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閣樓上的門開了,喑啞的嘎吱聲一直傳到地面,鉆進我的耳朵里。后來不知道為什么,每次聽到那樣的聲音,都會想起我的舅舅,想到他以一種奇怪的謹慎,斜側(cè)著臃腫的身子,收緊肚腩,穿過門縫的模樣。
那整個過程就像一次穿墻術(shù)表演,其艱難的程度并不亞于讓駱駝穿過針眼。很難理解他為什么不能像我們這樣,直接推門走出來。不過那時候,關(guān)于舅舅的很多事我都不怎么理解,所以也就不在乎多這么一件。
他先是探出一只穿著黑布鞋的腳,像鼴鼠的鼻翼在門外顫動著。接著緩慢伸出去的是一條套著灰褲子的小腿,褲腳與布鞋間的腳踝有著成年人少有的嬰兒肥。隨后出現(xiàn)的是他的大腿,過于肥大的臀部和同樣過于肥大的腰身,一只隱藏在又寬又長的衣袖下小巧蒼白的手。他的頭是最后才顯露出來的。如果你是第一次見到他,也許會覺得有些怪異。跟他龐然的身軀比起來,他的頭確實小了些,不怎么成比例。他的頭發(fā)很短,緊緊貼著腦門。在那對舒展開來像一個“八”字的眉毛下,他的雙眼茫然,讓人想到那些飄浮在河面上死魚的眼睛。
突然,他似乎很不小心地松了口氣,那扇木門隨之顫動了一下。他想收住氣,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的肚子順勢往前一頂,門迅速地撞到墻壁上,又往前彈了彈。
舅舅站在門口,站在房間與走廊之間。他看看肚子,又看了看門,那對八字眉明顯地往兩邊垂下來,好像對自己沒能成功地穿過門縫表示難過。
落在他身后的影子因為喘氣還在不斷地起伏。等到身影像一幅被勾勒的素描安靜地躺在閣樓的地板上時,他才整整衣服,撣去衣上的墻灰和不知道從哪里粘上的絨線頭,又用手理了理頭發(fā)。好像這樣才能安心地出門見人了。那是他的種種怪癖之一。這樣的怪癖似乎在他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已經(jīng)養(yǎng)成,此后也沒有想過放棄。
他挪開腳步沿著走廊走到樓梯口的時候,停了下來。倒不是他想起忘記了關(guān)門,這樣的事情他從不會想起,甚至在割傷手指的時候,他都忘了應(yīng)該用嘴含住、吮吸一下,或者叫人幫忙包扎傷口。他總是忘記這樣那樣的事情。那會兒,他只是意識到了陽光的存在。盡管門打開的時候,陽光早就落在他的身上了。
舅舅舉起手,蒙住眼睛,讓自己在黑暗中待一會兒,然后他往樓下走去。
媽媽說,舅舅是在三月初第一個禮拜六的傍晚住進來的,是“禮拜六”而不是“星期六”,她就是這么說的。那時媽媽是個天主教徒,因為每個星期天她都會到教堂做禮拜,每頓飯前都會在胸前劃個十字,感謝天主賜予她食糧。家里有一本書,也是唯一的一本,開本很小,破破爛爛的,沒有封面,還是繁體豎排的,與我見過的書都不一樣。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這本書就是《圣經(jīng)》。晚上,媽媽喜歡在燈光下用食指指著《圣經(jīng)》里的一個個字,口中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詞。但實際上媽媽并不識字,她常說“斗大的字也不認識一個呢”,又或者感嘆著“哎,跌倒了也不識一個爬字啊”。她不過是將別人口授給她的背下來,再將自己記住的與《圣經(jīng)》中的文字一一對照念罷了。
起初,我并不知道舅舅住進了我們家的閣樓。那時候,在我身上發(fā)生了一件詭異的事情,按我媽媽的說法就是“我被魔鬼纏身了”。
那年春天的一個晚上,我醒來后發(fā)現(xiàn)有個人站在床頭。他穿了件帶風(fēng)帽的黑斗篷,整個身體和頭都藏在斗篷里。除了黑暗,我什么都看不清楚。我看了他很久,慢慢地竟害怕起來,接著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動不了。我就這樣躺在床上,無能為力地看著那個黑衣人。我不記得最后發(fā)生了什么,只記得第二天發(fā)了高燒,此后的幾天我都躺在床上休息。除了鄉(xiāng)村醫(yī)生過來掛鹽水之外,每天晚上家里都會來幾個阿姨,她們和媽媽跪在十字架前,為我做禱告。最年長的一個在禱告結(jié)束時會來到我身邊,在我發(fā)燙的額前抹“圣水”,那種潮濕冰涼的觸感到現(xiàn)在仍然記憶猶新。整個禱告的過程安靜、肅穆,充滿了儀式感。有時我真的覺得自己已經(jīng)遠離了疾病和“魔鬼”,不過第二天我仍然感到冷,感到孱弱,仍然得裹著厚厚的棉被躺在床上。
生病后的第四天,也可能是第五天,我發(fā)現(xiàn)媽媽常常往閣樓上走。不久我便找到了一個規(guī)律:雖然在別的時間,她也會去那里,但中午和晚上吃飯的那兩個時間段,她必定都是要去的。于是我猜到閣樓里大概住了什么人吧。
很小的時候,我有一個從來沒有對人說過的秘密,覺得這個世界上會有另外一個我存在。我們不僅模樣相似,衣著喜好、行為舉止、各自擁有的玩具也都相同。雖然每天經(jīng)歷的事情會不一樣,但由此帶來的心境卻是一致的。我哭的時候,他不會笑。我想睡覺的時候,他也不會醒著。在這個村子里,我?guī)缀鯖]有什么朋友。我倒希望真的有那么一個人。我常常在村子里一些隱秘的角落閑逛,誰知道呢,說不定我倆就碰上了。
我家的閣樓便是這么一個隱秘的角落。
我家的房子總共有兩層,閣樓是在這兩層樓頂上的一個小小的房間。在我曾祖父那一代,常有很多客人來訪,閣樓是供那些人暫住用的。但在我出生后,已經(jīng)鮮有人上門了,閣樓的門外也就常年掛著鎖,窗玻璃上凝著厚厚的塵土,根本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天氣晴朗的日子,我常常爬上斜斜的樓梯,來到閣樓前,趴在地上,透過門底下的縫隙朝里窺看。我希望里面有個跟我一模一樣的小孩,正做著跟我一模一樣的動作。他趴在門底下朝外看,那情景就像對著鏡子看到自己。
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也不可能發(fā)生。但那時候我還小,對任何不可能的事情都抱有天真浪漫的幻想,總覺得閣樓里生活著一個跟我一模一樣的男孩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如果我推開門,他就有可能坐在床頭,微笑地看著我。
當發(fā)現(xiàn)媽媽背著我去閣樓的時候,我想當然地以為住在里面的就是另外一個我。那天傍晚,當媽媽去了閣樓大概三四分鐘后,我便悄然爬到了那里。我想也許媽媽是一直知道有那么一個小孩存在的,她一直背著我暗地里在喂養(yǎng)著他。想到真的有這樣一個小孩,我既嫉妒又驚喜,我從來沒有想過住進閣樓里的會是我的舅舅。
我的舅舅在閣樓里總共住了三個月零六天。在這期間,我相信他從不曾下過樓。
即使是像我這樣的一個小孩,也知道在閣樓里生活并不好玩。春天里面會很冷,夏天又很熱,下雨天估計會漏雨,馬桶放在屋內(nèi),臭不可聞,不時還會有蟑螂和老鼠出現(xiàn)。沒有同伴,沒有游戲,也沒有足夠?qū)掗煹幕顒涌臻g。在那樣的地方過日子實在是了無生趣。
我常常在想舅舅不下樓的原因。我有大把空閑的時間,只要愿意去想,總是能想到很多。比如舅舅是只大懶蟲,吃喝拉撒都要媽媽伺候;比如舅舅喜歡在高處生活,就像鳥喜歡天空一樣;比如舅舅太胖了,下樓之后再爬上來就困難了。有時我會冒出一個可怕的想法,天啊,不會是媽媽囚禁了他吧?還有的時候我會想,會不會是舅舅根本就沒有想過下樓呢?
一直到那天晚上我才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那天我去閣樓送飯,在門前無意中聽到舅舅與媽媽的談話。在一段短暫的沉默后,媽媽問他為什么不出去走走,這樣憋在房間里會憋壞的。
舅舅說:“我出去過了?!?/p>
“出去過了?”我能想像媽媽說話的樣子,她是看著舅舅的眼睛問話的,不這樣舅舅有時候就不會回答你的問題。
“晚上,我會在走廊里走走。”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下樓走走?!?/p>
“下樓?”
“對的,到屋子外面,到村里走走?!?/p>
“我害怕?!?/p>
“害怕什么?”媽媽好像在跟一個比我還小的小孩說話似的。
“害怕下樓梯?!?/p>
“哦,是這樣啊?!?/p>
晚上我問媽媽,舅舅為什么害怕下樓。媽媽說舅舅小時候爬樓梯摔下來,把腿摔斷了,疼得他一連哭了好幾天。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害怕下樓梯了。媽媽搖搖頭,她覺得不應(yīng)該把這件事給忘了。
“可是,這樣不是很奇怪嗎?”我說,“那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
“對你舅舅來說,那跟昨天發(fā)生的事情沒什么兩樣?!?/p>
“我不懂?!?/p>
媽媽看了看,欲言又止的模樣。過了老半天,她才說等我長大了就知道了。
那年夏天我遠沒有長大,當然不會明白舅舅這么大一個人了,為什么還害怕下樓梯。但不管怎樣,我畢竟找到了他不下樓的緣由。
我的舅舅下樓梯,就像在過一條從未涉足的河流,每一步都在試探河水的深淺。他的身體往前挪移一些,在靠近臺階邊沿處停了下來,然后將身體的重心落在左腳,伸出右腳,用目光量了量腳底與下一級臺階的高度,看看是否合適落腳。有時右腳會縮回去,整個人再前挪移一點,再重復(fù)一遍之前的動作,覺得確實沒問題了才將右腳落在下一級臺階上。而左腳便隨后提起,收縮,向前向下伸展,腳尖著地,腳跟跟著著地,緊貼在右腳邊。每完成這樣一次動作,他就得在安全著陸的臺階上歇上一口氣,定一定神。他身體和下巴,在歇息時微微顫動,像灌滿水的氣球。
在我的舅舅下樓之前,我正蹲著身子,在院子的樹蔭下玩泥巴。我的身邊有兩個臉盆,一個臉盆積著雨水,另一個臉盆裝滿了泥巴,那是我托媽媽從田里挖來的。
田里的泥很柔軟,帶著韌性,像面團。我喜歡將手指伸進泥巴里的感覺,冰涼潮濕,好像陽光怎么也無法照進泥土里面。我花去了大半天的時間用泥巴捏造一座簡單的房子,有門,有窗,有斜斜的屋頂,有高高的煙囪。房子的周邊繞著圍墻,里面還有一棵梨樹、一口水井、一堆垃圾、一群母雞、一條看門的狗。期間,除了捏造這些物件之外,我還不時地往泥巴上灑些水,好讓泥巴保持柔軟濕潤。
我是個體質(zhì)虛弱的孩子,蹲一段時間就會覺得眼前發(fā)黑,偶爾還會來一陣耳鳴。到了那個時候,我會坐在水泥地上休息一會兒。旁邊的小樟樹遮住了陽光,但水泥地還是暖烘烘的。
那座房子差不多完成了,但我總覺得還缺點什么。于是我讓兩只鴿子棲息在屋頂上,又在梨樹下放了一把椅子。在想著該不該給那條狗做一個狗屋時,閣樓的門開了。
在夏日午后的陽光里,蟬的鳴叫在空氣中綿綿不斷地蕩漾開來。那聲寂寞輕微的喑啞,就像不小心灑落在干裂地表上的水滴,恍然間就消逝了。奇怪的是,它卻頑固地鉆進我的耳朵里,像是對我說,我的舅舅終于下樓了。
在天空與閣樓之間飄浮著幾朵白云。我看到舅舅的時候,他在一樓的樓梯平臺上,身子靠著磚砌的欄桿,等著氣息平順下來。他背著一個很小的軍綠色書包,身后是一排排高低不平的屋頂,含糊的人語從那些屋頂下傳了過來。有一會兒,云層的陰翳落在舅舅灰白的臉上,但很快就飄過去了。
舅舅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掀起眼瞼,露出那灰白的死魚眼。在那短暫隨意的一瞥中,我想起曾答應(yīng)過他的事情。
就在幾天前,我對舅舅說,我們一起去動物園看熊貓吧。
那時候,隔一兩天就有幾個小孩坐在我家外面望著閣樓。也許他們是希望在那里能夠見到一些動靜,比如舅舅推開窗戶露出身影,舅舅不小心撞到桌椅發(fā)出的聲響,舅舅哼歌、哭泣、嘔吐、丟垃圾,舅舅把自己丟出了窗外。但是我的舅舅讓他們失望了,他們長時間地觀察閣樓,除了湊巧看到媽媽和我進進出出之外,里面安靜得好像根本就沒住人。
那些小孩都是陸德的手下。我在整個童年時代,一直想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員,跟他們一起在收割后的稻田上抓老鼠,在夏日的小河里游泳,在山上尋找野豬的蹤跡,或者裝扮成軍隊,在夜幕下朝著一間荒廢的陰森小屋行進。但他們并不怎么待見我,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好像這種狀況從我一出生就開始了。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是他們之外的某個人,只能是聽著而不是經(jīng)歷他們做過的事情。所以你可以想見,當他們找上我的時候,我內(nèi)心的興奮和緊張。他們圍著我,要我說說舅舅在閣樓都做了些什么。最初的幾次,我都對他們?nèi)鐚嵪喔?,因為我覺得那是跟他們打交道的最好方式。
五月的一天,我一出門就被他們圍上了。我再次坦誠相告的時候,他們不再像以往那樣“噓”我然后離去,而是安靜地站著,沒有走開的意思。我感到不安,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但又不知道錯在哪里。直到我抬起頭,看著他們的臉,每張臉上都有著一種相似的表情,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他們覺得我在敷衍他們,欺騙他們。他們?nèi)绱巳宕蔚乩@著我打轉(zhuǎn),給了那么多機會,而我又那么不識抬舉。
他們不會對我怎樣,但我知道這是個關(guān)鍵的時刻。如果他們就此散去,我將永遠被他們拋在身后,形單影只,再也不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個。我越想越惶恐。情急之中,我無端地冒出了一句,說:“我的舅舅在寫童話故事?!?/p>
那年我七歲,在電視上看過一些童話,像灰姑娘、小紅帽、白雪公主之類的。我將這些故事稍加改編,每次跟他們見面的時候,就跟他們匯報與此相關(guān)的情況。
“我舅舅正在寫一個公主的故事,她是他們國家最漂亮的女人。不過他還沒想好該怎么講。這兩天他一直坐在桌前發(fā)呆,他很喜歡發(fā)呆,他在上面大部分時間都在做這樣的事情。”
“他已經(jīng)決定要將公主變成一個睡美人了。對的,他們國家有個很邪惡的巫婆。”
“那真是個恐怖的故事,有個藍胡子叔叔,他家后院有間小屋,屋子里裝滿了被他殺死的老婆。我真不知道我的舅舅為什么要寫這樣一個可怕的故事?!?/p>
從五月到六月,我一直都在跟他們說著諸如此類的故事。有時連我自己都信以為真,以為舅舅就是那個很會講故事的安徒生或者格林兄弟。但絕大部分的時間里,我都會不安地想到我是在說謊。
媽媽說上帝會懲罰說謊的孩子,“諾亞方舟”也不會收容不誠實的孩子。
關(guān)于“諾亞方舟”的故事,我曾聽教會里不同的人說起過。他們說,這個世界不久將被一場巨大的洪水淹沒,到時上帝會建造一艘巨大的船,拯救那些信他的“子民”。這些“子民”當然都是一心行善、誠實純潔的了。
我并不真的相信,因為我想像不出那艘船到底有多大才能容納那么多的人。但末世的景象會不時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我被丟在洪水里,望著船上的媽媽漸漸遠去的背影。我不知道跟媽媽分離后該怎么辦。也許是為了彌補我犯的過錯,有時我也會給舅舅講講那些童話故事。
“舅舅,你知道水晶鞋的故事嗎?”
“什么?”
“就是水晶做的鞋?!?/p>
“水晶做的鞋?!蔽也恢谰司耸遣皇窃趩栐?,不過聽他的語氣更像是在重復(fù)。我沒有多加理會便開始給他講《灰姑娘》。舅舅很喜歡聽故事,他是我見過的最喜歡聽故事的大人。有時一個故事講完之后,他會問我然后呢。我說沒有然后時,他的八字眉就垂得特別厲害,都快成兩條平行的直線了。但沒過多長時間,他就會重新問我,然后呢然后呢。
只是這并不能給我?guī)矶嗌侔参?,我依舊會做著跟媽媽分離之類的夢。所以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都想遵守戒律:不說謊。但謊言就像一粒種子,你把它種在地里,它就會自行生長。你都不能預(yù)知它會長成什么樣子,你所能知道的只是它會不斷地生出枝葉,除非你親自將它掐斷。但我不能這么做,他們喜歡聽我講這類事情。他們跟我說話,對我點頭,還拍我的肩膀。他們從不懷疑故事的真實性,至少他們沒有表現(xiàn)出來。我開始把他們當成自己人,也覺得他們已經(jīng)把我當自己人看待了。盡管自始至終陸德都沒有露面,但我知道他們會把這些事情說給他聽,總有一天他會見我的。
病好了之后,給舅舅送飯的事情就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對舅舅的認識便是從這一天三次的見面中慢慢獲得的。
媽媽似乎不怎么喜歡夜晚,天黑以后不久她就去睡覺了,天還沒亮?xí)r她已經(jīng)起床。每天醒來,我首先聽到的便是媽媽在樓下走動、掃地、搬動桌椅、洗碗之類的聲音。等這一切都鼓搗完之后,她便上來叫我起床,而那時候天才剛剛擦亮。舅舅醒來得都比我們晚,但他比我幸運,媽媽不會叫他起來,她對他總是有著比我更多的耐心。
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提著裝了稀飯的保溫瓶給舅舅送去。這之前,媽媽總是囑咐我手腳放輕巧一點,不要吵醒他。
像舅舅這樣肥肥胖胖的人,睡覺時居然一點聲息都沒有,這真是再奇怪不過的了。在我的想像中,胖子總是會發(fā)出使整座房子顫動的鼾聲,但是舅舅確實是一點聲息也沒有。不僅沒有聲息,我也聞不到他的氣味,即使在炎熱的夏天也是如此。有時在進入閣樓之前,我會靜靜地站立在門后,試圖捕捉有關(guān)舅舅在里面的一絲證明。然而每次我都有一種錯覺,以為經(jīng)過了一個晚上之后舅舅憑空消失了。
我推開門,看到在昏暗的房間里,舅舅把整個身子奇怪地蜷成一團,縮在木床靠近墻壁的那個最暗的角落里,像一個受了驚嚇的孩子鉆進被窩尋求庇護。在他的周圍,桌椅、臉盆、毛巾、小衣櫥、小水缸、還有馬桶都安靜地錯落擺放著,落下淡淡的陰影。而在他的床底下,塞滿了大大小小的木箱和紙盒。
值得一說的是,那些木箱和紙盒不是舅舅的,而是那些曾住在閣樓上的人遺落下的。
很久以前,住在閣樓上的人不知道為什么總是不小心落下一兩件東西,像火柴盒啊,撲克牌啊,手帕啊,鉛筆啊,手表啊,鞋襪啊,衣服啊,折扇啊之類的。我的祖先把這些物件包好,放在木箱或者紙盒里,等客人下次來的時候就能完好地還給他們了。但不知是他們再也沒有來還是他們再來的時候又給忘了,這些物件仍然留在了那里。后來,一些有趣的家伙甚至在臨走前還故意留下點什么。就這樣,閣樓的木箱和紙盒也就越積越多了。再后來,我們家就很少有人上門做客了,閣樓里也很少住人,這些物件慢慢地被人遺忘,卻奇跡般地留存了下來。
在將保溫瓶放在桌上之前,我會多打量一眼舅舅,以及床底下的木箱和紙盒。有時我覺得舅舅就跟它們一樣,也是被人遺忘在閣樓里的物件。
我一直不知道舅舅是如何醒來的,如何起床,如何洗漱,又是如何度過整個上午的。當我再次來到閣樓時,房間里的一切跟平時幾乎一模一樣。棉被齊整地疊成一個方塊,枕頭放在棉被上面。毛巾對折后,掛在臉盆的邊上。衣櫥的門是關(guān)上的,馬桶也是蓋好的。在這些井然有序的事物當中,我的舅舅幾乎也跟平時的那個時候一樣,趴在桌上,頭低低的,握著鉛筆,在練習(xí)本上畫著什么。唯一不同的是,落在他身后的那些長短不一的鉛筆。他從來不記得該把鉛筆撿起來,這些鉛筆都是后來媽媽收拾房間時撿起來重新放到他的軍綠色書包里的。我估計他從來沒有想到他丟過多少鉛筆,也從來不會想到為什么他的書包里有著用也用不完的鉛筆,好像對他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
我推開門時,常常見到他拱起的背因為呼吸微微起伏。不知道是沒有意識到我已經(jīng)來了,還是不想打斷自己的作業(yè),總之要過了那么一會兒,他才會合上練習(xí)本,寶貝似的放進書包里,然后起身將衣服整理平整,從水缸里舀點水倒進臉盆,將毛巾打濕,擦洗一遍手和臉。等這一切完成后,他才有意識地跟我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我好奇舅舅在練習(xí)本上畫的東西,但問他的時候,他都好像沒聽到我的話,自顧自地吃著飯。我很快就認為,他不愿回答問題時就是這樣的。而且不知道是否是我多心還是真的如此,每次我這么問,他都警惕地瞥一眼他的書包。
從舅舅的嘴里,我?guī)缀跆撞怀鍪裁丛?。四月以后,我一直在想著把練?xí)本弄到手翻開看看,我覺得早上送飯的那段時間是我最好的機會。在我將保溫瓶放下后,會在閣樓里拉拉抽屜,看看床底下什么的。但不要說練習(xí)本了,就連那個書包都沒看到。有那么幾次,我望著蜷縮成一團睡著了的舅舅,突然感到特別絕望。我想他可能是抱著書包睡覺的。一兩個星期之后,我明白想要在他睡覺時找到練習(xí)本幾乎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再次想到了中午,只有在那段時間我才能見到練習(xí)本。
四月末的那個中午,我故意比以往來晚了半個小時。跟我設(shè)想的一樣,舅舅餓壞了,他一聽到推門聲就跑過來接過我手中的菜籃子。在他狼吞虎咽吃飯的當兒,我看到那個練習(xí)本并沒有放進書包里扣好,而是合著放在桌面上。
那是很普通的練習(xí)本,我就有一本類似的。封面上印著很大很醒目的“練習(xí)本”三個字,往下是四條平行的橫杠,橫杠的左邊分別印著“學(xué)校”、“班級”、“姓名”和“學(xué)號”。再往里翻,就會看到印著很多條綠線條的紙張。舅舅沒有在上面填寫他的學(xué)校、班級和學(xué)號,連姓名也沒有寫。整個本子看起來像是沒有用過、放了好多年的模樣。封面平整干凈,沒有折痕、污漬,更沒有卷角、劃痕,但它卻又散發(fā)著陳舊的氣息,邊角泛黃,紙質(zhì)也變得粗糙了。
我裝作在房間里閑逛,慢慢來到了桌前。舅舅背著我正在吃飯,我拿起筆記本,翻開看看,才看了幾頁,就聽到舅舅哇哇地叫著。那聲音聽起來既像孩子在哭泣,又像是豬在哼叫。他一邊叫著,一邊伸出手,做出要我不要動他練習(xí)本的模樣。但還要隔那么半分鐘,他才知道起身,朝我小心翼翼地走來,好像我是只停落在花朵上的蝴蝶,稍有疏忽就飛走了。我問舅舅他畫的是什么啊,但舅舅只是哇哇地叫得更響了。
他來到我身邊,伸手奪我手上的練習(xí)本。我把手一縮,用身子護住練習(xí)本,彎下腰,穿過他的腋下,來到了他的身后。
我已經(jīng)看到了幾頁練習(xí)本,但我不知道舅舅畫的是什么。它們看起來像是你有時看到的云朵,初初一看只是混沌一片,不久你會覺得那是一只鳥的模樣,但你不是很確定,因為它又像是一頭獅子,一頭熊,一個人的身影??傊?,你會覺得有什么東西即將在這片混沌中成型,但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許是這個不成型的東西在吸引我,也許那只是我一時興起的玩性在作怪,我突然想帶著練習(xí)本逃出閣樓,找個地方躲起來好有足夠的時間研究一番。但在我跑向門口的時候,媽媽已經(jīng)到了。媽媽一把扭住了我的耳朵,從我的手里拿下了練習(xí)本。
那個下午,媽媽一直在閣樓上陪著舅舅,下來后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她把我叫過去罵了一頓,這件事也就這么結(jié)束了。后來的一兩個月,我照常送飯,跟舅舅的關(guān)系也跟之前一樣不咸不淡。但我進去的時候,再也看不到他趴伏在桌上的身影,也不再見到練習(xí)本。只是地面上仍然胡亂地扔著幾支鉛筆,讓我知道他還在畫畫。
我們家喜歡在天黑后吃晚飯。從三月到六月,白晝越來越長,我們吃飯的時間也就越來越晚。每次給舅舅送晚飯,除了裝著飯菜的竹籃外,還得拿著手電筒。那些有著強烈的恒心和同樣強烈的窺隱癖的小孩,如果他們還在樓下的話,就會看到一束暗淡的光,沿著山墻旁的樓梯跌跌撞撞地沿級而上。
閣樓里亮著一盞燈。我時常會被這樣的燈光欺騙,推開門說,舅舅,吃飯了,至少最初的那幾個星期是如此。后來它就變成了我的一個玩笑,或者是我們之間秘而不宣的小游戲。那時候,舅舅并不在燈光下的閣樓里,他在走廊的黑暗中安靜地坐著。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以一種怎樣的方式溜出來的。那些小孩告訴我,他們只是看到燈亮了,除此之外,閣樓里并沒有其他的動靜。
我把飯菜擱在桌上,從閣樓里拿來一張小矮凳,坐在舅舅的旁邊。舅舅很少主動跟我說話,也不會因為我的到來改變姿勢。他跟之前一樣,在黑暗中的椅子里安靜地坐著,這似乎是他唯一想做的事情。那時的舅舅總讓我想起冬天在曬太陽的老人,他們穿著軍大衣或者棉襖,蜷縮在墻角下,一動也不動,只是讓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他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跟那時的舅舅一樣。
我一般只是在舅舅旁邊坐上一會兒,跟他說上幾句話,有時他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有時則會簡短地回應(yīng)幾句。有那么幾個晚上,我在他身旁打開手電筒,朝著天空晃動幾下光束,最后讓光束停在空中,斜斜地穿過黑暗,又在盡頭處淹沒在黑暗里。如果在光束收回之前,正好有蝙蝠、鳥或是飛蛾從中飛過,舅舅就會對我說,看啊,那是蝙蝠,是鳥,是飛蛾,好像這樣能說明什么似的。
舅舅下樓前的一個星期,縣城的動物園里來了一對熊貓。對我們這些從來沒見過熊貓的人來說,這可是一個大新聞。據(jù)說報紙上每天都在說這件事,不過那時候我沒有看報紙的習(xí)慣,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只知道縣電視臺每天都在放有關(guān)熊貓的節(jié)目。他們介紹了這兩只熊貓的情況,以及人們對它們的興趣,還對整個熊貓的歷史、分布范圍、生活習(xí)性等做了詳細的描述。在我們村里,即使是那些平常只談?wù)摷议L里短的老婦人,在她們的閑談中,也會不時提到“國寶”、“活化石”之類的話題。
那天下午,我在電視機前看著來到我們縣城的那兩只熊貓。它們隔得很開,一只大一點的熊貓在石頭間緩慢爬行,另外一只小一些的則坐在地上啃竹子,彼此間像是并沒有意識到對方的存在一樣。在它們的外面圍著一群觀看它們的人。畫外音里介紹說,這兩只熊貓,一只叫丹丹,一只叫苗苗,它們要在我們這里待上兩個月……我盯著屏幕,聽著介紹,幾分鐘后,突然有了個想法。
晚上,我照例搬了那張矮凳,坐在舅舅的旁邊。夜空中沒有一絲云朵,也不見星月,只有一派混沌的藍籠罩著村子里的河流、山坡和樹木,也籠罩著我和舅舅。我喜歡望著這樣的夜空,這會讓我覺得在這樣的夜空之下,世界也是安靜的。我可以在這個安靜的世界里安靜地待一會兒。但在那晚,我的心卻安靜不下來。沒多久,我對舅舅說起了熊貓的事情。
“那是種很憨厚可愛的動物,身子胖胖的,頭圓圓的,尾巴短短的。最奇怪的是,它們的身上只有兩種顏色,白色和黑色。在人類沒有出現(xiàn)之前,它們就已經(jīng)存在了。有一段時期,整個地球上都是熊貓,就跟現(xiàn)在都是人一樣。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后來它們的數(shù)量減少得很快,到現(xiàn)在只剩下了幾千只,很少很少。它們只存在于一些深山竹林里,以吃竹子喝泉水為生。”
我把自己從電視里聽到的那些有關(guān)熊貓的事一股腦地說給舅舅聽,也不知道他聽進去了沒有。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別的辦法。
“熊貓?”舅舅說,“我以前在一張圖片上見過,你媽媽說那就是熊貓?!?/p>
“就是那個熊貓?!蔽液芨吲d他知道熊貓長什么樣,這樣事情就好辦多了,“我們縣城里就來一對熊貓,我想去看看?!?/p>
“那就去看看啊?!?/p>
“可是……”我裝作很可憐的樣子說,“如果我一個人去的話,媽媽肯定不讓我去的,主要是門票太貴了?!?/p>
“哦,門票太貴了。”舅舅重復(fù)著說。
“如果你跟我一起去,媽媽肯定會同意的?!?/p>
“熊貓?”
“對的,我們一起看熊貓?!?/p>
“熊貓?!?/p>
那晚舅舅沒有說同意也沒有說不同意,不過在第二天下午,舅舅跟媽媽說起了去動物園的事情。慶幸的是,整個談話的過程中,舅舅居然沒有提起這件事是我提議的。他只是說他聽說縣城里來了對熊貓,他很想去看看。媽媽有點猶豫不決,她似乎不放心讓舅舅一個人去。我說既然舅舅想去就讓他去吧,如果她不放心,我可以跟他一起去。媽媽看著我,讓我有些不安,害怕被她看穿我心里的那點小算計。但我還是對她說,我去過縣城很多次,那里的每條街我都很熟悉,不會出什么事的,何況還有舅舅呢。我就這樣好說歹說,媽媽這才同意我們?nèi)游飯@。
但其實我對熊貓并不怎么感興趣。那年六月,我感興趣的事情很多,一個人在家里玩泥巴,或者跟陸德他們一起玩。隨著我跟陸德那群手下接觸越來越頻繁,我知道他們的事情也越來越多。比如像這樣一件事,他們曾養(yǎng)了一群小烏鴉,那是陸德在香樟樹上掏下來的。在我認識他們的那段時間,那群小烏鴉相繼死去。他們把這群烏鴉葬在山腳下一個秘密的地方,除了他們,誰也不知道那個地方。隔段時間他們就會去看看,還在烏鴉的墓前獻上隨手采集的路邊小花。這件事讓我很神往,我是說,不單單是擁有屬于自己的烏鴉,還有在一個屬于自己的地方為烏鴉獻上野花這樣的事。但這些事情卻只屬于他們,這讓我很沮喪,不過再想想也就沒什么了,因為我很快就會是他們的人了。
在熊貓還沒來到我們這個縣城之前一個星期六下午,我見到了陸德。這不是第一次見到他,但這次的意義很不一樣。我們來到了土地公公的小廟里,那是他們經(jīng)?;顒拥牡胤?。陸德坐在土地公公塑像下面的軟墊上,他的頭發(fā)很短,短得都能看到他頭皮上的傷疤。他的口里正嚼著泡泡糖。站在旁邊的黑泥鰍跟我說了些話,大意是說,陸德對我這段時間的表現(xiàn)很滿意,決定讓我加入他們的小團體,但為了考驗我是否有資格成為他們中一位,我必須做一件陸德要求的事情。黑泥鰍說完后,陸德吹出了一個很大的泡泡,接著啪地一聲,泡泡糖吹爆了,吹爆了的泡泡糖黏在陸德的嘴巴四周。陸德就像蛇一樣伸出舌頭將泡泡糖卷進了嘴里。
“把你的舅舅帶出來?!标懙抡f。
“老大對你的舅舅很感興趣?!焙谀圉q補充道,“你那個會寫童話的舅舅。”
“可是他從不下來啊?!?/p>
“我們知道他不下來,所以才叫你把他帶出來。”黑泥鰍繼續(xù)說道,“不然怎么叫考驗?zāi)???/p>
“然后呢?”我問,“帶出來做什么?”
“不做什么。”黑泥鰍說完后,陸德站了起來,來到我面前。他比我大六歲,是我們這群孩子中年齡最大的一個,但他的個子不高,比我矮了半個頭。但他跟電影里放的那些大哥一樣,很有派頭。他瞇起了眼睛,老成地對我笑了笑,說:“你會有辦法的?!?/p>
就這樣,我每天都對自己說我會有辦法的,盡管每天我都在想辦法。然后就是那對熊貓來到了我們的縣城。那天下午,我對著電視屏幕看著那對熊貓的時候,我終于對自己說,我是有辦法的。
舅舅下樓后,我去洗了洗手。媽媽為舅舅準備了一把長柄的黑雨傘,為我準備好了一套干凈的衣服。一條米色的七分褲,一件格子襯衫。我不喜歡大熱天的穿著長袖去城里,但媽媽堅持說長袖不會曬黑手臂。她還讓我在涼鞋里面穿襪子,說是這樣看起來更像城里的孩子??晌矣憛挻鲂€要穿襪子,看起來好傻,所以老是跟媽媽嚷著要脫掉襪子,但最終還是沒能拗過她。
舅舅撐開那把黑傘,很有耐心地站在院子里的那棵樟樹下。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在陽光中,那身灰色的衣服,由于滲出的汗水,緊緊地黏在他臃腫的身體上。那把長柄傘,像是朵黑色的花兒在夏日里綻放開來,油光閃亮?;ò甑年幱奥湓诰司松n白浮腫的臉上。他抬頭看著那棵樟樹,他的目光好像能穿透交錯的枝葉,一直看到天空,但你又懷疑他很有可能什么也沒有看到。
我的媽媽,在用濕毛巾擦著我臉上的泥漬,一邊小聲地對我說,要跟緊舅舅,不要讓他走丟了。我想媽媽肯定是一時嘴快說錯了。她的意思很可能是,要跟緊舅舅,不要走丟了。盡管我熟悉縣城,但那個地方畢竟還是很大的,有那么多曲里拐彎的街道,那么多洶涌奔流的人潮車流,而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孩子。
那時河道還比較通暢,我們可以坐船去城里。我喜歡坐船,喜歡坐在船頭,看著稻田啊,樹啊,房屋啊,水埠頭啊,泥瓦廠啊都在往后退,但是退得都很慢,足夠我能看清楚它們。還有就是,我喜歡看著輪船開過時拍打著河岸的層層波浪,偶爾還會驚起平時很少見到的野鴛鴦。不過老實說,這些不過是借口,是用來說給別人聽的。我喜歡坐船,一個是因為我容易暈車,上車一聞到汽油味就想嘔吐;一個是因為我還小,坐船是免費的。所以一有機會去城里,我都會建議坐船。
但是那天我們都選擇了坐車而不是坐船。結(jié)果上車沒幾分鐘我就暈車了。不時地想嘔吐,卻又不想當著整車人的面吐出來,只好忍著。我想著各種辦法——深呼吸或者試著睡覺,讓自己好受些,但都不怎么管用。不久身上就冒冷汗了,那些冷汗加重了我的虛弱感。整個車程也就二十來分鐘,但我卻覺得沒完沒了,好像你一輩子都會待在車里,渾身發(fā)著冷汗,胃里翻騰著待消化的食物,想嘔吐卻不能吐出來。真是比噩夢還要可怕。所以汽車一到站,我就急匆匆地下了車,來到車尾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雙手撐著膝蓋,對著滿地的塑料袋,稀里嘩啦地吐了。當我吐得滿眼都是淚水,嘴角掛著黏稠的口水,還在不斷干嘔時;當我站起身,感到暈眩,眼前發(fā)黑,恍惚間又看到舅舅在人來人往中漠然地看著我時,我就隱約感到,即將開始的絕不會是一段美好的旅程。
從車站到動物園不遠,但也不近。如果叫一輛人力三輪車,也就十分鐘的路程,如果打的就更快了。但舅舅堅持要走路過去,這又另當別論了。當時正好是下午兩三點鐘左右,天氣很熱。我們倆只有一把傘,但緊挨著舅舅走路很別扭,一不小心就會碰到滿是汗水的褲管或者衣袖。我想與其這樣,還不如跟在他身后,有時還能借他的身子擋擋陽光呢。
舅舅對我的困境無動于衷。他仍然還是那副樣子,只管自己往前走,似乎從來沒想過,作為長輩應(yīng)該照顧一下小輩,比如把傘讓給我用什么的。如果他真的這么做,我也不會要的,倒不是說大晴天撐著把黑傘看起來有多傻,而是我自知做了對不起他的事,羞愧于接受他的幫助。
半個小時后,我們來到了動物園。我頭昏眼花,身體虛弱得對逛動物園一點興致都沒有。我只是跟在舅舅的身后走著。道路兩旁的樹木萎靡地耷拉著葉子,在我眼前不斷地晃過,耳中不時聽到幾聲尖銳的蟬鳴。不久,燥熱的空氣中彌漫開了一股腥臭味,那是動物身上的體臭和屎尿味。我們拐個彎,繞過一座小樹林,一排小木屋赫然出現(xiàn)在我們的左邊。木屋里住著長頸鹿、老虎、羚羊、猴子,還有一些我知道和不知道的動物。它們睡眼惺忪地看著一個胖子打著黑傘,不緊不慢地走著。在他的前面,一個孩子捏著鼻子,從它們眼前跑過。無論是胖子和小孩,對它們似乎一點興趣都沒有。
我們來到了一塊草地上,四周圍都是樹。我們找了張樹蔭下的長椅坐下來,之前的奔跑似乎耗盡了我所有的力氣,一坐下來,就覺得自己永遠也不會有力氣從這張椅子上站起來了。
舅舅在我旁邊端端正正地坐著,腰桿筆挺,雙手放在大腿上,雙眼直直地望著前方。汗水打濕了他的衣裳,但他并不怎么介意。他用余光朝我瞥了一眼,問我:“你要喝水嗎?”
聽到舅舅這么問的時候,我的鼻子酸酸的,很想哭。是因為委屈,還是別的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別過臉去,沒有看他。
“我去買水吧。”
這是我第一次來動物園。如果是在平時,聽到有人將我扔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哪怕是一分鐘,我也會感到害怕。我記得有一次跟媽媽去集市,媽媽因為有事不得不把我放在一家賣藤椅的店里。我坐在一把藤椅里等著她回來,四周都是層層疊疊的藤椅,嘈雜的人聲從藤椅圈外傳過來。我越等越害怕,盡管后來媽媽回來了,但我做夢的時候還是會夢到我被數(shù)不盡的藤椅環(huán)繞著,周邊沒有一個人影。但那時我只想就靠在椅子里,連動一下手指頭都不想。
舅舅打著那把黑傘緩緩地走過草地,朝著對面的那條林蔭小徑走去。我后來知道前面有個池塘,幾只白鵝在上面游弋,再往前就是熊貓館了。我看了一會兒舅舅的背影。他的灰衣服、黑傘、以及背后的那個小書包,在夏日陽光普照的草地上顯得很不和諧,既童真又郁郁寡歡。
我一直都記得這個背影。
那個下午我蜷縮在長椅上做了一個夢。夢中的我們跨出院門后,就是在那棵老樟樹下站了一會兒。我們的上方,一群小烏鴉在嘰嘰喳喳地叫著。但舅舅對此似乎并不感興趣。他看了一眼站在門前的媽媽,又望了望前面即將要走的路,也不知會一聲,就有點迫不及待地邁開了腳步。我趕緊朝媽媽揮了揮手,小跑著來到舅舅的身后。
最近的公交車站在村口。從家門前那條小路往前,來到與大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再往右沿大路走上十來分鐘就到了。
大路是灰白色的,陽光像碎銀子似的在上面閃耀。路兩旁是些兩三層樓的白房子,不時有分岔出去的小路,穿過了兩座白房子的空隙,朝著更幽深的地方延伸而去。白房子的門都敞開著,從開著的門往里看,一些人在攤開的竹席上睡覺,電風(fēng)扇在近旁呼呼地吹著。
這個村子對舅舅來說還很陌生。他似乎并不想讓人見到他,把傘打得低低的,根本見不到他的臉。但也可能他是害怕陽光,因為即使不看他的臉,人們只要看到他的身材,就能猜出他是誰了。
陸德早就坐在他家的門檻上等我們了。他身上只有一條藍色短褲,一件紅背心,連鞋都沒穿,但他不害怕太陽,他全身曬得黑黝黝的。他跑上來,跟我擠擠眼,好像對我說辦得不錯。
陸德和我們一起走在了大路上。
陸德不時會吹一兩聲口哨,片刻之后路旁的一間白房子里就冒出一個小孩來,跟在我們身后。沒過幾分鐘,陸德的手下就全都到齊了。一路上,因為舅舅的關(guān)系,他們圍著我,還悄悄地跟我說話,讓我有一種奇怪的滿足和安全感。舅舅大概沒有想過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他老想著甩開他們,但他們就像他的影子,不依不饒地跟著。
大概是看出舅舅背著個小書包挺滑稽的,有個小孩唱起了“小么小兒郎,背著書包上學(xué)堂”,緊接著其他人心領(lǐng)神會也跟著唱了。黑泥鰍在歌聲中輕輕地走到我們的前頭,緊貼著舅舅。他身體后傾,頂著肚子,雙臂作圓弧狀,放在身體的兩側(cè),做出一副胖子的模樣。他模仿舅舅走路的姿勢,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們看著都停下了歌謠,哈哈大笑起來。我處在他們之間也笑了。舅舅聽到笑聲后,身體像被針扎了似的,停下腳步。他的臉藏在黑傘下面,背部起伏,那龐然的身軀在路面上投下了大而扭曲的影子。片刻之后,他轉(zhuǎn)過身看著我們。他的眼神仍然一片茫然,似乎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但在他這樣看著我們的時候,我卻很不自在,覺得自己背叛了他,從他的表情中似乎也看到了一絲對我的憤怒和譴責。我全身驟然燥熱,火燒火燎的。我希望事情能到此結(jié)束。
房子里的人,睡著的還在睡呢。醒著的一些,女人們聚在一起,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我偶爾會聽到她們說“大灰熊出洞了啦”、“傻子”、“烏龜”、“他下面那個不行了”之類的話。那些裸著上身的男人則靠著門,脖子上掛條褪色的濕毛巾,吸著煙,沉默地看著我們走過。等他們聽到歌聲,看到黑泥鰍的樣子,也全都開心地笑了。陸德見他主導(dǎo)的把戲受到眾人的注意,得意極了。他朝黑泥鰍說了句什么,我沒怎么聽清楚。黑泥鰍聽到后,也像舅舅那樣轉(zhuǎn)過身,一臉無辜地看著我們。于是,人群中又一次爆發(fā)出了笑聲。
舅舅什么也沒有做,只是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往前走。他剛剛走了沒幾步,陸德飛快地跑向前,矮下身子,伸出一只腳,擱在舅舅的身下。舅舅被絆住了,向前趔趄了幾步,但最終沒能剎住身子,撲倒在了地上。周圍一片寂靜,好像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走動,停止了笑聲,連呼吸都停止了。而我的走動,我的笑聲、我的呼吸也跟著停止了。我本該跑向前,扶起舅舅的,至少有那么一刻我曾這樣想過。但那樣別人就知道我是跟舅舅在一起的,我不僅會連帶著被嘲笑,而且也意味著我走向了陸德他們的對立面??傊菚r候我什么也沒有做。
我覺得舅舅就像是動物園里的熊貓,供他們觀看、評論、戲耍。而舅舅也跟熊貓似的,完全無視我們的存在。他緩慢地爬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整了整衣服,還理了理頭。他不緊不慢地打理完這一切后,走了幾步,撿起掉在路面的黑傘。他又一次躲在黑傘下,固執(zhí)地沿著大路向前走著。我看了看天,陽光白晃晃的,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幾分鐘后,我們到了村口的公交站。
公交站附近的幾處人家都關(guān)著門,他們都不在家。我們剛到的時候,車上沒有幾個人。舅舅一到車站,就甩開我們,鉆進車里不出來了。我和陸德他們站在車尾,熱浪中夾雜著濃重的汽油味,讓我感到很不舒服,但我得跟他們站在一起。陸德打發(fā)一個小孩去小賣部買冰棒,再從褲兜里掏出一個泡泡糖,剝開糖紙,將泡泡糖放進了嘴里咀嚼著。跟我在土地公公廟里見到他一樣,他依舊笑瞇瞇地咀嚼著泡泡糖,黑泥鰍那幾個小孩都站在我的四周。我在等他們跟我說話,畢竟我已按照他們的要求將舅舅帶出來了。但他們?nèi)检o默著,一句話也沒有說。在那樣的靜默中,我感到照在我身上的陽光變得愈加灼熱,竟奇怪地覺得自己像是被圍困的小獸。我本來想問他們?yōu)槭裁打_我,他們不是說什么也不做嗎?但他們?nèi)诉@么多,而我只有一個,我沒有勇氣說出口。
突然,我的后腦勺上挨了一記結(jié)結(jié)實實的巴掌,打得頭皮都發(fā)麻了。我用手捂著后腦勺,轉(zhuǎn)過身看著陸德。
陸德兇狠地盯著我,口中的泡泡糖不再嚼動了。
“騙子!”他說,“不要以為我們跟你舅舅一樣也是傻子!”
“什么狗屁童話!”黑泥鰍附和著,“我們就是想看看你想編到什么時候?!?/p>
“我沒有……”我感到惶恐,支吾著說,“我舅舅不是傻子……”
但就在那一刻,在我說出“我舅舅不是傻子”的那一刻,三個月來的種種跡象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就像傍晚時分飛舞的蚊群怎么也揮之不去。我知道他們說的都是真的。我的舅舅是個傻子。
“噼!”陸德把泡泡糖,連同他的唾沫一起吐到了我的格子襯衫上。“你就編吧,小子?!?/p>
買冰棒的那個小孩回來了,他向我嘲弄似的瞥了一眼,給每人一個冰棒,但沒有給我。陸德咬了口冰棒,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走了。那群小孩瞪了我一眼,也跟著他沿著回去的路走了。
他們的身影在我的面前慢慢遠去。在我的體內(nèi),我仿佛聽到有個氣泡在緩緩上升然后破碎了。我撣去黏在格子襯衫上的泡泡糖,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的痰跡。我抬起頭,盡量不讓眼淚流出來。在淚眼蒙眬間,我看到了舅舅,他的臉貼在公車的后窗玻璃上。玻璃上蒙著厚厚的灰塵,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這時公車的馬達開動了,車身顫動,吐出一串串黑色渾濁的尾氣噴在了我的身上。等尾氣散去的時候,公車已經(jīng)載著舅舅開走了。
我剛醒來那會兒,迷迷糊糊的,還以為自己還在追著公車跑。過了好一會兒才想到自己在動物園里。不過無論是在夢中還是醒后,我的境況并沒有什么差別。
我的舅舅,他不見了。
多年以后,我也搬進了閣樓里。
那時我剛大學(xué)畢業(yè),在市區(qū)的一家二三流的高中找了份教師的工作。那不是我特別想做的事情,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能做什么。那是在暑假,離學(xué)校開學(xué)還有兩三個月,好多同學(xué)要么立即就參加工作,要么做畢業(yè)旅行去了,但我哪里也去不了也不想去。我回到了老家,想一個人獨自待一會兒。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住進閣樓里,也許是害怕見到人吧?;丶业牡谝煌恚遗赖綐琼?,站在閣樓的走廊上,看了會兒夜空,又看看四周圍的房屋,幾乎沒有任何征兆的,我覺得事情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
閣樓幾乎被廢棄了。墻皮剝落,馬桶壞掉,桌子掉漆,水缸積著厚厚的灰塵,椅子的一只腳松動了,坐上去會咯吱咯吱地響。門板裂出好幾條縫,就連床也不結(jié)實。閣樓里的所有事物似乎都蒙著時間流逝后留下的陰影。但我并不怎么在意,和媽媽做了簡單的清潔、更換了些生活必需品之后,就搬了進來。
媽媽改信了佛教。房間里的桌上放著臺老式錄音機和一疊碼得很高的佛經(jīng)磁帶。我在家的時候,那臺錄音機很少播放佛經(jīng)磁帶,也許是她不好意思被我看到吧。但我能想像媽媽每天坐在桌前,聽著錄音機里播放的經(jīng)文,捻著佛珠,口中念念有詞的場景。之前有段時間,我無法理解媽媽的宗教信仰。后來我才知道,媽媽跟我一樣也是沒有信仰的,盡管她信過天主教、佛教,但那不過是因為她想從中尋求慰藉,當一種宗教不再能給予慰藉時很自然的便會換上另一種,就像人們穿舊了衣服自然會換一件新的。媽媽一個人獨自生活而不感寂寞不是容易的事。所以那段時間,除了待在閣樓里外,我做得最多的就是下樓和媽媽聊天。
說是聊天,其實大部分時間里都是媽媽在說話。她會告訴我一些村里村外發(fā)生的事情。誰家吵架了,誰在雨天走路滑倒了,誰家的老人死了,誰早晨醒來在門前發(fā)現(xiàn)了女嬰,誰家被偷了,誰被殺了,頭蓋骨都被敲碎了……大學(xué)四年在外,回來后感覺自己竟像是個外人,這些事在我聽來也像是在一個很遙遠的世界發(fā)生的。媽媽似乎也有察覺,她不時停下來問我,這個誰,你還認識不?
我們談到了陸德他們?,F(xiàn)在回想起來,他們不過是一群窮極無聊的少年,想著各種各樣的花樣以消磨時光,但這些花樣并不總是像我當時想像的那樣美好。在他們在稻田上奔跑、在河里游泳的同時,他們也干過類似于毒死母雞、打斷狗腿、欺負放學(xué)后的小孩子這樣的惡作劇。那年夏天,陸德剛剛小學(xué)畢業(yè),但他不再打算繼續(xù)讀書了。他們家后來搬到了縣城里。在他父親的安排下,做過飯店的服務(wù)員,也賣過手機,但都做不長久。現(xiàn)在就連我媽媽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了。
最終還是會談到舅舅,那是我們繞不開的話題。那年夏天,舅舅在動物園失蹤之后,我們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關(guān)于失蹤的緣由,有人說他被人拐騙或是迷路了,這像是一個傻子會遭遇到的事情。但我和媽媽都覺得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
那天我醒來時已接近黃昏,動物園里人煙稀少,很安靜,可以聽見樹林里各種鳥叫聲。我以為舅舅可能去了洗手間,或者去看熊貓了,但很快我就慌了,四處亂竄去找舅舅,結(jié)果不但沒找到他,也找不到動物園的出口。要不是碰到了動物園管理員,我可能就要在里面過夜了。
“他還是一個小孩呢。”當我們說到舅舅失蹤的時候,媽媽總會將這件事歸結(jié)于此。“你想啊,誰會在閣樓里住那么久?誰會大熱天跑去動物園?也只有你舅舅。我理解你舅舅,他的腦子里只有一根筋兒,永遠轉(zhuǎn)不過彎來。他在動物園那會兒,估計又想到什么別的事情,或是看到什么好玩的東西,于是就什么都不管不顧地跑過去,結(jié)果走著走著就不認識路了?!?/p>
時過境遷后,媽媽不再怪我把舅舅跟丟了,也不再怪舅舅把我丟在了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動物園里,跟那些“野獸”在一起。她已經(jīng)接受了舅舅失蹤這件事,并且對此發(fā)展出了一套自己的看法。而我也差不多如此。這件事一直擱在我的心里,在我覺得已經(jīng)忘卻的時候,它的渣滓會慢慢浮上來,讓我有一種暈車般的感覺,想嘔吐,并且發(fā)著虛汗。但有時,我會覺得舅舅并不是走失了,而是他自愿出走的。
“媽媽,有時我覺得舅舅是很聰明的人,從外婆家到我們家,再到動物園,最后離家出走,這一步步下來,都是他慢慢想好的。我有種感覺,就是那天他一開始就打算把我拋下的?!?/p>
“即使是這樣你也不能怪你舅舅,知道嗎?”媽媽看了我一眼,然后和每次一樣,她會以這樣的感嘆結(jié)束這個話題:“你舅舅是個命苦的人??!”
舅舅在他的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傻子,幾乎沒有一個姑娘愿意嫁給他。他快三十歲的時候,我的外公終于給他找了個女的。那女的比他大五六歲,長得還算漂亮,但離過一次婚,據(jù)說是因為不能生孩子的緣故。外公并不計較這些,他也知道舅舅就這么個條件。舅舅很喜歡舅媽,喜歡撫摸她的屁股,喜歡給她梳頭發(fā),喜歡看著她描眉涂唇膏,喜歡將頭靠在她的懷里當寶寶,喜歡在她睡著時畫她的面容,盡管畫得并不怎么像。據(jù)說有一晚,舅舅趁她睡著了,脫掉她的睡衣,看著她的裸體一直到天亮,好像是為了記住這具他喜歡的身體似的。但舅舅似乎從來沒有意識到她是個女人,晚上他跟她睡在一張床上,有時也摸摸她的乳房和大腿,但他沒想過做愛。后來嬸嬸還挑逗過他,但仍然沒有什么用。
一年之后,村里到處都是舅媽紅杏出墻的流言。舅媽和外婆、還有跑來助陣的姨媽們?nèi)靸深^地吵架。這些事都是舅媽在吵架時說出來的,那些愛看熱鬧的街坊當時都在,這樣私密的話題也就不脛而走了。
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半年后,舅舅在那年三月的一個晚上,出現(xiàn)在我們家門口。
媽媽在跟人講完這件事時,最后都會以《圣經(jīng)》里的一句話作為結(jié)束:“人如果在火炭上走,腳怎么會不燙呢。親近別人的妻子,也是這樣,那樣的人總是會要遭報應(yīng)的?!奔词购髞硭辉傩盘熘鹘塘艘彩侨绱?。在這件事上,她覺得舅舅是唯一的受害者,但跟外婆姨媽不同的是,她并不怪責舅媽,而是怪那個勾搭她的男人。
不過多年之后,舊事重提,誰對誰錯已經(jīng)沒有意義。我倒是對舅舅當時是怎么想的感興趣,但關(guān)于這一點,人們總是從常人之心琢磨他。有人說他很生氣,甚至去找過那個男的,結(jié)果卻被羞辱了一番;也有人說他是受不了那些流言和別人異樣的目光,才離開了村子。
閣樓里的生活實在單調(diào)乏味,但除了跟媽媽聊天、吃飯外,我并不想出去。一個人在閣樓里能干什么呢?我這么想時便又想起了舅舅。我突然覺得,當年我對舅舅的了解是完全不夠的。我見過他畫畫,見過他晚上出現(xiàn)在門廊里,但除此之外,他應(yīng)該還做了些什么。他會不會跟我一樣,對著出現(xiàn)在桌面上的蟑螂發(fā)呆?或是閑著無事去找老鼠窩呢?他躺在床上時,會不會看著天花板的紋路,或是觀察投射在房間里的陽光的變化軌跡?還有,他對床下面堆著的那些箱盒,對那些物件的主人感興趣嗎?
有那么一個星期,我每天都會從床底下掏出一個箱盒,打開來看看。從那些手表、打火機、火柴盒、撲克牌、手絹上想像著那些人的樣子,他們的性格、職業(yè)、人生經(jīng)歷、跟我家的關(guān)系,以及他們這些人如果跨越時空相聚在這里彼此之間會說些什么。
八月的一個星期四下午,我在靠近床腳的地方找到了一個鞋盒。盒里放著一件疊得很整齊的白背心。它泛著暗黃的陳跡,背面還破了兩個大小不一的洞。我把背心拿出來的時候,從里面掉出了三只鉛筆頭。我看著它們,內(nèi)心怦然跳動了一下,某種熟悉的場景在眼前一閃而過。但那天下午,我發(fā)現(xiàn)的不僅僅是鉛筆頭。當我將背心在桌上攤開,那個練習(xí)本顯露了出來。背心很小,我知道那不是舅舅的。很久以前的某個夏天,可能有個身材瘦小的男人穿著這件背心來到這里,走后又將這件背心落在了閣樓里。我想像著舅舅在之前的某個時刻看到了這件背心,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用這件背心包裹住他的練習(xí)本和鉛筆頭,又重新將它放進鞋盒里。
許多年以前,我曾有過一次機會接觸到這個練習(xí)本,也曾翻過開頭的幾頁,不過那時留存的疑惑,甚至是練習(xí)本都很快地被我遺忘了。再次看到這些圖畫,那些舊日的畫面突然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就連當時壓抑的興奮與不安也被復(fù)制在心里,仿佛時光真的能夠重現(xiàn)。只是那些當初看起來像是云朵的鉛筆畫如今已淡化、模糊,看起來更像是一團迷霧。那種給人以遐想,以為像是熊又像是獅子的特質(zhì),也隨著時光無端蒸發(fā)了。不過也有可能,只是看這些畫的那個人變了。他已長大,不再具有童真般的想像力。我被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懷舊情緒挾持著,一頁頁地往下翻看,仿佛在彌補那年夏天我錯過的事情與真相。
在我翻到一半時,那種覺得在這片混沌中即將誕生什么的想法又回來了,而且比之前更確定。存在于那團迷霧之中的既不是鳥,不是熊,不是獅子,也不是別的動物,而是一個人影。我越往下翻,那人影的輪廓便越具體。一個側(cè)臥蜷縮的人,一個女人,她的一只手被壓在臉下,另外一只手從身旁斜斜地滑落,放在肚子上。到了最后,迷霧突然散去,那個女人裸著身子,側(cè)臥在那張帶著綠色橫條的練習(xí)紙上睡著了。她似乎是帶著一絲煩惱睡去的,雙眉微蹙。在她嬌小的身軀上,一對乳房像是柔軟潔白的小兔子,隨時都有可能跳動起來。她的肚子微微隆起,上面刻著三兩條淺淺的皺紋。在她的腰與緊緊夾住的雙腿形成的三角地帶里稀疏地生長著毛發(fā),像路邊的草叢,蓬亂又有秩序。但在這纖毫畢現(xiàn)的描繪中,絲毫沒有色情的意味,反而帶著份讓人感動的執(zhí)拗與純真。
我曾在哪里見過她。幾秒鐘后,我才想到她就是我的舅媽,只是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沒穿衣服的樣子。
晚上,我搬出了躺椅,躺在上面乘涼。
四周圍的房子傳來了人語。夜風(fēng)從山間的小樹林里吹來,帶著白日的溫暖。天上有很多星星。北斗七星像是一把斧子懸在上方,散發(fā)冷冷的微光。每晚九點左右,會有一架客機閃爍著紅色的尾燈準時在夜空中劃過。
許多年前,舅舅就坐在我前面的地方,而我曾坐在他旁邊,對著夜空搖晃著手電筒發(fā)出的光柱。也就是在這里,我跟舅舅談起了熊貓。那時我對熊貓的了解甚少,但卻為了一個不可告人的隱秘,喋喋不休地告訴他熊貓是如何憨厚可愛,又是如何珍貴稀有的。等我終于對熊貓有了一些了解,才知道熊貓是一種很孤獨的動物。除了發(fā)情期,熊貓總是獨自待在屬于它們自己的領(lǐng)地里,但它們的發(fā)情期一年才四五天而已。沒有人知道熊貓在獨處時想些什么,也沒有人了解它們的內(nèi)心是否有著柔軟良善的一面,就像我無法知道舅舅那時在想什么,也無法了解他內(nèi)心的柔軟和良善一樣。現(xiàn)在,我倒是希望他坐在我身邊,跟我說著他在黑夜中看到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