傳后世,具有極高的保鮮率與傳后性。如1899年所作《讀陸放翁集》四首即是。下面援引的是前二首:
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
集中十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
辜負胸中十萬兵,百無聊賴以詩鳴。
誰憐愛國千行淚,說到胡塵意不平!
梁啟超在詩中前后自注說:“中國詩家無不言從軍苦者,惟放翁則慕為國殤,至老不衰?!薄胺盼碳泻鷫m等字,凡數(shù)十見,蓋南渡之音也?!痹谒?,贊陸游之詩很多,在他之后,頌陸游的詩亦復不少,但惟有他這一組詩知名度最高,原因就在于他與陸游心心相印,他推崇陸游的愛國主義和尚武精神,不僅表現(xiàn)了陸游其人其詩的崇高之美,也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而且在藝術(shù)上直抒胸臆,雄豪奔放,別開新境。正如梁啟超自己在《論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xiàn)的情感》所言,它屬于“奔迸的表情法”,也即詩人“一燃燒到白熱度,便一毫不隱瞞,一毫不修飾,照那感情的原樣子,迸裂到字句上”。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孫中山于1905年在日本成立“同盟會”,他和黃興等人領(lǐng)導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日趨高漲,梁啟超當時卻堅持君主立憲的改良主義道路,其中還一度因種種原因擁戴過出賣維新志士的袁世凱,出任司法總長,當年的弄潮者未免落后于新時代的新潮流了。然而,他的老師康有為曾自云:“吾學三十歲已成,此后不復有進,亦不必前進。”如此固步自封,難怪日后淪為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庶h。梁啟超則不然。他在主編《新民叢報》時就說過“不惜以今日之我難昨日之我”,后來在清華研究院講學時又重申此語,并且說“生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所以他仍然是與時俱進的。1915年8月,他撰《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準備發(fā)表,反對倒行逆施的袁世凱稱帝,人云身在虎穴卻去踩老虎的尾巴。袁大頭聞訊十分恐慌,派人致送二十萬元銀洋支票,一篇文章銀元二十萬,這大約是中國近代文化史上的天價“稿酬”了,并云如不接受恐將遭不測。事實上,袁世凱隨即派人去天津企圖暗殺梁啟超,梁啟超躲在鍋爐房冒充煤夫才得以幸免。一般人見此飛來的巨額橫財都會按下不表,何況還有身家性命之憂?但梁啟超是何等人物,工于心計的袁世凱自然是拜錯了廟燒錯了香。此事梁啟超在《國體戰(zhàn)爭躬歷談》中曾有記述。國畫大師劉海粟《憶梁啟超先生》文中曾回憶梁啟超對他說:“戊戌之際,予未殉變法,愧對壯飛。今為四萬兆生靈計,豈復營身家性命?”當其時也,梁啟超和湖南時務學堂學生蔡鍔密商“討袁計劃”,然后各自佯裝而分途南下,繞道昆明,首倡“倒袁”的義旗。他的政治夙敵章太炎,也不由得贊美他“共和再造賴斯人”。一年之后,你方唱罷我登場,中國的舞臺上又上演張勛擁戴溥儀復辟的丑劇,其主要軍師卻是梁啟超的恩師康有為??涤袨椴粌H接受了溥儀賜予的弼德院院長一職,并不以為恥地將這一塊頭銜寫進母親的墓碑。梁啟超此時已認同共和政治這一國體,針對康有為等“尊孔復古”的言行寫過許多文章,反對乃師開歷史的倒車,并策劃鼓動段祺瑞在天津馬廠發(fā)起“討逆誓師大會”,代段祺瑞起草討逆宣言,通電全國,進軍北京,以致復辟丑劇剛剛開幕旋即閉幕。但昔日如同膠漆的師生因此而仿若水火。康有為仍以傳統(tǒng)觀念中的師尊自視,叱罵“梁賊啟超”,并刺之為“梟獍”——古人誤以為梟為吃母之惡禽,獍為食父之惡獸。不僅如此,后代學術(shù)界也仍有人囿于學派或門戶之成見,認為梁啟超是“開罪恩師”,乃“康門叛逆”。然而,梁啟超早在《自由書敘言》中就推崇過西哲彌勒·約翰所云“人群之進化,莫要于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出版自由”。他說“三大自由,皆備于我焉,以名吾書”,并且強調(diào)“自由者,天下之公理”。這種“自由”的真諦,就是獨立的人格與立場,懷疑與批判的精神,包括對現(xiàn)實社會與權(quán)貴權(quán)威的質(zhì)疑。當時就有人問他是否對老師責備太嚴,他明確表示“師生自師生,政治主張則不妨各異,吾不能與吾師共為國家罪人也”,頗有希臘哲人亞里士多德“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之概。
英雄與時勢互相造就。每當滄海橫流之時,中華民族總有將振興國家、拯救民族為己任的人物挺身而出。從戊戌變法、討袁伐張這兩件轟轟烈烈的大事,足以證明梁啟超就是這樣的英才國士。我們且重溫他的《自勵二首》吧:
平生最惡牢騷語,作態(tài)呻吟苦恨誰?
萬事禍為福所倚,百年力與命相持。
立身豈患無余地,報國惟憂或后時。
未學英雄先學道,肯將榮瘁校群兒!
獻身甘作萬矢的,著論求為百世師。
誓起民權(quán)移舊俗,更研哲理牖新知。
十年以后當思我,舉國猶狂欲語誰?
世界無窮愿無盡,海天寥廓立多時!
是自況,也是自勉,更是自誓。是志士語,也是英雄語,更是“我以我血薦軒轅”的心聲與先聲。梁啟超,在時代的生死場中、風雷陣里,就是這樣將自己的名字銘刻進中國近代史的史冊上,像火焰一樣燃燒,如星斗一樣閃亮。
值得特筆一提的是,作為一位始終一貫的偉大的愛國主義者。梁啟超在1911年農(nóng)歷二月底,曾偕友人兼學生湯覺頓及女兒令嫻離日本,去日本帝國主義統(tǒng)治下的臺灣考察,寫了《拆屋行》、《臺灣竹枝詞》等一系列反映臺灣民生疾苦和風土人情的詩章,其中有《辛亥二月二十四日,偕荷庵及女兒令嫻乘笠戶丸游臺灣,二十八日抵雞籠山,舟中雜興七首》,下引其中二首:
明知此是傷心地,亦到維舟首重回。
十七年中多少事,春帆樓下晚濤哀!
番番魚鳥似相親,滿眼云山綠向人。
前路欲尋瀧吏問,惜非吾土忽傷神!
“傷心地”就是馬關(guān),位于日本本洲島南端,今名下關(guān),屬山口縣。1894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中國戰(zhàn)敗,次年4月17日,清政府全權(quán)大臣李鴻章與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在馬關(guān)之春帆樓,簽訂喪權(quán)辱國的“馬關(guān)條約”,割讓臺灣及所有附屬島嶼、澎湖及遼東半島給日本,賠償軍費二萬萬兩。一個多月后,康有為、梁啟超率領(lǐng)在京應試的各省舉人“公車上書”,提出“拒簽合約、遷都抗戰(zhàn)、變法圖強”三項政治主張,爾來已十有七年矣。1899年9月,康有為途經(jīng)馬關(guān),“傷懷久之”,有“千古傷心過馬關(guān)”之詩,梁啟超撫今追昔,更是心潮與海潮一起洶涌澎湃?!胺蓖梆?,白鬢貌,梁啟超此時年方三十九歲,但已經(jīng)飽經(jīng)憂患,他說魚鳥似乎都和他相親相近,環(huán)海的青山也綠向他這位游子?!盀{吏”,管理河道的官員,韓愈當年南貶潮州,路經(jīng)昌樂時問何時可達貶逐之地,梁啟超暗用此典,而“惜非吾土忽傷神”之結(jié)句波瀾陡起,因臺灣江山信美而已非吾土矣!讀詩至此,聯(lián)想到清廷割讓的釣魚島今日尚未收回,我們能不傷神能不血脈賁張嗎?
從1919年開始,因為目睹民國建立后軍閥混戰(zhàn)爭權(quán)奪利的叢生亂象,因為對于暴力革命的懷疑,他從此退出政界而皈于學界,淡出政壇而登上杏壇。在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舌耕,在天津飲冰室筆耕,直至1929年1月因庸醫(yī)的誤診而去世,在病房中他還扶病撰寫有關(guān)辛棄疾的年譜。他的座右銘是:“戰(zhàn)士死于沙場,學者死于講座?!币驗樗膶W術(shù)興趣過于廣泛,加之大半生投身于時代政治潮流之中,如羅癭公為他五十大壽所撰之賀聯(lián)所云“每為天下非常事,已少人間未見書”,所以他的學術(shù)造詣或許還不算十分專精,但只有短短十年時間,他畢竟成了一代學術(shù)大師,書寫了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史的燦爛篇章,這豈是一般人哪怕是才俊之士可望其項背的?
梁啟超當然并非完人,但他畢竟先是時代的國士后是學術(shù)的巨人。風云際會,在時代的大潮中揚波擊浪,他抒寫的許多詩章天風浪浪,海山蒼蒼,極具陽剛之美,可以說表現(xiàn)的是時代的“公義”。無情未必真豪杰,英雄人物也有花朝月夕,兒女柔情,梁啟超一些或深情綿邈或風華旖旎的篇章,呈現(xiàn)的則是陰柔之美,可以說表現(xiàn)的是個人的“私德”。
梁啟超曾撰有《論私德》這一大塊文章,全面地揭露和批判了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歷史、社會、現(xiàn)實等諸多弊端,尤其是從“專制政體之陶鑄”、“霸者之摧除”、“內(nèi)亂之挫阻”、“生計之憔悴”、“學術(shù)之匡救無力”等方面,剖析了中國私德墮落敗壞的原因,時至今日仍不無現(xiàn)實的鑒戒意義,令人驚嘆作者的意識超前,先知先覺。梁啟超的人生軌跡容有失誤之處,但其“私德”卻大體無可厚非,如袁世凱竊取辛亥革命的果實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梁啟超從日本歸來,認為通過袁世凱可以實現(xiàn)自由改良主義政治理想。于是他先后擔任司法總長與幣制局總裁,熱心政黨活動,但他一旦覺察袁氏的野心,即著文準備抨擊,二十萬元大洋的巨額賄賂他也視之如糞土,此即他的私德之一證。對比鮮明的是,康有為就涉嫌貪污海外華僑對維新事業(yè)所捐的善款,當時就有人揭發(fā)舉報。又如對他的恩師康有為,于公,當康有為發(fā)表《為國家籌安全策者》一文公然主張清帝復辟時,他即發(fā)表《辟復辟論》,指斥乃師之文是“黨袁論”、“附逆論”。當張勛復辟之始,他以個人名義發(fā)表反對通電,直斥乃師為“大言不慚之書生,于政局甘苦,毫無所知”。于私,師生自師生,他對乃師仍然執(zhí)弟子禮。1922年,康有為之原配夫人逝世于上海,他親往吊祭。1927年康有為七十大壽,梁啟超撰壽聯(lián)以賀:“述先圣之玄意,整百家之不齊,入此歲來已七十矣;奉觴豆于國叟,致歡忻于春酒,親授業(yè)者蓋三千焉?!背龎勐?lián)之外,他還以烏絲格紅綾書寫十六屏祝壽文,文中回憶和感謝了乃師在廣州萬木草堂對他的教誨之恩,并對乃師的歷史地位與影響作了高度評價。不久康有為去世,身后蕭條,梁啟超又立即匯款,協(xié)辦喪事。其公義和私德,于斯可見。
大是大非,或云公是公非,固然是私德的試壘石,細節(jié)細故或云小節(jié)小故,常常更是對私德的檢驗與考驗。梁啟超對于自己的晚輩后學,總是獎掖推許,寄予厚望。1897年,梁啟超應湖南巡撫陳寶箴之邀任時務學堂總教習。陳寶箴之子陳三立乃名詩人,其子寅恪年方十七歲,梁啟超慧眼識人,認為他將來非池中物。1925年清華研究院成立時,陳寅恪已在日、美、英、法、德等國留學多年,已是通十余國語言的學貫中西的學者。其時胡適推薦章太炎、羅振玉、梁啟超為研究院的導師,梁啟超則向校長曹云祥推薦陳寅恪,曹以陳寅恪既無博士學位又無著作相拒,梁啟超憤然而言曰:“我梁某也沒有博士學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總共還不如陳先生寥寥數(shù)百字有價值!”于是,年輕的陳寅恪遂成了清華的四大導師之一。湯化龍是梁啟超組建進步黨的同志兼朋友。1918年,湯化龍在加拿大遭人謀害。梁啟超對其遺孤佩松多所照拂,湯佩松1925年清華畢業(yè)后赴美留學,梁啟超抱病作《沁園春》一詞以壯行色:
可憐阿松,萬恨千憂,無父兒郎。記而翁當日,一身殉國,血橫海嶠,魂戀宗邦。今忽七年,又何世界,滿眼依然鬼魅場。泉臺下,想朝朝夜夜,紅淚淋浪。 松兮軀已昂藏,學問算爬過一道墻。念目前怎樣,腳跟立定。將來怎樣,熱血輸將。從古最難,做名父子,松汝嵌心謹勿忘。汝行矣,望海云深處,老淚千行!
有對故友的邈邈深情,有對其后人的殷殷關(guān)愛,意摯情真,作者之高風厚德,讀來令人動容。
愛情或者說夫妻之情,應該說是最為私密的了。在這個天下蕓蕓均有所經(jīng)歷與體驗的公共領(lǐng)域,卻最能看出一個人的私德,如同寒暑表之準確測量氣溫。光緒十六年(1890),十七歲的梁啟超參加鄉(xiāng)試并中舉人,正主考官是侍郎李端棻,他不嫌棄梁啟超來自新會縣榮坑鄉(xiāng)這一窮鄉(xiāng)僻壤,家道又非常寒素,認定梁啟超人才非凡,將來的名聲遠在自己之上。于是他不但托副主考官王殿作伐,而且親自出馬,次年將堂妹李蕙仙嫁給梁啟超而于京師成婚。梁啟超少年得志,青年叱咤風云,中年龍騰虎擲,壯年著作等身,乃有數(shù)之才子,無雙之國士,但對于比他大四歲而據(jù)云“貌陋而嗜嚼檳榔”(馮自由:《革命逸史》)的夫人,他卻是恩愛有加,始終如一,從無任何緋聞。如《寄內(nèi)四首》中的二首:
一縷柔情不可支,西風南雁別卿時。
年華錦瑟蹉跎甚,又見荼蘼花滿枝。
三年兩度客京華,纖手扶攜上月槎。
今日關(guān)河怨搖落,千城殘照動悲笳。
上述之詩作于光緒二十一年(1895)暮春,其間梁啟超兩度從廣東赴京應試??婆e稱登第為“蟾宮折桂”,“上月槎”即夫人送其應考科舉,兩人各在天之一涯??梢钥吹剑簡⒊粌H豪氣干云,也柔情似水,他的琴弦上不僅有鐵騎突出刀槍鳴,也有間關(guān)鶯語花底滑。而作于1896年冬的《蘭陵王》,更是柔腸百結(jié):
瞑煙直,織就一天愁色。闌干外,無限庭蕪,付與斜陽盡狼藉,良期渺難得。遮莫年華虛擲,迢迢夜,夢去愁來,還似年時倦游客。 天涯數(shù)行跡。念衾冷舟篷,燈暗亭壁,籃輿扶下正無力。又月店雞聲,霜橋馬影,催人晨起趁晚驛。夜涼怎將息? 凄寂共今夕,共目斷行云,江樹南北,芳痕觸處情無極。有織錦留墨,唾絨凝碧。思量無寐。又淡月、照簾隙。
作此詞時,梁啟超正和黃遵憲、汪康年在上海創(chuàng)辦《時務報》并任主筆,忙于宣傳維新變法,與夫人離多聚少。他1922年曾作題為《情圣杜甫》之講演,別具慧解地稱杜甫為“情圣”,認為“他的情感的內(nèi)容,是極豐富的,極真實的,極深刻的”,“中國文學界寫情圣手,沒有人比得上他”。梁啟超本來英雄氣盛,但他的上述詞作何嘗不是兒女情長?其夫人1924年去世,梁啟超身穿孝服,涕淚縱橫,從北京西城回回營步行到宣武門外法源寺吊喪送靈。三年后還作《鷓鴣天》悼亡,其結(jié)尾有“云鬟玉臂三年夢,碧海青天一夜心”之句,這真是天長地久、生死以之了。
“艷遇”,舊指與美女相會的機遇。無容諱言,這是普天下大多數(shù)男子感興趣的一個詞語,而與此相關(guān)的則是“艷?!保f時謂室有嬌妻美妾,或有美女相伴紅袖添香之樂。同是清代的薛福成,他在《庸庵筆記》中就說:“介于俗福、清福之間者,莫如艷福?!比绻皇敲麑嵪喔钡牡缹W先生,或者故作道貌岸然,這該也是普天下多數(shù)男子所心旌搖搖的吧?梁啟超就曾經(jīng)有這樣的艷遇。但是,他卻竟然拒絕了由艷遇而帶來的艷福。今日許多觀念新潮而開放的現(xiàn)代人當會不以為然,但梁啟超作為人雖然也情動于衷,但作為非凡之人他更顯示了難以企及的私德和操守。
光緒二十六年(1900),梁啟超流亡美國檀香山,雖然尚未屆而立之年,但卻因戊戌政變以及學識才華而名噪寰宇,是名副其實的“天下誰人不識君”。當?shù)匾缓涡杖A僑商人慕名宴請梁啟超這位亡命天涯之客。在座者“有西國縉紳名士及婦女十數(shù)人”,梁啟超發(fā)表演說,由主人之女何蕙珍翻譯。梁啟超后來記述說:“蕙珍年二十,通西文,尤善操西語,全檀埠男子無能及之者。學問見識皆好,喜談國事,有丈夫氣”。看來絕非庸脂俗粉,而是女中佼佼,巾幗英豪。她對梁啟超當然十分欽慕,尤其可貴的是,清政府命令駐外領(lǐng)事炮制文章在西方詆毀康梁,而梁啟超發(fā)現(xiàn)國外報刊常有“不著其名”的文章為之辯護,卻苦不知作者姓甚名誰。待至結(jié)識蕙珍,蕙珍出示原稿,方知如此如此。亡命異國他鄉(xiāng)得此紅顏知己,梁啟超心中之感慨感念感激之情可想而知。后來友人為蕙珍向梁啟超提婚,舊時男子可以多娶,如康有為康圣人后來就三妻四妾,不像今日之必繩之以“重婚”之罪,何況梁啟超與夫人天各一方。然而,本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或者說“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吧。梁啟超雖然情動于衷不能自已,但他還是婉言辭謝了這一飛來的艷福,因為他當年與譚嗣同相約革除一夫多妻的封建陋習,發(fā)起成立“一夫一妻世界會”,譚嗣同堅守信條,他當然亦應如此,何況他對夫人向來一往情深,于是他作《與蕙仙書》,將異國之奇遇向滯居國內(nèi)之夫人匯報請示,他的夫人卻分外開通與開明,回信竟然向他開放綠燈:“君非女子,不必從一而終?!绷簡⒊瑓s拒絕了這條綠色通道,立即回信說:“此實無理。吾輩向來倡男女平權(quán)之論,不應作此語。與君相居七年,分攜之日,十之八九,彼此一樣。我可以對卿無愧;雖自今而后,學大禹八年在外三過其門而不入,卿亦必能諒我?!绷簡⒊匝浴把阅凶印保趦号角檫@一問題上,他表現(xiàn)了令人敬仰的一面。此外,梁啟超還表現(xiàn)了善感重情的令人愛重的另一面,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真實的立體的血性男子,而非一針扎不出血來的木頭人。梁啟超曾作《紀事二十四首》給何蕙珍,表現(xiàn)了他精神相慕幾乎不能自持之意,如“目如流電口如河,睥睨時流振法螺。不論才華論膽略,須眉隊里已無多”,“眼中既已無男子,獨有青睞到小生。如此深恩安可負,當筵我?guī)子淝洹?。最感人的是這一大型組詩的最后二首:
鸞飄鳳泊總無家,慚愧西風兩鬢華。
萬里海槎一知己,應無遺恨到天涯。
猛憶中原事可哀,蒼皇天地入蒿萊。
何心更作喁喁語,起趁雞聲舞一回!
龔自珍《金縷曲》詞說:“我又南行矣,笑今年,鸞飄鳳泊,情懷何似?”梁啟超說自己東飄西泊,年華虛擲,反挫出以下之抒情寄意:遠離故國而浪跡天涯本是恨事,但因邂逅了蕙珍這樣的紅顏知己,則應該無恨矣,這里有對蕙珍的愛戀,也有對其人其行充分的珍重。梁啟超畢竟是真正的國士,在《寄內(nèi)》詩中他曾說“今日關(guān)河怨搖落,千城殘照動悲笳”,那正是中日甲午之戰(zhàn)中中國慘敗之后,作者在兒女情長之中仍然憂心國事,而在給何蕙珍的最后一首詩中,他引用晉代祖逖劉琨聞雞起舞的故典,抒寫自己不能耽于兒女私情而應以天下為己任的壯志。蕙珍能有如此杰出人物惠贈的如此壯懷偉抱的好詩,慧眼識英雄于落難中的她,也該可以無憾了。
梁啟超之私德,尚有趣事可附此一記。詩人徐志摩是梁啟超最鐘愛的學生。有一年冬天,梁啟超的夫人患病住院,梁陪侍之暇,于病榻旁回憶宋詞名句而集為多副對聯(lián),此之謂“集句聯(lián)”。其中有一聯(lián)就是送給徐志摩的,可見他對弟子的殷殷之情:
臨流可奈清癯(吳文英《高陽臺》),第四橋邊(姜白石《點絳唇》),呼棹過環(huán)碧(陳允平《秋霽》);
此意平生飛動(李祁《西江月》),海棠花下(洪咨夔《眼兒媚》),吹笛到天明(陳與義《臨江仙》)。
徐志摩身形清瘦,文質(zhì)彬彬,其詩崇尚浪漫主義,曾在海棠花下通宵做詩。而1924年印度詩哲泰戈爾來華時,徐詩人曾陪同游覽西湖。梁啟超之集聯(lián),切人切事,腹笥深厚功力也深厚。徐志摩與原配夫人張幼儀1915年成婚,張婚后去德國留學,回國后任教于北京大學。1922年徐志摩提出離婚,梁啟超去長信規(guī)勸,其中有“萬不容以他人之痛苦,易自己之快樂”之語。1925年七夕,徐志摩與陸小曼結(jié)婚,婚禮在北京北海舉行。梁啟超堅拒證婚,但由于徐父之懇請,胡適之勸說,梁啟超才勉為其難,但他在百余人賓客之前的證婚詞卻是:“徐志摩,你這個人性情浮躁,所以學問方面沒有成就。你這個人用情不專,以致離婚再娶……以后務必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你們都是離過婚又結(jié)婚的,都是用情不專,今后要痛自悔悟。祝你們這一次是最后一次結(jié)婚!”梁啟超事后給兒子思永、思成寫信說:“我在禮堂演說訓詞一篇,大大教訓一番。新人及滿堂賓客無不失色,此恐是中外古今所未聞之婚禮矣!”梁啟超是激情澎湃的演說家,曾多處演說布道,聞一多梁實秋等人都記敘過他演講的風采,但有的聽眾卻反映對他的廣東官話不甚了然,但此番訓詞,固然滿座皆驚,一對新人想必尤其是聲聲入耳的了!
傳誦多年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一箴言警語,一般人以為是顧炎武的原文,實際上語源來自顧炎武,完成卻是梁啟超,有如一座精神的豐碑,提供材料與藍圖的是前者,施工與完成的卻是后者。梁啟超《變法通論·論幼學》:“顧亭林曰:天下興亡、匹夫之踐,與有責焉”。又,其《痛定罪名》說:“顧亭林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也?!逼鹩陬櫍捎诹?,即此一端,已功莫大焉,何況梁啟超一生身體力行,足資垂范,而且他雖非以詩名世,但其詩有學而非學人之詩,有才而非才人之詩,乃人中龍鳳的國士之詩,激揚的正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一主旋律,響入云霄,傳于后世。抗日戰(zhàn)爭中令人熱血沸騰的《畢業(yè)歌》,不是就有“同學們!同學們!快拿出力量,擔負起天下的興亡”之句嗎?即使時至日益商業(yè)化、功利化、世俗化的今日,這一警句箴言也并未與時而俱逝,至少在不愿隨波逐流者的心中,它仍然有似余音不絕的晨鐘。
梁啟超和他的夫人的合墓在北京香山,簡樸莊嚴,是他的大公子、大建筑設計家梁思成設計。我見過照片卻無緣前往祭拜,不知墓前現(xiàn)在還有多少祭奠的香火?梁啟超的手跡我見過的則有兩方,上個世紀90年代之初在冰心家中,我為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換屆之事請她題辭,她的客廳正中懸掛的聯(lián)語是“世事滄桑心事定,胸中海岳夢中飛”,落款是“冰心女士集定庵句索書,梁啟超書”。瞻仰久之,恍兮惚兮之中,我不禁跌入那遠去而蒼茫的歷史。民國壬戌八月,即1923年8月,梁啟超重訪長沙,為自己當年任總教習的時務學堂故址題箋,曰“時務學堂故址,二十六年前講學處。民國壬戌八月重游泐記,梁啟超”。手跡早已刻石為碑,我一見之于湖湘耆宿陳云章先生家中之庭除,一見之于岳麓山下之岳麓書院。而時務學堂之舊筑呢?今日早已蕩然無存。故址在今日長沙市內(nèi)臨近湘江的中山西路,現(xiàn)在為一家名為富湘連鎖公司之所在地。陳云章老先生生前曾帶我前去尋訪,并一一為我指點前塵舊事。一百多年流光逝水,人非物亦非,當時在故址徘徊,我四顧蒼茫,不禁愴然回想:今日之熙熙行人,攘攘眾生,有多少人還知曉還記得當年有一位人杰在這里舌燦蓮花,向他同是時代千人之英萬人之杰的學生們傳播思想的薪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