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靜
騎行在看不到盡頭的蒼?;囊爸校宦贩嚼錾?、岡底斯山,沿喜馬拉雅山北麓南下,目之所及是壯闊的戈壁沙漠和崇山峻嶺。杳無人煙的路上,只有成群奔跑的黃羊、藏野驢和藏羚羊與我們?yōu)榘?。肅穆壯麗的咖喇昆侖、盛極一時的古格王朝遺址、神山岡仁波齊、圣湖瑪旁雍錯、明媚而狹長的班公錯成為沿途最動人的風景……
新藏線,即從新疆葉城開始,途經大名鼎鼎卻人跡罕至的阿里地區(qū),最后抵達西藏拉孜的國道219路段,全程共2138公里。途中會翻越9座海拔4900米以上的埡口,其中最高的紅土達坂海拔為5400米。
這是海拔最高、自然條件最惡劣的一條進藏路線。作為出發(fā)點的葉城,海拔為1300米,但行至200公里后,海拔就會陡然上升到近5000米,之后,高度會隨著行進的路線一路攀升。對于初次嘗試的人來說,久居不下的海拔、復雜多變的氣候以及破爛顛簸的路況是對生理承受力的極大挑戰(zhàn)。
但是,這條線也是風景最為波瀾壯闊、最令人們神魂顛倒的旅程。
我們要做的就是帶上帳篷睡袋、鍋碗瓢盆,用自行車車輪丈量這條世界最高海拔公路的全程。
葉城0公里紀念碑啟程
越過這塊路碑,將意味著我們會把命運交付于連綿起伏的沉默雪山。
我和同伴大蔚一行兩人,騎著單車從重慶出發(fā),途徑四川、甘肅、青海、新疆北部后,終于在9月9日抵達新藏線第一站——葉城。
葉城縣位于新疆西南部、喀什地區(qū)南部,喀喇昆侖山北麓??鲋鞣鍐谈昀锓灞逼拢▏H上又稱K2)就在該縣境內,8611米的海拔使它成為了世界第二高峰,僅次于珠峰。
葉城縣中心地帶在入夜后是一派繁華景象,各種頗具民族風味的小吃勾引著我們的味蕾:帶脆骨的羊肉串、純天然的冰鎮(zhèn)酸奶、切成方塊的哈密瓜、嗞嗞冒油的馕坑肉……最值得一試的是拌著果脯的手抓飯。雖然賣抓飯的維族同胞大多不懂漢語,但總會奉上熱情好客的笑容為我們“佐餐”。
在酒足飯飽之后,我們踏上作為“單車騎士”的征程。9月10日下午2點,我倆從葉城的219國道0公里紀念碑出發(fā)。
這塊小小的路碑并不起眼,但仔細觀察后,你會發(fā)現(xiàn)上面布滿了進藏者留下的“箴言”,或為鼓勵自己,或為悲壯踐行。越過這塊路碑,將意味著我們會把命運交付給連綿起伏的沉默雪山。然而,正是這種對生命與死亡的雙重敬畏,成為了刺激著旅行者們前赴后繼的興奮劑。
其實,踏上新藏線的最好時機是7-8月份,即便在盛夏,海拔4000米以上的路段也常常大雪封山。此時已近立秋,因為緊靠戈壁的葉城仍酷熱難當,我們尚未認識到時機選擇上的失算。
陽光炙烤下,我們馱著近百斤的行李,騎得異常艱苦。新藏線的前1000公里路況極差,更增加了這條“天路”的艱難。起初,車輪下都是修路時鋪上的石子和瓦礫,每當有工程車路過,就會掀起漫天塵土。幾天之后,所謂的“路”竟只剩下滿地碎石和深及大腿的冰冷雪水。頂著烈日和巨大的逆風,下午6點過,我們只騎行到了48公里路碑處。位于48公里處工棚的修路工人們已經笑瞇瞇地站在路旁,友好地歡迎我們的到來。
啟程的第一天,我們和這些來自四川的老鄉(xiāng)同吃、同住。他們遞上來一大碗加了肉絲的油潑面,我們靠在一張堅硬但可避風沙的木板床邊狼吞虎咽起來。而大蔚則為老鄉(xiāng)們修自行車、同時還繪聲繪色地講述著旅途中的故事以作為報答。當夕陽從工棚的背后緩緩沉下,遼闊天空的金黃與戈壁沙塵的金黃連為了一片,這冷清的荒野,開始洋溢著濃濃暖意。
柯克亞鄉(xiāng)→庫地達坂→麻扎達坂→黑卡達坂
這“三板斧”對騎行者的信心很重要,碧綠河水在堅硬的山石中沖刷出一條玉帶,像我們的淚水,也像我們的決心和希望。
離葉城62公里的柯克亞鄉(xiāng),是新藏線沿途最后一個物資相對較充足的補給點。買了幾個臉盆大的馕,我們向著名的三座達坂(在維語和蒙古語中意為“高山口和盤山公路”)進發(fā)———在300公里路程中,需要翻越海拔3200多米的庫地達坂、海拔4900多米的麻扎達坂以及黑卡達坂。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這“三板斧”對樹立騎行者的信心相當重要。
第一關,庫地達坂。庫地達坂又名阿卡孜達坂,因為地勢險要而得名,維族語的意思是“連猴子都爬不上去的雪山”,是新藏線上第一個冰雪達坂。幾十公里的攀山路,仿佛是在灰色山坡上用刀子劈砍而出。我們的頭頂上是懸在半空的砂礫與巨石,腳下是干涸的山澗,偶爾能看見維族同胞趕著的山羊在巖縫中啃食低矮的旱地植物。再往上,接近埡口,則幾乎看不見任何綠色植物。因為修路而揚起的漫天塵土湮沒了天空,灰黃色的山巖在其間隱隱顯現(xiàn),如同蟄伏于大地的巨獸。
按理說,庫地達坂3200余米的海拔并不算太難翻越,但站在埡口往前望,下山的爛路在懸崖中彎曲急轉,險得瘆人。幾年前,一名單車車友在116公里處的U形急彎上不幸墜崖身亡。我們檢查好剎車,緊了緊頭盔,開始下山。騎出不久,看見一座小小的墓碑倚在路邊巖石上,幾顆枯草從巖石中倔強伸出。那灰色墓碑上寫著,5名筑路工人長眠于此。我停下單車,在懸崖邊上,默默地陪他們站了一會兒。風在我耳邊說話,我摸到了自己潮濕的眼眶。
之后的麻扎達坂和黑卡達坂,山勢愈發(fā)險峻高聳。上山的路總是在頭頂盤旋,看不到盡頭,而海拔的迅速上升、沉重的行李和糟糕的路況,也讓全程騎行愈發(fā)艱難。大多數(shù)時間,我們只能頂著逆風,埋頭在陡坡上推車,大口吮吸著稀薄的空氣。而下山的路總是被流水沖斷,我們只能赤腳在冰冷的雪山融水和亂石堆中推車,稍不注意就可能人仰車翻。
幸好,這一路有雪山、白云相伴,碧綠的河水在堅硬的山石中沖刷出一條玉帶,像我們的淚水,也像我們的決心和希望;幸好,這一路有熱情的筑路工人相伴,他們總是在你力竭時端上熱湯,在黑暗來臨時掀開自己簡陋的帳篷,微笑相邀。
一路上雖然艱難,但卻遇到了那么多精彩的故事。127公里處的四川阿姨,她在清晨紅著眼送我們上路,一邊往我的包里塞著她舍不得吃的番茄,一邊哽咽著念叨:“騎不動了就回來,我到時候還給你們做飯吃……”中秋那天,掙扎在麻扎達坂的爬坡路上,過路的工程車遞上月餅,邀我們在麻扎共度月圓之夜,工程部的甘肅大廚還煮了20個雞蛋和10個大餅給我們帶上。還有一次,黑卡達坂突降大雪,山腳的工程部又收留我們兩宿。臨別之際,筑路的大哥、開車的司機都來送別……
從葉城到黑卡達坂之后的三十里營,不到400公里,我們竟走了整整8天。不過,在這條人煙稀少、物資匱缺的天路上,絲毫不缺久違而暖人心的情意。
康西瓦達坂→界山達坂→紅土達坂
短短幾秒,死神已與我擦肩而過——我半個人和半輛車已經懸在河谷之上。久聞康西瓦的大風強勁,但只有身臨其境才知道它有多么可怕。
在翻越康西瓦達坂之前,我和大蔚遇到了此行中最大的險情。
那天的狂風特別厲害,透過頭巾像電鉆一樣呼哧哧往鼻眼和耳朵里鉆。在逆風中騎行更是艱難,常常只能推車而行,風大時,人甚至只能蹲在路邊角落,以防被風吹倒。
一輛軍車停了下來,表示希望能搭我們一程,被我們婉言謝絕。為了爭一口氣,見風勢稍有減小,我們立刻又騎上車,麻木地埋頭苦蹬。此時,危險就在不經意間到來,一陣突如其來的側風,將我“啪”地連人帶車刮倒在地。
等回過神來,才知道短短幾秒,死神已與我擦肩而過——我半個人和半輛車已經懸在河谷之上。久聞康西瓦的大風強勁,但只有身臨其境才知道它有多么可怕,更何況秋冬的大風甚于夏季。因此,我只得盡可能地小心翼翼,連騎帶推地移到康西瓦達坂腳下。
而此時又出現(xiàn)了一次險情!由于天色已晚,氣溫陡降至零下十幾度,加上體力透支,我的體溫下降,手腳漸漸地失去了知覺。就在最危急的關頭,路邊終于出現(xiàn)了一排工棚,我趕緊鉆進去烤了半小時火,當時已經快要凍得意識模糊了。幸好做飯的大媽及時燒好一鍋熱面,連呼了兩碗才得以慢慢回復體溫……
那一晚,我們和十幾位筑路工人聊到深夜11點多。他們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搬石頭的活兒,雖然工資并不低,但日子過得異常艱苦。最難熬的是沒有手機信號、沒有電視信號、甚至沒有電。他們的日子幾乎與世隔絕,就連我打印的一份《新藏線騎行攻略》也被他們在昏暗燈光下輪番傳閱許久,像在看世界上最精彩的小說。
第二天,告別工人們,我們開始翻越康西瓦達坂。康西瓦位于喀喇昆侖山腹地,達坂海拔4280米,在1962年中印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時,曾是新疆、南疆兩級軍區(qū)的前線指揮所,如今,有100多位烈士長眠于此。與自駕相比,騎行的優(yōu)勢在于上升緩慢,有利于身體對環(huán)境的適應。一路上我們遇到不少高原反應嚴重的自駕車友,情況相當危險。
從奇臺達坂經甜水海、死人溝,翻越5300米的界山達坂(新疆、西藏在此交界)和5400米的紅土達坂,這200公里左右的路程,幾乎全線在海拔5000米以上。在紅土達坂腳下,海拔5200米的松西鄉(xiāng),我們投宿在一個藏族工棚,夜里11點還有自駕車友前來問路,而車上的乘客則都已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松西鄉(xiāng)規(guī)模極小,條件甚至連簡陋都稱不上,自駕車友唯有繼續(xù)前行。而我們能做的,也僅僅是祝他們好運。
班公錯→日土縣→岡仁波齊山→拉孜
我站在這生命禁區(qū),僅背著一塊冷硬的面包和被凍成冰的礦泉水,烏鴉盤旋在漫山風馬旗上凄厲鳴叫,眼前是神山背面和凍了千年的巨碩積雪。
一路與半尺厚的浮灰、連綿不絕的大搓板路作斗爭,經過無數(shù)不知名但美輪美奐的高原湖泊,我們終于到達了班公錯。在這汪一半屬于中國西藏日土縣、一半屬于克什米爾;一半是淡水湖、一半是咸水湖的神奇湖水邊,我們搭了兩夜帳篷才依依不舍離去,中途在拍攝水鳥時,我還不慎跌落進湖里。
俗話說,新藏線上你必須做三件事:死人溝里睡個覺,界山達坂撒泡尿,班公錯里洗個澡。這下我全齊了。
班公錯之后再騎14公里就到達了日土縣,這意味著近1000公里的爛路告一段落,柏油路閃著耀眼金光鋪向遠方。大蔚激動得跪下來,用嘴唇去親吻這大地。從日土縣再行125公里,抵達阿里地區(qū)縣城獅泉河,而此時距我們從葉城出發(fā),已是整整一個月。
接下來的騎行依然艱難,10月的阿里,盡管艷陽高照,卻天寒地凍。再也聽不到流水潺潺,再也不敢晨起追趕朝陽,所有的一切都被凍在了冰里。我們就是在這樣的天氣中,騎行到神山岡仁波齊腳下小鎮(zhèn)塔爾欽,并踏上轉山之路——此時,小鎮(zhèn)里的商家已經大部分離開,下撤避冬,就連景點售票處都已撤離,只剩極少的藏族居民和裝備精良的俄羅斯游客還在轉山。
轉山路只能步行,我們在塔爾欽寄存了自行車,和幾位藏族朋友一起開始了轉山。與藏族朋友一起轉山的樂趣,在于他們的“支線任務”極多:一路懸掛風馬旗,祭拜天葬臺,攀爬懸于高崖上的寺廟,在無數(shù)的古遺跡之前祈福誦經……因為長途騎行了4個多月,我們的腳步和體力難以趕上藏族朋友,于是大家互道珍重,分手作別。
首日步行22公里,在神山腳下一小店住下。次日清晨8點,傳說中的日照金山在眼前如神跡般呈現(xiàn),初升的太陽將被厚雪覆蓋的岡仁波齊山頭打成一片金黃,如燃燒著的直入天際的空中之燭——而這一切,竟離我是如此之近。
轉山的第二天,步行長達35公里,本來就已被自行車踏板磨薄的鞋底,竟然在砂礫上生生磨破。而轉山途中的最高海拔,達到了5700米,我站在這生命的禁區(qū),僅背著一塊冷硬的面包和被凍成冰的礦泉水,烏鴉盤旋在漫山風馬旗上凄厲鳴叫,眼前是神山背面和凍了千年的巨碩積雪。鴉鳴聲中,夾雜著藏族同胞“嗦嗦嗦嗦”的祈福,和為驅走厄運而唱起的小調。左眼看我的來路,右眼看我的去路,高山凌冽,雪風冷硬。我知道,這高高在上的大自然,和偏不信天的鑿路之人,征服了我。
告別岡仁波齊,我們又騎行經過圣湖瑪旁雍錯,深入古老而神秘的古格王朝遺址,用兩個車輪翻越那所有高山。于2011年11月13日晚,到達新藏線終點——拉孜。2100余公里路,我們走了兩個月。
至今,這段旅程已經過去了近兩年。那些讓我們吃盡苦頭的爛路,在今年年底即將全程修好,鋪上柏油,帶給我們無數(shù)幫助和感動的筑路工人也會逐漸撤去。但大自然不會減少對人類勇氣的磨礪,我相信,一條嶄新的新藏線也會有許多新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