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春海

[摘 要]戰(zhàn)國末期的儒家代表荀子為整合混亂的人間秩序，在批判繼承孔孟思想的基礎上，從學理上構建了以外在強制的禮為標志的倫理制度。荀子認為要解決道德問題就必須正視人們對功利的追求，必須依靠具有可操作性的外在制度的約束。荀子的倫理制度思想對儒學和荀學的發(fā)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關鍵詞]荀子；孔子；孟子；倫理制度；禮

[中圖分類號]B222.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 — 2234（2013）05 — 0044 — 04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面對社會巨變所帶來的道德失序問題，我國倫理學界興起了對倫理制度的研究。許多倫理學界的學者都認為必須走倫理制度化的道路來解決中國社會的道德問題。在已有的有關倫理制度的研究中也偶有涉及荀子倫理制度思想的地方，但總的來說缺乏系統(tǒng)的論述。本文嘗試對荀子的倫理制度思想做淺要的分析。

一、荀子構建倫理制度的動因

任何一個思想家當他著力從學理上建立一個制度構想時，他必然是為了解決現(xiàn)實中的問題。荀子作為戰(zhàn)國末期一名有著強烈救世情懷的儒家士人，其從實踐到理論的努力都是為了使自己的學說主張得到實行，結束春秋戰(zhàn)國以來長期的混亂局面，建立一個理想有序的社會。

戰(zhàn)國時期是一個倫理秩序蕩然無存、人們只知道逐利而行的時代?！妒酚洝ちH藺相如列傳》中記載：“廉頗之免長平歸也，失勢之時，故客盡去。乃復用為將，客又復至。廉頗曰：‘客退矣?？驮唬骸酰【我娭硪?？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廉頗的門客認為當時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就是按照市場上利益交換的原則進行的。那時的人們可以理直氣壯地根據(jù)唯利是圖的原則反駁他人的指責。顧炎武對這個時代的描述是：“春秋時，猶尊禮重信，而七國則絕不言禮與信矣；春秋時，猶宗周王，而七國則絕不言王矣；春秋時，猶嚴祭祀，重聘享，而七國則無其事矣；春秋時，猶論宗姓氏族，而七國則無一言及之矣；春秋時，猶宴會賦詩，而七國則不聞矣；春秋時，猶有赴告策書，而七國則無有矣。”（《日知錄》卷十三《周末風俗》）顧炎武的論述形象地說明了當時社會的無序狀況。當然司馬遷和顧炎武側重描寫的是諸國之間及上層人物之間不講信義、惟利是圖的情況，其實這種風氣也流行于當時的民間社會。據(jù)載：當蘇秦出游數(shù)年、一無所獲回到家里時，“妻不下纴，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蘇秦喟嘆曰：‘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是皆秦之罪也?！保ā稇?zhàn)國策》卷三《秦一》）家人的冷遇讓蘇秦發(fā)奮讀書，學成之后，蘇秦去游說趙王獲得成功，被封為武安君。當他衣錦還鄉(xiāng)時，“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飲，郊迎三十里。妻側目而視，傾耳而聽；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蘇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蘇秦曰：‘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戰(zhàn)國策》卷三《秦一》）蘇秦成名前后的個人遭遇說明了在民眾之中也鮮講仁愛道德、倫理規(guī)范，有的只是赤裸裸的利益關系。

凡逢亂世總會有人站出來重整社會秩序。春秋戰(zhàn)國是我國士人階層的形成時期，出現(xiàn)了百家爭鳴的空前盛況。中國士人階層從一開始就有著強烈的救世情懷，他們積極參政、廣收門徒、著書立說，力圖使自己的學說主張得以實行。余英時說：“先秦諸子，包括講‘堅白異同的名家在內，最后都歸結到治國、平天下之道上去?！?〔1〕諸子百家雖然最終的目標一致，但提出的學說主張卻大相徑庭，儒家、墨家、道家、法家、縱橫家各有各的主張，他們彼此攻難。由孔子開創(chuàng)的儒家其根本主張是從倫理出發(fā)，通過整頓人際關系，進而建立一個等級有序的社會?？墒菑目鬃拥矫献尤寮一旧鲜浅牡赖吕硐胫髁x方向發(fā)展?？酌弦匀说摹叭市摹?、“善性”為根據(jù)，著重通過人的內在心性的修養(yǎng)來成就人的內圣，從而使人人都各安其位，達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樣一個整齊有序的社會。這種道德理想主義“通常對人的道德倫理境界提出相當高的要求，即要求人們對自己的心理與行為有自覺的認識與反思，并且力圖通過這種本來只是歷史建構起來的倫理規(guī)范的自覺與倫理觀念的重視，在普遍認同的基礎上，不通過國家法制的強制性約束，便確立一種符合理想的社會秩序?！?〔2〕孔孟的實踐以被人譏笑為迂闊而告終，而講究實用的法家、兵家、縱橫家則被各諸侯國所重用?！爱斒侵畷r，秦用商鞅，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zhàn)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天下方務于合縱連衡，以攻伐為賢。”（《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荀子是先秦儒家最后一名儒學大師，一方面作為孔子的繼承人，不能放棄從倫理出發(fā)整合政治的努力，這是儒家之所以為儒家的根本所在。丟掉這一傳統(tǒng)，就意味著脫離儒家陣營。另一方面荀子要想使儒學在百家爭鳴的條件下取得思想界的主導地位就必須從實際需要出發(fā)對既有儒學進行大的改造，使之真正能切合人情實際，成為能為統(tǒng)治者所利用的工具。荀子改造孔孟儒學的努力集中在建構儒家倫理制度上。

二、荀子對儒家倫理制度的構建

針對孔孟超功利主義的道德說教不切實際、缺乏可操作性的缺陷，荀子建立了以禮為核心的嶄新的儒家倫理制度。這種改造是以強制性、可操作性、功利性為價值取向的。

荀子認為整頓人們的行為必須依靠外在的強制規(guī)范，依靠人的內心自覺是行不通的。他針對孟子的性善論，提出了性惡論，從根本上打掉了依靠人的內心自覺向善來建立理想秩序的幻想。荀子認為道德行為并非出于自愿，道德行為本身乃是對個人欲望的壓抑與強制。他說：“今人之性，饑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饑，見長而不敢先食者，將有所讓也；勞而不敢求息者，將有所代也。夫子之讓乎父，弟之讓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髯诱J為人性好利，順著人性發(fā)展只能導致各種惡果，人性只有接受外在規(guī)范的制約才能走上正途。他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后出于辭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荀子·性惡》）既然荀子認為好利“是人的根本特性，于是，源于內在良知的治理方法，便成為經(jīng)理大忌的‘以心治心。然而，誠欲控制人類的行為，不依據(jù)行政上的強制手段和建立于利益心基礎上的近乎法律的‘禮，是斷不可行的。荀子既以‘利為外在價值，那么，外在法規(guī)的制訂和遵守，便成為他合乎邏輯的自然選擇。他之所以如此這般地鼓吹‘禮制，道理就在于此?！?〔3〕因此若想規(guī)范人們的行為必須依靠外在的制度制約，而不能依靠空洞玄虛、脫離現(xiàn)實的人的善性自覺。

荀子認為國家政權必須把倫理制度作為施政的根本措施加以推行。這就是通常所說的倫理政治化，而倫理只有被制度化，量化為一定客觀的標準才能為國家政權執(zhí)行和民眾遵行。荀子的理論中明確包含著將倫理制度化的思想，他明確提出作為倫理制度的禮猶如衡量輕重曲直的工具?！皣鵁o禮則不正。禮之所以正國也，譬之猶衡之于輕重也，猶繩墨之于曲直也，猶規(guī)矩之于方圓也，既錯之而人莫之能誣也?！保ā盾髯印ね醢浴罚┸髯诱J為國家必須以禮為根本，將之貫徹在國家生活的各個方面，使各個階層的人在處理各種事情時都有具體的規(guī)范可依。他說：“凡用血氣、志意、知慮，由禮則治通，不由禮則勃亂提僈；食飲、衣服、居處、動靜，由禮則和節(jié)，不由禮則觸陷生疾；客貌、態(tài)度、進退、趨行，由禮則雅，不由禮則夷固僻違，庸眾而野。故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無禮則不寧。”（《荀子·修身》）在荀子看來上至國家大事下至立身之本，均離不開禮。荀子認為有了禮才能判定人們行為的善惡對錯，它也是判定君子小人的唯一標準。他說：“不法禮，不足禮，謂之無方之民；法禮，足禮，謂之有方之士。”（《荀子·禮論》）當代的倫理制度研究者認為：“沒有倫理制度，就無法展示具體的、明確的、系統(tǒng)的道德要求，社會道德就會成為抽象的存在，從而喪失其可操作性?！?〔4〕而道德“一旦制度化，就具有明確、具體的表達形式，就有相關的‘鼓勵與‘懲戒措施，具有可操作性，從而就能成為易于普遍遵循的具體行為準則?！?〔5〕這和荀子的禮學思想是吻合的。正是通過荀子的改造，儒家的倫理才真正具有了可操作性。

任何道德規(guī)范往往只是從積極一面指出了人們應該做什么，社會上也總有一部分人不愿遵守。荀子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提出了“以善至者待之以禮，以不善至者待之以刑”（《荀子·王制》）的觀點，也就是讓道德取得法律的支持。在先秦儒家中荀子最重視法，他認為必須禮法結合才能達到目的。荀子說：“隆禮至法則國有?！?。（《荀子·君道》）又說：“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教而不誅，則奸民不懲?！保ā盾髯印じ粐罚W界不少人士都注意到荀子的禮類似于法家的法，荀子所建立的倫理制度有著明顯的法律化傾向。荀子的禮論“成了由禮到法的橋梁。” 〔6〕“荀子之‘禮，已經(jīng)從靠內心感情和輿論調節(jié)的道德觀念，演變成客觀的靠國家機器維系的法律規(guī)范，從而標志著家族世界的‘禮受到國家政權的拱衛(wèi)?！?〔7〕當代的倫理制度研究者普遍認為應將那些必要的倫理規(guī)范變成法律條文，道德建設必須取得法律的支持?！暗赖略谝欢l件下必須以法律作為自身保障機制的原因在于其權威性不強，也在于對違反道德行為的懲戒力度不夠?！?〔8〕荀子在兩千多年前就有了這樣的思路。

荀子的倫理制度構建是以功利主義為取向的。一個政府即便制訂了各項完備的倫理制度，也做到了以法律為其后盾，但如果這些倫理制度不切人情實際的話，那么這些制度只會貽害無窮，最終被廢棄。要使倫理制度切合現(xiàn)實人情最重要的就是處理好倫理與功利的關系。在孔孟那里，義利往往是對立的?？鬃诱f：“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保ā墩撜Z·里仁》）當梁惠王問孟子：“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則說：“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保ā睹献印ち夯萃跎稀罚┝簡⒊f：“孟子之最大特色，在排斥功利主義?！?〔9〕在孔孟“倫理的視界中，道德是不容商議和思量的最高最后規(guī)范。而積德行善也不能假借任何外在功利（尤其是物化性質）的支持，去做善事，踐履善的規(guī)范，純然是道德命令而絕對不是道德勸諭。” 〔10〕與孔孟不同，荀子明確將禮定位為合理滿足人們利益追求的工具。“禮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不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故禮者，養(yǎng)也?！保ā盾髯印ざY論》） 這里說的很明白，人們“為了在一起生活而無爭，各人在滿足自己的欲望方面必須接受一定的限制。禮的功能就是確定這種限制?！?〔11〕荀子將倫理制度與人們的利益掛鉤，凡是遵守禮義的得利，違反禮義的則受損。他說：“人茍生之為見，若者必死；茍利之為見，若者必害；尚怠惰偷懦之為安，若者必危；茍情說之為樂，若者必滅。故人一之于禮義，則兩得之矣；一之于情性，則兩喪之矣?！保ā盾髯印ざY論》）當代的倫理制度研究者普遍認為必須把制度的設計與人們的利害得失掛鉤，“只有當?shù)赖陆ㄔO具有應有的社會激勵結構的支撐，道德行為成為合乎利益的選擇，而不義之舉將導致利益的極大損害時，道德才能對普通人的行為產生深刻的影響?！?〔12〕這和荀子的思想是一致的。荀子將儒家倫理制度功利化的同時，糾正了儒家學說的超功利主義傾向。

荀子在把道德建設的主要希望放在依靠外在規(guī)范的同時并沒有完全抹殺內在道德修養(yǎng)的作用。他說：“善之為道者，不誠則不獨，不獨則不形，不形則雖作于心，見于色，出于言，民猶若未從也；雖從必疑。天地為大矣，不誠則不能化萬物。圣人為知矣，不誠則不能化萬民?！保ā盾髯印げ黄垺罚┯终f：“見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見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菑然必以自惡也?！保ā盾髯印ば奚怼罚┊斎贿@并不能改變荀子倫理思想的整體品質和價值取向。

三、荀子倫理制度思想的歷史影響

經(jīng)過荀子系統(tǒng)的改造和建構，在學理上一個嶄新的儒家倫理制度得以確立，它對此后儒家學說和荀學的命運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儒家學說的核心是倫理政治化，力圖依靠政治力量推行道德教化，進而實現(xiàn)政治上的穩(wěn)定和統(tǒng)一?？鬃?、孟子把希望寄托在啟發(fā)執(zhí)政者的內心世界上，力圖通過發(fā)揚統(tǒng)治者內在的仁心善性來推行儒家的道德說教。在他們看來人是道德的主體，做到為仁求善是輕而易舉的?？鬃诱f：“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保ā墩撜Z·述而》）孟子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孟子·公孫丑上》）他們認為人只要一心向善，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善是終極因，無須考慮其他。這種思想在那個舉世逐利的環(huán)境中顯得格外迂闊空洞。如果儒家學說沿著這條超功利的道德理想主義方向發(fā)展下去，它只會在百家爭鳴的條件下被徹底淘汰。荀子在不放棄倫理政治化的前提下，構建了新的倫理制度，這種改造以強制性、可操作性、功利性為取向，從而使孔孟的道德理想主義得以回歸到現(xiàn)實人間，成為可供統(tǒng)治者運用的工具。荀子的倫理制度以隆禮重法為特色，以法律為后盾來強化這種倫理制度的外在規(guī)范作用。漢朝的董仲舒等人正是沿著荀子開創(chuàng)的方向，進一步改造儒學，最后為儒家爭得了獨尊的地位。馬積高說：“從漢以來中國封建社會的歷史來看，在政治上莫不是禮、法兼施，可以說基本上循著荀學的思路發(fā)展”。 〔13〕方爾加說：“荀子是個非常講功利的人，這是最大的務實，是使儒學擺脫迂腐境地，成為用世之學的重要條件?！薄?4〕他們都肯定了荀子對后世儒學發(fā)展的重大影響。

自漢朝儒家成為官方正統(tǒng)學說后，儒家思想中真正為官方所運用的是荀子的學說。荀子“隆禮重法”的思想經(jīng)過自兩漢至隋唐的發(fā)展歷程得以實現(xiàn)。宋明時期以超功利主義和極端道德理想主義為特色的道學興起，無論是程朱理學還是陸王心學都批判荀子學說，其重要根據(jù)之一是荀子的學說功利性強，主張人性惡，把刑法的地位提的太高，過于重視外在制度規(guī)范的作用。這對于主張人性善并把內在心性修養(yǎng)看得高于一切的理學家來說自然是不能容忍的。南宋理學大家朱熹在批判荀子時就說：“荀卿則全是申韓”?！?5〕自南宋末年程朱理學取得官方認可后，直到近代中國思想界就一直處于理學的統(tǒng)治之下。它造成的嚴重后果是：那些道學先生表面滿口仁義道德、不言功利，而私下則不擇手段、為非作歹、假公濟私。在這種情況下，荀學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

道德風氣問題必須依靠外在的強制規(guī)范來解決。任何良好道德風尚的形成都要經(jīng)歷一個由外化到內化的過程，企圖僅僅依靠內心自覺和空洞的道德說教來實現(xiàn)社會風氣的好轉是行不通的。好的倫理制度造就好的社會風尚，而壞的倫理制度造就惡的社會風尚。荀子的倫理制度思想無疑給我們提供了可供借鑒的理論資源。當然我們并不否認道德理想主義的良好初衷，更會肯定那些出于真誠和自愿踐行道德理想主義的人，但是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李澤厚說：“有絕粒自殺的英雄，有饑寒不移的壯士，有投井守貞的巾幗，有將‘光榮、事業(yè)心、理想、愛情看得（也履行得）比自己的吃飯要高得多的個人品德、節(jié)操、氣概、境界。但是，這遠不可能有人類普遍性?！?〔16〕強行推廣道德理想主義只會造成種種惡果。當人們發(fā)現(xiàn)道德理性主義總是與現(xiàn)實碰壁時就可能走向道德虛無主義，造成眾多的以“以君子始、以小人終”的例子。李澤厚說：“一講就是要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犧牲自己，但是培養(yǎng)了大量的偽君子，假道學。這很不好?！?〔17〕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孔子、孟子在把行善去惡的希望寄托在仁心善性上的同時，并沒有完全忽略作為外在規(guī)范的禮的作用?？鬃诱f：“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又說：“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論語·雍也》）孟子說：“無禮義，則上下亂?！保ā睹献印けM心下》又說：“大匠誨人，必以規(guī)矩；學者亦必以規(guī)矩?！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不能改變孔子、孟子心性道德學說的整體價值走向。孔孟的道德學說從根本上說是道德理想主義占優(yōu)勢地位。孔孟提倡道德理想主義和超功利主義的初衷無可非議，只是這種思想的實踐效果卻往往和它的初衷大相徑庭，出現(xiàn)了“未預期的后果”。“未預期的后果，可能是惡性的后果，就是你的意愿雖然非常好，但是根據(jù)美好的意愿所提出的觀點，通過詮釋的渠道，或者實踐的過程，卻可能導致你原先完全沒有想到，甚至主觀意愿極不希望出現(xiàn)的惡劣效果?！?〔18〕從這種意義上說，孔孟在處理道德問題上的做法是好心辦錯事。

孔孟的理想主義路線和荀子的現(xiàn)實主義路線都有其存在的價值。在評價這兩種思路時，不能搞極端化，要對之做具體的客觀分析。它們都有各自的存在必要和發(fā)揮作用的空間。李澤厚認為孟子強調道德自律，從而極大地突出了個體的人格價值及其所負的道德責任和歷史使命。不過，他也指出：“孟子固然有其光輝的一面，但如果完全遵循孟子的路線發(fā)展下去，儒家很可能早已走進神秘主義和宗教里去了。正是荀子強調人為，并以改造自然的性惡論與孟子追求先驗的性善論鮮明對立，才克服和沖淡了這種神秘方向；同時由于盡量吸取了墨家、道家、法家中冷靜理智和重實際經(jīng)驗的歷史因素，使儒學的重人為、重社會的傳統(tǒng)得到了很大的充實?！?〔19〕李澤厚認為以荀子為代表的現(xiàn)實主義外王路線和以孟子為代表的理想主義內圣路線恰好成為儒學中的兩個并行的車輪和兩條不同的路線。韓德民說：“沒有理想主義的超越性批判，所謂現(xiàn)實主義往往流于隨波逐流的機會主義；沒有現(xiàn)實主義的經(jīng)驗論解構，所謂理想主義很可能最后演變?yōu)樾摽斩吹纳衩鼗w驗?！?〔20〕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這兩種不同的思路既相互斗爭又彼此借鑒，促進了各自的發(fā)展。在處理社會普遍的道德問題上，荀子的倫理制度思想無疑是比較切合實際的。在肯定荀子價值取向的同時，不能一概抹殺孔孟的道德理想主義。簡單地否定其中任何一方都是不可取的，必須本著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對之做具體、客觀的分析、評價。

當我們認為荀子具有唯物主義思想時，我們是以當代唯物主義的標準衡量荀子的思想得出的。唯物主義這個詞肯定不能在荀子的書中找到，但唯物主義的思想要素可以在他的書中體現(xiàn)出來，同樣從荀子的書中也找不到倫理制度這個當代提法。說荀子具有倫理制度思想，是因為按照當代倫理制度研究的成果來審視荀子的思想時，會發(fā)現(xiàn)他的思想中蘊涵了倫理制度這一構想所必須的基本要素，即雙方在處理道德問題上有著相同的思維架構和價值取向。當然荀子的倫理制度思想不可能等同于當代的倫理制度思想。就像我們把荀子的唯物主義思想稱為古代樸素的唯物主義一樣，荀子的倫理制度思想也只能稱之為古代倫理制度思想，帶著他那個時代的特色。其歷史局限性自然也就少不了。荀子的倫理制度思想帶有濃厚的專制主義和等級論色彩，沒有民主性。他一方面認為禮是所謂的先王圣人所制，要有貴賤等級之分。荀子說：“先王案為之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貴賤之等，長幼之差，知賢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載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后使愨祿多少厚薄之稱，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保ā盾髯印s辱》）另一方面把禮看作君主的統(tǒng)治工具。荀子說：“禮者，人主之所以為群臣寸、尺、尋、丈檢式也?！保ā盾髯印と逍А罚┮虼耍瑢髯拥膫惱碇贫人枷氡仨毑扇∨欣^承的態(tài)度。今天我們要在民主的基礎上制定符合大眾利益的倫理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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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