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手機時間,有點緊。張亮只是想走快點,結果把腳給崴了。
這不是一般的崴腳,因為巨大的疼痛使張亮立即蜷縮在地。與行人車輛高樓大廈花草樹木垃圾筒噴水車比起來,小得可憐。他當時想電話給李芫,但因為疼痛,完全找不到手機(就在他的兜里)。事后想一想,即便能夠“找到“,也肯定握不住,更別說撥號了。好在他剛出小區(qū)大門,有人認識,幫他攔了車,送到了醫(yī)院。X光顯示,關節(jié)錯位,還有輕微的骨裂。
李芫趕來醫(yī)院,手術已經完成(畢竟是小手術),石膏業(yè)已綁上。她吃驚的樣子看上去不是丈夫崴了腳,而就好像看見后者出了車禍死在那些白色的床單上并被同樣的床單蓋住了一樣(一般都會將兩只腳露出來),只好目瞪口呆。
路那么平,沒什么坑坑洼洼啊,怎么走得好好的就崴腳了呢?
我也不知道,張亮確實也因崴腳和不知道是如何崴腳而感到羞愧,但它既然已成事實,而又不便欺騙妻子,不得不加強語氣補充道,真的!
總之,糾纏在怎么會崴腳這個問題上比這個問題本身顯得更加滑稽。所以,李芫也不再說什么,她來到醫(yī)院無非是把丈夫弄回家,然后打電話給雙方父母。
這是經過考慮和商量的結果,因為他們知道,告知雙方父母,只會讓四老驚慌失措紛紛趕來大驚小怪,這使情況過于夸張,仿佛災難發(fā)生,實屬無聊。但不通知他們又不行,李芫不可能因為張亮養(yǎng)傷也去請假,她還是需要上班,去幼兒園接兒子小瑞,這個本來歸張亮的任務需要找人代勞(送歸李芫),此外,張亮最多能單腿跳行往返于床和馬桶之間,需要人照顧。
分工如下:李芫父母將小瑞帶到他們家去,不僅包辦張亮接兒子的差事,也一并負責送外孫(李芫因禍得福,反而減了一個日常負擔)。張亮母親暫且搬過來住,照料兒子。張亮父親沒什么能幫忙的,但老太婆不能給他做飯,所以還望他也能搬來繼續(xù)吃老太婆燒的飯菜(或許還能順便跟因為分居疏遠多年的兒子張亮重新親熱起來),但這遭到了老頭子的嚴詞拒絕,他表示自己認床,只能在自己的床上睡覺,而且路途不近,僅為兩頓飯每天往返奔波,對他這把老骨頭是不利的?!扒?,有錢還怕沒飯吃嗎?”老頭子對于老太婆及張亮李芫的擔憂簡直不屑一顧。他說的確實也沒錯,他有一份不算丟人的退休金,至于存款,那更是李芫一直沒有打探到的,別說吃飯了,就是天天吃人民幣估計也餓不著(起碼李芫是這么看的)。
其實張亮母親希望老頭子也能跟自己一起搬過來,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那就是她跟李芫這對婆媳長期以來關系僵硬,自己一個人面對兒媳,覺著有點兒勢單。當初李芫嫁過來時,父子婆媳還住在一起,僅僅半年,婆媳就發(fā)生司空見慣的爭執(zhí),這也導致父子之間的隔閡。老頭子認為兒子壓不住自己的老婆,真是毫無出息。迫于無奈,張亮先是租房子,后來才在父母的一筆現金支援下按揭買了現在這個房子。此后,婆媳爭執(zhí)沒有了,但這種婆媳關系長達數千年歷史的僵硬,是沒法改變的。也就是說,老頭子不愿意來,很難說不是對婆媳爭執(zhí)以及張亮當初的懦弱耿耿于懷。
單位工會領導率先登門看望。這在張亮的預料之中,這只是工會的工作內容之一罷了。職工家里一旦有婚喪嫁娶生老病死等情況,工會的身影就會出現。一般是兩個人:副主席(相對年輕),負責拎果籃,并從皮包里或懷中掏出有幾百塊錢撫慰金的信封;主席則負責握手寒暄,要求病床上的同志安心養(yǎng)病。“把病養(yǎng)好也是工作任務嘛”,此類陳詞濫調說完,稍事停留,就會離開。不過,讓張亮略感吃驚的是,登門看望的不僅在人數上超過預期:三位;在級別上也出人意料:高書記居然也來了。這種待遇的不尋常處在于,只有職工患有重大疾病以至瀕死,高書記才會出現,比如前幾年患食道癌死掉的老李。
當然,與其說張亮略感吃驚,不如說略感高興。事實也正如此,高書記對張亮的寡言少語和不俗酒量頗為欣賞,曾暗示提拔之意。高書記表示,根據新的規(guī)定,張亮上班路上崴了腳完全夠得上工傷。養(yǎng)傷不在病假范圍內,期間不僅工資一分不少,醫(yī)療費用全報,而且在通例的慰問金之外,也給予一定的營養(yǎng)費,所以信封頗厚。張亮明白,這自然是高書記的照顧,只得稱謝不已,并挽留再三,表示自己可以下床陪高書記喝兩杯小酒。張亮母親也一副感恩戴德,但出于母愛,補充表示,為了不讓傷口發(fā)炎,張亮少喝一點大概確實沒事。一行眾人自然不會當真,被老太婆歡送到門外,直至消失在樓道拐彎處,才輕輕合上門。
之后當然是單位里的所謂“普通老百姓”的看望,而且屬于和張亮關系不錯的,或者有份子來往的。他們或站或坐在張亮的床鋪周圍,如張亮所料,先是關切一下張亮的傷情,然后就開始談天說地,內容包括單位里的近況,包括剛剛過去的幾場牌局和球賽,海內外政治和軍事動態(tài)也在其中。這和張亮上班在辦公室時沒有太大區(qū)別。仿佛大家的辦公地點挪移到了張亮家,區(qū)別僅僅是張亮躺在床上而非辦公室午休時期的折疊躺椅上。
就躺椅問題,大家確實當著王奎的面向張亮進行了檢舉揭發(fā)。最近,后者的躺椅一直被前者據為己用。如果被趴在辦公桌上有午睡習慣的人使用,大家確實沒有意見,正所謂物盡其用。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多年以來,王奎從來就不午睡。他每天躺在張亮的躺椅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的樣子,讓眼皮沉重的人深感憤怒,這與占著茅坑不拉屎何異?但大家沒有辦法,王奎的辦公桌緊鄰張亮的,而且在大家拎著飯盒前往食堂午餐之際,多年來只吃泡面的王奎已順利果腹,如果他也是個午睡愛好者的話,在大家吃完洗飯盒的時候,他就應該鼾聲響起了??傊谔梢螝w屬和爭議上,王奎具有別人無法企及和難以撼動的實力,以至于李瑞強一氣之下曾要將王奎從躺椅上拉起來??上蹩砀咭幻装巳?,體重一百公斤(難道這是拜泡面所賜?),拉他起來僅僅是個動作,而達不成效果。
“別鬧?!蓖蹩鼘钊饛娋驼f了這么一句,后者就不便繼續(xù)“開玩笑”了。
所有人都知道王奎,他一直被大家譽為“怪人”。歸納起來,可以說三條原因:1、王奎雖然所有活動都參加(比如探望張亮),但性格內向,比張亮還寡言少語,讓人捉摸不透;2、他和張亮同齡,卻至今未婚,也從未聽說過他有過女朋友,以至于有人背后議論他是不是這年頭十分時髦的同性戀。當然,這一議論極其私下,須十分小心,一俟臆測不實叫王奎聽見,后果不堪設想。這也就是:3、王奎會干出誰也預料不到的事。兩年前吧,在每周職工例會上,高書記曾因王奎在上級檢查中沒有做好應付檢查的材料一事而當眾點了后者的大名。話音未落,王奎就站起身大罵書記:“我操你媽!”所有人都傻了,等大家稍稍緩過神來,又不由得露出靜觀事態(tài)惡化的表情。只見高書記滿臉通紅地反問:“你怎么罵人?”這一反駁之滑稽和無力立即被王奎扔過去的一把椅子砸得狼狽不堪。事已至此,如果不是眾人一擁而上死死抱住,王奎當場打死高書記也未為可知。當初抱王奎的就有李瑞強,他事后多次表示,如果就他一個人,想阻止王奎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在躺椅問題上,他想以“開玩笑”為借口將王奎拉起來更不可能,后者的一句“別鬧”只能讓他自打圓場、適可而止。王奎可不跟你們開玩笑。
王奎,借著張亮臥病在床以及眾人俱在的機會,李瑞強略有不甘,繼續(xù)“開玩笑”,你說說,你不睡覺干嘛要占著張亮的躺椅?
這是可以理解的,就算王奎再古怪再暴力,這會兒眾多人力資源足夠阻攔他,況且是在張亮家,而且張亮正臥病在床,一個人再極端乖戾,也不至于在病人的家里發(fā)作吧?大家這才分開,讓一直坐在墻角椅子上、被床前的人擋住的王奎暴露在張亮眼中,一如法庭上的被告,法官張亮及在場眾人都看著他。
確實如此,在眾目睽睽之下,王奎不僅沒有發(fā)作,反而訕笑著面露羞容,吞吞吐吐。囁嚅半天,才說他最近晚上睡眠不好。聞聽此言,大家愣了片刻,然后又紛紛笑了。不如此還能怎樣?連原告李瑞強也發(fā)出了干笑,不僅如此,他真口干舌燥似的找到屬于自己的紙杯(為了免于弄錯,各自寫了自己名字),咕咚一聲,狠狠喝了一口水。
最初幾天就是在床上接待來客。很快,就沒什么人上門了。因為李芫上班,平時白天就張亮和母親在家。
剛開始,長期上班的生物鐘使他還能像平時一樣準時醒來,所以還可以像平時那樣催促一向比自己賴床的李芫起床上班。然后就是滿眼李芫上廁所、刷牙、洗臉、化妝和挑選當日穿著的紛亂場景。因為平時自己也要忙這些,還有兒子小瑞,不可能將注意力集中在李芫身上?,F在,看著她慌慌張張在房間進進出出的樣子,張亮覺得妻子甚是可愛,同時也覺得自己的老婆長得還真不錯,不辜負自己當初耗時三年死乞白賴的艱苦追求。她的忙活使清晨的室內空氣一片芬芳(具體是她洗頭洗臉使用洗發(fā)精洗面奶護膚品護手霜以及香水的氣味),在她經過床頭的時候,張亮還曾從被窩里伸出一只手在她奔向中年婦女的渾圓的屁股上摸了一把。這一舉動因為過于遙遠過于陌生,李芫像被電車癡漢性騷擾了一般反應迅捷地躲避開來。但這也僅是瞬間,她很快就意識到是自己的丈夫,除了瞪一眼鼻腔里哼一下,就繼續(xù)忙活自己的出門準備而任其摸了。像受到鼓勵那樣,張亮甚至將胳膊伸得更長,將胳膊伸進她的兩腿之間,挽住了一條大腿。這其中的求歡意識既是明確的也是模糊的。首先,因為他們是夫妻,性生活是敞開來的,不急于一時;其次,總不能為了點晨起的小意識就耽誤妻子上班吧,難道過日子真應該那么浪漫?所以李芫甩手一揮,張亮只能故作下流地嘿嘿一笑。然后就是聽到李芫在門口穿鞋,高跟鞋匆匆下樓的聲音,張亮略感悵然。
李芫從來不吃張亮媽媽做的早飯,這不能理解為她嫌棄婆婆做的早飯。事實上,多年以來,他們一家三口平時都是在外面吃早飯的。老實說,張亮也不愛吃他媽媽做的飯。他只是別無選擇而已,總不能叫媽媽或李芫去替自己買早飯吧。局面也便成為,自己的親生兒子吃自己做的早飯,媳婦堅決不吃。這在天不亮就起床做早飯的老太太看來,兒媳不僅是辜負她的一片好意,完全也可以理解為是一種蓄意對峙,而不僅僅是浪費半鍋稀飯以及花幾塊錢在早點攤上買東西吃這一雙重浪費那么簡單的問題。我們吃我們的,老太太免不了在將早飯端到床頭時氣鼓鼓地向兒子抱怨,仿佛那鍋爛糟糟的稀飯是這對母子的秘密。
在午飯到來之前,母親大多在客廳一邊擇菜一邊看電視,張亮則背后加一個枕頭開始用筆記本(李芫臨走前已幫他放置好并開啟了路由器)漫無目的地上網。這也和上班相似。上班也無非是打開電腦看看新聞斗斗地主,而公務什么的,無非是暫停這些、花小部分時間解決的一些文件罷了。對于張亮他們這種單位來說,所謂上班,比之早年,網絡代替了翻閱無窮無盡的報紙和在辦公室之間串門的習俗。值得慶幸的是,打水泡茶倒像活化石那樣保留至今,病臥在家,也無非如此。不過,略有不同的是,因為在床,加之操作不便,開展這些頗為疲憊。不一會兒,張亮就覺得眼皮沉重,腰酸背痛,推開筆記本,閉目養(yǎng)神之際,就提前暴露了上了整整一天班的勞累神態(tài)。所以,相比在客廳看電視的母親,張亮不由得情緒開始惡化。因為前者不僅偶爾被電視逗樂,而且在張亮蹦著腳上衛(wèi)生間以及她進來問張亮有什么需要時,會提起電視上某個好玩的內容。到了燒午飯的時節(jié),來自廚房和客廳的聲響也說明(比如鍋蓋蓋上時,就能聽到她挪移腳步到客廳,繼而是慌張跑向廚房揭開鍋蓋的聲音),電視確實是精彩的。也可以說,母親在看電視(娛樂)和燒飯(工作)之間不僅忙得不亦樂乎,而且兩不耽誤。這算是提醒了張亮,他現在確實是個臨時性殘疾人。而與母親的活力相比,自己簡直是個臨時性老年人,起碼比后者要老上二十歲。這不由得讓張亮悔恨自己當初的決定,就是沒有在臥室也放一臺電視。而且當初他對李芫說的也正是“客廳有電視夠了”、“看電視有什么意思”、“又沒老,老年人才看電視呢”之類義正詞嚴的話。李芫比他還小幾歲,對于這番話不可能不認同,而眼下可好,對年齡的自負和對趣味的高估終于遭受了報應。所有人都有老的時候,總有一天我們都會依賴電視,我們應該提前準備……這些念頭在張亮腦海里魚躍不已,鱗光閃閃。
更別提上下班時聽到樓下那些來往的腳步聲了,雖然上班并不值得羨慕,但既然大家都上班,有一個人不上班還是別扭和危險的。起碼他們可以自由來往吧。尤其是孩子們的聲音(樓下就有一所小學),這些兒童每天面臨的升國旗儀式、晨會、體育課口令、鈴聲、普通話發(fā)言和訓斥、課后粗俗不堪的對談和咒罵、放學的喧鬧……都被張亮細致入微地聽到了。
你媽是雞。一個像肥胖兒童的聲音說。
你家全家是雞。另一個聲音聽起來矮一點瘦一點。
日你媽。
日你媽。
別跑。
就跑,然后像宣告全世界似的,他呼嘯而去——日你全家。
老實說,這些小學生是張亮覺得最有意思的。他們在本質上和自己小時候并無區(qū)別,包括喇叭里教師的辭令也可謂數十年如一日。這不禁使張亮浮想翩翩。如果我是一位教師的話,是不是也像他們的教師那樣說話?如果我還是他們的話,我是否還是現在這樣?那么,我現在這樣,是不是我小時候所希望的那樣?我小時候到底想過將來要怎樣?
我當初考大學是打算過要報考這所學校的。
再次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張亮故意在客廳滯留了片刻,并坐進沙發(fā),將那條受傷的腿擱在茶幾上,做出一副打算看看電視的樣子。趁此之機,他像是自言自語,但事實他是在說給他媽媽聽。而所謂“這所學?!闭请娨曅侣劺锾岬搅撕颖蹦持髮W,這對于填寫過高考志愿的人來說,都很清楚。電視新聞里說,前不久,這所大學的一個女生跳樓自殺了,其原因在于她不堪重負。她來自窮鄉(xiāng)僻壤,是村里幾十年來唯一的大學生,父母為了供養(yǎng)她讀大學,欠了很多錢,可她卻連一份工作也找不到,她在遺書中說自己愧對父母愧對鄉(xiāng)親,沒有辦法,只好一死了之。當然,連線專家沒有過多談論現在的就業(yè)難問題,而是大談特談心理素質和心理疏導問題。
張亮媽媽聽后自然免不了做一個埋怨的表情,并且狠狠白了兒子一眼。那意思仿佛是,自己的兒子當初如果也報考這所大學并被錄取了,自己的兒子就是這個可憐姑娘的下場:將自己砸碎在自己的血液和腦漿之中。在某個瞬間,這讓張亮覺得自己早就死了,和電視新聞中那個姑娘一樣大的年紀就死了,而不是以一個崴了腳因病休假的上有父母下有妻兒的中年男子的形象坐在家里和擇菜的母親一起看電視。
這是剛開始那幾天,之后,張亮的作息就徹底變了。他不再一大早就醒來,而是可以持續(xù)睡到中午。有一天當他醒來發(fā)現身邊躺著李芫時,居然嚇了一跳,趕緊推醒妻子催其上班,結果被告知已是周末。這說明:一個人如果不上班的話,就可以從年月日中超脫。
中午起床,兩餐并一頓后,即便他已經習慣了在床上使用電腦,也禁不住困意連綿,一場昏天黑地的午睡于是直抵傍晚。晚飯后,李芫忙活半晌,上床。自崴腳之后張亮還是首次提出例行夫妻之事,李芫像平常一樣用表情示意自己的丈夫是個淫棍(妻子們總是這樣),繼而又盯著后者那根被石膏凝固的硬邦邦的腿表示疑惑:這也能干?這怎么干?
你在上面。張亮鼓足勇氣地說。之所以要鼓足勇氣,是張亮從未這么要求過自己的妻子。雖然女上男下這種性交體位遍布于毛片,遍布于色情場所(張亮有過幾次李芫不知道的婚外嫖娼經驗),但對于像他們這樣中規(guī)中矩的夫妻來說,是從未發(fā)生過的。仿佛一發(fā)生,就暴露了張亮的嫖娼史,也基于世俗道德在人格上侮辱了自己的妻子(她可既非女優(yōu)又非小姐)。
果然,李芫臊紅了臉將被子一裹,背對著張亮。張亮一時手足無措。但性欲既至,且老夫老妻,也沒什么可羞恥的,免不了一番騷擾、親吻和撫摸。面對這些,李芫像處女一般嚴守貞操,死死用被子裹住自己。費了好大的勁,張亮才自一個小口突破,逐一剝開她繭一般的自我保護,然后驚奇地發(fā)現,自己的妻子也早已情欲高漲,渾身戰(zhàn)栗。
這算是他們夫妻之間多年以來難得一見的性生活。因為半推半就,因為體位變遷,因為隔墻有耳(張亮母親),二人都很酣暢。當然,對比于女優(yōu)和小姐,李芫完全業(yè)余,但在張亮看來,恰恰是這種業(yè)余使之愉悅。而且這種愉悅帶有某種罪惡感,仿佛自己并非是和一具早已輕車熟路的肉體在性交,而是和另一個女人、別人的妻子在通奸。此外,就是他們夫妻尤其是李芫,不得不面對一個發(fā)現,那就是他們雖為老夫老妻,但在性愛道路上還有潛力可挖。這既讓人震驚,也讓人羞憤。難道我們都是騷貨?事實也正如此,一旦張亮試圖對剛才的酣暢評頭論足之時,李芫都會通過掐肉、接吻和拚死抱住對方等方式打斷他,如此恩愛,讓張亮感動異常。我要告訴大家,他們當晚像發(fā)情期的牲口那樣干了好幾次,這還導致了次日李芫上班遲到。
不過,話說回來,此類夫妻激情并非常態(tài)。雖則有益,但還有限,且長期如此就不再堪稱激情了。日常生活更重要。白天充足的睡眠使張亮陷于夜晚的高度興奮,這有礙妻子李芫的正常作息。
你怎么還上網?李芫半夜醒來發(fā)現丈夫一臉熒光(反射電腦顯示屏),厭煩至極。
我失眠。張亮不假思索地回答。
狗屁,你只是生物鐘亂了。
也是。我倆有時差。
搞得我每天上班都沒精神,老遲到。
嘿嘿。
還笑。
過了好一會兒,只聽李芫長嘆一聲。
怎么了?
帶著哭腔,李芫承認,想兒子了。
事情因此得到了一個解決方案。李芫暫且也住她父母那兒,一方面免受丈夫時差的陷害,另一方面可以照顧他們的兒子,不至于被外公外婆慣壞。同時,也免于和婆婆共處的尷尬。周末,李芫帶兒子回來,一家三口團聚。確實是個好方案,首先李芫覺得不錯。其次,張亮、張亮媽媽也都覺得不錯。后者認為這等于周末給自己放假,可以回自己家探望一下脾氣惡劣的老頭子。
事實上,父親對張亮也沒有什么不滿。世俗標準下,兒子平平穩(wěn)穩(wěn),成家立業(yè),雖非大富大貴,倒也安居樂業(yè)。做父親的,并不指望什么。至于家庭矛盾,兒子大了,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生活,婆媳爭執(zhí),都是正常的。老頭子每日在公園里打牌蹓跶,聽到的都是這些,自家豈能例外?之所以不愿和老太婆一起跑到兒子家待著,完全算是給自己放假。從老太婆的絮叨里解脫,哪怕晚飯沒著落,也算是從一日三餐這種一輩子沒變化的飲食結構中暫且獲得了解脫,挺好。老太婆趁著周末或兒子午睡期間陡然跑回家里,簡直讓他很不高興。
別管我,你不在,我樂得快活。吃?你還怕老子沒吃的嗎,天天跟老王他們抬石頭下館子。臟點怕什么,老子又不要去相親。再說,你不是沒死嗎?想洗想擦,你就弄弄吧。有洗衣機我也不想用,我懶得晾。
總之,張亮母親隔三岔五回去一趟,都被老頭子氣得淚眼婆娑,并表示以后不回去了。死了才好呢,她說著自己的丈夫,咬牙切齒的樣子讓張亮不禁想到,李芫將來會不會也像這樣?但母親就算咬牙切齒了,還是又隔三岔五回去探望父親,幫洗幫燒。這是否預示著,李芫將來也仍然如此?
除了吃飯、睡覺和去衛(wèi)生間,張亮就是上網??蛷d里電視上每天連播兩集的連續(xù)劇,在網上,一天就可以跳躍著看完。那些打打殺殺的電影,看多了也膩味。而天下大事,沒有一樣是新鮮的,即便它們貌似剛剛發(fā)生。至于斗地主,倒是可以日以繼夜永永遠遠,但一個中年男人應有的自制力讓張亮覺得確實也沒必要。最后,張亮選擇了網絡聊天。
在網絡剛興起那會兒,也就是婚前,張亮確實曾經一度迷戀網絡聊天,并和若干女網友也搞過網友見面。不過,雖不至于不歡而散,但大多見了一次就再也沒有聯系。追求李芫,然后結婚置家,撫育兒子小瑞,占據了他這些年來的主要精力。網絡聊天,或勾三搭四,確實早已不合時宜。即便他現在躺在家中,也對此毫無興趣。他現在所聊的并非陌生姑娘,而是高中同學王桂蘭。
他們是在崴腳前不久高中同學聚會時再次見面的。時隔十六個春秋,他的女同學王桂蘭不僅沒有像其他女同學那樣不可救藥地肥胖或衰老下去,反而一改當年灰頭土臉的形象,成為聚會上最妖艷動人的女性。聚會后,當年的班長建立了一個聊天群,王桂蘭閃爍其中。事實上不僅張亮加了她為好友,據了解,幾乎所有男同學都加了她。通過私下交流,那次同學聚會,最讓大家念念不忘和疑惑不解的正是王桂蘭為什么變得如此扎眼?想當初,她的形象正如她這個名字一樣土不拉嘰。在沉渣泛起的記憶中,王桂蘭僅僅是那個又瘦又黑戴著與面孔比例嚴重失調的大玳瑁眼鏡的數學課代表。大家所能記得的就是她每天早上站在講臺上叫嚷“還有誰沒交作業(yè)還有誰沒交作業(yè)”。反感和討厭根深蒂固,但所謂根深蒂固卻又那么不值一提,十六年后,一俟面貌一新的王桂蘭重新亮相,她就再也不是之前的女同學了,而仿佛是一位剛剛認識的美女。一如當初那位剛剛分配來的女教師,她青春貌美,熱衷于奇裝異服,走過操場,她的香味誘使所有的人向她看齊。
我想日王桂蘭!大虎是男同學中言辭最暴露的男同學,十六年后,在網絡聊天中,他仍不改風格,然后還一如既往地提出讓別人難堪的問題,你想不想?
張亮顯然沒有回答大虎的問題,但這不能說不想。難道加她為好友確實僅僅是為了好奇?不可能,通過打聽,大家都知道王桂蘭大學落榜后去了南方,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帶著一筆錢回來開了一家廣告公司,然后結婚離婚,眼下無孩單身。
張亮躺在病榻上能和王桂蘭投入地聊天,當然與后者的態(tài)度有關。她直言不諱,表示自己高中時期的暗戀對象正是張亮。
為什么?張亮問。
呵呵,我也不知道。王桂蘭答。
隔了好一會兒,張亮覺得自己是腆著臉在問:現在呢?王桂蘭沒有回答這個帶有不良動機的問題,而是發(fā)來一個可愛表情,說有空請張亮吃飯,要不,下周?這個近在咫尺的邀請讓張亮心跳明顯快了不少,不過他不得不實話實說,告訴她自己腳崴了,正每天躺在家里休養(yǎng)。
呃,那我抽空去你家看你吧?
好啊。張亮認為她僅一客套。
你老婆不會介意吧?
不會。但張亮沒有說老婆只有周末才回家的情況。
好的,你手機?
張亮仍然認為這只是客套,留給了她。沒想到她立即打了過來,手機像驚叫一般響起。他明明知道是她,但并沒有接,而是手指哆嗦著掐斷。
你為什么不接?她問。
啊,真是你啊,陌生號碼,我以為是騷擾電話。
嗯,好吧,你存一下。
然后他們的聊天不再局限于網絡,短信,以至微信、飛信,你來我往。當然,他們并無什么實質交談內容,多為一些閑言碎語,比如她說“唉,不知道晚上吃什么”,張亮就故作幽默邀請對方來自己家吃。見很長一段時間她未來短信,張亮也會憋出一些無關痛癢的話發(fā)過去,諸如“躺床上躺夠了,還真想上班啊”之類。兩個星期以后,她終于說:明天下午來你家看你。
老實說,張亮不確定她會不會來。首先他不確定自己希望不希望對方來。但他還是打電話給了李芫,問對方明天晚上回不回來吃飯。李芫一頓訓斥,表示還沒到周末,而且最近單位忙得要命,沒空跟他耗一夜。很顯然,李芫是認為丈夫急于求歡了。這讓張亮一下子深感愧疚,然后改變主意,告訴李芫,明天下午有個高中女同學來看自己。然后故作調侃道:出了事別怪我哦。說完他對自己深感惡心。盡管去,嘁,就你?說完李芫就掛了電話。
李芫的態(tài)度讓張亮忐忑不安,他所擔心的是,萬一“出事”,他以為妻子不會突然造訪但她恰恰推門而入怎么辦?另外就是媽媽也跟他說,明天要回去一趟。假如李芫不回,這是否等于母親和妻子蓄意給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條件?而這個條件是為高中同學大虎那句話而設的:“你想不想?”
奇怪之處在于,自王桂蘭說過“明天下午來你家看你”之后,她就在網絡和短信中消失了。興奮、惶恐和期待,讓時差顛倒的張亮踏踏實實失眠了一次。他徹夜輾轉,焦躁不已,想給王桂蘭發(fā)短信確認,又沒膽量(何必自作多情),是真如何,大家早已成年,僅是禮節(jié)拜訪;是假如何,還是大家早已成年,忙生忙死,陡然沒空改變主意也屬正常。想給李芫交代始末,覺得又無必要,因為就目前為止,確實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他第一次目睹了天亮的全過程。從黑暗開始到窗簾縫隙間微微泄入一點白光,然后光線越來越飽滿,及至充盈于窗簾籠罩的整個房間。送牛奶的在樓道中的腳步聲,奶瓶碰撞聲,鳥鳴和早起之人的咳嗽聲,洗漱聲,一直到無所不在的喧嘩。此時,興奮、惶恐和期待已徹底轉化為灰暗和絕望,他覺得世間如此殘酷,難怪那個找不到工作的女同學會跳樓自殺。
直到晨起上班高峰的喧嘩過去,他才朦朦朧朧睡去。但睡眠淺薄,他清晰地聽到了母親將午飯端至床頭(為了不干擾兒子睡覺筷子輕輕落在碗上的聲響都是那么夸張),然后是她換鞋、出門再帶上門的聲音。但他并不想睜開眼睛,也不再糾結于王桂蘭過幾個小時后(?。┛赡艿那瞄T聲。他不想吃飯,他已疲憊不堪,連眼睛都懶得睜一下。但最終還是一個念頭讓他驚起了一身冷汗:王桂蘭真來了,我不能就這樣半死不活地躺著吧?
他趕緊將床頭的飯扒下,然后蹦跳著打開窗簾,去洗碗,去刷牙洗臉。鏡中,沒睡好的蠟黃臉色是顯而易見的,不過好在兩眼之中并無血絲。然后他這才發(fā)現,頭發(fā)已經很長很亂很臟,掀開衣領,他還聞到了濃厚的不潔體味。當然,他沒法洗澡,但他洗洗頭,擦一把身體,換一件干凈衣服是可以的??紤]到王桂蘭的隨時登門,他在做這些事時顯得混亂?;靵y感又促使他整理一下同樣混亂的床鋪和房間。等一切想像中的準備工作全部就緒,他這才來到客廳的沙發(fā)上頹然坐下。與此同時,另一個發(fā)現讓他驚恐萬狀:他居然在忙活上述活動時并非全然單腳獨立,那只受傷的腳,那只在石膏中奇癢無比卻又安之若素的腳,它居然不再有任何疼痛感。
根據醫(yī)囑,張亮也已到了拆除石膏的時候了。一個多月過去了,他離痊愈僅一步之遙。它讓張亮感到驚恐萬狀,無非是當我們適應了某種生活后再面臨該種生活被打斷和顛覆時的恐慌。這還讓張亮想到有限的半生以來所遭遇的類似場景:離開無憂無慮的孩童生活必須去上學時,離開父母必須去學校住宿時,離開學校開始上班時,結婚時,生子時……
王桂蘭當天下午確實來了。但她僅僅在張亮家坐了不到一個小時,重復了一番他們在網絡上和手機上所聊的話題。對于她曾經暗戀過張亮一事,她從容不迫地和后者一起回憶了陳年往事。她尤其提到張亮在十六年前某個春天的下午專注于出黑板報的背影。那天,她是值日生,沒有灑水,光用禿得不成樣子的掃帚在裸露出石子和黃沙的水泥地面上揮舞,攪起了漫天灰塵。她當時是多么希望張亮能回過身來像大虎或別的男生那樣狠狠罵自己一番,可他太專注了,在給一篇學雷鋒的文章用彩色粉筆描繪花邊,對身后的一切居然無動于衷、毫無知覺。這讓她傷心不已,淚水漣漣。“當然,這也可能是被灰塵嗆的?!彼a充道。
王桂蘭也帶來了看望病人所必須的果籃。幾乎所有來探望張亮的人都帶來了水果,換言之,幾乎所有探望病人的人都帶來了水果。他和家人根本來不及吃它們,也因為暴食水果而喪失了對水果的食欲,所以許多水果在角落里散發(fā)出了甜膩、糟朽的腐爛氣息。當王桂蘭走后,這股腐爛氣息更加強烈,揮之不去。
拆除石膏一個月后,張亮恢復了上班,回到了過去的生活中。如果說有什么變化,天陰下雨,受傷處確實會隱隱作痛。此外,還有三個不值一提的小事:
1、在崴腳后第一次接兒子小瑞時,他差點沒認出自己的兒子。像小豬一樣,他長得真快。而當小瑞告訴爸爸自己考試考了第二名時,后者并沒有流露出贊許和夸獎的神色。這讓小瑞大掃其興,嘟嚕著嘴表示自己下次爭取考第一。
2、父親因為母親不在身邊,和鄰里老王等人學壞了,毫無節(jié)制地喝酒,導致胃出血。醫(yī)生表示,如果他還想多活幾年的話,以后必須滴酒不沾。父親則耷著腦袋,從此一蹶不振。
3、同事王奎辭職了。李瑞強終于可以占用張亮的躺椅了,只是好景不長,還沒享受夠,張亮就回來上班了。李瑞強一怒之下,終于花錢在網上給自己買了一個人人贊頌人人都要試躺兩分鐘的華麗躺椅。
關于王奎,他除了和同事們一起來探望過張亮,事后也曾額外來過一次。
張亮談不上和王奎關系親密,因為他和所有人關系都差不多,如果有什么不同,就是他和王奎確實是同時進的這個單位。即便如此,張亮也不覺得這就能使二人關系與眾不同,所以他不知道單獨面對王奎該說些什么。想起上次后者談到失眠的事,張亮只好也說自己最近失眠了(李芫已診斷為生物鐘顛倒或時差問題)。
王奎未置可否地笑了笑,說,沒意思。
呃,都一樣都一樣。張亮趕緊順話。
張亮,王奎直視著他說,你不覺得我們單位這些人沒意思嗎?哦,也不是,你不覺得人活著沒意思嗎?
呵呵,總不能死吧。
不是這個意思,王奎想了想,但很費勁的樣子,然后揮了揮手,表示這個話題不說了。
沒有辦法,王奎只能環(huán)顧張亮家的布置和擺設,甚至還順手操起窗臺上一個破損的變形金剛,然后故作贊美道,張亮啊,你這小日子不錯啊。
一般,都差不多吧,張亮謙虛著,然后趁機提醒對方,你也不是不可以。
確實,王奎不否認張亮的看法,確實可以,為什么不呢?
就是就是,你早該成個家了。
嗯。
要不再叫李芫給你介紹個?李芫曾介紹過一個姑娘給王奎,但后者和那個姑娘彼此看不上對方。
行吧,再說再說。
當晚,在張亮和母親的一片熱情挽留下,王奎還留下和這對母子吃了頓飯。多年來的單位聚餐和私下抬石頭證明,張亮和王奎酒量相當,不過張亮因為有傷在身,加之母親在旁不斷警告,自己喝得很少。這樣一來,王奎就喝得相對多一些。后者也沒有推辭,直到把一瓶白酒喝完,才起身告辭。
王奎明顯有些搖晃。不過,這也不奇怪,王奎每次都會喝得搖晃,然后準確無誤地回到自己家。從來沒有人送過他,他也拒絕任何同事去他家。
送至門前,王奎連連擺手,表示莫送。已經出了門,張亮正欲關門,王奎居然返回。他站在門外,對站在門內的張亮又說了一句在讀者看來實屬冒犯、在張亮看來司空見慣的話。
王奎說:“張亮,其實,其實我一點也不羨慕你的生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