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日勒其木格·黑鶴(蒙古族)
那是更北的北方。
那里有尚還保留著最后荒野氣息的北方森林。
北方的森林,對于我有不同的意義。
我的鄂溫克朋友,就常年生活在這片無邊的林地之中。
每年,我都會上山去看望他們。我喜歡五月和九月。
五月是春季,冰雪消融,小馴鹿也在這個季節(jié)降生。
那些剛剛降生不久的小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到母鹿的腹下尋找乳頭。它們生著像天鵝絨一樣細軟的皮毛,而它們的蹄子,竟然像煮得過久的栗子一樣,是柔軟的。
小鹿的出生,總是帶給營地前所未有的希望。
五月,也是候鳥遷徙的季節(jié),我曾經(jīng)有幸目睹成千上萬的雁陣如烏云般從山林上空呼嘯而過的恢宏場面。很快,夜鷹也會到來,在每個晴朗的夜晚像不倦的鐵匠一樣發(fā)出敲打鐵砧般急切的鳴叫聲。一起到來的還有眾多的候鳥,森林就此開始熱鬧起來了。
而九月,是秋天,也是一年中山地最美的季節(jié)。
一座山上的林木可以在同一時間內(nèi)呈現(xiàn)出不同的豐富色彩,金黃、火紅、紅棕、明黃……有些顏色,是我的語言所無法描述的。
在林地間行走時,我常常無意中闖進一片林間空地,在耀眼的陽光下那些上下翻飛的紅色蜻蜓仿佛遺落人間的璀璨寶石;而正在河灣中進食水草的犴聽到我靠近的腳步聲,像挨了大炮一樣發(fā)出巨大的濺水聲跳上岸,轟然作響地撞開身前的灌木叢,一頭林中巨獸眨眼之間就消失在叢林之中;一頭羞澀的狍子在白樺林中只是稍稍地展露了一下俊俏的頭頸,就悄然隱沒不見了;三頭肥碩的熊若無其事端坐在青翠的平緩山坡上,王者般俯視著整片谷地;隨著如同地雷爆炸般的一聲巨響,腳邊平地升起一個巨碩的斑斕毛團,那是一只受驚的松雞……
九月的森林,是一個繁忙的世界。
其它的季節(jié),我很少上山。
除了令人談虎色變的草爬子(蜱蟲),夏天山上有太多窮兇極惡的蚊蟲,即使是生著厚厚毛皮的馴鹿,也要在人們用濕木頭燒起的煙霧中,終日苦苦撐捱。
而營地的冬天則過于寒冷了。
真的太冷了,十月上山時,我已經(jīng)不得不在結(jié)冰的河中洗澡。在隆冬季節(jié),山上最冷的時候甚至達到-50℃。
其實,從現(xiàn)實意義上講,山上幾乎沒有什么美妙的季節(jié)。春天馴鹿產(chǎn)崽,剛剛結(jié)束冬眠不久的熊在饑餓的驅(qū)使下常常會襲擊母鹿和小鹿,營地的人們不得不時時提防;而秋天也正是山火肆虐的危險時段。
對于山上的鄂溫克朋友,他們長久地生活于叢林之中,感受這種四季的輪回,他們的時間只存在于太陽升起又落下、小鹿降生又長大這些具體的事情上。所有的季節(jié),無論山外人視為仙域的風景還是煉獄般的酷寒,對于他們來說僅僅是一種生活方式,而承載這種生活方式的,正是一個民族在北方廣袤的林地中黯然消逝的背影吧。
尋求現(xiàn)實發(fā)展和固有文化保留與傳承的和平共處,這幾乎是世界上所有少數(shù)民族在這個時代必須面對的問題。
要解決這些問題,需要政府的規(guī)劃,地方的協(xié)調(diào),不斷地嘗試,也許還要耗時多年。但正如美國自然生物學家喬治·夏勒博士所說:“每一個國家都應(yīng)該維持部分的自然資產(chǎn)不受破壞,這點非常重要,這樣未來才有參考的記錄,衡量環(huán)境改變才有一個基準,大家也才能看到土地遭破壞前人類所擁有的光輝過去。有朝一天要重建棲地時,我們也需要知道過去的模樣。”
這也正提醒我們保留古老馴鹿文化的重要性與迫切性,馴鹿鄂溫克部族數(shù)代以來帶著自己的鹿群在森林中遷徙,與萬物和諧共生,我們必須嘗試讓這種文化在森林中代代傳承。不僅可以作為我們在未來到來時參考的記錄,也可以作為衡量環(huán)境改變的一個基準,將來的人們可以通過它看到森林退化之前那廣袤無邊的輝煌過去。有一天,當我們試圖重建北方森林的輝煌時,至少森林中的馴鹿文化,還能讓我們有一個比對的標本。
但眼前的現(xiàn)實是,在北方的馴鹿營地中,有些東西已經(jīng)永遠地消失了。想起這次在山上與維加聊天時談到的一件事。他和我有同樣的感嘆,曾經(jīng)的獵熊部族正成為被傳說的叢林傳奇,現(xiàn)在,即使真的可能獵到熊,也沒有人學烏鴉叫了。在失去生活方式的同時也在失去曾經(jīng)偉大的傳統(tǒng)。在北方的森林中,有些東西就永遠地消失了。
我希望永遠保留自己在北方森林中的營地,那里是我的家。
我希望在北方無邊的叢林中,馴鹿鄂溫克部族敲打綴有巨犴蹄甲獸皮鹽袋召喚馴鹿的聲音永遠不會消逝;我希望背著背包穿越叢林之后,擦汗時透過白樺林看到帳篷上升起的炊煙,被馴鹿群簇擁著的營地;希望看到迎我進帳篷的芭拉杰依、維加和柳霞,希望看到我送給營地的禮物,那頭已經(jīng)剽悍如熊的蒙古草地牧羊犬齊姆且(鄂溫克語:六趾之意)。
我每年都會上山,過一段馴鹿營地的生活。
最近的這個冬天,我就在那里。
白天,我拎著斧子放枯樹、鋸柈子,用斧頭敲開冰河取水;夜晚要經(jīng)常從溫暖的睡袋中爬出來,給爐子添柈子,這樣才能保證自己在凌晨時不被凍醒;噢,還要上山尋找走遠的馴鹿,盡管今年雪小,但也不得不經(jīng)常在沒膝甚至齊腰的積雪中跋涉五六個小時,以至于我現(xiàn)在看到雪就惡心,還有點輕微的雪盲。
這次上山的第三天,為了抄近路趕回營地,我迷路了。
確實有些大意了,我早晨出去時既沒有帶食物和水,也沒有帶火種。
我獨自在山谷中根據(jù)自己的直覺向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向走,并不時地用手表上的羅盤校正方位,但隨著太陽慢慢沉下山脊,天色發(fā)暗,溫度陡然降低,我開始緊張了。在雪地里凍死或凍傷也許有點夸張,但要讓營地上的朋友出來找我,我的面子上也有些過不去。
終于,天快黑時,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狗的爪印,很好辨認,是狗而不是狼。
我知道這是營地的狗。
循著狗的爪印,我找到了營地。噢!森林中溫暖的家。
盡管又渴又餓,回到帳篷里,我做的第一件事,還是拿起一塊肉,切開了,分給營地上的狗。能夠平安地回到營地,我得感謝它們。
不過,每次上山總能看到或者聽說一些人,以文明人的姿態(tài)進入,但猥瑣地在未經(jīng)主人允許的情況下拿走營地上的東西——樺皮盒、鹽袋子、獵刀,連插針用的獸骨制成的線棒都不放過,當然也許這些東西在他們回到文明世界之后都能夠成為到北方森林一游的炫耀資本。
對于這樣的人,芭拉杰依總是淡然地稱他們是要飯的。
想起前幾年一件事。當時我去根河的敖魯古雅鄉(xiāng)看望正在山下的芭拉杰依,遇到了自稱是內(nèi)蒙古電影制片廠的一幫人,好像剛剛拍完一部電影,將作為道具租用的一頭馴鹿送回敖鄉(xiāng)。但是,他們在使用了馴鹿之后,并未按原來的口頭承諾兌現(xiàn)租金,芭拉杰依盡管生氣,卻也沒有辦法,畢竟當時沒有訂立合同。為了獲得良好的銀幕效果,這頭馴鹿沒有鋸茸,保留著一副漂亮的鹿角,所以說,每次將馴鹿租出之后,不但得不到租金,還要損失出售鹿茸的錢。而且,馴鹿因為在外面飲食不習慣或者過度使役,往往回來不久就會生病甚至死亡。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不止發(fā)生了一次。芭拉杰依并不愿意出租馴鹿,但這些電影廠的人每次都是經(jīng)芭拉杰依的朋友介紹來的。
那頭剛剛充當了道具的馴鹿因為不能適應(yīng)那段顛沛流離的生活,飲食也不太習慣,積食脹氣,回到敖鄉(xiāng)之后就開始絕食絕水。它不喝自來水,我和芭拉杰依只好牽著它上山找山泉??吹绞掠砍龅娜呀?jīng)兩天滴水不進的馴鹿竟然立刻低頭痛飲。這叢林中的生靈,只喝山上的泉水?;匕洁l(xiāng)怎么辦,總不能天天爬山領(lǐng)它來喝山泉水吧。后來芭拉杰依想出一個好辦法,我找了四個空礦泉水瓶子,裝滿了山上的泉水,帶到山下,每次飲它時,都在自來水中摻進一些。
還好,那頭馴鹿最終安然無恙。
也許我做不了更多的事,不過,至少我將這件事,寫進了我的小說《馴鹿牛仔褲》中。
我真正要學習的,恐怕應(yīng)該是鄂溫克人那種面對一切的坦然,就讓一切隨風而去吧。
就在不久之前,一位鄂溫克族朋友額日泰先生提到一件往事。他去蒙古國旅游,一天,一位當?shù)氐呐笥褜λf:“朋友,領(lǐng)你去聽聽風的聲音?!本瓦@樣,他們開車一路前行,到了山邊,坐在巨石之上,喝奶茶,吃羊肉,聽風吹過松林的聲響,聽在林中潛行的野鹿的低鳴。就那樣。整整一天。
說的多好啊,去聽風聲。
我在呼倫貝爾的營地很快建成,我的一群猛犬終有安置之地。
另外,最近也托新巴爾虎右旗的朋友幫助尋找一些品種不錯的蒙古牧羊犬種犬,以我的營地為基地,繁殖一些蒙古牧羊犬的幼犬,將它們無償送給草原上的牧民和山林里的鄂溫克朋友。這也是我多年在呼倫貝爾搜集素材寫作并出版多部作品之后,終于能夠?qū)@片土地所做的實質(zhì)性的回報吧。
現(xiàn)在終于有更多的時間可以生活在呼倫貝爾,而且,能夠經(jīng)常去看望芭拉杰依,也能夠經(jīng)常進入?yún)擦稚钐幍鸟Z鹿營地,去聽聽風吹過的聲音。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