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蒙古族)
鮑爾吉·原野
蒙古族。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名散文家。著有《掌心化雪》《不要和春天說話》,隨感錄《脫口而出》,散文集《百變?nèi)松贰毒频酱竭叀罚渡屏际且豢冒珮洹贰端枷肫稹贰妒老噼F板燒》《浪漫是情場的官僚主義》等。小說、散文、詩歌、報告文學等均多次獲獎。曾榮獲文匯報筆會獎、人民文學散文獎、中國新聞獎金獎等。
根河的夜
蒙古史詩《江格爾》里寫道:江格爾是唐蘇克·蚌巴可汗的孫子,烏瓊·阿拉德爾可汗的兒子。江格爾在銀白色的額爾敦山的南麓建了一座金宮殿。這個宮殿好高,“離白云只有三指寬的距離”?!督駹枴愤€說在江格爾身邊圍繞著十二員虎將和八千個寶通(野豬)。這么多野豬圍著江格爾做什么呢?說下去我們才知道。野豬是江格爾對手下勇士的命名。誰作戰(zhàn)勇敢,江格爾就命名他為勇敢的寶通,并允許他住在金宮殿里。
在根河行走,我每每想起這句話——“離白云只有三指寬的距離”,這是從肚臍眼到下面關(guān)元穴的距離,跟一位身高160厘米的亞洲女人的鼻長差不多。根河的云朵從養(yǎng)狐貍的磚房的屋脊后面升起,離屋頂?shù)臒焽柚挥腥笇?。云朵掉進葛根河的流水里,離山楊樹的倒影只有三指寬。根河境內(nèi)森林密布,白云好像從世界各地趕過來到這里定居,享受蔭涼、鳥啼和干凈的河水。從云彩的形狀看,有的云正在山腳下卸行李,有的云在天空尋找降落的草地。云在根河的天空顯得十分擁擠,而且沒有空中管制。有些云互相沖撞卻毫發(fā)無損并合并為同一朵云,像把一桶水潑進了河里一樣。
到夜晚,事情發(fā)生了變化。我到根河時值七月,之前這里連下了好幾天雨。大地上多出來好幾千個水泡子,草原開滿了小黃花和白色的野芍藥花。在根河市住下來大約在晚上9點多,天空并沒有人們所說的黑透。粗略說,大地已經(jīng)籠罩在黑夜里,而天空依然澄明,與黝黑的土地分割清楚。如果你愿意把這一種天色稱為深藍也不算錯,但找不到藍色,只是不黑而已。夜里,天空的云朵明顯少了,這證明我所說的云彩來自世界各地的判斷很對,它們經(jīng)過長途跋涉,需要歇著,找地方扎自帶的帳篷睡覺去了。夜空剩下的孤零零的云彩只是一些夢游者或掉隊的云。我看到,這些云竟然是黑色,它們有黑檀木那樣沉著的黑色卻不是烏云。所謂烏云是雨云,云層很低,連成片,移動迅捷。而這幾朵黑云高懸天心,悠然不動。我明白了,這是根河獨有的夜景。這里的天空不黑,白云缺少光的映射變成了黑云。
在這樣的草原上夜行,見到遠處彎曲的河流白亮如練,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Γ詾槟鞘前籽┒逊e在河道。上個月,也就是6月,我在新疆的喀納斯漫游,看到野花盛開的草原的某一處山坳堆積白雪。這些雪好像與夏季無關(guān),該化的雪在5月份已經(jīng)化了。但在根河,閃著耀眼白光的河流只是河流,白光只是天光。此景讓我非常留戀,黑黝黝的樹林和草地里,彎彎的河流閃著白光。白光的盡頭即天際分散著寥落的星星,仿佛是河流的盡頭。
夜深了,我沿著公路往城里走。四外蟲鳴,那一種晶瑩的唧唧聲,如同露珠在喊叫。露珠大概在和離自己“三指寬的距離”的另一顆露珠談戀愛。它們的身子縮進圓圓的臉里,偎在草葉的掌根微笑。蟲鳴如同黑暗的草地里藏著一萬塊瑞士手表。嘀嗒嘀嗒,咯嗒咯嗒,手表的齒輪在賽跑,看誰在天亮前跑到樹尖上。城里也有一條河,當?shù)厝苏f這是從激流河引出的支渠。但我看它還是一條河,寬約七八十米。水不深,在鵝卵石的河床里嘩嘩流淌,水聲傳出幾百米外。
再往前走,聞樂聲。循聲來到一個廣場,見到篝火晚會??戳艘粫海弥@是鄂溫克人敬火神的聚會。幾根松木支成帳篷形,人們把澆柴油的劈柴塞進松木下的空隙里,火焰熊熊。質(zhì)樸的鄂溫克男女老少手拉手圍著火堆起舞。他們先是一個大圈兒,后來變成里外兩個圈兒。里圈兒人步伐急驟,外圈兒人的動作遲緩一些。好像所有的民族在開蒙初期都有圍攏火堆舞蹈祭祀的習俗?;鹧骝?qū)趕寒冷、黑暗與野獸,熟化食物。如果沒有電和電腦電視機,北方的各族人民現(xiàn)在可能都在圍攏火堆跳舞呢。人的臉膛被火光照亮,手拉著與被拉著認識與不認識人的手,向一個方向移動。音響傳出的鼓聲如同你的腳步聲,這比上網(wǎng)有趣多了。鼻子聞到燃燒的松木味道,我抽空看一眼天上那朵黑云,但是天已黑透,像瀝青的大鍋把小黑云煮化了,整個天空被一個蓋子扣嚴了,我們都躋身一個黑暗的罐子里,等明天的天空把蓋子打開。
根河真是很小,我往回走的時候,又聞到了樹林的氣息。這是樟子松、落葉松、白樺林和山楊樹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其中摻著土壤腐殖質(zhì)與河流的氣味。燈光明亮的街道上竟然傳來了林區(qū)的氣味,真是幸運。根河小鎮(zhèn)是大興安嶺懷抱的小小的孩子,是藏在蓊郁的大森林里的幾條街道而已。
黑天使在他唇上安眠
敖魯古雅鄉(xiāng)鄂溫克族居民的定居點由公家建造,村民免費入住。這些尖頂房子由粗拙的木料蓋成,既簡約又洋氣。在這里,你說自己來到了北歐也不算胡思亂想。六月,長著小圓葉子的山楊樹環(huán)繞著黑色調(diào)的民居和博物館,像一群穿淺綠裙子的小孩圍著棕熊跳舞。冬天這里會更好看,四五個月不化的白雪簇擁著這些笨拙的房子過冬,天空天天藍。
我去一家訪問,主人姓涂。他家的廳堂里面的瓷磚啊、電視洗衣機與城里無異,但都不是男主人用獵槍上山打來的,是政府發(fā)放。老涂客廳供著一盞燈,擺放水果香燭。我對燈盞躬身施禮,身后傳來一聲大喝:“好!”
回頭看,一位50歲或90歲的男人從長沙發(fā)上爬起來,身上掛著好幾件衣服,這些衣服剛才他當單子蓋在身上睡覺。面對鄂溫克、鄂倫春、達斡爾山民,我看不準他們多大年齡,他們跟大自然一起生活,像樹一樣老,就像我看不出樹的年齡。
“我爸”,老涂指老漢。
他爸牙床癟了,皺紋像溝壑通向嘴角。如果雨水落在他臉上,會順利流進他嘴里。他的眼睛與這些皺紋不相干,天真純凈,有棕色瞳孔?!耙院竽阌龅降暮锰帲热缬衅凉媚镂悄?,或者你吃的香瓜比別人的甜,都是因為你剛才祭拜了雷擊火?!?/p>
“謝謝?!蔽倚牢康卣f,心想有最甜的香瓜排到天邊等我。
同行的人立刻對燈盞點頭,點了十幾次。我說:“夠了,香瓜太多,你吃不了?!?/p>
涂爸爸說:“以后,你還會有珊瑚戒指戴?!?/p>
“誰呀?”同行者問。
“不是你,是他?!蓖堪职种肝?。我不能太貪財,說:“我有香瓜就夠了,戒指給他?!?/p>
涂爸爸說:“這個火是雷擊火,我從森林里取來的?!?/p>
喔,天火,我向火再施禮,同行者連施六個?!澳±谆鹱鍪裁茨??”我問涂爸爸。
老漢非常驚訝,他走過來看我(涂爸爸身材不高,患有膝關(guān)節(jié)炎)。他看我的面孔,看一會兒,把臉擰過來看,他的鼻子跟我鼻子成十字形交叉。
“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他問。
我搖頭。
同行人樂了,說:“香瓜沒了?!?/p>
“你的父母和老師沒告訴你嗎?”
我搖頭。
同行人說:“吻沒了?!?/p>
“唉”,涂爸爸嘆一口氣,“世界上盡是像你這樣的可憐人。唉。我們靠什么生活?火?;鹩脕碇笕?、燒茶、取暖。但這只是火的一萬個作用中的一個作用?;鹱屓诵睦锸橇恋?,男人把火種送進女人肚子里,女人把火種放在孩子血里。人活著,身上是熱的。他爸給他的一點點火種始終在燃燒,他死之前再傳給他的孩子,這個火種藏在人的肚臍里。跟你們說這個就像對螞蟻唱歌一樣,你們聽不懂?!?/p>
我們恭敬點頭,表示真沒聽懂。
“這是平凡的火和人身上的火”,涂爸爸說,“比不上我這個火?!彼]目念誦一段禱文,睜眼說:“前年6月14夜里,山上打雷,咔、咔、咔,天雷接地雷,火蛇一根一根鉆進林子里。多好啊,我穿靴子往山里走,孩子們不讓去但攔不住我。林子里漆黑啊,那雨嘩嘩地搶著往山下流,坑啊凹啊都看不清了。我穿皮衫上山的,你看,我把油燈浸好柴油,放在樺木扁盒里,用繩掛在脖子上,正好讓皮衫大襟護著。我找雷擊火來了?!?/p>
涂爸爸從樺皮煙盒取一撮兒含煙放在下唇的齒根處。鄂溫克人愛森林由此可見一斑——嗜煙人不使用明火,他們把煙草、炭灰和紅糖攪拌在一起,放在嘴里含食。
“我盼著落地雷打下來,最好落在我身邊。它會燒焦一棵樹,但燒不了整個林子,有雨嘛。被雷燒焦的樹都是被天神選中的樹,唰——一股火灌滿樹干,它成了白珊瑚樹。但閃電在遠方入地,它怕落到我身邊嚇到我。這怎么會?我掰斷過狼的腿,怎么會怕閃電呢?”
這時候一只滾瓜溜圓的大黃狗跑進屋,鉆進床下,躺在冰涼帶藍花紋的地磚上,又有一只稍小的黑狗鉆進床下,一只更小的花斑狗跟著鉆進床下。三條尾巴在地上拍,但節(jié)奏不齊。
“我不怕閃電,喜歡的正是它?!蓖堪职终酒鹕恚钢蓓斦f,“咔嚓——我眼前一道白光。我想我可能暈過去了。等我醒過來,我躺在地上,雨水流進我的眼睛和嘴里。我上這兒來干什么?是誰把我抬到了這里?可能是孟廣才把我灌醉抬到了山上。當我把手伸進懷里摸到了油壺時,嗨嗨,我是上山取天火來了。這時候看到,我眼前一棵興安落葉松燒焦了,被雷劈到,全株都變成了炭。我爬過去摸這棵樹,摸到一個地方燙手。我扒開樹皮,見到了暗紅的炭火。我用它點燃了我的油燈。油燈的火苗兒半紅半黃,像個嬰兒眨著眼睛,我把它揣在皮衫里面,這就是我的孩子?!?/p>
“汪汪!”三只狗的一只在床下大叫。涂爸爸用鄂溫克語訓斥它一通。
“我?guī)е鹈缦律搅?,這是天火。誰家里有過天火?方圓一百里也沒聽說過,它正在我的手里。我高興呢,大雨還是嘩嘩下,腦袋撞到樹上也不知道,漆黑一團嘛。雷聲閃電東一下西一下地弄著呢。正走著,一下掉進一個坑里,直著下去的,站在坑里,坑有腰那么深。我聽到呦呦的聲音,聲很小,你們肯定聽不到,因為打雷。我彎下腰摸地上,一張皮子,又軟又熱乎,不是狐貍,也不是熊,我往它耳朵上摸,是馴鹿。一只小馴鹿掉進了坑里。我再往它腿上摸——我猜的一點也不錯——它的腿被夾子打傷了,這都是外地人干的缺德事。我明白了老天爺為什么讓我上山取雷擊火,是為了讓我救這只小馴鹿。它腿受傷了,跳不出這個坑,大雨下一宿就會把坑淹沒,它也淹死了。我把鹿抱上來,用皮衫蒙著腦袋,一手夾著小馴鹿,一手端著油燈,跌跌撞撞回到了家,路上只摔過一跤,差點兒跟油燈貼臉,火苗把我嘴唇燒了一個大泡,總覺著有一個羽毛貼在我嘴唇上。這就是雷擊火的來歷,馴鹿你們看不到了,它們在山上?!蓖堪职终f完躺在床上,蓋上好幾件衣服,他閉上眼睛,嘴唇有一塊白斑。我想起查爾斯·賴特在《南方河流日記》里的幾句詩:“石頭閉上眼睛,鴿子在青岡樹上呻吟,那黑天使總是在他唇上安眠?!闭f的正是他。
夏季從阿龍山開始
一位在盧旺達做過“赤腳藝術(shù)家”的美國作家泰麗·威廉斯在她的書《沙漠四重奏》中說“風,說出這個字,有一小股微風從你嘴邊送出。對著一根點燃的火柴說出這個字,火焰就會熄滅。”
今年夏天,在呼倫貝爾草原上,我天天遇到風的擁抱。我什么也沒說,風已經(jīng)把我的頭發(fā)捋到后邊。到草原,你迎接的是無邊的綠色,迎接你的是風。當綠色滿目,我們忘了透明的風。風拂過你的耳垂,翻你的口袋,把女人的裙子變成長褲的樣式。清晨的風濕潤文靜,是吹排簫一般輕輕的氣息,風里有一些白霧。傍晚的風如同散步的人,像水從高地流入一個寬闊的池子,向四面八方散去。草原的夏季風不生硬,不沖撞門窗。它們像歌聲一樣韻律整齊,風中帶著太多的樹的草的河流的體香,因而不粗暴。城里的風——夏季常常沒有風——會突然沖進屋里,門窗叮咣,強盜也不過如此?;蛘呦褓\,偷偷地溜進來。城里的風沒有衣裳,沒有樹與河流的生命氣息。它們是被工業(yè)化激怒的發(fā)脾氣的人。
我在草原的風里感受流動,感受這些風穿過了一萬片樹葉之后吹到我的前額上,稍作停留,再赴遠方,這與生命或時間的生長與流動是一樣的。如果有人不知道什么叫時間,讓光溜溜的風吹過他的臉和手臂,他就知道剛才路過他皮膚的輕微的撫動就是時間。風走了,它像時間一樣永無停留,去了誰也不知曉的地方。世上有那么多椅子,體育場空著數(shù)不清的白色臺階。但時間與風從不在上面坐一會兒,歇一歇。誰也沒見過坐在路邊歇息的時間。今年夏季,我常常想起泰麗·威廉斯說的話——“風,說出這個字,就有一小股微風從你嘴邊送出……”接著,我感到風從四面走過來,它們手拉著手。如果在傍晚,能猜出這些風帶著微微的笑容。我曾經(jīng)劃亮一根火柴,對它說——風。聲音再大一點:風!看威廉斯的咒語靈不靈?;鹈缫廊谎U娜地燃燒著,我用英語說——就像泰麗·威廉斯當年說的——Wind,英語也沒管事,因為這是中國風,或者叫從大興安嶺吹過來的呼倫貝爾風。
阿龍山是根河市的一個鎮(zhèn),在大興安嶺腹地。鎮(zhèn)內(nèi)有30萬公頃林地。在這里,我沒見到阿龍山但登上了奧克里堆山,山頂有古冰川遺跡。我們?nèi)ミ^的地方還有蛙鳴山和鹿鳴山,這兩座山均有一塊飛石矗立。我對石頭長得像什么沒興趣,各地都有一些智障者為當?shù)氐氖^起名,問游客這石頭像不像某某?好像幫助患失憶癥的游客恢復關(guān)于人間的記憶。我喜愛植被,如果每一棵樹、每一株草都是人,我在根河已見過了成千上萬的人。他們青翠、干凈、潔身自好。他們安于本分,滿意于自己安居一隅。在云彩的影子和雨水下面,我覺得草木都發(fā)出了笑容。恍惚間,我似乎看到青草與樹正發(fā)出意味深長的微笑,雖然我找不到他們的面孔。沒有面孔的植物用整個身體來笑。風來,草的腰身和葉子前仰后合,好像拔腿去一個地方,又猶疑了,而后再往前走。他們拉著其他草的手,攬著他們的腰,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我想跟他們一起笑,卻怕笑聲太突兀?;囊袄飩鞒鋈说摹肮钡男β曀撇煌桩敚莸男β暿恰八⑺ⅰ?,樹的笑聲是“颯颯”?!肮憋@得愚蠢,但人的聲帶也只能發(fā)出這么一種聲音。人還沒進化到草的程度。
我在阿龍山的樹林里行走。如果說阿龍山一無所有的話,它沒有的只是高樓大廈、超市和霧霾。這里盛產(chǎn)樹和草。樹長在了山上的每一寸土地上。從山頂看過去,只有河流和公路沒長葉子,不綠。再往前看,村莊中有一個養(yǎng)狐貍的飼養(yǎng)場,幾百個長方形的籠子像棺材一樣橫置在飼養(yǎng)主面前。其余地方都被樹木覆蓋。樹和樹在這里相遇,就像人和人在超市里見面一樣,只不過樹不推購物車。山上長滿原始次生林,由于多年禁伐,這些樹形成了森林的樣貌。在山上,我見過一株老死的樹,我特別高興,圍著這株樹看。別人奇怪于我的興奮。我說,我從小看到的樹都不幸變成了木頭,之后變成家具、房梁、窗框、斧把和馬勺把,高雅的存在是琴的音箱。它們是在生長中被伐掉剖解的樹,永久性地離開了樹根和綠葉。我所看到的另一些排成行、長樹葉的樹也不過在等待砍伐。就像我看到的羊肉和羊群一樣。我看過唯一的老死而不是砍死的樹是在四川海螺溝風景保護區(qū)。在阿龍山看見了第二棵老死的樹。我當然高興,就像我見到一位百歲壽星而高興一樣,不一定他非是我爺爺才高興。這株壽星樹倒向山下,一部分泡在溪流里。它的直徑約有70公分粗,已經(jīng)腐朽了??催@株樹頂算看到了它肚子的解剖圖,最里層的樹心已朽掉,樹干變得像一條長長的獨木舟,樹干外層還很堅硬。獨木舟可能就是這么來的,一棵老樹死后還能變成船,這個能耐為人所莫及。人死后也是內(nèi)臟先爛,但外殼連個口袋都做不成。人的用處都體現(xiàn)在活著的時候。這棵大樹沒被抬到河邊當船用(太沉)。它們樹皮結(jié)著幾錢厚的苔蘚。有的苔蘚開著針鼻大的小黃花。樹的肚子里被風刮進土壤,長出了草和小指粗的新樹。樹身的蛛網(wǎng)上掛著蜘蛛的膏粱厚味,這是一些昆蟲的肥碩尸體,蜘蛛不要吃太胖才好。
在樹林里走,從樹葉聲即知風大風小,但弄不清風從哪個方向吹來。我覺得,所謂風是樹葉的教員。它一來,樹葉紛紛拿出課本朗讀。朗讀聲連成含混的一片,此起彼伏。你看那樹葉在枝上簌簌翻動,分明是書頁翻動。樹葉讀書,讀的一定是大自然的詩,像惠特曼的《草葉集》,樸素浩蕩。
嘩——嘩——樹葉的響聲越來越大。我想像樹葉們——山楊林、蒙古櫟樹,白樺樹的葉子——一起朗讀德博拉·迪吉斯的《美洲梧桐》,這首詩見于這位在大學執(zhí)教的美國女詩人的詩集《高空秋千》。詩的結(jié)尾處寫道:“美洲梧桐今晨幾乎空無一葉\它們白色的肢體高高矗立于十一月蔚藍的云霄\仿佛它們已被主召回,經(jīng)過\古希臘彩色棺木\經(jīng)過著火的房子,經(jīng)過漂向岸邊的\沉船,經(jīng)過上了鎖的\門,像下一生的樹\在這里,沿著這山腳\和它們無數(shù)的碩大的捋不平的落葉?!?/p>
我在心里默念這首詩,樹用樹聲為我伴奏。在無邊際的樹里,我突然想到一個詞:夏天。是的,今天是6月22日,現(xiàn)在是夏天了。對我來說,今年夏天從阿龍山開始。
激流河
六月下旬,草原是一塊從黑土里露出的碧玉。這塊玉被雨水沖洗得干干凈凈,方圓幾百里。
我在碧玉上行走,如同螞蟻慢慢爬過草原。碧玉上鮮花開放。六月的呼倫貝爾,開放最多的是兩種花,一種是大朵的野芍藥花,像千萬只白蝴蝶落在修長的綠草上。另外一種我叫不上名字,是小黃花。黃花雖小,卻浩蕩地開到天邊。從額爾古納進入根河的路邊,小花改變了草原的顏色,比油菜花淡一些花海連到了云際。
碧玉上生長著落葉松和白樺樹。這里四處可見到松樹。車開出千八百里,車窗兩邊還有松樹。呼倫貝爾草原高貴的氣質(zhì)在松樹身上體現(xiàn)無遺。松樹的芳香浸潤著呼倫貝爾的土地與河流,它的氣息與在別處不一樣。一千里玉米,一千里麥子,一千里柳林和一千里松樹劃分出不一樣的土地和心地。而白樺點染著呼倫貝爾的女性氣息,讓人看到她的秀美。莽莽蒼蒼的大興安嶺有白樺的點綴,像魁梧的巴爾虎男人腰上彩色的煙荷包飄帶,小處襯托大美。
草原碧玉最美的衣衫是河流,它抱著草原,似蒙古袍的腰帶。海拉爾河、根河、額爾古納河是千回百轉(zhuǎn)的綢帶,白天是藍色,夜晚是白色。它流到哪兒,把鳥兒帶到哪兒,白凈的臉上帶著笑容,環(huán)繞千里。
激流河是根河的支流。世上并沒有所謂根河。呼倫貝爾有一條葛根高勒河,蒙古語,意思是佛爺河。河的名字到了漢人嘴里變成“根河”,是簡稱也是牽強附會。這一次我們游歷根河市,處處可以見到激流河的身影,它如同一個偵探,查驗我們的行蹤。這是多么美妙的偵探,帶著野花和蝴蝶,以清楚的眼波張望。
從橋上看,激流河水是黑色的,流在琥珀色的河床里。來到水前,河水透明,所謂黑色是兩岸森林的倒影。鵝卵石和沙子的顏色晶黃,為河流鋪上一層獸皮褥子。
河流不愿意被人從橋上觀望,那是上帝和飛鳥看河的視角。人偶爾上橋望河,只是一瞥。人更多在大地上、樹林里、草原和公路邊上望到河流的身影。今天早上,草原沒有一絲霧,光線如水一樣透明。白樺樹四五株一墩,它們長得很高很細,只在樹梢伸展一些葉子。白樺樹在我眼里全是樹干,白得耀眼,身上仿佛涂滿了石灰。激流河在樹的后面露出波光。河水從樹干的間隙反射陽光,是一片微顫的、動蕩的光影,在白樺樹身后穿行。這時候,激流河一點不寬廣,像一個藏在樹后的姑娘。
契訶夫考察薩哈林島,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寒冷的河流穿過西伯利亞的凍土帶,在綠蔭中流淌的仍然是冰水。水即使如此寒冷,苔蘚、白樺和松林在河流的滋潤下生長的十分茂盛?!保ā栋矕|·契訶夫書信選》)激流河水寒徹入骨,在火熱的夏季中午依然如此,抱西瓜放在河水里,過一會兒比雪糕還要涼。根河是中國最冷的地方之一,一年當中只在六、七、八三個月份不供暖,其余時間都要燒暖氣。根河地下是永久凍土層,河水從山里的石縫里滲出,經(jīng)苔原的草叢過濾,千萬細流匯成激流河。我捧起河水喝,水未入喉,指骨已被寒流扎得生疼。喝完水,肚子好像有十八畝地的清涼。我心想,肚子知道這是激流河水嗎?從石縫滲出,苔原過濾的水。我再喝了幾口,邊拍肚子邊說“激流河”,讓胃腸加深記憶。一個人的肚子,如果有幸喝過清潔的河流的水,是個福氣,就不會鬧肚子了。我的胃腸吸收過額爾古納河、西拉木倫河、老哈河、貢嘎雪山下的雪水河,喀納斯的禾木河、布爾津河的水流,還有西伯利亞的安吉拉河、貝加爾湖的水,它們環(huán)繞和浸潤過蒙古高原和蒙古人的足跡。水在三分鐘內(nèi)經(jīng)小腸排空進入血液,我抬手看了看手背的靜脈血管,激流河水正在血管里行走,它是呼倫貝爾山河的一部分。血管里的一滴水帶著比芯片更豐富的記憶,與身體里的基因重合。
根河地處大興安嶺林區(qū),森林覆蓋率達80%以上。根河的空氣都被綠葉過濾了無數(shù)遍,耳邊總有鳥兒啁啾。在樹林里,聞鳥啼見不到鳥的蹤影。它們藏身樹葉里。草原上沒有樹,耳邊也有鳥啼,但見不到它們的蹤影,它們藏在哪一片低矮的草叢里?
激流河的兩岸沒有一寸荒蕪的土地,這里還沒有進駐開發(fā)商,大自然保留著原初的樣子,鳥兒為這個歌唱不已。我仔細查看河水流過的兩岸,有柳樹,有野芍藥。河流領(lǐng)著樹和花奔跑,云朵在天空追趕。這就像一個人領(lǐng)著兄弟姐妹奔跑,身邊都是親人而不是開礦和開造紙廠的這些壞人。
所有的詩歌都是情詩
2013年6月24日上午,我們在呼倫貝爾草原的根河市坐車游歷。下午兩點半,所乘面包車由金河林場前往阿龍山鄂溫克人馴鹿點,路上遭遇蝴蝶襲擊。車行一路,雪片翩躚。
這一段路的路面不寬,只容兩車交錯而過。路旁長滿白樺樹和山楊樹,樹下青草及膝,在草上跺一跺腳就有水滲出來。車從開闊的草原地帶開過來,經(jīng)過激流河的一座大橋,走入這段夾林公路。這時,車窗兩邊騰起白蝴蝶的波浪,像爆炸一樣。我們注視面包車的前窗,從司機的背影朝前方看過去,玻璃前方是白花花的蝴蝶。顯然蝴蝶被驚擾了,它們原來伏在路面和路邊的草里,被車輪驚醒,騰飛到半空,撞在車身上。我們認為這可能是一瞬間發(fā)生的事,只是個偶然,以為再也看不到此景并準備回憶。但事實向我們證明,這不是幾百個蝴蝶的瞬間爆炸。一路上——此路長達80多公里,有無數(shù)蝴蝶被車輪驚醒,飛撞,如同滿天的雪片?!把┢币辉~是說蝴蝶全是白蝴蝶,無一只黃蝶或紅蝶。它們的數(shù)量如此之多,在車輪輾過的道路上,布滿蝴蝶的遺骸,剛下過雨的道路的黑泥里,摻進了一多半白色。我知道這樣說不浪漫,有人會聯(lián)想起梁山伯與祝英臺。但我說出這個奇遇,證明我的驚訝還沒有消失。
世上有浪花一般層層疊疊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嗎?如果有,天下癡情男女何其多也。當年,佛陀問弟子:“世上的海水多,還是世人流下的眼淚多?”弟子答道:“人于無數(shù)輪回中同父母、子女、手足、親眷分離時流下的眼淚比海水更多。”佛陀曰:“此謂無常。情何其淺。愛何其短?!蹦敲?,公路上有萬千蝴蝶結(jié)對翻飛就不奇怪了??墒?,它們在公路上做什么呢?
不消說,車上的乘客都在為此驚訝,拍照,停車觀摩。然后,車行駛,仍有這么多蝴蝶圍著車旋轉(zhuǎn),撞在玻璃上,落入地面。車呼嘯往前開,沖入無盡的蝴蝶陣,我感到司機是一個古怪的人,或者說他是沒安裝情感軟件的機器人。他似無所見,雖然他眼前全是遮蔽了道路的蝴蝶。蝴蝶扇著翅子驚恐亂飛,這些對司機一點影響都沒有。我覺得車上會有很多人恨這司機,仿佛他老婆立刻跟他離婚才對,為著他的不浪漫。然而時間長了,我們也開始麻木,仿佛此車已化為木舟,在牛奶的海洋航行,蝴蝶只是乳汁濺起的浪花。再過一會兒,我甚至感到車的前窗和兩側(cè)的窗子變成了電腦顯示屏,浮現(xiàn)蝴蝶飛飛的屏保畫面。人正是這樣麻木的,他們早忘了梁山伯與祝英臺。車上驚呼的人越來越少,“哎喲,啊呀”這些驚嘆語被沉默所代替。當大家都看見奇景的真實之后就無奇了,誰再繼續(xù)喊“哎喲”就像無病呻吟??墒?,面包車如此長久地驚起與碾壓蝴蝶陣營也引發(fā)了人的不安,這時候,保持沉默而不喊“天哪!”似乎也不對。這一車麻木的屁股底下的橡膠車輪正壓過蝴蝶的薄翅往前開,你們安之若素是正當?shù)膯???jīng)過這一路,所有的屁股都沾滿了罪惡,這么說沒錯吧?可對于旅行者來說,他們又能怎樣呢?
車窗外的白色不光有蝴蝶,還有林梢的云彩。幾乎每一片樹林都戴著白云的冠冕。藍天總是在游人的頭頂蔚藍,云朵從樹林上方和山峰間迂回飄游。林子里的白樺樹三五株結(jié)伴生長?!敖Y(jié)伴”這個詞說白樺像人一樣悠游,它們像等待什么。每當我來到白樺樹邊上,總想起這句話——它們在等待。它們靠著彼此的肩膀,有的樹從其它樹干身后探過身來。它們帶有人的氣味。白樺好像在往遠方瞭望,像累了,像要過河。對我來說,來到它身邊,除了伸手摸一摸樹干,還應(yīng)該拿什么東西送給它們才對。把一只銀鎖掛在它的枝上,拿一塊藍綢子包在樹上都好,可是我沒有。在所有的植物面前——無論青草與鮮花——我每一次都感覺自己是一個貧窮者,我的身體和身上的東西都比不上這些帶露水的生靈。白樺樹比其它植物更有靈性,它們好像是樹林里的鹿群,溫馴靈慧。
配得上白樺的是漫天飛舞的蝴蝶。蝴蝶不怪,白蝴蝶也不怪,但見到蝴蝶像流水一樣襲來就有點怪了。這一種怪會激發(fā)人作詩的欲望。我看到蝴蝶在80公里的路上翻飛,覺得世上有一種人名為詩人實在是得體,他們作詩更是理所當然。我作不出詩,我暗暗猜想詩人見到這一景象會作怎樣的詩呢?想不出來,卻想起雷蒙德·卡佛詩集《我們所有人》中的一句詩:“所有的詩歌都是情詩。”對蝴蝶來說也是這樣。它們的蛹在泥土里蟄伏了好多年,此刻化蝶交配,幾小時內(nèi)死去。此景被人看到,驚呼繼而沉默。人們目睹了大自然的情詩。
鹿甲勺
維拉索姨媽見過很多人。很多人從不知什么地方來到鄂溫克人居住的山上看她。維拉索姨媽不知這些人是看她還是來看馴鹿。
她已經(jīng)82歲,這是官方給她命名的歲數(shù)。維拉索姨媽不知自己有多大年齡。許多鄂溫克老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年齡。她也不是皇帝,記憶自己的年齡有什么用處呢?人應(yīng)該忘記許多事情,最該忘記的首先是年齡。維拉索姨媽眼睛藏在像巖石紋路一樣的前額下面,牙床萎縮了。她從床上撐起身子需要很長時間,需要胳膊和腰完全不稱職的合作。她的眼睛仍然銳利,包含著在山林里得來的清澈的光亮。
鄉(xiāng)里的干部領(lǐng)人來參觀,并帶來一些生活用品。干部說出她已經(jīng)多大年齡,并送她野戰(zhàn)色彩的戶外衣服?,F(xiàn)在她正穿在身上。
維拉索姨媽見到了許多人,沒發(fā)現(xiàn)哪個人比馴鹿更好看。她這輩子,眼睛里只有馴鹿。她在心里騰出一塊很大很干凈的地方,用來想念馴鹿。
五月份,山下的積雪融化了。維拉索姨媽領(lǐng)著馴鹿上山。一些大膽的花朵在冰的縫隙開花,像一顆粉色的、兒童衣襟上的鈕扣。馴鹿去吃這朵花。它只吃新鮮的苔蘚,馴鹿用嘴唇碰花,是跟花玩兒。維拉索用手給馴鹿搔背,這些駝色的絨很快像破氈片一樣脫落,進入夏天了。馴鹿驚奇地看維拉索,用窄窄的面頰蹭她的手。她手背的脂肪消失了,一層皮包著骨頭和靜脈。馴鹿吃過苔蘚,喝過刺骨的泉水后,抬頭向四周看。維拉索知道它心里高興呢。馴鹿微張著嘴唇,眼睛看遠方的樣子好像在唱歌。維拉索真的認為馴鹿在唱歌,只是人的耳朵聽不到。她曾經(jīng)閉上眼睛,把耳朵貼在馴鹿的嘴巴邊上,聽它唱什么歌。什么也沒聽到,維拉索認為這是人的耳朵失靈了。人的耳朵聽過謊言之后,就不靈了,從此聽不到馴鹿的歌聲,松鼠的歌聲,更聽不到藍莓開花時唱出的歌聲。
維拉索姨媽總看馴鹿,見到人反而不習慣。兩條腿走路的人走過來,問各種各樣愚蠢的問題——比如鹿茸多少錢一斤等等。人穿的太奇怪,裙擺拖地卻要把胸口露出來,打手機時莫名其妙地笑。但維拉索姨媽沒辦法不讓他們來。他們?yōu)槭裁床缓煤么粼谧约杭依锬兀?/p>
維拉索姨媽有一個寶盒。這個盒也不算什么寶,是軍用壓縮餅干的綠色鐵皮盒。不知道這是哪一年什么人送給她的東西,壓縮餅干早吃沒了,剩下這個空盒。盒子上有很好的扳扣,東西裝進去丟不掉。這個綠鐵皮盒里裝過許多好東西,模范證書,海拉爾公園門票和孩子小時候的作業(yè)本。后來,維拉索把這些東西都燒掉了。孩子早已長大成人喝酒死掉了,作業(yè)本留下有什么用?證書和門票更是沒用處。維拉索的寶盒里只剩下一樣東西,從床底下搬盒子時,它在里面叮當響。這是一只勺子,配銀柄。勺子是馴鹿蹄甲做的,像山杏那么大,給馴鹿喂鹽用。勺子的銀柄刻著東正教的圣母和圣子像。維拉索不知道這個勺子在世上呆了多少年,比她年齡大得多的多。這是她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留下的東西,年頭可能比這還要多。她父親說,祖先們從俄國的勒拿河邊來到這里時,就帶著這個勺子。維拉索只知道勒拿河是一條大河別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因為她沒見過她的祖先。有個旅游者說列寧的名字取自勒拿河,他本名叫烏里揚諾夫。維拉索的父親說勒拿是古鄂溫克語,意思是大河。它發(fā)源于中西伯利亞高原的貝加爾山脈,那里是鄂溫克人最早的故鄉(xiāng)。
維拉索常常拿起這個勺子發(fā)呆。馴鹿蹄甲磨光之后透出褐玉式的花紋,當年這只蹄甲在山林里奔跑,踏過苔蘚、巖石和冰冷的泉水。但勺子不說話,雖然它知道一切。夏天,維拉索把勺子揣進懷里,上山看馴鹿。她拿勺子舀紙包里的鹽喂馴鹿,看馴鹿舔這個勺子。維拉索咧嘴笑了,露出光禿禿的牙床——呵呵,馴鹿在舔自己的腳趾。
一天,維拉索姨媽的木頭房子里來了一位俄國旅游者。他是一個年輕小伙子。分得很寬的眉毛眼睛像鄂溫克人,鼻子和腮上的濃胡茬像俄羅斯人。他叫雅德。雅德遞上了送給維拉索的禮物是木套娃和錫制小珠寶盒。維拉索回贈他一雙樺樹皮做的嬰兒鞋。
雅德從懷里拿出一樣東西,維拉索嚇了一跳,她連忙從床下搬出綠鐵皮盒,找出了鹿甲勺。雅德手里拿著一模一樣的鹿甲勺。維拉索姨媽以為雅德偷走了自己的勺子,從盒子拿出自己的勺子后,才發(fā)現(xiàn)他拿的是另一個。雅德看到維拉索的勺子后很激動,像演話劇一樣說了很長一段獨白,眼里含著淚水,連俄語翻譯也沒聽懂他在說些什么。雅德指給她看——這兩個勺子背后都刻著年代——1783,它們是同一時代的產(chǎn)物。
雅德說,這是他祖上留下的部落標記,他正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尋找這種鹿甲喂鹽勺的持有者,找到了,就意味著發(fā)現(xiàn)家族河流的經(jīng)過地。他拜訪過不少鄂溫克和鄂倫春家庭,拿出這只勺子,對方卻沒反應(yīng)。今天在呼倫貝爾發(fā)現(xiàn)了這只勺子,他太激動了。雅德說,維拉索姨媽的勺子是他在世上發(fā)現(xiàn)的第四只喂鹽勺。他手里有一只,白令海峽對面的印地安人手里一只,莫斯科民間博物館里一只,還有維拉索這只。
“讓我做什么,把勺子送給你嗎?”維拉索問雅德。
雅德臉紅了,說:“不會,那怎么會?您自己好好保留吧。我邀請您去我的故鄉(xiāng)也是您的故鄉(xiāng)勒拿河流域去訪問。”
“去不了,我老得已經(jīng)記不住歲數(shù)了?!本S拉索說。她要為雅德唱一首歌,說這是跟馴鹿學的歌。
“馴鹿會唱歌嗎?”雅德非常驚訝。
“會的?!本S拉索說。她唱道:“如果春天不回家,鮮花就把窗臺擋住了。如果夏天不回家,青草就把道路擋住了。呦——呦——快回家吧,我的馴鹿孩子?!?/p>
歌聲好像馴鹿在山谷里鳴叫的回音,雅德一邊錄音一邊擦眼淚。維拉索姨媽越來越老了,她坐在門口,永遠凝望著遠方。美國詩人唐納德·霍爾在《秋思》里寫道:“人們凝望著,繼續(xù)凝望。在這里住了一輩子的人,對此地的景色仍然百看不厭。除了愛,他們的凝望沒有其它理由。”
河邊的燈心草
美國作家愛倫·坡說:“他聽得見夜在黃昏時刻把黑暗傾瀉在大地的聲音。”我忘了是在哪本書上讀到過他這句話,此刻突然想起來。但我聽到的是另一種聲音——風把草葉上的露珠傾瀉在大地上的聲響,那些露珠原本在柔軟的葉子上站立著,可以滾向任何一個方向但哪兒也沒去,等待在陽光中蒸發(fā)。我來到貝爾茨河邊之后,風拿著鐮刀收走了這些滾圓的露珠,好像怕我拿口袋把露珠裝走。
根河這個地方有許多河。而我好奇的首先是大興安嶺山麓有許多地方以河命名。根河市北面連接黑龍江省有漠河縣與塔河縣。根河市內(nèi)有金河鎮(zhèn)、牛耳河鎮(zhèn)。全市兩萬平方公里面積內(nèi),河長20公里以上的河流有37條。河長四百多公里的根河經(jīng)過這里匯入額爾古納河。這里有金河、牛耳河、烏魯吉氣河、敖魯古雅河與激流河。貝爾茨河是激流河原來的名字,鄂溫克語。這些河不是上級劃撥下來的,現(xiàn)在上級手里沒河了,河北省基本沒河,只剩下北。有河的地方必有豐富的植被。根河市森林覆蓋率為80%,居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之首。大自然賦予他們這么多河流,是由于森林豐饒的原因。反過來也說的通,大自然賦予他們豐饒的河流,孕育了這么多森林。根河市介紹本市,說這些森林資源“是典型的國有林區(qū)?!蔽铱床怀鲞@些樹和每一棵樹具備國有的典型特征,它們都是大自然的子孫并為人類造福。
貝爾茨河即激流河從森林的盡頭流過來,黑松林與寬闊的河床之間有柳樹的屏障。河水平靜廣闊,看不到激流。河水流近之后,水面現(xiàn)出一團團旋渦。這些旋渦好像錦緞長袍上的團花,如篆書壽字的圖案。也像剪紙作品牛身上旋轉(zhuǎn)的花紋,表示牛身上有毛。旋轉(zhuǎn)是大自然的一個謎。人與動物身上的毛發(fā)都沿旋轉(zhuǎn)方向排列,否則長不出來?;ǖ男抛优c花瓣都按旋轉(zhuǎn)方向伸展與生長。太陽月亮都在旋轉(zhuǎn)。陰陽魚的太極圖案抓住了這一特征——旋轉(zhuǎn)。太極圖還揭示了生長的另一個特征:陰中有陽,陽有寓陰。陰極陽生,反之亦然。河上的旋渦在表達水的力量。人把手伸進河水里,即知水流不是一股力量,而是千萬股力量。河只在表面平靜著,而它前進的每一步都是千百種力量沖突的結(jié)果。人說河水東流,但并不是每一股水都想往東流。水有自由的意志而無統(tǒng)一的念頭,它們本意是向四外流,包括上岸逛一逛,但多種力量統(tǒng)合把它們變成了河流。還由于地勢與月亮的吸引,它們才變成向東奔走的河流。河流未嘗想流,它也可能想變成一個湖或鉆進地下休眠,是各種力量推著它走,使它流動,繼而灌溉農(nóng)作物,把魚群捎到遠方產(chǎn)卵,讓淤泥成為下游的沃土。
旋渦好像是河流開的花,像西瓜那么大。它綻放一秒鐘即消失,身邊冒出新的旋渦的花朵。河有河的想法,河羨慕河邊那些花。在根河的森林和草地上,大朵的白芍藥花旁若無人地盛開。外來的旅游者潛意識在這樣想,這么好的花怎么沒人采呢?想著并摘下一朵花。摘花人往前望,大白芍藥花開到了目力所及的大片土地上,多不勝數(shù),于是他失望地扔掉這朵不幸的花,只往眼睛里裝填景色和花。河流羨慕這些花,河流急急忙忙地奔走,沒時間在河水里培育一朵花,就用渦流假作花的圓形,好像是對向日葵的黑白素描畫稿。做一朵不像,河流把它丟棄,再做一朵新花。就這樣,河水邊流邊制作花朵,直到流入額爾古納河乃至北冰洋。河流的一生竟如此短暫。如果一條小溪從山里流入北冰洋算80歲的話,80歲很快就到了。這一生它只流過幾片草原,繞過幾座山峰,做過一些記不清數(shù)量的渦流的向日葵花。
貝爾茨河岸邊不光有野芍藥花,在我看來,好看的要數(shù)燈心草的花。燈心草,又叫藺草、龍須草。草莖像棕刷一樣直立在黃泥和白色的石塊間。我并沒想用這些草刷我的衣服和鞋,我喜歡它的花。像一群紅色白色的葉子攀爬草頂?shù)纳椒?。有一種燈心草開紫心白花,如一堆蝴蝶在草尖上開會。它們的花瓣好像是蜜蜂狹長的翅膀,五六片聚在一起開花。燈心草長在河邊,它比別的草更熟悉河流。人所看到的河流只是河流平常的樣子。燈心草看過貝爾茨河霜降時分的落日,碧草結(jié)了一層白霜,盡頭是翻滾著落日的貝爾茨河。誰見過夏夜的河?星斗的數(shù)量剛好與蟲鳴相對應(yīng)。誰見過初雪的河流,雪片如蝴蝶飛進黑黑的河水里取暖。燈心草在河畔度過春夏秋冬,最熟悉貝爾茨河的表情。
以《詩歌手冊》傳閱全美的詩人瑪麗·奧利弗在《華茲華斯的山》中寫道:“曙光撫過凍草的每一片葉子,葉子一片片燃燒起來,一齊燒出這片美景。那些寂靜的挺立的草變成了魔杖,包裹在光的臨時的衣服里。在這個清晨,我再也沒看見任何別的東西,或者別的動的東西。狐貍的腳印就在我的腳印的前面,在霜地里開出一朵朵花。四下卻見不到狐貍的身影?!苯鑺W利弗的句式說,在這個清晨,我再也沒見到任何別的東西,只有燈心草,它在破曉的晨光里豎立金燈,花瓣如被灌木刮住在枝頭飄舞的鍍金的羊毛,貝爾茨河轉(zhuǎn)著金色旋渦流向大橋的另一邊。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