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簾夜

1

顧惜睜開眼的同時，感覺有人在旁邊推了她一把，低聲而急促地說：“別睡了，老師點你名了?！彼乱庾R地站起來，卻愣住了，自己剛剛明明還在家里許生日心愿，怎么現(xiàn)在人就到了教室里？

然而現(xiàn)在的形勢卻容不得她多想，老師正面色不悅地看向她，重復(fù)了一遍剛剛的問題：“‘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上旅嬉痪?？?/p>

顧惜松了口氣，利落地背道：“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p>

“逝者如斯夫？”

“不舍晝夜?！?/p>

“學(xué)而不思則罔？”

“思而不學(xué)則殆?！?/p>

老師這才緩和了臉色，示意她坐下，對同學(xué)們說道：“大家看見沒有，就要像顧惜同學(xué)這樣，不僅預(yù)習(xí)了課文，還提前背誦下來?！?/p>

顧惜心里嘀咕，看來語文老師真的老糊涂了，《論語》十則分明是昨天剛學(xué)的，大概又把講課進度跟隔壁班弄混了。

沒想到，別的同學(xué)都沒有提出異議。她只好悄悄問同桌：“這課文不是昨天學(xué)過了嗎？”

同桌正在急急忙忙地抄板書，聞言反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做夢學(xué)的吧？”

做夢？難道是午覺沒睡醒？顧惜自己都稀里糊涂了，聽著老師把《論語》十則又講了一遍，跟記憶里的分毫不差，連寫板書時一連弄斷兩根粉筆的細節(jié)都一模一樣。

下課鈴響了，老師才意猶未盡地合上課本，布置下“抄寫兩遍并背誦全文”的作業(yè)。這節(jié)是體育課，顧惜拉著同桌，邊往操場走邊說：“奇怪了，我不僅夢到今天的語文課，還夢到體育課被球砸了一下……”她摸摸自己的額頭，突然僵住了，右邊眉毛上方有個小小的腫塊，正是記憶里被砸到的位置，按上去還有點兒疼。難道并不是做夢？

“怎么了？”同桌見她突然停下腳步，疑惑地看向她。

顧惜還沒來得及回答，就看著一個排球呼嘯著向自己砸來，有人在旁邊大喊著“當(dāng)心”，而她被一股難以抗拒的大力拖向一邊，眼前瞬間一黑……

2

燭光中映照出坐在對面的媽媽的臉，她神情木然，不知道在想什么?！皨寢?？”顧惜不安地喊了一聲。

媽媽仿佛剛剛驚醒，掩飾般地說：“阿惜，快吹蠟燭吧。”

可是……顧惜將視線移上蛋糕，生日蠟燭已經(jīng)燃燒到了底部，火苗在凝結(jié)的燭淚上忽閃了幾下，便熄滅了。她又摸了摸額頭，被球砸中的地方還有點兒腫，自己怎么又突然從學(xué)?；氐搅思依铩?/p>

“我剛剛……”

“你剛剛在許愿呢。”媽媽飛快地岔開她的話，“今年許了什么生日愿望?。肯胍码娔X還是新手機？”

顧惜低下頭，小聲說：“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爸爸回來。”

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樣，媽媽沉下臉：“別提你爸爸，他不會回來了?！?/p>

“不是這樣的，我們?nèi)フ宜?/p>

“不要說了！”媽媽突然重重拍了下桌子，“你現(xiàn)在就給我回房間寫作業(yè)去！”

顧惜含著眼淚跑回房間，她知道媽媽為什么發(fā)起火來。“其實我什么都知道……是你把爸爸趕出家的?！彼哉Z，眼淚一顆顆滴在本子上。

她清楚地記得，小時候爸爸經(jīng)常出差，自己很少能見到他。有一次她躲在門后聽爸爸媽媽吵架，最后媽媽大喊道：“你走吧，走了就永遠不要回來！”從那天起，她就真的再也沒有見過爸爸了。

她所不知道的是，一墻之隔的房間里，媽媽僵立在餐桌前，顫抖的手許久才平穩(wěn)下來。五年前的一次爭吵，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說了那句氣話，顧惜的爸爸卻從此消失。而今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皩Σ黄?，阿惜?！彼鋈豢聪蝾櫹Ьo閉的房門，低聲說：“我只是不希望你像你爸爸一樣?！?/p>

3

顧惜一夜都沒睡好，一會兒是夢見媽媽和爸爸吵架，一會兒又是語文老師點自己背書。午休時，便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去了醫(yī)務(wù)室。宋醫(yī)生一見她，便指著額頭笑問：“這兒還疼不疼了，嗯？”

宋醫(yī)生畢業(yè)后便分到了這所學(xué)校，他年輕斯文，個性又溫和，跟其他冷冰冰的校醫(yī)有天壤之別。大家有什么頭疼腦熱都愛找他看看，尤其受女生歡迎。

“唉，”顧惜早跟他混熟了，嘆口氣說，“我好像遇上大麻煩了?！?/p>

現(xiàn)在的孩子啊，年紀不大，口氣倒不小。宋醫(yī)生忍不住打趣道：“怎么了，看上哪個小男生了？”

“才不是呢！”顧惜趴在桌上，隨口問：“你說，我昨天被砸的那個包什么時候能消下去啊？”

“就為這個煩心？真是個臭美的小丫頭?！彼吾t(yī)生啞然失笑，“不過，你不是前天被砸到的嗎？連日子都記錯了，看來真要送你去醫(yī)院做個腦部CT檢查一下?！?/p>

“哎呀！”顧惜跳了起來，“我也覺得我要檢查一下腦子了，有件事很不對勁?！彼敿毜孛枋隽俗约鹤蛱煸趺丛谠S愿時突然到了學(xué)校，怎么重新上了一遍前天上過的課，又是怎么回到家里的經(jīng)歷。看著宋醫(yī)生越來越嚴肅的表情，顧惜越發(fā)唉聲嘆氣道：“我一定是腦袋被砸壞了，怎么辦？怎么辦？”

“不，你說的這個……現(xiàn)象很有意思。”宋醫(yī)生飛快地在筆記本上記著些什么，然后想到了什么似的微微皺眉，“我需要多查些資料，你過兩天再來找我吧?！?/p>

“好吧?！鳖櫹ё叩介T口，又不放心地問：“我真的不用去醫(yī)院檢查？”

宋醫(yī)生被她愁眉苦臉的樣子弄得哭笑不得，看了看表，連忙催促道：“你還不趕緊去上課，小心遲到了挨批。”聽見顧惜的腳步消失在門外，他才表情凝重地走到窗前，猶豫地輕聲說：“這會跟那件事……有關(guān)嗎……”可惜沒有人能解答他的疑問。

顧惜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小小的背影看起來居然有一種悲傷的意味。這個女孩子，好像有很多心事?。∷吾t(yī)生隔著窗玻璃凝視著她，突然瞳孔猛地收縮起來，雙手不由得緊緊抓住窗簾，對著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幕張大了嘴。

正往教學(xué)樓走著的顧惜，竟然瞬間消失在路上！

4

連顧惜自己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只感覺到被一種熟悉的莫名力量拉扯著，眼前的場景又變換了。

“我真的受不了了。阿惜病得這么厲害，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媽媽帶著哭腔的聲音模糊地傳來。

顧惜環(huán)顧四周，自己正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空氣中滿是冷冰冰的消毒水味道，右手還在掛點滴。她咬牙拔下手上的針，悄悄爬下床，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找去。

爸爸媽媽正站在病房走廊的盡頭，盡管他們極力克制，但媽媽的聲音還是一句一句地飄進了顧惜的耳朵?！鞍⑾Р湃龤q，可你有多少時間是真正陪在她身邊的？她發(fā)燒時拼命喊著要爸爸要爸爸，我只好騙她說你在出差……”

三歲？顧惜愣了一下，這才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這個身體小了好幾號，還沒有門把手高。

“我知道這幾年為了阿惜你很辛苦……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情況，自己是沒法控制的。”爸爸的聲音顯得非常疲憊。

“我不管！”媽媽伸手抓住爸爸的領(lǐng)帶，情緒激動地說，“你每次一穿越就消失幾小時或者幾天，你說，我要去什么地方找你，是五年前，還是二十年后？”

顧惜還沒來得及消化媽媽話中的意思，只見爸爸眼中閃過一絲痛苦，突然拉著媽媽拐進另一間病房。一個近乎荒謬的想法出現(xiàn)在顧惜的腦海中，難道爸爸……她急急忙忙追過去，隔著門就聽見了媽媽再也抑制不住的哭聲。

腦中忽然“轟”的一聲，顧惜終于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了。她悄悄將門推開一條縫，果然如她所想，空曠的病房里，只剩媽媽還徒勞地抓著虛無的空氣，哭得渾身顫抖。

和最近的自己一樣，爸爸也穿越了。

5

在課上頻頻走神的顧惜被同桌用胳膊搗了好幾下，連語文老師也看著她說：“有些同學(xué)不要被老師表揚了就驕傲啊，課還是要認真聽的。”她腦中一片混亂，忍了又忍，還是舉手報告：“老師我不太舒服，想去下醫(yī)務(wù)室?！?/p>

她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往醫(yī)務(wù)室跑去，迫切想找一個人來否定自己的想法。穿越？這怎么可能呢，又不是科幻小說。

“出什么事了顧惜？”正凝神思考的宋醫(yī)生被冒冒失失推門進來的她嚇了一大跳，趕緊把筆記本合上放進抽屜。

“那個，我爸爸，穿越，我……”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蹦出幾個詞來。

宋醫(yī)生倒了杯熱茶給她，又從她前言不搭后語的話里聽了個大概，這才溫和地安慰道：“別緊張，你聽我說。”

其實國外早有人研究過類似的案例，顧惜口中的所謂“穿越”，學(xué)名叫作“時空旅行綜合征”。目前有記載的，全球患有這一癥狀的不超過十個人。而顧惜是遺傳自父親，癥狀的表現(xiàn)形式和程度都會有所區(qū)別。

“身體上并沒有什么損害，只是自己控制不了穿越的時間和地點，可能對日常生活有點兒困擾?！彼吾t(yī)生攤開手，無奈道，“最關(guān)鍵的是，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針對‘時空旅行綜合征的治療辦法。”

“我爸爸和媽媽吵了一架后就再也沒有回來了……”顧惜埋著頭，小聲說，“不能原諒，為什么，要離開媽媽、離開我呢？”

“再也沒有回來嗎……”宋醫(yī)生若有所思，“顧惜，我覺得你應(yīng)該去問問你的媽媽，你爸爸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顧惜回到家，連書包都來不及放下，便沖到廚房：“媽媽！爸爸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不要再隱瞞我了！”

如同一片被秋風(fēng)吹動的樹葉，背對著她的媽媽身子顫抖了一下，才艱難地說道：“阿惜……你爸爸，已經(jīng)不在了?！?/p>

6

“我認識你爸爸的時候，只比你現(xiàn)在大幾歲?！眿寢屜萑牖貞浝?，眼神有些飄忽，唇邊卻微微帶著笑意，“他突然出現(xiàn)在學(xué)校操場上，然后問我現(xiàn)在是哪一年?！?/p>

差點兒被人當(dāng)作瘋子的爸爸，在某次穿越時空時機緣巧合認識了媽媽。出于好玩，他們常常通信，后來相愛、結(jié)婚、有了顧惜。而爸爸時常沒有預(yù)兆地突然消失，讓媽媽感到非常擔(dān)心和痛苦，爭吵也越來越多，直到那最后一次……

“我知道你爸爸是不會離開我們的，他只是……又穿越了……”媽媽的眼中依稀有淚光閃爍，“而且那次穿越，將他永遠留在了那里?！?/p>

二十年前，A市某棟教師公寓曾經(jīng)發(fā)生大火，萬幸的是大部分人都逃出來了，前段時間還在公寓的遺址上舉行了一個小小的紀念儀式。“這張遇難者遺物的圖片是我最近在新聞上看到的?！眿寢尫鲆粡埣堖f給顧惜，指著其中一個小小的戒指說，“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我們的結(jié)婚戒指。你爸爸，正好穿越到了火場……”

顧惜咬住唇，一頭撲進媽媽懷里，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她。

“我最擔(dān)心的，還是你啊，”媽媽摟緊顧惜，淚如雨下，“如果你也拋下我一個人離開……”

“不會的，不會的。”顧惜一遍又一遍在媽媽耳邊保證，“我絕對絕對，不會像爸爸那樣?！?/p>

顧惜到醫(yī)務(wù)室的時候，宋醫(yī)生并不在辦公室。她看見桌上的筆記本里夾著一張有些眼熟的照片，便好奇地伸手拿出來看。

背后響起宋醫(yī)生的腳步聲，他有些高興地說：“顧惜，我托人在美國查了些資料。像你這樣的遺傳性時空旅行綜合征患者，癥狀會隨年齡增大而減弱，也許幾年后你就會跟正常人一樣了?！?/p>

顧惜轉(zhuǎn)身面對他，舉起手中的東西，疑惑地問：“你怎么會有我爸爸媽媽的照片？”

宋醫(yī)生的神情十分震驚：“他就是你爸爸？”

原來二十年前，宋醫(yī)生還只是個七歲的小男孩，睡得迷迷糊糊之時，聽見有人挨家挨戶地敲門大喊：“不好了，著火了，大家快跑??！”他一個人在家，看見火光怕得要死，也不知道跑，光顧著大聲哭。最后是那人沖進來將他背了出去，又塞了張照片在他手心，微微一笑說：“幫我保管。”接著又義無反顧地沖向火場……

“后來我拿著照片問了很多人，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來自哪里。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是他敲門喊醒大家，那場大火還會奪去更多人的生命。是你爸爸救了我，也救了大家，他是個英雄?！?/p>

“原來我爸爸，真的不在了……”聽完宋醫(yī)生的故事，攥著照片的顧惜早已淚流滿面。

“本來我也這么認為?！彼吾t(yī)生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但是，你爸爸是時空旅行綜合征患者啊，死去的可能只是某一個時空里的他?！?/p>

“你是說……”

“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你還能遇見他?！?/p>

7

兩年后的一天，顧惜在上學(xué)途中被人喊住：“小妹妹，請問文瀾路怎么走？”

對方是個二十歲上下的大男生，穿著式樣過時的衣服，盡管眉眼年輕，五官卻有種強烈的熟悉感。

她按捺住怦怦直跳的心，微笑著指完路，然后才對著漸漸遠去的背影輕輕喊了一聲：“爸爸。”

宋醫(yī)生的話仿佛又回響在耳邊：“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你還能遇見他，但是你們的時空永遠交錯，你遇見的那個人，不會再是你熟悉的那個時空的他。”

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顧惜按住心口，抬頭看了看亙古不變的天空。

我愛你，爸爸。不論時光如何繚亂，也不論相遇的你我能否認出彼此，在每一個過去或未來的時空里，我都永遠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