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算是化妝間了。
幾只大大小小的箱子或開或合,或者為了節(jié)省空間而委屈地疊在一起。半開的那只箱子,露出半件華麗的女衫,青色大襟上滾著銀邊,下擺繡著一串亮紫色的藤花,長長的袖子一直拖到地上。花兒繡得細致,但就我500度近視眼也能看得出,這戲服有年頭了,至少不比我年輕。頭頂上,姹紫嫣紅地掛滿了戲裝。臨門口的空地——所謂門口,也不過虛掛著一條油漬漬的簾子,估計是當過布景的,上面畫著青綠山水——擺放著一排三只梳妝鏡,鏡子灰撲撲的,照不太清人臉,鏡面用紅筆寫著“祝清縣呵呵調(diào)劇團赴京演出成功一九八三”字樣,有的字紅漆剝落了一半。鏡臺上散放了六七只打開的化妝盒,里面裝滿了復雜的化妝品,數(shù)量多得我老媽要是見了一定會犯暈。臺前擺著幾把廉價的椅子,它們倒是新得與環(huán)境甚不協(xié)調(diào)。
演員都在戲臺上說話,聲浪不時傳來,幾條經(jīng)過訓練的嗓子擠在一起,卻聽不分明。
貴子坐在演員空出來的椅子上,眼睛像要突出眶似地瞪著站在對面的我:“組織委員大人,我不準備回校上課!”
“可是趙老師已經(jīng)原諒你了呀,桂貴子。她說只要你跟田萌萌答應結(jié)束這段不成熟的……呃,就可以解除停課的處罰了!”
“你這老師的跟屁蟲,你吞下去的那幾個字,是對我們這段情感的污辱!”貴子咬著可怕的白牙,呻吟一樣低吼,“不對我道歉,我就一輩子跟著爸媽的劇團流浪,死都不回學校!甭想犧牲我們的青春與愛情,為這個該死的重點班明年增加兩個一本上線人數(shù)!”這段話像極了莎翁筆下受磨難的主人公的獨白,一向膽小的我,立即后悔不該接手這招降的任務。在這位情圣抓起大刀或者寶劍向我劈來之前,我迅速逃出屋去。撤退前,我決定跟貴子的家長打個招呼,以便有人證明我確實曾努力完成老師交付的任務。
我從后臺來到舞臺上,看到這樣一幅迷人的景象——
舞臺最后面掛著一大幅背景畫,上面噴繪著幾個碩大的腦袋,一個是美麗小姐,一個是帥氣公子,還有一個像是媒婆,估計是這個團的幾根臺柱子吧。我離得太近了,清晰地看到小姐的臉白得超過歐洲人,公子的臉紅得像是高燒四十度,而媒婆又黑得仿佛來自非洲,三顆用超現(xiàn)實主義藝術(shù)硬從一片藍底兒揪出來的頭顱,著實令我嚇了一跳,估計今天晚上得做惡夢。幾顆腦袋之間寫著“第一批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幾個黑體大字,每個字都超過我的身高。我想設計背景的家伙估計窮瘋了,要不腦袋里怎么一點美好的畫面都沒有,只想是分什么遺產(chǎn)呢?
舞臺上鋪著一張舊毯子,我猜它年輕時可能是莊重的中國紅,不過現(xiàn)在卻像一片碩大的深秋樹葉,一塊深紅,一塊淺紅,一片黑點子,還有一個個蟲洞子。氈子上或坐或站著六七位叔叔阿姨,都穿著戲服,微微喘著氣。像是剛剛結(jié)束熱烈的演說,突然停下來的意思。我們學校旁邊蛙塘常有這種情況,突然萬蛙齊靜,過會兒一蛙發(fā)聲,滿塘相和。
同樣是舊色系幕布一側(cè),五只老舊凳子上坐著幾位老頭子——對不起。作為一個有禮貌的高三學生,我應該管他們叫老爺爺——穿著幾件黃色的汗衫。噢。再次向讀者道歉,因為我發(fā)現(xiàn)汗衫本是白色的,每位爺爺背后都背負著“藝術(shù)瑰寶”四個蒼勁的隸書。這些五六十至七八十不等的老爺爺,各自懷里或抱或捧著一件樂器。不過說也奇怪,老樂器真還顯得古樸凝重,特別是被手摩擦久了的地方,泛著淡淡的古銅樂微光。
從舞臺上,可以看到臺下空蕩蕩的打谷場,近處的村落和遠處的縣城。幾個農(nóng)村小孩子拖著鼻涕瘋跑,還有幾位老人家坐在小馬扎上打盹。谷場上有幾個賣瓜子、糖葫蘆和冷飲的小販,無聊地間或吆喝一兩聲,好提醒自己別睡著了。
為了打聽誰是貴子同學的父母,我試著跟自己最近的一位老爺爺搭訕:“爺爺您好,這件二胡真漂亮?!蹦X門光禿禿的老漢用我難以置信的敏捷跳了起來,大喝:“瞎話!這是板胡!現(xiàn)今的年輕人真是啥也不懂!',隨著唾沫星子向外噴,我發(fā)現(xiàn)他嘴巴里只有一顆牙還在堅守陣地。我心里立即給他取了個外號:“禿禿大人”。旁邊一位長著一捧白胡子的老人勸他息怒,“黃老,別嚇著小孩子?!蔽壹t著臉對這位白胡子說,“您拿的樂器我認識,就是‘濫竽充數(shù)里邊的竽?!倍d禿大人又吼起來,“真荒唐,呵呵調(diào)的三大件認錯了兩樣!”白胡子笑嘻嘻地對我說:“這三大件是他的板胡,我的笙,還有這位劉老手中拿的竹笛——別給錯認成簫嘍?!?/p>
我們在這邊說話,舞臺中央那幾位大人也沒閑著,打破沉默爭吵起來。
“憑什么讓出舞臺?不是說好連演十天嗎?這還沒演第三場呢,文體新局怎么就變卦了!桂團長你說一說?!边@粗啞的嗓門來自一個五短身材的黑矮胖大漢,打扮成古代武士的樣子,鼻子上卻涂著一塊白,說話時手叉腰,眉眼四處飛,不能不引人注意,我舉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就是背景畫上媒婆的原型。
我一時分不清是媒婆扮成了胖武士還是胖武士在表演媒婆,一位眉清目秀的叔叔斯斯文文地開口了:“說?有什么好說的,服從唄。兩場演出加起來觀眾還不到一百個?,F(xiàn)在馬上就要開演了。一個人都沒有!”他的手向臺下一指,把小孩子、老人家和小販都清空為零。這位叔叔書生裝扮,儒雅無比,他的臉向我這邊側(cè)過來,正好就是背景正中那顆公子的頭的縮小版。哦,原來他就是桂貴子同學的老爸呀!
那么貴子的媽是誰呢?是那位小姐嗎?我在幾個人當中尋找最像小姐的,果然找到一個,她的衣衫簇新,襯得其他人身上的戲服破舊不堪。雖然穿古裝,也掩飾不了她曼妙的身材。她仰起臉,不滿地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哼!又沒觀眾,把我從政協(xié)會上請回來做什么?”狠狠地一甩袖子,她扯開大步就要退場。當她走到我面前時,我才發(fā)現(xiàn)那白粉下面已有縱橫交錯的皺紋,在她氣憤地努嘴瞪眼時,甚至還有些許粉末掉下來。
公子用完全稱不上優(yōu)雅的步伐沖過去,扯著老小姐苦勸:“玉姐玉姐,你是梅花獎得主啊,二十年了都沒再登臺,好容易團里的骨干都湊齊了,好容易你也復出一回,鬧罷演?一會兒記者來了怎么說?”
老小姐不怒反笑,“記者在哪兒?。堪。≌f好全程錄相的,他們跑哪兒去了?都在圍著那個草臺班子的七條腿樂隊轉(zhuǎn)吧?”
媒婆武士也咆哮道:“就是這個三流的流行樂隊要搶咱們的地盤!桂團,甭管來不來觀眾,咱們起家伙點,開演罷!”
“要演你們演,”老小姐矜持地說,“我可不是沒事兒做。今天晚上,我要在政協(xié)會間隙時上主席臺唱一段呢。哼,以前都是讓我唱什么京劇昆曲越劇,這回人家領(lǐng)導點的可就是呵呵腔,懂眼哪。切,可不是什么陳詞老調(diào),陳主任親自寫的戲歌哩。”她眉梢一挑,故意賣個關(guān)子等人來問是什么詞,可惜沒人問,于是她主動開口小聲哼唱起來:
“家電下鄉(xiāng)政策實在是好,衣呀嗬,大拆促大建哪,城鄉(xiāng)三年大變樣,噢噢噢——沒工作的吃低保呀呼嗨,老農(nóng)民,那個生病住院打針吃藥,國家給報銷,呀呀全報銷,噢噢噢——城管上街,他們執(zhí)法的那個水平高,和諧社會少不了,少不了——哎呀,祖國的大建設一日千里啊,面對這改革開放和諧社會的大好形勢我怎么能夠不拍拍手哇蹦蹦腳噢噢噢——那個衣呀嗬,衣兒呀,衣呀衣兒那個衣呀嗬——”
她的同事一個個皺起了眉,可她自己卻越哼越美,唱到最后的高興處。她得意地扯把凳子坐下,不用人勸,再也不提離開的事??磥?,哪怕沒觀眾她也準備亮亮嗓過把癮了。
我是出名的音盲,對于她哼什么調(diào)倒不太注意,可是天生對文字極其敏感,以至每個字都像鉆頭一樣強行攻占了我的耳膜。我從小就被爸爸用古今中外名著慣壞了的耳朵,哪吃得了這種粗糧。我心想,這就是傳說中的家鄉(xiāng)戲啊!保護什么?還是讓它壽終正寢了比較好。
這時,附近村子里的廣播喇叭打斷了我的思緒,“村民同志請注意,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呵呵調(diào)劇團下鄉(xiāng)演出三點正式開始。我縣擁有全國最后一家呵呵腔專業(yè)演出團體,他們一直在外地大都市演出,應鄉(xiāng)政府多次邀請演出十場,村民們終于得到了一飽眼福的機會。今天為我們演出經(jīng)典劇目《老王戴花》,由梅花獎獲得者玉蝴蝶、省級藝術(shù)大獎獲得者桂枝香主演。但因為外地豪華大劇場檔次緊張,明天將臨時改變計劃,去京津演出。所以,今天這最后一場的良機莫失啊,馬上去看??!還有,明天八條腿,哦,不是,七條腿樂隊將光臨……”
一個小丫鬟在公子臉上捏了一把,怪叫:“吹吧你!還外地大都市。那些小山溝溝也算得上豪華大劇場?!我把你個無羞無恥無義的郎君哪——”這位丫鬟居然公然當著小姐的面,跟公子打情罵俏,我甚是驚訝。
白胡子笑呵呵地對我解釋,“別見笑。咱們這老班子,說起來有好幾百年歷史了,曾在山東、直隸廣為流傳,劇班數(shù)不勝數(shù)。你說說過去啊,咱們哪個清縣人不會哼兩口呵呵調(diào)呢,比現(xiàn)在流行音樂還火啊。解放后,藝人有了地位,著實風光過一把,還趕上了給毛主席演出呢?!?/p>
一顆牙的禿禿大人得意地笑道:“老書記,你怎么不給這孩子講講毛主席聽戲的故事。毛主席聽到一半,高興地站起來鼓掌,結(jié)果呢,褲子掉了,嘿嘿,原來解放后他肚子變大了,坐下不方便,聽戲時警衛(wèi)員替他把褲帶解開舒服一下,沒想到他一聽老團長唱得味那叫一個濃啊。美得一下子就站了起來呢!”
原來白胡子是老書記,怪不得這么可親。他笑著繼續(xù)講,“他們雖然沒有趕上給毛主席演出的年代,不過也趕上了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大繁榮,那時候是天天在演出,半年不重樣啊,都是好戲文。有才子佳人的老戲,有新戲,有移植其他劇種的經(jīng)典,還有十幾分鐘的墊場小戲。生旦丑。各行當都出了名角啊,滿嘴好戲文。”
就你們這“祖國的大建設一日千里”,還好戲文?我正感好笑,突然身旁的老書記深深嘆了一口氣,“可是這些年啊,老戲沒人聽了,全國最后就剩下咱們一個呵呵調(diào)劇團還堅持演出??蓜e說外地城市,慢慢兒就連本地人兒都不愛聽了。上世紀九十年代,縣劇場承包給了夜總會,我們只好打游擊,去農(nóng)村兒唱了。后來農(nóng)村兒的青年人也不愛聽了,就只好鉆山溝兒!”
擅長胡思亂想的我,眼前立即出現(xiàn)了一組長鏡頭:這幾位中老年人,帶著臉上畫了一半的妝扮,在山間一塊平坡上忙碌布置舞臺。燈亮起來,山里人舉著火把四下趕來。一只野雞被嚇起,一頭扎到戲臺底下。老頭子憨憨地笑著,舉著煙袋鍋請名角開唱前吸一口;小孩子躲在奶奶懷里,羞怯而羨慕地看著紅紅綠綠的戲臺……噢。但愿他們不是唱的“城管上街,他們執(zhí)法的那個水平高”!
“哼哼,現(xiàn)今的年輕人,嫌咱們土,呸,土,才是本色哩!”禿禿大人的臉又變得冰冷可怕。“現(xiàn)今年輕人唱的什么破歌兒,你愛我呀我愛你呀,‘我看見山鷹在寂寞兩條魚上飛,這也叫歌兒?唉唉,咱們這里人都跑光啦,就剩下這么幾塊老白菜幫子撐場面兒?!?/p>
“家里老伴孩子老早就苦勸我們不要登臺了,退休金不少,不缺吃少穿??晌覀兝细鐐兂凡幌聛?。老菜幫子再走了,這幾位演員還怎么撐下去呀。唉,五百年的好東西,不能斷在我們手里啊?!?/p>
舞臺上暗下來,可能是云遮住了太陽吧。片刻,又變亮了一些,而天上的太陽則不真實地照過來,照不透這午后的陰冷。
“那,這次演出怎么回事???”我輕聲問。
“哦,前幾年被評為文化遺產(chǎn)后,上邊來人撥款,把代表性的劇目都錄了音、錄了相。今年是呵呵調(diào)創(chuàng)立五百周年啊。上級又撥了一筆費用,把在世的名角都召集齊了,彩排了幾出代表劇目。因為縣城沒場地演出,就在最近的這個村子演???,這不是沒人看嘛,領(lǐng)導就覺得臉上無光唄,讓我們停演,明天把場地讓給流行樂隊,撐不住啦。記者同志,就你們報社派人來了,電視臺干脆都沒來。”
怪不得他主動跟我扯了這么半天,原來竟把我誤當成記者了。我趕緊解釋:“我……我是桂貴子的同學?!?/p>
禿禿大人氣得兩眼翻白,大吼:“老書記,你跟她瞎白話什么?白耽誤工夫!”
書記倒挺大度,干笑了兩聲說:“普及一下傳統(tǒng)教育嘛,不耽誤。五色梅——你兒子的同學來了!大梅子——”
邊說話,樂隊已重新調(diào)弦定調(diào),依里哇啦地奏響起來。企圖多招一些觀眾。
說話間,那個小丫鬟蹦蹦跳跳,腳下像水面飄一樣飄蕩過來。她的裙擺輕輕招展,如同一朵碩大的喇叭花。停在我的面前,她上下打量著我,黑色的眼珠兒靈活俏皮無比,好像會說話。接著,她拍手,跺腳,嬌聲叫道:“好一個俊俏的小佳人!點丹唇鵝脂手臉不涂則白眼不大而有神行動如弱柳扶風微笑如玫瑰初綻,兒子你好眼光啊!”她嘴快得像說快板,舉手投足非常藝術(shù)化,接著。居然又甩出一句唱腔,“尊一聲丈夫你快過來,傳說中的萌萌到了眼跟前?!彼穆曇魦傻萌缤獢D出水來,老年樂隊也湊趣地伴奏起來。
我的臉紅到了脖子跟,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像是參加一場小品演出,而且自己特像小丑手中的道具。我趕緊解釋,“阿姨您弄錯了,我不是田萌萌,我是桂貴子的同學楊思凡。”
媒婆老漢不知從哪兒鉆出來,接口唱道:“你家的公子去求學衣呀嗬,求得了兩塊顏如玉啊嗨嗨,哎——”
我氣極敗壞地叫道:“我是組織委員,來傳達老師意見的。老師說了,只要桂貴子跟田萌萌保證不再來往,就允許他們回去上課。萌萌已經(jīng)做了保證并且回去上課了,只剩下桂貴子同學拒不悔改!話帶到了,阿姨再見!”說完我氣哼哼地轉(zhuǎn)身要離開。
桂媽媽有點傻眼,不知該怎么辦,站在那兒像個小女生一樣表演懊惱的姿態(tài)。而那個丑角則笑嘻嘻地伸手作勢攔我,接著唱:“俗話說不說不笑不熱鬧哈哈嗬,小侄女怨大伯不知者不為怪那個依兒呀,那個依呀呼,那個依兒依呀衣呀荷——”這句實在唱得很俏皮,眉眼都在飛動,尤其是鼻子上那塊白,竟然可以跳舞。
我無法再生氣,咧開嘴樂了。我發(fā)現(xiàn)雖然他們唱的調(diào)跟玉蝴蝶一個樣,但感覺親近得多。
“問一聲夫人何事喚我來——”隨著一聲清朗朗的唱,桂爸爸踱著臺步走過來。
桂媽媽攤開雙手,嬌癡地吟唱:“你的妻我,哎喲喲,我踢了一個烏龍球,那個依呀嗨,那個依呀嗬,哎喲喲,踢了一個,哎喲,一個烏龍球,呀兒喲……”她嬌滴滴地唱出一連串虛詞,邊唱邊用肩頂桂爸爸,桂爸爸配合著,搖著扇子做抵抗狀。邊抵抗邊后退。兩人到了舞臺正中央,擺了一個優(yōu)美的POSS,男的以扇護頭,女的舉手帕作勢要打。
“好!”有人在下面喝彩。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戲臺底下人多了起來,有三十來個了。大多是中老年人,其中喝彩的那個腆個大肚皮,戴著粗金項鏈,醉醺醺地大叫:“老桂呀,這墊場戲不孬嘛!”
桂團長趕緊賠笑施禮:“村長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望乞恕罪。”桂媽媽施了個禮,就踩著鼓點下臺去了。
醉漢打個飽嗝說:“什么村長,沒選上,錢白糟了。我她娘的也是吃飽的撐的,中午跟兩個局長一塊吃的飯,喝了八兩酒,我他娘的睡不著覺,結(jié)果給村子里大喇叭吵醒了。我他娘娘的想有幾年沒見你他娘的了,就過來聽兩句他娘的。嘿,那老書記他娘的還沒死呢……”
桂團長像在聽師傅指教一樣作著揖聽著。臉上那副諂媚的表情,讓我一下想起了“斯文掃地”四個字。老書記邊拉板胡,邊悄悄問我:“乖孩子,剛才那兩句唱好聽不?”
我不假思索地說:“呀,好聽。我原來還以為傳統(tǒng)戲有多嚇人呢,沒想到很好聽呀。那唱腔,一下子就貼到人心上邊去了,說不出有多舒服。”不過,要是讓我多聽一會兒,可能我會忍受不了的——這話我沒敢說。
“頭一回聽吧?”
我紅著臉不知道怎樣回答。老書記還是笑著說:“我孫子也沒聽過。我一拉弦他就用耳機堵耳朵,嘿嘿。記住,這可是咱們祖宗傳下來的家鄉(xiāng)戲啊?!?/p>
我刨根問底的毛病又犯了,“咱們的家鄉(xiāng)戲,跟別的戲有什么區(qū)別?”
“區(qū)別可大著呢。工尺你不懂吧,那就說簡譜吧,咱這呵呵調(diào),上下兩句都落在中音‘倒上邊?!?/p>
“啥‘倒呀‘拉呀,”禿禿大人氣哼哼地說,“你說了她也不喜歡聽,甭‘倒“啦咧,還是‘拉倒吧!”
老書記不理他,接著說:“從戲文上講,虛詞特別多?!薄笆茄?,差不多每句都有依也嗬,荷荷嘿。”“聽出來了!好!因為每句都有‘呵呵這樣的虛詞,所以才叫‘呵呵調(diào)呀?!?/p>
我想了想,大著膽子說:“我覺得有時候唱著唱著,突然唱腔跟伴奏合不到一塊兒,是因為臨時編詞,沒有配合好嗎?”
老書記高興地瞇起眼說:“小耳朵真不賴!唱詞有時游離在伴奏以后,就是咱們這戲最大的特色呀。咱們這戲可不是二人轉(zhuǎn),臨場發(fā)揮比重不大。但是這幾位演員早就變成戲瘋子了,說著說著就開唱了,魔癥,過日子句句離不開戲啦!”
這是,其中一位戲瘋子——桂媽媽把桂貴子拖出來,扯到我面前。她的眼光犀利地劈向兒子,一點也沒有嬌媚色彩了。貴子苦著臉,低頭對我說:“我跟你回學校?!?/p>
媒婆武士聞言。高興地翻了一串跟頭,邊翻邊唱:“這才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小公子這一去,蟾宮折桂,金玉滿堂在眼前,依兒嗬——”
他唱得挺慢,可板胡、笙跟竹笛三位樂手卻緊張快速地跟著伴奏,唱詞斷歇處,笛兒婉轉(zhuǎn),笙兒流暢,板胡悠揚,也有其他我不知道的樂器,組合在一起真是好玩極了。
桂媽教訓兒子:“說過多少回了,可別學你爸媽一輩子就會唱戲沒個旁的指盼,以后你跟萌萌藕斷絲連吧,轉(zhuǎn)入地下戀情,別讓探頭拍下來!”
鼓師停下來,教訓桂媽:“‘來字錯了韻了。應該是,‘從今后,與小萌萌藕斷絲還連,衣呀嗬,約會時叫那攝像頭拍到臉,那個哎嗨,嗨一”他沒有嗓子,卻巨有味兒。
桂團長請落選村長去組織一些觀眾,自己走過來對我說?!芭?,楊思凡?我知道你,縣里有名的小作家。給我們寫段戲怎么樣?”
雖然他是在打哈哈,可我還是惶恐不安地表示沒這本事。禿禿大人氣憤地瞪著我說:“這戲文,都是幾百年老輩子傳下來的,講究五音六律,平上去人,她一個小毛孩子寫得了?現(xiàn)今的年輕人啊,都沒這根基!”說到這里他狠狠地掄起板胡劃了個大圈,把看見的看不見的人都劃在里面。
桂團長小聲說:“師叔,讓人聽了多心。這出新改編戲就挺好?!?/p>
“好個屁!懂的都死絕咧,半懂半不懂的自己霸著,自己寫不好還不傳授給人!”禿禿大人肆無忌憚地罵,氣得最后一顆牙都要飛出來。
貴子已經(jīng)背好書包,趕緊扯著我,結(jié)伴走下臺,穿過打谷場時,我吐了舌頭對他說:“你爸媽真有意思。我可是頭一回見到支持孩子早戀的,算是長見識了。怪不得你倆鬧得那個驚天動地喲。”
貴子高傲地說:“藝術(shù)家嘛,總要比普通人更懂得尊重情感。”
“藝術(shù)家?”
“噢,那些功成名就的才叫藝術(shù)家,他們嘛,現(xiàn)在就算是藝人吧。還是無人喝彩的藝人?!辟F子的調(diào)門一下子變低了?!澳阒绬幔吭谖页錾?,爸媽都是縣里的名人,幾乎沒人沒去大劇場看過他們演的戲。才子佳人的戲唱多了,他們也就當了真,假戲成真生了我。不過等我斷奶后,老媽再回去,卻發(fā)現(xiàn)劇場改成了大舞廳,想登臺只能去偏遠山村了。劇團人最多時,有八十多人,還有少年班培訓人才。后來都是自謀生路,各走他鄉(xiāng)了?;斓煤玫?,只有獲國家大獎的演員,人家努力往政界鉆,可惜沒文化,爬不上去,還好能混上高職稱好待遇。爸媽他們一直堅持下來。我從小都是自己照顧自己,心里空落落的,老想找個人添補內(nèi)心的空白。好容易有機會他們回家鄉(xiāng)演出一次,沒想到麻煩一個連一個,急得他們連我停課這么大的事兒都不放在心上了。唉,為了今天這幾場演出,老爸急得幾天都水米不進了……”
我聽著貴子的獨自,正想講兩句大道理安慰他,這時桂媽媽在臺上扯著嗓子叫住了我們。原來,電視臺居然來了,為了錄相好看,那個落選村長把到場的幾十個村民安排成一個方隊,實在缺年輕觀眾,我們就被排在最前頭湊一會兒數(shù)。
舞臺上的大幕被拉開了,等待人再多一點正式開場。只有樂曲聲不絕于耳。陽光撲撲落在舊紅絨大幕上,急著要看這幾近失傳的經(jīng)典真面目。哦,這可是五百年前的那輪太陽,今年這出戲,跟老祖宗看到的一樣嗎?
可是等了許久,大幕卻沒有拉開,里面的鼓點也有氣無力了。貴子溜到后臺去打探了一番,回來跟我匯報,原來玉蝴蝶突然要改戲目,要唱改編自昆曲的《游園驚夢》,理由是這出新改編戲更能體現(xiàn)她的藝術(shù)新高度,因為沒有跟音樂脫節(jié)的唱段。也沒有亂七八精的襯字虛詞依呀嗬。她說另外別的戲都有錄相資料存檔了,她最需要的就是錄這一出。最后團長妥協(xié),后臺正忙碌著改妝。貴子發(fā)愁地說:“這樣生澀的戲,老鄉(xiāng)們哪兒聽得懂喲?!币慌缘穆溥x村長拍拍他的腦袋,噴著酒氣說:“放心吧。老話怎么說的?‘大黃狗,汪汪汪。上哪里去?去聽呵呵腔。聽的什么戲?《賣水》《影誤》和《老王》。吃的什么飯?驢肉火燒尜尜湯,老百姓最愛的就是咱這小戲兒?!?/p>
“尜尜湯?”我不解?!芭?,過去農(nóng)村用玉米面、蔥花做成一種熱湯,”貴子解釋,“我媽說,平常老百姓舍不得吃,只有過年唱大戲,家里請來親戚時才舍得換頓兒。”
老鄉(xiāng)們的藝術(shù)品味立刻被測評出來了——因為,那個七條腿樂隊居然開著一輛卡車到了,咣咣當當?shù)匦断铝艘粝?、樂器。除了司機,只有三個人,兩個長頭發(fā)的小伙子,一個剃成光頭的大姐姐,都穿著破破爛爛的牛仔褲,耳朵上戴著數(shù)不清的耳釘和耳環(huán)。他們迅速組裝好音響,客串主持的司機舉著話筒嚎叫:“COME ON,七條腿樂隊閃亮登場啦!嗚啦啦啦,明天正式開演,今天免費試聽!哦耶!”
說實話他的音色挺圓潤好聽的,不過卻故意啞成破鑼味。貴子遠遠掃了他一眼。突然激動起來。聲音哆嗦著說:“這個叛徒!他、他小時候?qū)W過半年戲呢。那時我家就住在劇場宿舍,他每天早上四點半就起來,立在我家窗戶外菊花叢里吊嗓,吵得我睡不好覺。等五點鐘別的學員起床,他才跟大伙兒一起練功。這個叛徒,我媽還說他早晚能成角兒呢!”
我不關(guān)心他倆小時候的恩怨,只顧好奇地看。只見七條腿樂隊的三位無名演員分別奏響架子鼓、電吉他,還有一件我叫不上名字的電子樂器,自彈自唱起來。盡管落選村長大叫“別走別走,看戲看戲”,可大部分觀眾還是迅速圍過去。我腳板也有些癢癢,不過既然答應人家了,就有義務在這兒忍耐著。
呵呵腔劇團架不住了,慌亂中拉開了大幕,我分明看到是團長媒婆武士兼職拉大幕工作,只不過團長改穿白色長衫,看來要演柳生了,媒婆武生則卸了妝,看來沒他什么角色只好打雜了。接著,悠揚的笛子聲中,杜麗娘和春香登場了。她倆且舞且唱。一個端莊而清秀,一個可愛而嬌憨。我使勁看杜麗娘,怎么也找不到玉蝴蝶尖酸自負的影子,戲中設置的情景讓她重回無邪的少女年華了。
“……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我學過一些詩詞曲賦,所以多少能聽懂一點兒,覺得詞藻美極了,趕緊欣賞。桂媽媽這回演春香,俏麗可愛極了。但演杜麗娘的玉蝴蝶就不同了,動作幅度極小,但就連我這絕對外行都看得出來,一招一式極下功夫。那唱出的聲音,真是又醇又雅,仿佛從竹林拂過一陣清風。完全不能想像跟“城管上街,他們執(zhí)法的那個水平高”是從同一個腔子里唱出來的。
“不錯吧?!辟F子對我說,“這才叫藝術(shù)。那幾個流行歌手一個字都不在調(diào)上,牛什么牛?——不過,這戲改得太……呵呵調(diào)的味兒好像不濃哎?!?/p>
這時,耳朵旁卻不覺亂起來,我四下看,發(fā)現(xiàn)像水沖了老鼠洞一樣,數(shù)不清的人的溪流陸續(xù)從各村口大街擠出來,他們不是看杜麗娘,而是圍在七條腿樂隊周圍。我發(fā)現(xiàn)身邊只剩下五六個人了。落選村長抓耳撓頭,嘟囔了一句:“什么戲?怎么聽不出一個字?”
“當初是你要分開,分開就分開……”流行樂隊的狂野嘶喊傳來,落選村長放棄了自己的最愛,也要過去聽。“臭貨兒,推著俺!”一位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喊他的小名,他就推著老太太一塊兒去了。余下的幾個老人,哼哼著“受不了,受不了,兩邊都不叫人活”,拍拍屁投拖著凳子、拐棍回家去了。不多一會兒。只有我和貴子了。
貴子搖搖頭對我說:“玉蝴蝶怎么落到這般田地?她跟我媽是師傅最好的弟子,一塊苦練了十幾年。因為我媽違背師傅的規(guī)矩,早戀早婚,師傅規(guī)矩大,就把全部技藝都傳給她了。以后有她的戲,我媽只有演丫鬟的份了。聽我爸媽說,那時候周圍市縣沒有不知道玉蝴蝶名頭的,一場戲她拿三分之一收入。她得了梅花獎以后,人就變了,只在領(lǐng)導出席或者去大地方才好好唱,平常都是敷衍。沒想到,今天她賣著命唱都沒有捧場的?!?/p>
我聽了扶正眼鏡準備多看玉蝴蝶兩眼。細一看,她果然一身全是戲,就連手指的伸法都變化紛繁,眼角眉梢都在訴說衷情?!把?,畫廊金粉半零星,池館蒼苔一片青……”這道白像一根羽毛,撓得我心里直癢癢。
那邊樂隊狂野的打擊突然停了下來,亮亢女聲變得深情起來,低低吟唱:“窗外陰天了,音樂低聲了,我的心開始想你了。每一個陰天,我都好希望你在我身邊陪著我,不知道你現(xiàn)在在做些什么……”
我扭頭對貴子抱怨,“討厭,難道我們回家就不能聽張學友嗎?偏這時候擾亂這天籟之聲……咦?人呢?”我無奈地發(fā)現(xiàn),貴子居然叛變他老娘,一步步含著淚,朝女歌手飄去。唉,失戀的人兒,丟了媳婦忘了娘!
臺上,有兩個人,而臺下,卻只剩下我一個人。大太陽無遮無擋照在七條腿樂隊幾人身上,照得他們明晃晃的;光束打到舞臺上,幾百年前走來的那一對美麗的姑娘顯得如此不真實,如此虛幻,如此凄涼;陽光落在我身上,我突然感覺自己身上發(fā)冷,內(nèi)心好孤獨……人群是熱鬧的,我只有寂寞在手。
與我寂寞相伴的,卻是臺上那一聲驚喜,“不到園林,怎么春色如許——”是啊,不到園林,怎知這般美好如同春光;可是不到園林,又自知這深秋般的寂寥啊!
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我知道,《紅樓夢》中林妹妹聽昆曲排演的那一幕要在現(xiàn)實中重演了。
果然,那遠古的聲音沉沉傳來:“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p>
曾經(jīng)的姹紫嫣紅,多少的美麗時光,如今卻付與這斷井頹垣!
我正感慨,幾位流傳歌手猛然拔高了的歌聲主宰了一切:
“在等待下雨的時候,這個世界好像就剩下我們兩個。你可以回到我們兩個人的世界嗎?突然間我有一點沖動,好想給你打電話——”
電子音樂停下。鍵盤手大聲問:“對面的朋友,好想給你打電話,問一問,沒有觀眾你還敢唱下去嗎?大聲告訴我!”
其他歌手齊聲喊道:“大聲告訴我!”
板胡聲未斷,但玉蝴蝶卻停了下來。她一點點收起一只水袖,我以為她會向敵人甩出去,長長的白帶子會像致命武器似的投擲。但她什么也沒有做,水袖像團大白花一樣捧在她手中畫滿牡丹花的金色折扇上。音樂不知道如何配合她,像線一樣斷了。接著,她抱著那團大白花。掉過身子,盡量高傲地仰著頭,快步離開了舞臺,沒有說一句話。而另一只水袖,則長長地拖在后面。我一下子想起張愛玲那句“蒼涼的手勢”。她的背影,沒有且歌且舞時的靈動脫俗,只是一個老年婦女盡量拖延的青春尾巴。她的眼里,該有淚吧!她人下了臺,后面那只水袖還貼著地面,一點點消逝,像一條長長的縞帶。
舞臺上,只有一個孤獨的春香。對手還要叫陣:“COME,加入我們的樂隊吧,COME,BABY!”
桂媽媽站在那里,可她只是《牡丹亭》里一個嬌小的女孩,不想退卻,卻無法應對,一把團扇無力地垂下,扇柄的流蘇在顫抖著。
貴子大步流星地跑到我身邊,聲援媽媽?!皨?,唱《老王打鳥》,唱《三拜花堂》,唱《唐知縣審誥命》?。 ?/p>
幕布后面的樂隊,驀地響了起來。不是在伴奏,而是在依次獨奏。每位老藝術(shù)家都在展示最拿手的絕活。他們或許知道。他們是在挽救一個古老劇種最后的尊嚴。
我小聲問貴子:“你媽就這么一直站下去嗎?”“沒看那口型嗎,她正在示意鼓師要演《老王打鳥》,她演小家碧玉,正好跟這出戲行頭一樣,不用換裝??伤粋€人唱不了,得我爸扮小生上臺配戲?!薄澳惆帜兀俊薄皼]準兒又去追玉蝴蝶了唄,管她干嘛!”
陸續(xù)有群眾走到臺前靜聽,而七條腿樂隊不容關(guān)注力流失,馬上轉(zhuǎn)唱快節(jié)奏的情歌:“你的四周美女那么多,但是好像偏偏看中了我。恩愛之后,就不再找我……”
輪到板胡獨奏了,聽得出老樂手抖擻精神在演奏著?!啊斗淼娜兆印?,周爺?shù)哪檬纸^活,他今天拼了老命了。不過聲音有點悶,大概他的老毛病又復發(fā)了?!辟F子對我講解。一曲終了,老漢沒讓別人獨奏,而是繼續(xù)演奏《馬車在田野上奔馳》《送公糧》??墒枪Z還沒送到,琴聲就突然斷了。片刻。竹笛開始演奏一個呵呵調(diào)的曲牌引子,其他樂手陸續(xù)加入合奏,在民樂交響之中,我沒有聽到板胡的聲音。
“太使勁太著急了,拉斷弦啦!”我猜測。“不,他一定又趴在臺上了?!辟F子憂郁地說?!疤炷摹槭裁床凰退メt(yī)院?”“戲比天大,沒散場,誰敢下臺?再說他是老毛病了,趴一會兒就好?!薄翱?,但,那,為什么不讓年輕人上臺?非要這么大歲數(shù)的……”“沒有人愿意學,他仨兒子都改行了。戲太老了,沒前途?!蔽覀z伸長脖子向幕后看,幾個老人都擠在一起,看不分明。
古老的曲牌顯然拼不過連唱帶跳的三位年輕人,舞臺前不多的觀眾又轉(zhuǎn)向七條腿。桂媽媽急眼了,她把團扇往地上一丟,叉腰怒喝:“不就是《傷不起》唄,誰不會唱?來,PK!輸了的就去唱白事兒!”接著,她學著對面女孩的樣子,扭著腰尖著嗓兒唱起來?!皞黄鹫娴膫黄?,我想你想你想你想到昏天黑地。電話打給你,美女又在你懷里。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到心如血滴……”樂隊頓時亂了,有的還在繼續(xù)奏古樂,有的停下來不知所措,有的干脆替她伴奏起來。鼓師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敲兩板停三拍。
貴子愕然了,下嘴唇幾乎要掉地上;觀眾也呆了,一個個瞪大眼睛;對手先是一愣,接著前仰后合地笑起來?!靶⊙诀咚即豪?!穿越嘍,真得(音dei,三聲)呀!掌聲鼓勵!”女歌手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還不斷調(diào)侃兩句。觀眾則變得鬧哄哄起來。
桂團長連書生帽子都沒戴,就三步并作兩步躥到臺上,急匆匆宣布:“呵呵調(diào)演出完了,大家散了吧,完了?!卑樽嗫偹阃A讼聛?。而桂媽媽還著急地問:“我沒輸,散什么散?!虎落平陽也不能被犬欺!”“你好——”桂團長手指著她,身體晃了起來?!鞍パ剑 彪S著貴子一聲帶著哭腔的驚呼,桂爸爸重重栽倒在臺上。桂媽媽慌忙趴在地上攙扶,很自然地用唱腔問候:“尊一聲夫君你怎么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為妻怎么活——”
貴子跳上臺去,跟媒婆武士,還有抖手抖腳跑過來的幾個老樂手一起圍上去。我想去幫忙,卻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像魘住了一樣立在原地。大家擺動了幾下,桂團長才算醒過來。他正準備說什么,一聲響亮的板胡傳了過來。我向側(cè)幕看去,禿禿大人恢復了生氣,莊重地獨自坐在那里,一下一下地演奏起來。過門之后,桂團長習慣成自然地隨樂唱道:“沒料想本團長摔了個倒栽蔥,呀呼嗨?;腥恍艳D(zhuǎn)如夢中,犟老婆把老公氣成了羊角瘋。那個依呀嗬——”
媒婆腦子轉(zhuǎn)得快,立即接口:“尊一聲眾鄉(xiāng)親,哎嗨嗯嗯嗯,《夫妻斗嘴》這段戲,演得好不好來真不真,那個像不像來親不親?”
“親!”隨著一聲喝彩,身后響起了一片掌聲。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一群人已聚攏過來,落選村長一臉不好意思地喝著彩。雖然遠比不上七條腿的粉絲,可少說也有六七十人。有老人,也有中年人,甚至還有幾個二十幾歲的哥哥姐姐。一個賣糠葫蘆的,不自覺地用糖葫蘆打著拍子。“真好,就跟真的一樣?!薄把莸谜嫦癜ィ瑒e說挺有意思的?!薄氨咀泳幍煤茫^地大反擊?!庇腥俗h論。
桂團長隨機應變,宣布大戲《老王摘花》正式開場。落選村長指揮幾個小伙子跳上臺幫助他們把大幕合上又重新拉開。
鼓聲重又敲響,可我耽誤時間太多了,怕老師著急,顧不上看戲就得回學校了。貴子告訴我,他要留在這里,從今天開始學習呵呵腔。他叫我就這樣告訴趙老師,告訴田萌萌。
離開打谷場了,回頭看,暮色正悄悄塞滿這里。大小兩個舞臺同時亮起了燈火,小舞臺周圍是烏壓壓的腦袋,而大舞臺前顯得寂寥許多。斜陽更把它的反照平分在兩邊。因為漸漸離得遠,只能聽到兩邊的音樂攪在了一起。一時,我不知道這一切是真,是幻,是奇異的時光穿越?
在近處聽,流行樂更Ⅱ向亮一些,奇怪的當隔得遠了時,依舊能夠聽到的只有幾百年前傳下來的老戲襯字——“依呀嗬”“那個唉嗨喲”……說不上喜歡,但多聽一會卻有那么一點點留戀。路邊的房屋靜靜地站著,房屋間的黑黑的楊柳鬼影子般靜靜地站著,它們也在聽嗎?
很快我騎自行車到了縣城,不想又看到了玉蝴蝶。路燈下,她穿著剪裁合體的套裝,正站在路邊跟一位出租車司機談判?!啊鍓K錢?就到政協(xié),兩塊成不成……什么最低價,拉倒吧……哎,你別走,給你三塊五,不,四塊……”
扭頭想裝作沒看到,卻聽到她在唱什么。可我轉(zhuǎn)回頭來,分明看到她只是在無聲地用唇語問候黑心司機的老娘。
可是。我確信這位曾紅極一時的老藝術(shù)家正在用她那低回宛轉(zhuǎn)的聲音吟唱: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第二天。貴子的父母親自把他押送到學校。他們對老師說:貴子從小就有表演天分,但從他上小學那天起,他們就發(fā)誓絕不讓他學戲,長大給他找份正當職業(yè)。他們不想讓呵呵調(diào)在自己這代手中斷掉,更不想斷在兒子手里。貴子告訴我,昨晚我剛走后,七條腿就給文化局趕走了,警告他們明天才能再去。現(xiàn)在,或許他們正在準備正式上臺吧。
責任編輯: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