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雷(蒙古族)
陳曉雷
蒙古族。創(chuàng)作小說、散文、劇本、文學(xué)評論200余篇(部)。著有小說《冬樹的風(fēng)箏》《旱草原》《混血鐵匠》等,散文集《生活的位置》《生命的河流》《我的興安我的草原》。散文曾獲全國第四屆“烏金獎”和2009年全國散文作家論壇征文大賽獎。
我讓你躺在陽光明媚的大地,像母親照料嬰兒那樣甜蜜。
大地會變成柔軟的搖籃,將你這個痛苦的嬰兒抱在懷里。
——(智利)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
卜留克往事
近日,讀巴金先生的散文《黑土》,讓我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為何藝術(shù)家們對東北流油的黑土高原發(fā)聲不強烈,甚至于集體失語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將軍作家李存葆先生以審視歷史為“經(jīng)”、以直面現(xiàn)實為“緯”,寫了篇以我的故鄉(xiāng)內(nèi)蒙古東部黑土高原為人文底蘊的“大散文”——《呼倫貝爾記憶》,這篇非凡力作讓我眼前大亮!將軍描述的發(fā)源于大興安嶺古代鮮卑人的悲歡離合、愛恨交加、歷史變遷等諸多故事,讓當今世人知曉了黑土高原先民們的昨日足跡,讓我對黑土高原上生活的先祖?zhèn)冇辛藣湫碌恼J知。
今年6月23日這天,我隨作家采風(fēng)團在根河市金河鎮(zhèn)“冷極第一村”吃晚飯,我因臨時跑到一位老退伍軍人家采訪而耽擱了吃飯。當我趕到餐廳時,桌上飯菜已食酒過半,人們情緒高漲,大聲喧嘩著,呼倫貝爾市文聯(lián)主席、作家艾平指著桌上一個炒菜,對我大聲招呼:“曉雷,快坐下,這是炒卜留克絲啊!”
在這“紛亂”的環(huán)境中,別人根本不會注意她的這句話,也不知道她為何特意提示我的真正用意,然而這句話對我來說,不僅具有嘗鮮的味道,關(guān)鍵是她道出我一個特殊時期的生活秘密,我為此心頭陣陣發(fā)熱……我聯(lián)想到我故鄉(xiāng)的黑土地,和許多關(guān)于黑土故鄉(xiāng)的往事。
當年,我走出大山的時候才十二歲,盡管自己降生在黑土豐厚的大嶺深處,卻對自己尚未悟化的土地沒有感知,一切都司空見慣。那個時代孩子的童年清貧、簡單、快樂,甚至有點傻里傻氣;那時好像我們對世界的感受皆在玩和吃上,每天能吃到什么東西,對我們而言比干什么更重要。
說起這“卜留克”的由來,這里還有個流傳了近百年的故事:
上世紀初,俄國十月革命暴發(fā),列寧的布爾什維克紅軍和老沙皇的舊勢力之間打響了一場爭奪國家權(quán)力的戰(zhàn)爭,烽煙席卷了廣袤的俄國大地,戰(zhàn)火連綿,民不聊生,尤其遠東地區(qū)許多村莊在雙方的“拉鋸戰(zhàn)”中遭到了毀滅性打擊。
一個冰雪尚未融化的初春傍晚,中年農(nóng)夫康斯坦丁·尤里領(lǐng)著全家六口人逃離家園。他趕著一輛四輪馬車匆忙逃亡,馬車上載著妻子薇拉和一男三女四個孩子,最大的哥哥九歲,最小的妹妹才兩歲。車上除有夠五天用的飲水和面包外,細心的尤里竟然在忙亂中沒忘記帶上少量的農(nóng)具和兩包種子:一包是向日葵籽,另一包就是卜留克籽。
尤里的馬車避開大路,走鄉(xiāng)間小路,在急迫緊張中行進,日夜不停,疾命奔逃,這一家人只有人困馬乏時,才躲進森林休息。他們就這樣一連走了三天四夜,穿過茫茫草原,跨越涅爾斯琴克山脈,沿著烏魯利云圭河谷一直向東奔行。終于在一個晨曦微露的早晨,他們跨過了冰雪覆蓋的中俄界河額爾古納河,在離得爾布爾河很近的一個山谷盆地里安下了家。這里地勢平坦,林茂草豐,避風(fēng)臨水,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地方。尤里望著這靜靜的山谷,心中洋溢著一定要生活下去的渴望和激情,他相信這里就是自己和家人開始新生活的地方。
驕陽灼照的七月,大地生機無限,當?shù)厝丝匆娪壤锛业乃闹荛_遍了金燦燦的向日葵,人們還發(fā)現(xiàn)尤里家門前新開的黑土地上長出了一大片綠綠的葉子,地壟上那像饅頭大小的東西,俏皮地張望著原野,那副靜待收獲的樣子很讓鄰人感到好奇。鄰人遂忍不住問尤里:“這是什么東西?吃的嗎?”
尤里用生硬的中國話回答:“卜——留——克——,吃的?!闭f完,拔下一棵卜留克,擰掉纓子,用刀子切下一塊,先放到自己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著,又弄一塊遞給鄰人,還用手不停地對鄰人比劃著說:“吃,吃!”
鄰人疑惑地嚼著卜留克塊兒,臉上的表情急速變化,由遲疑到欣賞,到溢出笑容,還學(xué)著尤里的腔調(diào)連連說:“甜,好吃,卜——留——克!”
尤里大笑著再次教鄰人:“對,卜——留——克!”
這“卜——留——克,卜留克”的認同聲此起彼伏,很快就從尤里家的小院里傳出來,當?shù)厝硕贾懒诉@個由俄羅斯人帶到呼倫貝爾來的高寒蔬菜物種,它不僅長得快長得大,而且可以當水果吃當糧食吃!“卜留克”叫起來響亮流暢,又好記,自然而然地流傳開來。
卜留克,是我的故鄉(xiāng)獨特的高寒蔬菜,它適合在東經(jīng)115°~126°和北緯47°~53°的黑土高寒區(qū)、山地高原區(qū)速長成活。它的生長周期最短兩個半月,最長三個月,能長成大碗那么大,重量一二斤平平常常。如果在低坡肥沃的河谷地里,它能長到茶盤那么大,重量可達二三斤!
大興安嶺的黑土地肥沃,從卜留克種子落地的五月,到完全長成只需三個月。卜留克種子形似芝麻粒,個兒比芝麻粒大不了多少。它們在濕潤的黑土下,飽納營養(yǎng),日夜暴長,七八天碧綠的幼苗就破土而出,其茁壯鮮綠的身姿,就像陽光下的青蛙,連蹦帶跳,展示著超凡的強勢。在人們還未來得及注意它的小半月里,它圓潤如扇面的葉子就“撲楞”開來,把油黑的地壟給遮住了。在人們不十分注意它的月余里,它葉子下面的果實已悄然長成拳頭大小了,只有當山風(fēng)刮過,掀起它綠葉裙裾的下擺,陽光照在一半露于地表,另一半深扎黑土地的卜留克上,人們才能看見這一片片、一壟壟圓圓的鵝黃色卜留克,看上去它們很像一排排列隊出操的活潑少年,生機勃發(fā),欣欣向榮……
遇上風(fēng)調(diào)雨順,當?shù)厝说狡咴轮邢卵涂梢猿陨现型氪笮〉牟妨艨肆?。把它們洗凈,切成細絲,加鹽加醬油加醋加味精,生拌一大碗端上飯桌,這時滿屋都飄散著卜留克獨特的香味,大嶺人飯桌上的枯燥氣息皆被它驅(qū)散了,即使是面對清貧的日子,人們堅持過下去的勁頭也會更足。
我剛出生不足一個月,就趕上1960年那場大饑荒。母親說,當年懷你的時候,幾乎沒有什么東西可吃的,可咱們這兒的黑土地最有勁兒,除山里的各種野菜外,只要是不怕高原寒冷的種子,把它們埋在黑土地里,再遇上好雨和陽光,不出月余就可以吃上小蔥、小白菜、水蘿卜了??蛇@些東西不能代替主食,那時咱們家孩子多,主食靠那點供應(yīng)糧,做的大米查子、窩窩頭、高粱米總不夠吃,我和你爸爸每年都要在大河邊種兩三片地,就種咱那兒最高產(chǎn)的東西,最多是土豆,最實惠是卜留克,這兩樣?xùn)|西長得快,收獲多,還扛吃,咱家就是靠著吃這兩樣?xùn)|西,才度過了大興安嶺那段最為艱難的日子。
上世紀60年代初大興安嶺的冬天是最難熬的。大雪封山之后,當時來自全國各地珍貴如金子般的糧食到邊遠偏僻的大興安嶺林區(qū)就寥寥無幾了。那時我們大嶺人家?guī)缀趺考椅輧?nèi)的地窖中都貯滿個頭兒大大的土豆,與其相伴的就是卜留克。在大冬天里,嶺上根本見不到新鮮的蔬菜,孩子們對水果的向往皆變成了美麗夢幻,但我們渴望吃水果的心卻從不氣餒,于是我們找到了“借代物”,即把卜留克切成片兒,當成水果生吃,我們口中一邊嚼著嘎嘎作響的卜留克,一邊想象著它們是鴨梨、蘋果,甚至是甜杏、鮮桃……特別在寒冷臘月的夜晚,在電燈下切開的卜留克金光閃閃,看著它總讓人想到高原夜晚頭頂上那輪溫暖、寧靜的月亮,咬一口又脆又甜,細細咀嚼著,山里孩子心中洋溢著滿足,似乎生活中再沒有憂愁了。
到深冬時節(jié),卜留克沒有土豆那么幸運,屋內(nèi)的地窖多存儲土豆,它們大多數(shù)不能入窖,沒辦法只好把它們堆放在院子里,用草袋子蓋上。大雪飄來,卜留克堆上蓋著厚厚的雪,它們凍硬凍實,如河里的鵝卵石,從遠處看卜留克堆兒很像一座碉堡,人們堅信,只要它屹立在那里,冬天就沒有什么可怕的。吃卜留克時,我們要預(yù)先把它們拿到廚房化凍,再洗凈泥土放在大鐵鍋里烀熟,然后切成片兒裝在大盆里端上桌,頂著熱騰騰的氣焰,全家人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就像完成了一次重大的任務(wù)似的,極其開心。
那特殊的年代,土豆和卜留克是大興安嶺人維系生命的重量級食物,它們常常在同一鍋里被烀熟,土豆被一切兩瓣兒,雪白雪白的,看上去銀閃閃的;卜留克多被切成厚片兒,橘黃橘黃的,看上去金燦燦的,它們散發(fā)著繚繞蒸騰的熱氣,裝在盆子或盤子里被端上我們的飯桌。此刻,每戶木刻楞小房子里的男女老少,皆忘記了寒冷嚴冬的存在,好像窗子上的霜花也在為這小屋子的溫馨含笑綻放。
這時的屋外,正呼嘯著寒風(fēng),飄著大煙炮兒雪,我們這些山里孩子一手抓著土豆,一手抓著卜留克,就著大蔥,蘸著香噴噴的大醬,吃得滿頭冒汗,一會兒個個肚子溜圓,嘴巴上還沾著殘留的大醬。吃飽了不餓的孩子們突發(fā)奇想,稱:“土豆是我們的太陽,卜留克是我們的月亮……”孩子們見面就問:“吃飯了嗎?”對方答:“吃了——月亮!”
當我們胃里塞滿的卜留克給全身以熱量的時候,孩子們心里就想著外面的冰雪世界了。滑冰、溜爬犁是萬萬不能餓著肚子的,這些大山里的孩子單薄的身子能抗拒零下四十余度的嚴寒,就是卜留克發(fā)出的巨大熱量在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是卜留克讓我們戰(zhàn)勝了饑餓、嚴冬,我們的童年因此而獨特精彩。
那時,我是個躁動不安、極其淘氣的孩子。
一個夏日的傍晚,姥姥忙忙碌碌地為全家準備晚飯,我聽鄰家的石頭哥哥說燒卜留克好吃,就趁姥姥不注意,偷偷把一個卜留克投進爐灶里。我求吃心切,就不斷地用爐鉤子翻動它,盼它快點熟,結(jié)果把姥姥的爐子捅澇了火,讓她貼了一鍋的玉米面大餅子全溜了鍋,變成了一鍋糨糊糊的玉米面粥!姥姥氣急了,揮著鍋鏟子對我喝道:“你個小現(xiàn)世寶,你淘得沒了邊沿兒!”說完踮著小腳,氣沖沖走來欲揍我一巴掌。我像一只惹了禍的小貓兒,靈巧地躲閃著姥姥,盡管這樣,我還沒忘了從爐灶里掏出尚未燒熟的卜留克,一邊跑一邊啃。姥姥見我手里捧著燒得黑黢黢的卜留克,嘴角和臉上沾的爐灰把我弄得像唱京戲的“花臉”,這副狼狽相,把姥姥逗樂了,她喝道:“這孩子,卜留克有這樣吃的嗎?看你那魂兒畫的臉,像個小鬼兒,快給我洗洗去!”
晚上,我見姥姥臉上重現(xiàn)平日的親切慈祥了,才敢上桌吃飯,可心仍怦怦直跳,斜睨著姥姥,擔(dān)心她把我干的壞事告訴爸爸媽媽。
我剛坐在炕邊,姥姥就把一大盤冒著熱氣的切成厚片兒的熟卜留克端上飯桌,接著又把一小盤卜留克放在我面前,我仔細看,一共四片,是用豆油煎過的,表面一層金黃色的嘎吱兒,像在卜留克片平面上畫了幾朵金光閃閃的玫瑰。這油汪汪的東西散發(fā)的香味兒,弄得我直咽口水,這是姥姥為給我“壓驚”特意做的“專供美食”。我早已饞得等不及了,忙伸手去拿,被姥姥一巴掌打在手上:“熱啊,燙著你!”我愣愣地住手,滑稽相把全家人逗得哈哈大笑……
這時,姥姥又端上了一道菜:辣椒油、醬油生拌卜留克絲。
姥姥把黃澄澄的卜留克,切得像粉絲一樣細、一樣均勻,這也是一道全家人最喜歡的美味佳肴。這盤生拌卜留克絲兒,彌漫著大嶺菜肴的特殊香味,我看到全家人的眼睛都亮閃閃的,像夜里的星星在小屋子里聚會!
這個晚上,我們家好像開了個卜留克全餐“宴會”,記得爸爸寬寬的額頭上的皺紋散了,媽媽的臉頰掛滿喜悅。姥姥輕輕拍了拍我的后腦勺兒,說:“傻小子還愣著干啥?吃啊!”這時,我們四兄妹像聽到了發(fā)令槍聲,低頭抓起卜留克,一陣風(fēng)掃殘云……
夜深了,我讀著巴金筆下深藏情感的文字,慢慢進入他描繪的意境中,上個世紀初,一個流落上海的俄羅斯游子,每每來到咖啡館里,都會面對自己從故鄉(xiāng)帶來的一小袋黑土凝視、沉思,然后默默無聲地垂淚……相同情景和境遇,我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巧合,當年那個從俄羅斯流落到中國呼倫貝爾高原的農(nóng)夫尤里,給這片古老的土地帶來了嶄新的種子——高寒蔬菜卜留克。因而尤里的命運與上海對著黑土垂淚的俄國同胞大不相同,這兩個俄羅斯流亡者的命運證明了“勇敢地融入,無私地傳承,不斷地創(chuàng)造,就是再生”的人生道理。
巴金動情地寫道:“我每次想起黑土的故事,我就仿佛看見:那黑土一粒一粒、一堆一堆地在眼前伸展出去,成了一片無垠的大草原,沉默的,堅強的,連續(xù)不斷的,孕育著一切的,在那上面動著無數(shù)的黑影,沉默的,堅強的,勞苦的……”
讀到這里,我這個遠離故鄉(xiāng)多年的游子,眼睛濕潤了,模糊了……
父親的事
在潔白的野芍藥花如繁星綻放的時節(jié),我來到中國的冷極點——大興安嶺北端最高峰奧科里堆山的腳下。我們的汽車逆葛根高勒河峽谷而上,行進不足一小時,這條大興安嶺的命脈之河——根河,就靈光楚楚地佇立于眼前了。
我感到眼前這條蜿蜒遠去的大河,款款深情,似低語敘說。
父親1953年來到大興安嶺參與林區(qū)開發(fā)建設(shè),自1954年到1959年,他從十七歲到二十一歲那五年,是他最難忘的年代,至少有三件大事讓他津津樂道,常掛嘴邊,這三件大事是:前三年搞“小森鐵”工程建設(shè);1958年回遼寧老家領(lǐng)我媽來林區(qū)結(jié)婚;1959年底他的第一個兒子在大興安嶺上出生。
這第一件大事與根河的開發(fā)建設(shè)息息相關(guān),因此,我要重點寫寫這件事。
1954年大興安嶺的第一條森林鐵路——“好冷小森鐵”就誕生在根河。這條“好冷線”從好里堡到冷布露,全長170公里,是一條直接延伸到原始森林地帶的運材路,是后期建設(shè)的多條小森鐵的開端,具有特殊意義。
當年還是小伙子的父親,在森鐵筑路工地當工長,負責(zé)管理8公里長的工地和一百多號工人。他每天除為工人們制訂挖土方指標,傍晚驗收挖土方的多少外,他還承擔(dān)一件極具風(fēng)險性的事——每天要走七里多的山路,到工段財務(wù)給大家取工錢。他每天沿著河谷側(cè)羊腸小道步行,翻過一座嶺,還要穿過一片原始森林,父親個子高腿長體力好,往返一趟尚需兩小時。
當時招來的工人多是臨時工,有關(guān)里來的盲流子農(nóng)民,有城市失業(yè)者,還有躲避內(nèi)地“鎮(zhèn)反”的潛逃人員。那年頭實行“計件工資”,每天傍晚完工,父親當場驗收工程,雙方核對后,用現(xiàn)金兌現(xiàn),當場發(fā)現(xiàn)鈔。
父親后來給我講了他的那次奇遇。那個夏天,蚊子特別多,雨水格外大,云彩騎在山頭總不肯離去,濕漉漉的森林,伴著陰沉沉的天氣,讓人們的心情沉郁。
那天,我把幾沓鈔票裝進兜子,忙從工段往工地上趕,剛走半小時天就下雨了,進了那片林子天就暗下來,雨越下越大,濃霧彌漫,看不見路,我只好停下來避雨,就靠在一棵枝葉茂密的松樹下。過了二十分鐘雨仍不停,天卻全黑了,我怕迷路,就頂著雨摸索著往前走,走進坡上那片黑樺林里,雨小些了,霧也淡了,我剛要歇歇腳,就聽到前面“嗷”的一聲叫,在我前方大約三十米遠的坡上有幾個綠瑩瑩的“燈籠”不停地閃動著,像鬼火忽明忽暗,仔細看那是三只狼的六只眼睛!我嚇得頭發(fā)都豎起來了,全身冒汗,來大興安嶺兩年多,我首次遭遇狼,竟然是在領(lǐng)工錢的路上!
我鎮(zhèn)定情緒,摸摸褲兜里的那盒火柴,摸摸裝錢的兜子,心想,我不沖著你們?nèi)ダ@過你們總可以吧?我就往西北走,這仨東西極其狡猾,同我保持相等距離,也跟著我向西北移。我往西南走,它們又跟著移回來。我停下它們也停下來。這么折騰著,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雨全停了我居然沒察覺到。我喘息不止,像頭不敢前行的馬鹿,腳步零亂,體力消耗過大。我想,若再繼續(xù)同它們玩拉鋸戰(zhàn),等我疲憊不堪時,它們就會乘機而上……我在一棵粗樺樹下,摸著地皮想找?guī)讐K石頭,摳得滿手都是黑泥也沒找到,最后找到一根胳膊粗的樺木桿子。狼開始沖我嗥叫,“綠燈籠”們一點點向我靠近,我忙掄起那根樺木桿子,“啪啪”地拍打到樹干上,聲音很沉很響,“綠燈籠”們動了動,離我遠了些,一會兒它們又向我靠近了,我的這招兒用過三次后就不靈了。
這幾個鬼靈的家伙,看出我意在嚇唬,沒有攻擊的勇氣,就得寸進尺,離我越來越近!我知道狼怕火,馬上掏出火柴盒,“嚓”地劃亮一根火柴,我用一根一根的火柴延續(xù)時間、延續(xù)生命。我和狼對峙近兩小時,估計已近子夜了,它們?nèi)耘c我保持距離堅守在那里。而我的一盒火柴就剩七八根了,我對自己能否走出這片林子開始憂慮。我想到兜子里的那些錢,就把雨衣的一只袖子撕下,把兜子裹好,以避免這些錢給弄濕了,再爬上身邊的一棵大松樹兩米高處,把兜子掛在枝椏上。我想,我若出了事,這些錢是千萬不能出事的……我跳下樹,覺得兩腿乏軟,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再看不遠處的那六個“綠燈籠”,我的心又猛地收緊了,那幾個“綠燈籠”已變成一排,足有六七只狼正向我迂回過來,我儼然成了它們圍獵的一只動物!我緊緊握住樺木桿子,準備拼死一搏……
奇怪,這群狼向我走著走著,陣容突然大亂,很快我聽到一陣“咚咚”的敲鐵桶、鐵盆的聲音傳來,接著林子那邊出現(xiàn)多個手電光柱閃來閃去,伴著叮叮當當?shù)那么蚵?,傳來嘈雜的呼喊聲,我知道工友們來救我了,就高喊:“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狼群被工友們嚇跑了,我癱倒于灌木叢中,欲哭無淚。
三天后,父親又遇上一件意外的事,這回可不是狼了,而是比狼更兇殘的人。
這段路基逆河谷而上,由于這些天雨水連綿,路基東側(cè)的河不斷漲水,河水原來清澈,現(xiàn)在變得渾黃了。這天上午,開工不到兩小時,一場暴雨如急電襲來,工地上頓時水霧彌漫,流水成溪,父親和工人們不得不躲進帳篷里。半小時過去,大雨變成中雨,臨近中午雨雖小了卻還在下著,工地仍無法開工。
這時帳篷里傳來一個粗暴的謾罵聲:“操他媽的老天!我老婆孩兒等著我掙錢回去買飯吃呢,今天真倒血兒霉了,這天道就是不讓老子掙錢啊……”父親循聲音看去,是住在最里面的被工友稱為“李大疤瘌”的壯漢在發(fā)脾氣。父親知道工人的情緒煩躁,是被陰雨天攪的,家里老母妻兒等著他們掙回錢來買米下鍋,而他們卻因下雨遲遲不能干活,掙不到錢還要死死耗在山上,這群臟兮兮、汗淋淋的男人聚在狹小的帳篷里,心情郁悶不堪,正找不到渠道宣泄呢。
這時李大疤瘌又說話了:“他媽的,不是老子不愿干活,今天若掙不到錢,就得讓工長給老子發(fā)錢!”父親聽出這話刺耳,且知話里有話,就直視過去。不遠處的黑壯漢年近四十,大頭方臉,身高近一米八,最顯眼的是他右眼顴骨側(cè)下方有條很深的刀痕,這是人們稱其“李大疤瘌”的由來。據(jù)工友們傳,他解放前曾干過胡子,當過“國兵”,后又開了小差。他眼里兇光飄忽,從來不笑,說起話來總像咬著牙,在這十二人的帳篷里沒人敢不聽他的,他最大的樂趣是給別人起外號,干瘦的毛林被他稱“瘦貓”,胖子老賴被他叫“墩子”,駝背孫寶被他喊“駝孫”,這三個人早成了他的小兄弟,一呼百應(yīng)。
此刻的李大疤瘌也正在逼視年輕的工長,對其懷有不敬。見我父親不答話,李大疤瘌抬高聲音說:“弟兄們,驗米尺在工長手里,工錢在工長兜里,今天就是干不上活,晚上工長也得給咱兄弟發(fā)錢啊,你們說是不是啊?”小兄弟齊聲附和:“是啊是啊,工長必須給咱發(fā)錢,發(fā)錢??!”
父親起初并沒想到這其中的“貓膩”,就說:“天晴了就能干上活了,下午大家加把勁,把上午耽擱的活搶回來,晚上就給大家發(fā)錢嘛!”說完父親頂著雨到工地上巡查去了。
誰也想不到這場雨一直下到午后兩點多,雖然雨停了,天卻不放晴,工友們掄鎬揮鍬,玩命地挖土方,想把上午未干完的活追回來,但事實是當天的計劃指標沒能完成。
傍晚,青蛙在泡子里哇哇鼓噪。西天總算裂開一條縫隙,一縷霞光透過來,這光亮把東邊大半個還陰著臉的天給襯得更灰更暗了。幾只老鴰飛過天空“呱呱呱”地叫著,聽上去有些瘆人。
很快西天那縷金光掠過樹梢映在河面上,河水嘩嘩,雨后大河又漲水了。父親匆匆行走于氤氳的潮氣中,為工人們檢尺驗米。今天由于雨水不斷,大多數(shù)人挖的土方?jīng)]超過三立方米,那時挖一立方米土只給一塊多錢,工人們拿著很少的錢悶悶不樂地散去了。父親記完賬,一轉(zhuǎn)身,見四個漢子直愣愣地立在他身后,他吃了一驚,定睛一看,為首的是李大疤瘌,這壯漢正沖他無聲地冷視著,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父親本能地用手按了一下挎在胸前裝現(xiàn)金的兜子,正正神鎮(zhèn)定地問:“你們還有事?”
李大疤瘌說:“工長,你給我們驗米驗錯了,開的工錢不對!”父親說:“我是按立方米算錢,不行咱們再量啊……”李大疤瘌攔住父親的話:“不行,瘦貓他們要開三塊錢,我干得多,必須給我開四塊!”他大喊著還揮揮手,瘦貓、墩子、駝孫立刻圍上來,包圍圈越收越緊。
李大疤瘌又威脅又裝可憐地說:“工長,你該放明白點,這錢是國家的,多給少給也不從你兜里拿,你干嘛做損事呀,讓我們兄弟餓著老婆孩子呢?”
父親被這突如其來的“暴動”弄得頭嗡嗡作響,一時不知如何作答,那只手還緊緊扣在錢兜子上。
眼前的壯漢見年輕的工長神情有些緊張,就翻臉威逼道:“工長,不是我無賴,是你無情,今天若不給我們錢,你就別想回去了……”父親意識到了潛在的危險,但他還是說:“我已經(jīng)按米數(shù)給過你們錢啦……”父親的話沒說完,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呼”地懸了空,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天,他忙說:“你們干什么?你們干什么?”
這四個小子連抻胳膊帶拽腿把父親四仰八叉地懸到半空,不管父親怎樣掙扎,他們的手鐵鉗似的死死掐著他,還抬著他往坡下奔去,直到他聽到了嘩嘩流淌的河水聲,才知道他們把自己弄到大河河堤上來了。
這時,李大疤瘌眨巴著眼睛冷笑地說:“干什么?你說干什么?你小子死心眼,不給我們錢,就讓你去喂魚……”
父親當年給我們講,聽到這家伙放狠話,自己眼前發(fā)黑,心想這下可能完了,就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被他們搖晃著,好像他們要把自己撕碎了,父親臉上顯出無助、無奈,開始有些恐懼。
后來父親給我講這件事時說,這四個家伙憋足了勁,只要喊聲口號一齊撒手,我就會被拋下幾十米深的河谷,渾濁的浪就會把我吞噬!
父親說,我絕望了,緊閉眼睛,我不再掙扎,可我還是感到自己的身子在晃,腦子在晃,五臟在晃,不知晃了多久……奇怪,我的耳邊沒有了粗重的喘息聲,沒有了剛才的狂喊聲,四周鴉雀無聲,靜得出奇,好像空氣都凝固了。
群山里死了般地靜寂。父親說,就這樣又過了幾秒鐘,我感到自己不再晃了,我的身體慢慢下沉,后背很快落在潮濕的地上。我被弄得喘不過氣來,我咬咬自己的舌頭,有疼的感覺,我沒昏迷,我睜開眼睛,見四個男人的腦袋全“蓋在”我的臉上,他們幾乎與我臉貼臉,他們以為我被嚇死了。我看著他們驚恐的臉,“嗤”地笑了……李大疤瘌嘆了口氣,話變軟了:“笑?你小子不怕死,還有心笑?”父親說:“我死了是為公,可你們一個也跑不了?!崩畲蟀甜曇粜×耍骸霸鄹鐐z商量商量,你給我四立方米的錢,也是在我小兄弟面前給我面子,不然,我們打斷你的腿,就往山下跑不干了!”
這時完全冷靜下來的父親心生一計,說:“給錢可以,這錢若糊里糊涂地給你們,這世上還能上哪說理去???”李大疤瘌懵了,不知工長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就試著問:“糊涂?這……到底有什么說法?”父親坐起來,挨個看了這四個家伙一眼,說:“這樣吧,不就是為了那幾個錢嘛?我們來打個賭,我若輸了,我立馬掏腰包給你們錢?!崩畲蟀甜宦牬嗽拋砹松瘢骸澳阏f,這賭怎么打?”父親說:“我們來賭摔跤論輸贏怎樣?”李大疤瘌用蔑視的眼光瞟一眼個子比他矮的工長,說:“摔跤?不怕摔斷你的腰?”父親鎮(zhèn)定地說:“對,摔跤,一對一,你們中的任何一人摔倒我都算,我認輸掏錢,可有個條件,我只和你們中的兩個人摔,我要是贏了,你們中就必須有一人回家抱孩子去,路費我來拿,這事完后不許聲張,我也當沒發(fā)生過……”
李大疤瘌及其小兄弟不知道我父親是蒙古人,來林區(qū)前他曾在科爾沁草原上生活過兩年,練得一身的好功夫,被體育老師贊為“鷹博克”。父親身高一米七八,摔跤時,雄姿矯健,動作靈敏,虎虎生風(fēng)。那天父親只用兩個回合,李大疤瘌就被父親摔個狗啃泥!胖墩子喘著粗氣撲上來,父親一閃身,順勢腳絆掃過去,墩子就像裝滿糧食的粗麻袋,重重摔在地上!
第二天,李大疤瘌真的不見了,父親后來對我說:“我從自己工資袋抽出五塊錢,準備好了等著他來拿,這小子還真講究,沒敢來見我就溜了……”
父親說,那天我不知何時天晴了,只記得晚霞像團火映紅了大興安嶺的山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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