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xué)東
甲
小荷忽然露出了一臉困相,簡直哈欠連天,鼻尖也筋得發(fā)紅,眼角不一會兒就滲出兩滴清淚,亮汪汪地順著面頰往下滑,跟剛哭過的鼻子相仿。
連她自己也不清楚這睡意怎么來的,不過近日餐廳里夠她忙乎的,又有好幾個姐妹相繼辭工不做了,其實她知道她們是嫌這里工資低,去別處另攀高枝了。這事她也琢磨過,不過經(jīng)理對她還算不薄,例會上老夸她手腳麻利,對客人笑得甜,服務(wù)很周到。有時調(diào)休,故意讓她多休半天;偶爾,她手頭有點小急事要辦,經(jīng)理也能網(wǎng)開一面,從不記在考勤冊上?,F(xiàn)在街面上到處都是開餐廳的,到處都貼著廣告要聘服務(wù)員。她剛來的時候,經(jīng)理動不動就吊著臉子訓(xùn)斥員工,什么動作太慢啦,笨手笨腳的,眼睛長哪了飯菜硬往客人身上端……現(xiàn)在他可不怎么罵人了,稍微罵得重了點兒,人家當(dāng)天就提出走人,想留都留不住。眼下就是這種狀況,小荷總覺得在哪干都差不多,這家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了,真要馬上離開,還真有些舍不得。經(jīng)理私下里也找她談過話,答應(yīng)下個月再給她漲點兒工錢。
小荷邊打哈欠邊說,讓我在你家沙發(fā)上稍微迷糊一陣,過一刻鐘記著叫醒我。說完就懶懶地偏過身子,斜靠在三人沙發(fā)一頭的扶手上,閉上了那雙平時很愛笑的眼睛。
溫伯就坐在她旁邊的單人沙發(fā)上,剛好扒拉完最后一口飯,嘴里咕噥著答應(yīng)一聲。他拿紙巾抹嘴的時候,順便瞅了姑娘一眼。跟大多數(shù)女服務(wù)員一樣,小荷的頭發(fā)盤得齊齊整整,額前的劉海兒略顯蓬松俏皮,嘴唇微微合攏,好像沒搽口紅,但看上去依然很紅潤。隱約聽見她發(fā)出的細(xì)微的呼吸聲,看來是真的困了,干這行哪有輕松的時候。
他一面想著,一面躡手躡腳地將小荷剛才提溜來的餐盒放回原先的塑料袋里,米飯湊湊合合解決了一盒,菜是土豆燒牛肉和家常茄子拼成的一份,只對付掉一半。一個人吃飯就是這樣,稍微多點準(zhǔn)得剩下。不過也沒關(guān)系,留著晚上再吃。等他把塑料袋塞進(jìn)冰箱,發(fā)現(xiàn)小荷真的已經(jīng)睡著了,而且,睡得很香。他也靠在沙發(fā)上,久久地端詳著眼前這個姑娘。
感情這東西吃著吃著就深了。每回見到小荷,這句話就會自然而然跑到嘴邊,或者,一下子從他腦海里蹦出來。還是去年秋天的一個傍晚,晚飯后他像往常一樣,到小區(qū)外面散散步,迎面碰上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姑娘,單從穿戴打扮就能看得出,是某家飯店的服務(wù)員,細(xì)看肩膀上還斜掛著鮮艷的綬帶,上面果然印有“××餐廳歡迎您”的字樣。通常,見到這種人他會遠(yuǎn)遠(yuǎn)避開,因為他們多數(shù)是來散發(fā)傳單推銷什么的,尤其最愛盯著像他這樣上了年紀(jì)的老頭老太太,軟磨硬泡,狂轟濫炸,你一不留神,準(zhǔn)會上當(dāng)受騙?,F(xiàn)成的例子就有,跟他住對門的老夫婦,就曾買過一堆假藥,人家打著上門免費體檢的招牌,又是號脈,又是量血壓,整個過程慢聲細(xì)語,殷勤備至,阿姨長叔叔短地叫得那個親切,簡直就像一群活雷鋒。可后來怎么樣呢,那夫婦倆終于招架不住對方的循循善誘,愣是眼都沒眨,就扔進(jìn)去兩千八百塊,據(jù)說還是打了對折的。而那些東西并不像對方所鼓吹的,是什么降血壓降血脂的靈丹妙藥,藏進(jìn)膠囊里的不過是些再平常不過的復(fù)合維生素藥末,自然吃不死人,可也治不了病。
那天,溫伯還是很警惕地往路邊閃了閃身,想趕緊繞過去。俗話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姑娘始終笑得燦爛如花,齒白唇紅,張嘴就甜甜地叫了他聲老伯,一張粉紅色的傳單便款款遞到面前。請您了解一下吧,我們店開業(yè)一周年店慶,最新推出早中晚優(yōu)惠套餐服務(wù),凡是一次性購買月卡消費的顧客,訂餐點菜統(tǒng)統(tǒng)優(yōu)先,飯菜一律享受半價!另外,我們還提供免費送餐……不等對方說完,他急忙扭開臉繼續(xù)往前走,姑娘遲疑了一下,緊跟著笑盈盈地又?jǐn)f上來,順手將一張訂餐卡塞進(jìn)他手里。他還是本能地拒絕著,但那一瞬間,他的手跟姑娘細(xì)嫩的皮膚接觸了一下,也許對方生怕他會隨手丟掉那張卡片,所以塞過去的時候,順便將他的手輕輕握合住幾秒鐘。他一愣,感覺自己的手像在抽大獎時中了頭彩,竟莫名地抖了抖。姑娘很恭敬地沖他笑著,那笑容簡直甜得醉心。她還輕輕地?fù)]手,整個過程有種叫人難以抗拒的親和力。
在那個秋高氣爽的黃昏,他還無意間聞到一股來自異性身上久違了的芳香氣息。一時說不清那是什么味,總之,是柔和的,甜而不膩,不是撲面而來的那種,帶著田野里的花草般的清香,是跟對方有了近距離接觸后,才會慢慢品味出的香氣,過后似乎還余韻綿長,令人久久回味。至于塞給他的那張訂餐卡,也像糖塊似的粘在他手心里了,有那么兩次,他竟把它湊到鼻孔前輕輕嗅了嗅,連同那只被姑娘握過的皺巴巴的老手。不過,他馬上就意識到自己的舉止多少有些古怪。
老伴過世后,一日三餐一度成為他最棘手的問題,過去幾十年,幾乎都是老伴做給他吃,不知不覺養(yǎng)成了一身的毛病。比如:早上的稀飯,一定是新鮮小米現(xiàn)做的,要熬得稀爛,米粒開花,里面還要撒幾顆花生米和枸杞子;中午通常吃米飯炒菜,菜要葷素搭配,肉要肥瘦適中,還得有蛋湯什么的;晚飯,則雷打不動得吃頓面條,主要是上年紀(jì)了好消化,面條還得是現(xiàn)和面現(xiàn)搟開切好的,因為機器壓面和袋裝掛面他總能吃出一股機油味,簡直難以下咽,老伴總戲謔他長了只狗鼻子挑三揀四。
即便后來就他一個人的時候,這些生活習(xí)慣還在艱難地維持著。起初,他也自己動手做做,可一個人的飯是很難把握的,總是做一頓要吃上兩三天。這樣一來,小米粥往往成了午飯,而米飯又不得不留著晚上再吃,至于煮面條,天熱的時候總愛餿,不得不倒掉,糟蹋糧食,多可惜??!兒孫們節(jié)假日才匆匆回來看一眼,撂下一堆瓶瓶罐罐的食物,有芝麻糊、蜂王漿、八寶粥和袋裝牛奶,當(dāng)然也有方便面、軟面包和速凍餃子什么的,可這些玩意湊合那么幾頓,新鮮勁過了,就覺得五臟六腑沒一處是自在的。
兒子還主動接他去家里住過一陣子,可他總覺得渾身不舒坦,一來兒媳婦的性情不是很爽朗的那種,雖然嘴上也爸長爹短地叫他,可他就是感覺隔著那么一層;再有,兒子兒媳白天都忙著上班,晚上回家要準(zhǔn)備吃喝,還得操心小孩的功課。那次他統(tǒng)共待了沒倆月,就不辭而別跑了回來。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了外地,因為離家太遠(yuǎn),回來探一次親實屬不易,倒是也提出來要他過去一起生活,他在電話里婉拒了,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去年入冬前的傍晚,溫伯終于無可奈何地走進(jìn)了小區(qū)附近的那家餐廳。
當(dāng)時,冰箱里還有頭天的半碟剩菜和一小碗米飯,原本打算在火上餾一下吃的,可小區(qū)突然停電了,說是正在搶修線路。他倒背著手在屋子里來來回回踱悠了好幾趟,每到吃飯的時間,他都有些急惶惶的感覺,像有只餓狗一刻不離地尾隨著,而他卻兩手空空,心里沒著沒落的。有時,他真恨人一天到晚要吃這三頓飯,要是能減少兩頓那該多美。雖說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可他一點兒都不覺得輕松,恰恰相反,吃飯于他來說越來越麻煩,越來越難辦,越來越是個大負(fù)擔(dān)。幾乎頓頓都吃得差不離,白菜熬土豆,豆腐燒油菜,西紅柿炒雞蛋,燒茄子,清炒花菜,肉倒是買好的半成品,燒菜時從冰箱里拿出來切那么幾小塊就夠了。說是吃肉,其實主要是讓菜有個葷腥味,說心里話,他早已過了大塊吃肉的年紀(jì)了。現(xiàn)在,每每一個人在鍋灶上埋頭忙乎的時候,他都會記起老伴的好來,真是奇怪,做了那么幾十年飯,她是怎么熬過來的?好像從來也沒聽她抱怨過什么,好像做飯于她來說是件天經(jīng)地義的事。她突然撒手而去,猛不丁把他的一日三餐連同好胃口全都帶走了。
那時天色已經(jīng)昏暗了,他百無聊賴地把頭伸出陽臺窗外,張望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悶悶地回屋去撥電話。物業(yè)叫他不必再等了,電一時半會兒肯定通不了。他有點惱火,那些搞維修的總是慢吞吞的,根本就是故意磨洋工。放下電話時,不經(jīng)意間在茶幾上看見了那張訂餐卡,好像救命稻草等他一把抓牢。他忙拿起來,又戴上老花鏡,正面反面瞅了半天。然后才起身,到臥室里找了身干凈點的衣褲重新?lián)Q上,出門前又上了趟衛(wèi)生間,提褲子時順便在鏡子里照了照,像是要去赴一場特殊的約會。他又抹了一把臉,還拿起老木梳梳了梳頭發(fā),盡管頭發(fā)稀疏,大片的灰白,可梳理一下還是有幾分風(fēng)度的。年輕那會兒,大伙都說他長得像電影演員王心剛,當(dāng)然老伴也這么說,可轉(zhuǎn)眼便人老珠黃,滿臉皺紋和老年斑不說,槽牙和門牙也相繼得病退休了兩顆。
頭一次去小荷所在的餐廳,一點兒都不像是進(jìn)去就餐的,而是帶著一副要找誰的茫然表情走來走去。大廳里鬧哄哄的,那些女服務(wù)員燕子似的飛來飛去,端盤子倒茶,引領(lǐng)客人入座點菜。他的目光在喧鬧的食客中不停穿梭,那些服務(wù)員穿戴基本相同,個頭差不多高,年紀(jì)似乎也一般大,想一下子找到那天發(fā)餐卡給他的姑娘還真不容易。后來,踅摸了半天,接連有好幾個服務(wù)員上前搭訕?biāo)?,他都模棱兩可地沖人家搖頭晃腦,對方就不再搭理他,覺得他是個古怪的老頭。再后來,就在他有些失望地轉(zhuǎn)身離開之際,一個甜甜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恚豪喜?,您想吃點啥?他愣了一下,這個甜美親切的聲音好像在哪里聽過。
自那以后,溫伯隔三差五就去小荷那里去吃飯。前提條件是,小荷必須得在場,若是正趕上她輪班休息,他二話不說掉頭就走。時間長了,只要他一去,別的服務(wù)員就沖里面瞎嚷嚷起來,喂,小荷,你那老回頭客來啦!小荷聞聲忙滿面春風(fēng)一路小跑來,親親切切迎接他,又是忙著給他找位置,又是上心地詢問他想吃什么。再后來很熟了,小荷就幫他辦了儲值餐卡,有時他實在懶得動,就在家里撥個電話,多半都是小荷親自送餐上門。
外面所有餐廳的飯多吃幾頓都會膩的,可能是因為有小荷跑來跑去問寒問暖,他就覺得還能對付得了。最要緊的是,經(jīng)??梢砸娨娦『?,聽她甜甜的聲音,看她親和的笑臉,心里便覺得十分舒暢。很多時候,吃什么其實并不重要。
乙
小荷剛瞇著不一會兒,便有人來敲門了。
溫伯聞聲搶步去開,生怕外面再敲會吵醒小荷。原來是兒子來了,手里提了一包吃的東西。他卻只把門開了道縫,壓根不打算讓兒子進(jìn)去,自己僅露出半拉臉壓低嗓音對兒子說,你等等。便關(guān)了門轉(zhuǎn)身回到臥室,穿外套的時候順手從床上拉了條薄毯子,給那姑娘輕輕蓋上。然后,才匆匆拿了鑰匙出來。
兒子站在門口,很奇怪地望著他,一臉疑惑。爸,你要出門去?總得先讓我進(jìn)去把東西放下吧。他不置可否,伸手接過兒子手里的東西說,沒事,我來拎著吧。畢竟,家里沙發(fā)上睡著個大姑娘,一來不想打擾她休息,這姑娘肯定累得夠嗆;二來不想讓兒子看見她有別的想法。兒子始終不無懷疑地盯著他,他卻二話不說已經(jīng)開始下樓了。
兒子不得不隨后跟來。爺倆走到樓下甬道邊的健身器那里,現(xiàn)在還是初春時節(jié),院里光禿禿的,唯獨幾具健身器的顏色或紫或藍(lán),看上去十分顯眼。他把手里的東西放在一個類似馬扎的器具上。塑料袋口就自然敞開了,他隨便往里瞥了一眼,好像有一把香蕉,還有燒雞和蛋糕。
以后別再給我買雞了,爸這牙越來越不行,啃不動啦。他收回目光說。
這是德州扒雞,燒得可爛了,味道也正!是我前兩天出差特意給你帶的,不信你嘗一口。
兒子說著,竟動手去袋里取那只雞。
我剛剛撂下筷子,這陣啥也不想吃……對了,你媳婦最近還那么忙嗎?
別提啦,她那個破單位,整天就知道加班加班,媽的,錢又不多拿一分!
忙點兒也好,像我這樣成天吃了睡睡了吃,活著又有啥意思?哪天休息你們把孩子帶過來,我有陣子沒見那小家伙了。你們也別總逼孩子學(xué)這學(xué)那,那么點兒個人,光戴的眼鏡片就這么老厚,成天彎著個腰趴在桌上,跟個小老漢似的。
爸,要不你還是搬過去跟我們一起住吧,這樣照顧起來也方便,我妹前幾天還打電話來說道呢,嫌我們守在家門口不管老人死活。
別聽你妹胡咧咧,我這樣不挺好的,你們現(xiàn)在各自都把家里的事操心好,等哪一天我實在動不了了,有你們出力的時候。
爸——你心里到底咋想的?
啥咋想的,你下午還要上班吧,快,忙你的去吧,我得回去歇一會兒了。
溫伯說完,故意打了個哈欠,便拎起健身器上的塑料袋徑自往回走。
還好,小荷還睡著,估摸快有小半個鐘頭了,管他呢,再讓她多睡一會兒,成天在餐廳端盤子伺候人,這得多累人哪。
他腳步很輕地穿過客廳去了廚房,把兒子帶來的燒雞先取出來,放在案板上拿菜刀一一分成小塊。他想,反正自己一時半會兒也吃不完,待會兒小荷走時給她帶去一些嘗嘗。
自打去年秋上頭次遇見她,或多或少對她有了幾分好感,至少第一面不令他討厭。人和人之間就是這樣,有的人見一面這輩子再也不想見了,而有的人像是真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緣分,從陌生到相熟,慢慢地你會覺得似乎離不開了。他去小荷的餐廳吃飯也好,還是小荷送餐到家來,幾乎每回他的心情都很好,有時,看她笑的樣子真是種莫大的享受,好像那笑容是一朵突然綻放的花朵,叫人有些陶醉;有時聽她細(xì)聲慢氣說這說那,心里就有種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母杏X,好像吃到了什么美味可口的食物。
比如今天吧,他也是心血來潮,非要請小荷進(jìn)來稍微坐一會兒,她想了想就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說,那我就陪老伯說說話,等你吃完了我再走。之后,她把提來的飯菜一一取出來,把盒蓋打開,款款地擺在他面前,甚至把筷子也遞到他手上。他吃飯的時候,她就靜靜地坐著,間或會問一句菜合不合口,米飯硬不硬。總之,這姑娘在他面前大大方方的,有時他覺得她很像自己的閨女;但更多時候,又會依稀覺得她很像剛跟他結(jié)婚那陣的老伴。當(dāng)初老伴做好了飯菜,也是盛好了擺在桌上,然后眼巴巴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不時地問長問短,還咯咯地傻笑。
剛把雞肉分好,還沒來得及洗手,門又開始咚咚響了,十萬火急的樣子。他嚇了一跳,誰這么可惡,人家姑娘困得厲害,就想在他這里迷糊一陣子,偏偏不得安寧。他很不情愿去開,可是很快兒子的聲音就隔著門再度傳來。爸,你還沒睡吧?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快開門,爸!他遲疑著,同時很緊張地瞧了一眼沙發(fā)上的姑娘,薄毯下的那個年輕的身體微微動了動,露出女性特有的凹凸有致的輪廓。他三步并作兩步朝門的方向走去。這時腳下沒留意,竟踢倒了一只垃圾桶,咣當(dāng)一聲,把他嚇出一身冷汗來。
小荷也被驚醒了。猛地從沙發(fā)上坐起來,迷迷糊糊地說,哎喲,我怎么給睡著了,該死該死,餐廳還有好多活呢!她慌慌張張站起身時,身上的那條毯子就抖摟在腳下,她一怔,臉上露出些許微紅,忙彎下腰去撿。老伯,我得趕緊回去了,謝謝了!她邊說邊麻利地將毯子疊了疊,又款款擱在沙發(fā)上,然后徑直朝門口走去。
溫伯還沒有任何反應(yīng),外面的人又在使勁敲了。姑娘恰好這時打開了房門。她看到一個中年男人緊鎖著眉頭站在門外,因為要趕著去餐廳,她顧不得多想,只跟溫伯說了聲再見,便腳步飛快地跑下樓去。
兒子沒有馬上進(jìn)屋,而是轉(zhuǎn)過身緊緊盯著那姑娘的背影。直到篤篤的腳步聲在樓道里完全消失,才神情怪異地一步一步慢慢走進(jìn)來。兒子直不愣登站在客廳中間,那感覺跟陌生人似的,半天目光充滿狐疑地來回掃視著什么,然后,在沙發(fā)的薄毯上停留了幾秒,好像警犬嗅到什么異味。那時,溫伯正蹲在地上,埋頭拾掇那被他撞翻的垃圾桶,地上散落了一攤垃圾,發(fā)出很沖很酸的腐味。
他起身時才注意到兒子正死死盯著自己,他的身體很奇怪地抖了一下,連同那雙沾滿了穢物的老手。兒子一言不發(fā),似乎等待著什么,但他能感覺到兒子的氣息很不平靜,好像呼哧呼哧的,好像隨時會在他面前暴跳那么一下子。
那、那、那姑娘是,是上門來送飯的……
仿佛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他總算憋出這么句話來。
兒子還是一言不發(fā),目光開始朝臥室的方向踅摸,好像某個重大秘密潛藏在那里。
他默默地走進(jìn)衛(wèi)生間,擰開水龍頭,水聲嘩嘩響,他似乎一點兒也聽不見,唯獨聽到某種呼呼的喘息聲。他有些木訥地打上香皂,一遍遍不停地搓著手。泡沫很快豐富起來,白花花一大團(tuán),他幾乎快看不見自己的手指了。他曾用這雙手抱過客廳里的那個男人。但他忽然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可思議,他好像失去記憶似的,怎么也想不起來兒子是什么時間長大的,什么時候起不讓他抱著了,并且再也不騎在他的脖子上哈哈笑了。現(xiàn)在,他只是覺得心突然有點兒虛,整個人也跟著有點兒虛弱起來,好像得了一場大病似的。
我就說嘛,門也不給開!
兒子有氣,聲音拖得很長,拖得好像成心要累死誰。
你們也知道,我就一個人,隨便吃點啥都成,有時懶得動,打個電話叫他們送飯,很方便的。
除了送飯,她來這還干啥?
還能干啥……你小子,想啥呢?先頭小荷說她瞌睡了,想在沙發(fā)上迷糊一會兒,我就是怕你進(jìn)來吵醒人家……
小荷?誰是小荷?
就是剛送飯的服務(wù)員嘛。
她在你這睡?兒子的模樣越發(fā)變得有些滑稽不堪,同時,很不確定似的用手指了指沙發(fā)。
他想說就是,可終于沒說出口,忽然理屈詞窮一般,只是順著兒子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沙發(fā)。他發(fā)現(xiàn)毯子疊得整整齊齊,心里便有種異樣的感覺,尤其在這種時候,尤其是在兒子不依不饒的目光逼視下。
你不是說有啥要緊的事嗎?
哦,我媳婦說她們單位有個剛退休的老太太,人很勤快,做的一手好飯菜,主要是她老伴走了,現(xiàn)在也是一個人,意思是讓我征求一下你的意見,看啥時候方便能見個面。
怎么又給我找老伴,這是誰的餿主意,八成又是你和你妹的吧,這個死丫頭……我告訴你們休想!
爸,你理智一點好不好,你、你、你這樣做,我們往后還咋見人呢?
你小子啥意思,老子給你們丟過臉嗎?
那她、她、她也太年輕了吧……你們不合適!
放屁,你胡說些啥呢?我剛說過她就是來送飯的,愛信不信!
爸——你別生氣嘛,我們還不都是為你好!要是你身邊有個伴,兒女們也就放心了?,F(xiàn)在社會太復(fù)雜,人心都隔著肚皮啊,尤其是那些外來的小姑娘,她們心機深得很,搞不好就人財兩空啊……
滾!快給我滾!我的事用不著你們瞎操心。
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發(fā)過這么大脾氣了。至此,兒子不敢再說什么,又悶悶地在房里磨蹭了一會兒,上了趟衛(wèi)生間,才灰溜溜地走了。
家里突然靜下來。他有些木然地坐在沙發(fā)上,手腳攤得很開,感覺四肢無力了一般。有那么兩次,他是想跑到陽臺上打開窗戶,跟兒子說聲沒事,讓兒子別往心上去,可最終還是一動未動。
他的手不知不覺撫摩在小荷剛才疊好的毯子上,那種茸茸綿綿的質(zhì)感,很像一個少女的皮膚。他來回摩挲著這條薄毯,手背上的幾只灰褐色老齡斑,像什么昆蟲似的,在他眼前來回移動。他不由得一陣胡思亂想,甚至回想起頭一回跟小荷在小區(qū)外見面的情形,他依稀也曾接觸過她細(xì)嫩的手,那感覺真叫人久久難忘。
此刻,房間的極度寧靜,與他紛亂動蕩的思緒形成鮮明的比照。他有點恨兒子說過的那堆莫名其妙的話,可同時又隱隱地生出些許的興奮,好像是兒子的話催生了某種不合情理卻又無邊無際的臆想,他和小荷,這怎么可能?
他猛地站起身來,徑直走進(jìn)廚房,想都沒想就拎起案板上早就裝好雞塊的塑料袋。
丙
小荷說她遇到了點棘手的事,餐廳原先給他們租了一間集體宿舍,由于合同到期了,對方非要收回房子另用。所以,經(jīng)理就臨時給她們開了動員會,讓各自先去外面找地方住下,等租到新宿舍再搬回來。小荷把這事一股腦告訴給溫伯,是想請他幫個忙在小區(qū)里打聽打聽,看有沒有合適的住所,當(dāng)然最好是與人合租,因為租金太貴她怕承擔(dān)不起。
這個半新不舊的生活區(qū)確實有不少房子出租,大門口或單元樓道里經(jīng)常貼些招租啟事,可他花了整整一下午時間,也沒有找到小荷想租的那種,不是房租太貴,就是房主要求必須是居家過日子的,小年輕或單身一律不考慮。這樣一直折騰到天黑前,也沒有任何結(jié)果。他又怕小荷等得著急,就先給她撥了電話,把情況說明了。小荷在電話里說,那可咋辦呢,我們經(jīng)理說,最遲明天中午前必須搬出去。聽得出小荷那頭急得快火燒眉毛了。他忙不迭給她寬心,別急,別急,車到山前自有路,我再給你想想法子。
放下電話,他又到小區(qū)里外轉(zhuǎn)悠了大半天,哪怕是電線桿子上的小廣告,也要盯著細(xì)細(xì)看。出門時手里特意拿了筆和紙片,看到有用的出租信息,就草草記下電話號碼?;氐郊液蟀€撥了一遍,情況還是不樂觀,即便是只租一套住房里的一個單間,月租也得三四百塊,而且,至少要簽半年以上的合同,否則免談。
等他上床睡覺已經(jīng)很晚了,竟又失了眠。還是老伴剛?cè)ナ滥嵌螘r間,隔三岔五,會通宵通宵睡不著覺,大概是習(xí)慣了兩個人同睡一張床,猛不丁只剩下他一個人,感覺空落落的,特別是夜深人靜時分,身邊靜得有些怕人,那種難以排遣的孤獨寂寥,時不時將他死死攫住,欲罷不能。后來他去醫(yī)院看過兩次,大夫說這很正常,屬于喪偶性焦慮癥,建議他睡覺前適當(dāng)服用助眠類藥物,效果還真不賴,不知不覺竟好轉(zhuǎn)了。
半夜里,他不得不痛苦地從床上爬起來,翻箱倒柜找出那瓶久未吃過的艾司唑侖片。翌日,他跟小荷約好在她的住處見面,說是要來幫她搬家。小荷在電話那頭高興得叫了起來。
小荷老早就把自己的行李鋪蓋都打好包了,一個人站在那幢破破爛爛的樓下左顧右盼時,看見溫伯騎著一輛人力三輪車慢慢地駛來。小荷就跳著腳一邊沖他招手,一邊甜甜地叫著老伯。他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停好了三輪車,然后要跟她上去搬東西,小荷死活不樂意,說能幫她找上住處,夠感激不盡的了。就問他在哪找到房子的。他淡淡地說,過會兒你自然就知道了。小荷想想又問價錢貴不貴。他沒說話,只搖了搖頭。姑娘統(tǒng)共五六件行李,沒太多東西,等裝好了車,他就讓小荷也坐上去。她笑著說,我可沉呢,還是自己走吧。他說,傻丫頭,有車?yán)毁M力氣的,快點兒上來吧。她這才歡天喜地爬到車上。三輪車便骨碌骨碌往前走了。
路上,小荷從隨身背著的那個包里取出一面小圓鏡子,對著自己照了照,然后撲哧一笑,說一早只顧忙著收拾東西了,都忘了洗臉。
他沒吱聲,聽小荷說話心里總覺得很踏實。他沉穩(wěn)有力地蹬著車子。都想不起來自己多久沒騎過這玩意了。那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家里每年冬天都要去買煤或蜂窩球,他才臨時從廠里借上三輪車用一下。有時也會捎上兒子一同去幫他裝煤,那時的兒子已經(jīng)開始懂事了,干起活來像模像樣的,像個小男子漢。后來有一次,老伴的胃病突發(fā),疼得直不起腰,也是他騎著三輪車連夜送她去醫(yī)院的。當(dāng)時,老伴就躺在身后的車廂里,兒子女兒也都守護(hù)在旁邊,一路哭哭啼啼叫著媽。老伴疼得路上直哼唷,快到醫(yī)院的時候,老伴突然說了一句話。老溫,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你一定要把咱的孩子拉扯好。那一刻,他忽然淚如雨下。后來又過了些年,老伴到底讓胃癌帶走了。
小荷突然從后面伸過手來,幾乎貼著他的后脖子,他感覺那里癢癢的,根本來不及看一眼,她早用三根手指將一個小東西塞進(jìn)他嘴里了。他遲疑著一旺,舌齒之間立刻溢滿了酸酸甜甜的滋味,原來是一顆梅子。他聽見她在身后正有滋有味地吮咂著。好吃吧,干活累了渴了,吃一顆可管用呢。說心里話,這種酸了吧唧的東西不太適合他這個年齡了,不過,因為是小荷喂給他的,所以,似乎帶著某種非常獨特的滋味,是他此前從未感知過的。他嘴里發(fā)出咝咝的聲響,酸水在口腔里洶涌蔓延,開始牙根似有一點微痛,不過很快甜味就變得濃了,不再是起初那般的辛酸難忍。這感覺就像生活,總是先酸后甜的。
等他完全適應(yīng)了那梅子的滋味,車子已經(jīng)到家了。
小荷懵懂地跳下車后,很奇怪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單元樓,又回頭望著他,怎么是這里呀?
他點頭說就這里。
小荷又問,是你鄰居家的房子吧?
他不再吱聲,早用胳肢窩夾起兩個行李卷走進(jìn)樓道。
小荷只好狐疑地提著兩個包隨后跟來。
不會是讓我住在你家吧?
他已經(jīng)掏出鑰匙,二話不說打開了深綠色的防盜門。
昨晚我把閨女以前住過的房子拾掇了拾掇,你不嫌棄的話就將就兩天吧。
小荷整個人愣在門口,眼圈漸漸地開始發(fā)紅了。
老伯,這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房子一直空著,你也看到了,成天進(jìn)進(jìn)出出就我一個孤老頭子。
可是……我……你……
可是啥?還怕我吃了你呀!
你千萬別多心,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怕太麻煩老伯。
不麻煩不麻煩,要是你住進(jìn)來,我身邊也有個說話的人了,往后每天想吃啥不就更方便了嘛!
小荷還想說什么,他已經(jīng)從她手里接過那兩個包。這種時候,她能強烈地感覺到對方骨子里的那種固執(zhí)和堅持。她稍微猶豫了一下,便邁開步子走了進(jìn)去。不管怎么說,這所房子讓她感到很親切,有種回到家的感覺。
丁
小荷在家里洗澡的時候,溫伯便獨自下樓散步去了,說是要買些生活用品。
自從小荷搬到家里住,溫伯的生活多少起了些變化。就比如散步的時間,姑娘總是喜歡把自己洗得清清爽爽,這種時候他會很知趣地主動找個借口出去一趟;再比如吃飯,也總是盡量避開小荷他們餐廳的飯口,也就是說中午飯通常會在一點半到兩點之間開始,而晚飯有時會推遲到八點鐘左右,這樣小荷基本上下班時就能順便把飯給他捎回來,省得來回跑路了。現(xiàn)在,他的飯量似乎比以前好了不少,午飯往往能吃滿滿尖尖的一碗米飯,晚上的揪面片也能吃一大碗。至于早餐,他會天蒙蒙亮就爬起來,認(rèn)認(rèn)真真地熬一鋼筋鍋小米稀飯,順便餾倆饅頭,再煮幾個白雞蛋,開一包涪陵榨菜,等小荷起床后他倆一起吃。小荷夸他的稀飯熬得比餐廳的都地道,他不好意思地說只要你喜歡喝我每天都熬。
總而言之,吃飯時身邊有個人陪著說說笑笑的,會讓他覺得這個家更像那么回事,不然總感到有些凄涼。他記得小荷剛搬來那天,掏出三百塊錢,說啥非要他收下。他說你要給錢的話,就去別處找房子吧,我這里可不對外出租。小荷便為難得不知所措。我就當(dāng)你是自己的遠(yuǎn)房侄女,來家里住一陣子,哪能收錢呢。她聽他這樣說,眼淚就嘩嘩地淌下來了。不過,我也不讓你白住,閑了就幫我洗洗衣服,打掃打掃衛(wèi)生。她一面抹眼淚,一面不住地點頭。這姑娘的確很勤快,沒事了就東擦擦西掃掃,輪休時還把他的衣服褲子床單被罩統(tǒng)統(tǒng)洗了,一間小陽臺簡直都不夠晾曬的。
小荷剛從衛(wèi)生間濕漉漉地走出來,就聽見了急促的敲門聲。
起初,她以為是溫伯回來了,忙跑進(jìn)自己住的小臥室,三下五除二套好衣褲,一邊用毛巾擦拭還在滴水的頭發(fā),一邊顛顛地跑去開門。哪知她的手剛碰到門把手,那門竟忽地從外面被擰開了,一個中年男人滿臉驚愕地望著她,感覺就跟撞到了入室的小偷似的;在他身后還站著一個女人,嘴里大概嚼著塊口香糖,腮幫子一鼓一鼓,氣呼呼的樣子。
片刻愣怔之后,男人開門見山地說,你就是,那個什么,小荷?
小荷點頭的時候,雙手仍不停地擦著發(fā)梢上的水滴,好像不擦干爽簡直羞于見人似的。
男人的目光始終自上而下打量著她,然后,在她那從拖鞋里露出的雪白的腳趾上稍作停留。這回你總信我的話了吧,難怪上回我來就覺得不正常!男人煞有介事地扭過頭,對身后的女人說。那個女人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除了不停地嚼著口香糖,只輕描淡寫地掃了她一眼,就大搖大擺闖進(jìn)房內(nèi)。
奇怪,爸怎么不在家?女人迅速地在房間里轉(zhuǎn)悠了一圈后大聲說。
小荷忙接過話頭,老伯剛下去買東西了,一會兒準(zhǔn)回來,你們先坐吧。
仿佛是,這句話忽然引起他倆的極大不滿和憤懣。
你到底是誰?
怎么總在我爸這里?
哼,老爺子還哄我說是什么上門送飯的,一個送飯的能這樣嗎?
騙三歲小孩呢,這究竟算怎么一回事?
肯定沒那么簡單,我看這里面大有文章!
喂,你倒是快給我們說說清楚!
怎么?你啞巴了嗎?既然能做得出來,現(xiàn)在咋不敢說了!
兩個人連珠炮似的一通質(zhì)詢,小荷簡直發(fā)蒙了,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是、是、是溫伯,他、他讓我搬過來的……小荷緊張得竟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
聽到了吧,難怪爸死活不讓咱們給他介紹老伴呢,原來是他這里早有人選了!男人憤憤地嘟噥道。
爸怎么能這樣?女人目光變得異常尖利,好像隨時要戳穿小荷身上的什么地方似的。就算他想跟這個女的住在一起,事先總得跟我們商量一下吧,他這樣做簡直有些為老不尊。
不是那樣的,真的,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小荷急得無可無不可。我搬來只是借住一陣子,等我們餐廳有了集體宿舍馬上搬走。
住口!別在我們面前花言巧語了,你們這種姑娘城里滿大街到處都是。你干脆跟我們實話實說吧,你跟我爸好,到底圖他啥?
你最好放聰明點兒,我們可不像老爺子那么好糊弄!
我,我……嗚嗚……
哼,狐貍尾巴露出來了吧,這回再沒話說了吧?
年紀(jì)輕輕的,不知道學(xué)好,專走歪門邪道……真不要臉!
就在他們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糾纏的時候,房門再次被打開了,溫伯一只手里顫顫地提著剛買回來的東西,臉色看上去青灰青灰的,可他并沒有沖兒子和兒媳發(fā)火。相反,很平靜地將手里的袋子放在茶幾上,又默默地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手,才四平八穩(wěn)地在沙發(fā)上坐下來。
你們都坐吧。他將目光溫和地移向正在一旁悄悄抹眼淚的小荷,你也過來一起坐著,我有話說。
兒子兒媳面面相覷,仿佛某個重要的時刻突然來臨,而這一時刻必將讓他們更加忐忑難安,猶豫半晌才勉勉強強坐下來。小荷始終低著頭,好像犯了什么不可饒恕的大錯,站在那里一動未動。溫伯見狀又起身走到她身邊,伸手輕輕地把她拉到三人沙發(fā)前,兩個人才雙雙坐下。兒子兒媳的目光始終陰狠狠盯著小荷,好像隨時會撲上去廝咬她一番,但礙于老人的面子,只能暫且隱忍以待時機。
你們倆來得正好,一直沒工夫跟你們細(xì)說,小荷是我最近認(rèn)下的干閨女,這姑娘樸實得很,手腳也勤快,她住這里可幫了我不少忙。說著,又和顏悅色地對身邊的小荷說,這倆人就是我一直跟你說的哥嫂,往后見了面可不能生分。
小荷遲疑著,慢慢抬起頭,淚光潮濕地望向溫伯,然后才鼓足勇氣似的轉(zhuǎn)移到那兩個人身上,同時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沖他們叫了聲大哥大嫂。
戊
小荷老家來人了。她到城里快兩年光景了,除了定期寄些錢回去,還一直沒回過家呢。這次母親是帶著弟弟一同來探望她的。弟弟歪歪扭扭混完了初三,覺得念書實在沒啥指望,也想跟姐姐一樣進(jìn)城找點兒事做。
小荷苦口婆心對弟弟說,我在外掙錢圖個啥,不就是想讓你把書念好嗎,你咋就不給姐姐爭口氣呢?
就算將來考上學(xué)了,還不照樣沒工作嗎,倒不如早早掙點兒錢好。弟弟滿不在乎的樣子。
小荷沒好氣地說,錢錢錢,屁大點人張嘴就是錢,你知道掙錢有多難悵!你才幾歲,人家誰肯要你?
小荷弟弟嘟噥道反正他不想再回學(xué)校了。小荷還想說什么,母親在一旁插言,你弟弟也是為家里好,再說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該想想自己的婚姻大事,家里不能老拖累你。小荷的臉就不由得紅了兩團(tuán)。
溫伯把剛下樓買回的大西瓜切好了,用盤子盛著端到茶幾上,殷勤地讓客人吃。母親就夸溫伯很會挑瓜,吃起來又沙又甜。弟弟吃得稀里嘩啦的,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小荷越想心事越重,只吃了一小牙兒。
小荷的母親僅僅待了三天,就開始惦記她的雞啦貓啦狗啦,最要緊的當(dāng)然還是沒有人給父親做飯吃,于是便匆匆忙忙啟程回去了。這兩天小荷只要一有時間,就勸弟弟回家去繼續(xù)念書,說學(xué)費的事不用發(fā)愁。可這孩子似乎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橫豎聽不進(jìn)姐姐的話。弟弟賭氣說,我明天自己出去找活去,不勞你操心。溫伯私下里跟小荷說,索性就給他找個事做做,正好趁假期磨磨他的性子。小荷疑惑地說,他能干啥?在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溫伯沖她笑笑,說干不了更好,到時候他就會知難而退了。
溫伯先去居委會打聽了一圈,說暑期最缺的就是垃圾清運工,回家跟小荷的弟弟一商量,他頭搖得像撥浪鼓,好像掏垃圾會要他命似的。小荷也找過餐廳經(jīng)理,倒是要招幾名洗碗工,就是工錢太低。小荷問弟弟想不想去試試,他撇著嘴說,端盤子洗碗根本就不是男人干的活。小荷有點生氣,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想干啥?弟弟卻梗著脖子說,我要是知道的話,就不來找你了!小荷簡直哭笑不得。溫伯又給她出主意,好事多磨,慢慢來嘛,明天我?guī)辖衷僬艺铱础?/p>
一老一少在外面逛了大半天,那些聘人的地方多半是餐飲服務(wù)行業(yè),說白了都是些服侍人的活計,小荷弟弟好像一點興趣也沒有。溫伯忽然想起來,他有個侄子在城里搞裝修,干得挺紅火。他先撥了個電話,對方讓他把人帶過去看看。路上,他跟小荷弟弟說,如今干裝修算一門不錯的手藝,去那里跟著師傅好好學(xué)學(xué),興許將來自己也能當(dāng)上小老板。小荷弟弟稚嫩的眼瞳里總算閃出一抹憧憬的亮光,好像一去那里就能發(fā)大財似的。
溫伯的侄子正帶領(lǐng)著六七個民工在一幢小高層里裝修房子,那些干活的渾身上下沾滿了涂料和油漆,就連頭發(fā)也灰白灰白的,像落滿了鳥糞,衣服褲子臟得一塌糊涂,幾乎看不出個人模樣來。小荷弟弟拼命瞇著雙眼翕動鼻孔,還一個勁拿手掌捂住口鼻,房間里的油漆味的確太沖了,簡直叫人窒息。侄子就把溫伯拉到一邊說,這小伙子太嬌氣了,怕是干不了這行。溫伯有些為難地說,好歹讓他試一試,這樣也好給他家人一個交代。侄子想了想,說正好最近有個新樓盤剛開盤,就讓他先去那里挨家挨戶發(fā)一個禮拜傳單,要是能拉著生意的話,還能提成。說著拿來一摞子宣傳材料交到小荷弟弟手上,又當(dāng)著溫伯面說了那個新樓盤具體位置。
第二天,溫伯把小荷弟弟帶到公交車站,詳詳細(xì)細(xì)告訴他先坐什么車再倒幾路車,又從兜里掏出二十來塊零錢塞給他。等公交車來了,小荷弟弟便提溜著一塑料袋宣傳材料擠進(jìn)車廂。汽車開動前,溫伯忙跑到車窗跟前,踮著腳尖叮囑小荷弟弟,說中午等他回來一起吃飯。小荷弟弟就朝他揮了揮手,那表情似乎有些生怯和僵硬,感覺像被誰綁架了去似的。溫伯心里忽然有點兒難受,自己應(yīng)該陪著同去才對,畢竟他才剛到城里,人生地不熟的??尚『膳R上班前給他交代過,只讓送到公交車站就可以了。小荷說當(dāng)初她剛到城里,一個熟人也沒有,兩眼一抹黑,一切都是靠自己慢慢摸索來的,所以,得讓弟弟從一開始就覺得出門事事都不易,這樣才好讓他回心轉(zhuǎn)意。
溫伯一個人回到家里,總有些提心吊膽的,坐也不是,站也不好,過一會兒就去陽臺往樓下瞅一瞅;樓道稍有點兒動靜,趕忙跑去打開門看看??蛷d墻上的鐘表也走得疲疲沓沓的,仿佛時針被什么東西粘住了老是走不動,還弄出好大好大的噪音,著實叫人心煩。好容易挨到午飯時間,小荷匆匆把飯送回來,又要急急忙忙趕回去上班。他順口問了句,你弟弟咋還不見回來,不會迷了路吧?小荷說,放心吧,昨晚我給他寫了一張信息卡塞在褲兜里,上面有餐廳和老伯家的電話,還有這邊的地址啥的,他一個大活人應(yīng)該沒有那么笨。他這才稍稍舒了口氣。
近些日子,小區(qū)正鬧著鋪設(shè)天然氣管道,要挨家挨戶打孔穿管子,樓道里不時傳來沖擊鉆的巨大聲響,搞得人心驚肉跳。估計很快就要輪到溫伯家,管事的白天上門通知他做好準(zhǔn)備。溫伯就把廚房里的鍋碗瓢盆統(tǒng)統(tǒng)收進(jìn)櫥柜里,廚臺上還苫上一層舊報紙,忙完這些又去了一趟農(nóng)行,取出兩千塊錢,因為完工后要一次性收取一千八百塊安裝費。其實,這件事從一開始他就不太積極,小區(qū)物業(yè)召集住戶開過好幾次會,要廣泛征求大伙意見。家里統(tǒng)共就他一個人,有時候換一罐子煤氣能用小半年呢,自打小荷來了以后,他每天也就做頓早餐,用氣確實很省的。所以,根本就沒必要大動干戈地安裝。
可是,天然氣似乎成了發(fā)展的必然,兒子也來跟他磨嘰過,說天然氣又干凈又方便,勸他還是裝上為好,兒子還說實在不行他們來出安裝費。他當(dāng)然不舍得讓兒女花錢,自己月月都有退休金,雖說不多,可養(yǎng)家糊口綽綽有余,他甚至還偷偷給女兒攢了兩三萬塊錢,想等下次女兒回家探親時悄悄送給她,在家處處好,出門事事難,他很能體恤女兒的不易。他只是覺得安不安裝天然氣好像意思不大,問題是左鄰右舍都要安了,不能單單繞開他這一戶,生活有時就得隨大流。
小荷弟弟天黑前總算回來了,一問才知道午飯吃了一碗牛肉拉面,卻害得溫伯一整天左顧右盼心神不寧。小荷傍晚送回來的飯菜他一直沒敢動,還熱乎著,就忙招呼小荷弟弟一起來吃。看來小家伙真餓極了,動起筷子簡直就是風(fēng)卷殘云。溫伯久久盯著小伙子的吃相,一時說不出是何滋味。年輕人吃東西的樣子,讓他有種久違了的滿足和欣慰,同時又有幾分好笑,給人的感覺像幾輩子沒吃過飽飯了。他順便問今天傳單發(fā)得怎么樣。小荷弟弟一邊打嗝,一邊搖頭支吾說,不咋樣,根本沒人搭理。他就說萬事開頭難嘛。小荷弟弟終于扒拉完了飯菜,只給溫伯剩下一點兒菜湯和米飯了,不過沒關(guān)系,老年人晚飯少吃點有好處。
等小荷下班回來,弟弟已經(jīng)在溫伯的床上呼呼大睡了。溫伯正打算出去散會兒步,小荷說她也想一塊出去走走,于是,兩人輕輕地鎖好房門出來。樓道里到處都是安裝天然氣管留下的粉塵和雜物,溫伯一不留神,腳下踩到了幾顆碎石子,整個身體忽然一趔趄,幸虧小荷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才不至于跌倒。他還是驚出一身虛汗,嘴里嘟噥說,人老了不中用了。隨后,小荷不放心似的一直攙扶著他,雙雙走出樓道。
兩個人來到小區(qū)外面,頭頂已見繁星點點,夜晚的空氣顯得很單純,白天的種種嘈雜和燥熱,被漸濃的夜色吞噬殆盡,一絲晚風(fēng)拂在臉上,感覺輕輕柔柔的。小荷邊走邊說,我弟才出去發(fā)了一天傳單,就累成那樣了,他還不肯用心念書,將來可咋辦。他沒有去接她的話頭,任由她絮絮叨叨說下去,他只是默默地聽著,徐徐往前走。讓人攙著行走的感覺,既蘊藉又體貼,他平心靜氣地感受著這一切。
他已記不清最后一次陪老伴散步的時間了。事實上,那些年老伴一直頑疾纏身,整個人病病殃殃的,他們好像很少一同出門散步,即便出去也是匆匆上醫(yī)院檢查治療。后來等老伴走了,他才迷戀上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到處轉(zhuǎn)悠。一個人走路的好處,越來越讓他心領(lǐng)神會,可以放松,可以舒緩,可以回憶,可以胡思亂想,也可以學(xué)會慢慢遺忘。想想看,人這一輩子過得實在太匆忙了,一旦輪到你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散步的時候,其實剩下的時日也就不多了。
我媽那天臨走前囑咐過我,說今年冬天最遲明年開春,讓我回老家相對象成親呢。也不知為什么,小荷突然換了個話題。
他一怔,半晌只模棱兩可地哦了一聲。
我媽說姑娘家不能在城里逛野了,不然將來就沒人敢要了。
那你也可以考慮在城里找個對象嘛。他總算搜騰出一句像樣的話來安慰她。
城里人會要我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嗎?小荷的語氣變得有些茫然。就拿我們餐廳那些姐妹來說,她們大多都跟自己的老鄉(xiāng)相好,可要想結(jié)婚總得有房子住,買是這輩子也買不起的,可租金也不便宜。我們領(lǐng)班倒是結(jié)了婚,聽說兩口子在郊區(qū)租了間民房,每天上下班要擠一兩個鐘頭的車,日子過得苦死了!若是那樣的話,我寧可當(dāng)一輩子老姑娘。
這個話題似乎有點兒沉重,他實在不想跟她說些冠冕堂皇的大話。好在小荷是個很樂觀的人,過一會兒她自己又開脫說,喀,不管那么多了,將來的事等到將來再看,反正天無絕人之路嘛。這話他倒愛聽。
一路上小荷就那樣挽著他的胳膊,一老一少不知不覺就走到中山公園的后門了。這座公園距離他住的小區(qū)并不算遠(yuǎn),橫穿兩條馬路再拐個小彎子便是。遠(yuǎn)遠(yuǎn)聽見一陣牽牽絆絆的胡琴聲,公園的涼亭每晚都聚集著一伙老戲迷,在那里吹拉彈唱,別有一番意趣。老伴走后,溫伯偶爾也過去圍觀,但他從來不唱,只做聽眾。小荷聽到咿咿呀呀的唱戲聲,立刻興奮起來,竟毫無意識拉起他的手,嘴里嚷嚷著快點快點,便緊走幾步過去湊熱鬧。
興許是暑天的緣故,小荷的手變得又軟又潮又熱,有種密不透風(fēng)的貼附感。這突如其來的手掌互相貼合讓他多少有些膽戰(zhàn)心驚,黑暗中他稍一猶豫,便欲罷不能地更有力地抓牢了她的手。這種時候,他忽然發(fā)覺比起剛才小荷攙著他走,他似乎更樂意彼此牽著手同行,他也意識到這或許并不十分妥,可又覺得冒這樣一次小險值得,此時他真希望自己再年輕上二十歲。
后來,直到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遇見過去的一個老同事,他才趕緊松開她的手。老同事叫出了溫伯的名字,而且,還打趣說,喲,真行,老牛也啃上嫩草了。那一刻,溫伯覺得自己很像一個大男孩,處在懵懂而又羞澀的青春期,見了熟人恨不能找個地縫子鉆進(jìn)去。小荷倒是大大方方的,心思完全都在聽?wèi)蛏稀?/p>
小荷弟弟出門散發(fā)傳單的第三天上午,安裝管道的工人才遲遲上家里來,丁零當(dāng)啷又鉆又砸,把房間折騰得烏煙瘴氣,才算是完工了。
溫伯進(jìn)臥室拿錢付款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塞在床頭柜抽屜里的兩千塊錢不翼而飛。他簡直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從農(nóng)行取出來就擱在家里的,怎么說沒就沒了,長翅膀飛了,還是自己記錯了?于是,翻箱倒柜好一通找啊,結(jié)果依舊是蹤跡全無。思前想后,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叫人偷了,可家里除了自己,就剩下小荷和她弟弟。而小荷根本不可能,這姑娘他觀察不是一天兩天了,品性應(yīng)該沒得說,不是那種見錢眼開見利忘義的人。那么,只能是小荷弟弟干的了。這個推斷讓他不寒而栗,假使真的如此,那他無異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嘛。關(guān)鍵是,這里面還夾著個小荷,說輕說重臉面上都不太好,畢竟那是人家的親弟弟呀。再者,一無憑二無據(jù)的,又沒有當(dāng)場抓獲,僅僅靠自己的懷疑推測,就認(rèn)定是人家干的,恐怕于情于理都說不通。他猶猶豫豫合計了大半天,最后干脆自己揉個肚子疼,打掉牙齒往下咽吧,便又匆忙去了一趟銀行。
晚上,小荷下班回來,他壓根沒提這件事,就當(dāng)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小荷進(jìn)門見滿屋子都是灰塵,廚房里尤其亂得不成體統(tǒng),便顧不上休息,忙里忙外打掃起來。這種時候,他的情緒也漸漸陰轉(zhuǎn)晴般好了起來,破財免災(zāi)之類的想法也油然而生,退一步想,那些錢如果真讓小荷弟弟拿去,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他現(xiàn)在越來越覺得,在小荷身上花點錢是值當(dāng)?shù)摹?/p>
然而,這種息事寧人的念頭僅僅維持了個把鐘頭。等到他們上床睡覺的時間都過了,小荷弟弟仍未見人影,小荷急得滿屋子亂轉(zhuǎn),他才隱隱約約感覺情況不妙。
己
凡是能想到的地方,幾乎都尋遍了,小荷弟弟連同那兩千塊,一如石沉大海了一般。當(dāng)然,這只是溫伯自己的看法,至于小荷還一直蒙在鼓里,她壓根不曉得丟錢的事。
據(jù)溫伯的侄子講,小荷弟弟僅僅去那個新樓盤轉(zhuǎn)悠了一天,后來再沒見人影,估計他是不愿意去散發(fā)傳單,可以想象年輕人嘛都有點兒好高騖遠(yuǎn),人家也就沒再聯(lián)系溫伯。小荷聽了又急又恨,嘴里說誰讓他不聽話,小小年紀(jì)學(xué)會扯謊溜屁的,丟了活該!溫伯心里就很自責(zé),說都怪他嘴長,早知這樣當(dāng)初真不該領(lǐng)他去找侄子想辦法。小荷撇開臉去抹了抹眼圈,強忍著才沒哭出聲。溫伯茫然地安慰了她幾句,說應(yīng)該不會出啥事,興許馬上就回來了。
到了夜里,小荷發(fā)噩夢,大聲哭醒了。溫伯跑過去坐在她床頭邊,拍著她的肩膀頭說,別怕別怕,有我呢,沒事了。小荷虛弱地依偎著溫伯,目光凄凄迷迷的。我夢見弟弟掉進(jìn)下水井里了,那口井好深好黑,就在馬路邊上,上面的蓋子不知讓誰偷跑了……溫伯摸摸小荷的額頭,還好不算熱,就說,夢都是反的,說不定你弟弟已經(jīng)回老家了,快躺下好好睡吧。小荷這才把身子蜷進(jìn)毛巾被里。溫伯又在她身邊默默地坐了很久,等她睡安生了才回自己的房里躺下。
翌日,小荷跟餐廳請了兩天假,溫伯親自送她到長途車站,囑咐她快去快回。從車站回來,一開家門,他便愣住了,兒子兒媳一家居然早來了,這才意識到今天是個禮拜日。孫子一下子飛撲到他跟前,他忙彎下腰用胡子拉碴的嘴親了親那張小臉蛋,說小壞蛋,這么長時間也不想爺爺。孫子嫌他的胡子扎,又扭捏掙扎著跑開了。兒媳早系好了圍裙,一副要擺開大干一場的架勢。他說你們來了,我下去買點菜中午吃。兒子說爸不用了,來的路上我們?nèi)假I好了,今天你就等著吃現(xiàn)成的。孫子已把電視機打開了,抓著遙控器找自己喜歡的動畫片。他往廚房掃了一眼,果然廚臺上放著兩只鼓鼓的食品袋,兒媳正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刮魚鱗呢。房間里充滿了刺鼻的魚腥味。他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待在什么地方,多少顯得有些礙手礙腳無所事事。
兒子不知從哪翻騰出那副缺一個棋子以瓶蓋代替的老象棋,噓噓地努著嘴吹掉盒面上的浮塵。爸,咱爺倆殺一盤。他抬眼看看兒子,總覺得這張臉今天有種深藏不露的味道。于是,爺倆在飯桌前對坐著,開始下棋。當(dāng)頭卒,拐腳馬,連環(huán)炮,上士,飛象,將軍,噼里啪啦,兒子棋技大有長進(jìn),連著贏了他兩盤。
爸今天老心不在焉的,剛才那盤咋下的,明明我憋你馬腿愣沒看出來!兒子一邊擺棋,一邊不停叨叨。他心里本來窩著事,可又不能跟兒子明講,要是說出實情,他能想象兒子兒媳會怎么看他:老糊涂了吧,引狼入室,咎由自取,錢多燒的。
兒子忽然又想起什么,盯著他的臉煞有介事地說,老劉叔說他那天碰上你了。
哪個老劉叔?他壓根想不起這個人。
就是原先跟你一個車間的老劉頭嘛,人家說你晚上拉著個漂亮的小姑娘,在公園聽?wèi)蚰亍?/p>
他一時語塞,臉上多少有些不自然了。他不想解釋,這種事往往越抹越黑。好在兒子倒也不往下說什么,大概只想點到為止。他卻又此處無銀地添了一筆,你別聽老劉頭瞎咧咧,他那張嘴從來沒個把門的。兒子馬上笑笑說,放心吧,我已跟他澄清了,說那姑娘是我爸認(rèn)的干閨女,省的他瞎胡猜。他忽然覺得兒子思想有進(jìn)步,至少在這件事上能站在他的立場上。
飯菜確實很豐盛,簡直跟過節(jié)一般:紅燒鯉魚、木耳肉片、韭黃炒雞蛋、醋熘廣東菜心,還有枸杞銀耳圓子湯;兒子另外還帶來一瓶好酒,古井貢,說是別人送他的,一直舍不得喝,特意拿來孝敬父親。他確實有好長時間沒沾過一滴酒了,主要是退休后沒有什么應(yīng)酬,自個兒喝更沒氣氛。兒子倒?jié)M兩只酒盅,非要給他敬酒,他就抿了一口。兒子說不行,酒滿心誠,得干掉。兒媳忙解圍說,你就別勸爸了,讓他慢慢喝。兒子說咱爸沒事,他現(xiàn)在心態(tài)好,身體棒,跟小伙子沒啥兩樣。他總覺得兒子的話里有話,又不便去追問什么,就把剩下的喝盡了。兒子又給他斟滿,雙手舉著說,平時我們照顧不周的地方,爸多擔(dān)待,其實大伙都盼著爸能健健康康快快活活的。他端起第二盅的時候,忽然意識到兒子今天好像是另有來頭,就說,你小子有啥話直說吧,別跟老子拐彎抹角的。兒媳立刻給兒子使了個眼色,兒子卻干巴巴地沖他笑了笑,半天欲言又止的樣子。
兒媳見機忙夾起一大塊魚肉放在他碗里,笑眉笑眼地說,其實也沒什么,我們單位跟外面聯(lián)合開發(fā)了一個住宅區(qū),都是一百四五到兩百來平方米的復(fù)式結(jié)構(gòu)大房子,機會真是千載難逢!我們倆商量了一下,想要個大點的,主要想著往后房子寬敞了,您還是跟我們一起住,就算小妹回來住也沒問題??磥?,預(yù)感是正確的,他放下酒盅想了想說,這是好事啊,我倒是放在其次,只要你們一家住著舒服就成。兒子卻皺起眉頭說,好事是好事,那得要票子呀!他馬上想到他們是來跟他要錢的。就順著話說,反正我就那點退休金,到時候盡量幫你們湊湊。哪知兒媳忙接過話頭說,爸的錢還是留著養(yǎng)老吧,我倆的意思是,反正將來您遲早搬過去跟我們住,這套老房子合適的時候干脆賣掉算了,留著意義也不大。
他不再作聲,低頭吃了一口魚,感覺肉里面有很多小刺,差點鯁在喉眼,慌忙撂下筷子起身,將嘴里的東西一股腦吐到垃圾筒里。孫子好奇地跟過去看著他。爺爺,是不是卡上刺啦,趕緊喝點醋,我們老師說醋能軟化魚刺。他笑著摸摸孫子的小腦殼,說,不妨事不妨事,你可真是爺爺?shù)男㈨槍O子,等會兒吃完了帶你去中山公園耍耍。孫子聽了立即歡呼雀躍不止。
兒媳聞聲不無嚴(yán)厲地說,你休想!別忘了下午兩點半還有奧數(shù)課!他覺得兒媳的聲音尖得有些刺耳,忽然一點食欲也沒有了。再看孫子的小臉,沮喪到要崩潰的地步,透過那兩塊厚厚的鏡片,他覺得這孩子快要流眼淚了。
他知道自己幫不了孫子的忙,很多時候他甚至連自己都幫不上??捎謱嵲诓蝗绦目春⒆涌蓱z兮兮的模樣,就抹抹嘴說,你們先吃吧,我有點不舒服,想躺一會兒。
剛躺在床上,客廳電話就響了,是兒子接的。喂?找誰……姐姐?誰是你姐姐?這里沒你姐姐……打錯了!兒子有些氣急敗壞,聲音里似乎躥著熊熊火苗。
他后來意識到,那個打來電話找姐姐的人是誰了——小荷弟弟?;琶拇采咸聛恚B拖鞋都沒來得及趿就跑到客廳,嘴里嘟噥著,咋把電話掛了?!兒子很奇匿地望著他,說又不是找你的,激動啥。兒子的口氣真讓人討厭,如果不看在兒媳和孫子的分上,他真想狠狠數(shù)落幾句。
隨后,他趴在茶幾上,焦急不安地等待鈴聲再次響起來,可是過去老半天,電話始終沒有動靜。他滿腦子都是小荷弟弟的模樣,還有那兩千塊錢。也許,用不了多久小荷就會打電話來,告訴他弟弟有下落了。不過,他還是覺得這事自己負(fù)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錢隨便放在抽屜里,小年輕一下子看到那么多錢,難免會心生雜念走上邪路。
一家人不歡而散。兒子兒媳都以為是賣房子的事惹惱了老爺子,當(dāng)然還有那個該死的陌生電話。其實,兒子心知肚明,他八成猜得出電話是找小荷的,所以故意使性拌氣掛斷的。后來,兒子兒媳送孩子去奧數(shù)班,臨走時還有些倉皇而又怏怏的味道。他沒太理識他們,只是乘機塞給孩子五十塊錢,叮囑他喜歡什么玩具自己買去。不管怎么說,孫子可是他的心頭肉,過些日子不見總想得慌。
家里靜得有些不可思議,唯獨食物的氣息還在懶散地流淌著。他無意中瞥見了老伴的那幅遺像,仿佛真人一般,目光淡定,笑容可掬。這還是老伴身體相對好的時候,他倆一起去照相館拍的,當(dāng)時先拍了兩人的合影,老伴突然提出來還想拍個單張,說是要給他們留個好念想。此刻,陰陽兩界阻隔,兩個人相對無言,往事飛蛾一般涌上心頭。
他起身去飯桌那邊端來一盅酒,顫顫巍巍地敬到老伴的相框前,默默沉吟半晌,鼻子忽地一酸,淚珠子簌簌落下。老婆子,今兒你都聽到了吧,他們想讓我賣了這房子跟他們一起過,我不是舍不得錢,也不是舍不得房子,我是怕萬一沒了這個家,往后你想回來看看,上哪找我去???有時候真羨慕你,說到底還是你有福,早早地走在了我前頭,丟下我一個人,難哪……
仿佛靈光乍現(xiàn),他幡然記起家里的電話有來電顯示功能,只是很少派用場,因為平日給他打電話的人不外乎是兒子和女兒。偶爾,孫子也會打來,跟爺爺訴苦,告爸媽的狀,嫌作業(yè)太多沒時間玩。這種時候,他總是裝腔作勢地哄哄孫子,好孩子,到時候爺爺一定狠狠批評他們,看誰還敢欺負(fù)我的乖孫孫。查出那個號碼,一連撥了兩三遍,開始沒人接,后來總算有人懶洋洋地接聽了,他就問這是哪兒的電話,對方不耐煩地回答是商店里的公用電話。他一下子傻眼了,既然是這樣那就毫無意義了,不過,轉(zhuǎn)念還是硬著頭皮又打過去,跟人家詢問了小商店的具體方位,謊稱自己是要上那里買個急用的東西。
這地方太偏僻了,坐車出了城還要一直向北走。沿途兩旁凈是些灰頭土臉的破舊民房,門前有收來的各種廢品,堆山填海般幾乎遮沒了矮小的房屋。路面也是坑坑洼洼的,腳下足有半尺厚的浮灰,時不時瘋跑過幾輛貨車,喇叭聲摁得山響,好像路人都是聾子。尋來找去,天黑前才摸索到那家商店,很小的一個門面,門口歪歪斜斜掛著個藍(lán)白相間的公用電話牌。
溫伯掀起紗門簾子走進(jìn)去的時候,老板正光著膀子斜叼煙卷,兩眼瞇縫著盯在電視上,滿屋子煙氣繚繞。他乘機掃了一眼花花綠綠的貨架和柜臺,里面的貨品個個蓬頭垢面早過了期的樣子,他半天也沒想出該說點什么。老板狠狠吸了一口煙,又干咳了兩聲,隨后將一口濃痰吐到地上,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用鼻子哼著問要啥。他遲疑了一下,我想,我想……他忽然覺得口干舌燥,就隨口道,給拿瓶礦泉水吧。對方眼睛始終沒有瞧他,突然很不情愿地扔過一瓶農(nóng)夫山泉。電視里播的是一檔很流行的情感類訪談,有個漂亮的女人正聲淚俱下地向主持人訴說著自己不幸的婚史,聽起來很煽情,教人身上直冒冷疙瘩。付完錢,喝了幾大口水,他的目光才落到靠近窗邊柜臺的電話上。
溫伯穩(wěn)住心神,為了討好老板又買了一盒很貴的芙蓉王,煙他平時悶得慌了才吸上一根,基本沒什么癮,也從來不買這么貴的煙。他先給老板遞了一根煙,才客客氣氣地搭訕道,我想跟你打聽個人,中午有沒有見過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伙子,在你店里打過電話?然后,怕人家印象不深,又詳細(xì)描述了一下小荷弟弟的模樣個頭穿戴等。恰好電視開始插播廣告:怕上火就喝王老吉。老板這才慵慵懶懶地扭過臉打量了打量他。我這每天進(jìn)來出去的人不少,誰能盯住哪個是你找的人?他忙解釋說,是老家鄉(xiāng)下來的侄子,剛念完初中,今天中午他就在你店里給我打過一個電話。
老板皺起眉頭想了想,忽然如夢方醒般長長地哦了一聲,那你侄子八成也是老鼠會的吧?溫伯頓時一臉茫然,老鼠會?他還是頭一回聽到這么稀奇古怪的說法。老板大概一個人在店里憋得太久,好容易碰上個能說話的人,話匣子便一股腦拉開了。
前一陣子,不知從哪里來了一大群亂七八糟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還有懷里抱著娃娃的婦女,我看足足有上百號人哪!這些人時不時上我店里來,買點水啦火腿腸啦方便面啦,再不就給家人朋友打個電話啥的,你還別說,自打有了這伙人,我的生意就比以前好做多了??山倘擞憛挼氖?,每天天剛蒙蒙亮,這幫家伙就公雞打鳴一樣唱起歌了,鬼知道號喪些啥!白天呢,又都窩在后面的那排出租房里,好像見不得天光,聽說是在上啥狗屁課,有時大嚷大叫的,有時又噼里啪啦不停拍巴掌,媽的,吵得人連個覺也睡不囫圇……
后來,可能是誰告發(fā)了,那些戴大檐帽的來這里突擊過一兩次,這下我才搞清楚,原來他們成天窩在里面,是專門教你咋去糊弄別人的!其實,這幫家伙也都是被自己的朋友老鄉(xiāng)一個個騙過來的,說是很快就能大把大把賺錢!不過要想加入他們,得先繳三千來塊入門費,還說交了錢就能領(lǐng)到一套啥高檔產(chǎn)品,說到底就是坑蒙拐騙,無非是上家騙下家,每個人都要去外面拉人頭入伙。我聽這些沒腦子的打電話時,滿嘴說的都是什么機會難得啦,讓趕緊準(zhǔn)備好錢,來這里準(zhǔn)能發(fā)大財……老師傅你可得當(dāng)點兒心,八成你侄子是想拉你下水呢!
從小商店里出來時,整個人忽然陷入某種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溫伯手里毫無意識地拎著剩了一半的農(nóng)夫山泉,感覺雙腳每邁出去一步,就像落進(jìn)無邊無底的虛空里。他提心吊膽地朝后面有昏暗燈光的出租房跌跌撞撞而去,現(xiàn)在,他只想抓緊時間找到小荷弟弟并帶他回家。
庚
小荷心急火燎敲開房門時,見溫伯顛著一只腳站在自己面前,模樣有些怪異,表情十分痛苦。
小荷嚇了一跳,連忙撂下手里的東西去攙他。這到底是咋了?我走前不還好好的嗎?
溫伯淡淡地掩飾說是晚上下樓不小心崴了。
小荷就心疼地蹲下身去細(xì)看,果然,右腳脖子外側(cè)瘀了烏血,腫得老粗。小荷問家里有酒沒,說要用酒點著了給他好好擦擦,那樣消腫快。溫伯想起兒子那天拿來的那瓶好酒,就叫她去柜子里拿。
小荷小心翼翼地把酒倒進(jìn)一只空碟子里,用打火機點著了,不顧火焰灼手,拿手指頭蘸上帶著火苗的酒水,迅速地往溫伯的腳腕子上擦抹。她嘴里咝咝響著,邊擦邊有分寸地按摩那個烏青腫脹的部位。
溫伯斜靠在沙發(fā)上,多少有點不忍心,生怕那火燙著她的手。小荷會意便一聲不吭,很專注地往他腳脖子上涂抹熱酒。酒精的熱度很快就由腳脖子傳到腿部和身上,小荷的額頭也滾下滴滴汗珠。溫伯說,你剛進(jìn)門,坐下歇會兒吧。小荷搖搖頭,繼續(xù)很賣力地給他按摩傷處,很像一名職業(yè)按摩師。
小荷說自己當(dāng)初差點就跟一個小老鄉(xiāng)在足浴城干活了。后來聽那里的姐妹說,有些來洗腳的客人很不老實,你替他們按腳的時候,他們的臟手就往女孩身上亂碰亂摸,有時還故意用臭腳丫子朝你的胸口上拱,你要是大聲喊叫了,他們反而豬八戒倒打一耙,跟經(jīng)理告黑狀,說你服務(wù)態(tài)度不端正,弄疼他們了。所以,她只在那種地方待了一個禮拜,左思右想還是去餐廳找活干了。她覺得餐廳雖然活累,人辛苦些,可至少不會發(fā)生那類齷齪的事。
說到動情處,小荷不由得傷心落了淚。溫伯只當(dāng)是她為弟弟的事發(fā)愁難過呢,反復(fù)思謀了半天才囁嚅道,怪自己記性不好,差點兒把最要緊的事忘了。接著才一本正經(jīng)地說,她走后她弟弟來過一個電話,讓轉(zhuǎn)告姐姐他找到活了,給一個什么公司當(dāng)保安,這些天人家要集中培訓(xùn)他們,等下個月工作安定后,再回來看她。小荷聽了立刻轉(zhuǎn)憂為喜,激動地拿手背胡亂揩了揩眼角,說真沒想到,看來是她小看弟弟了。
客廳里氤氳著厚厚的酒氣。溫伯許久沒再吱聲,他覺得腳脖子已熱乎乎的,也許是燃燒的酒精麻痹了神經(jīng),痛感似乎不那么明顯了,可心頭卻像壓著塊大石頭。剛才是不得已才跟小荷那樣說的。除了善意的欺騙之外,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替小荷做些什么。人老了,胳膊腿腳都不大聽使喚,那晚他摸黑去敲那排出租房的門,希望能在那里找到小荷弟弟,不承想連個人影也沒見著,還把自己跌得一瘸一拐的,差點兒就回不了家了。后來,還是商店老板告訴他最近風(fēng)頭緊,上面隔三岔五來查,估計那些老鼠會的轉(zhuǎn)移到別的地方去了。現(xiàn)在他暗自拿定主意,等自己的腳傷稍好點兒的時候,再去外面想辦法打探小荷弟弟的消息。
這天清晨,小荷醒得特別早,起床后稍微洗漱了一下,就匆匆出門去了。溫伯因為腿腳不靈便,等他又迷糊了一會兒磨蹭著下了地,小荷已經(jīng)在外面敲門了,見她兩只手里拎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有新鮮的蔬菜、雞蛋、豆腐和肉,還有剛出籠的饅頭。溫伯一臉驚訝。小荷說今天她要親自下廚,好好做兩頓飯給他吃。溫伯疑惑地盯著她,那你不上班了?小荷說,忘了告訴你,那條街停電,餐廳歇業(yè)一天。說完就一頭扎進(jìn)廚房,系上圍裙,手腳麻利地準(zhǔn)備早餐了,煮小米稀飯,蒸雞蛋羹。
吃過早餐,小荷簡單地收拾好廚房,又點了燒酒仔仔細(xì)細(xì)給溫伯擦拭按摩腳傷。小荷說自己小時候崴了腳,母親就用這種土法子,當(dāng)時家里條件差,連瓶酒也買不起,好在那時爺爺經(jīng)常給鄰里們蓋房子、上大梁、操辦紅白喜事,人家有時答謝他,會送一瓶高粱燒,爺爺把酒存在柜子里,平時舍不得喝,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拿出來抿兩口。小荷講這些陳年舊事的時候,溫伯就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
中午小荷又像模像樣炒了兩道菜,家常豆腐和菜花炒肉絲。豆腐特意過了油,色澤金黃,皮脆里嫩,是溫伯最愛吃的;另外,她還做了雞蛋菠菜湯,蛋花跟棉絮一樣柔軟飄逸,出鍋后的菠菜葉子依舊碧綠碧綠的,單看一眼就叫人食欲大增。溫伯贊不絕口,一個勁感慨道,自己好久沒吃過這么可口的飯菜了,又問她這手藝是打哪學(xué)來的。小荷猶豫了一會兒,才說是以前跟餐廳的一個大廚學(xué)的。那個大廚比她大一輪,手藝很棒,對她頗有好感,有事沒事總愛找她拉拉家常,過節(jié)的時候還老惦記著偷偷送她一樣小禮物,有時是一對精致漂亮的發(fā)卡,有時是一管很時尚鮮亮的口紅。
小荷講道,后來有一晚下班后,大廚一個人站在街對面等她,說是想請她去看電影。小荷當(dāng)時多少有些難為情,可那部正在全城熱映的電影她又很想看,里面有她最喜歡的章子怡。大廚見她忸忸怩怩,就說要不再叫上兩個姐妹一起去。她才欣然答應(yīng)。等到了電影院,她才知道大廚買票時大概動了小心思,那兩個一同去的姐妹的座位離他倆十萬八千里,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吧,她想反正不就是看一場電影嘛。
可是,大廚好像根本不是來看電影的,整個過程兩只眼睛亮燦燦地老盯著她的臉蛋看來看去,后來趁機抓住她的手,還把熱辣辣的嘴唇貼到她臉頰邊上小聲說話。黑暗中她感到心跳臉燒,卻又不好聲張,只是盡量往旁邊避開身子,可對方簡直像膏藥似的越發(fā)黏得緊了。再后來,大廚竟猛不丁親了她一口,她終于惱了,突然站起身來嚷,你再胡鬧人家不看了。惹得周圍的觀眾一陣白眼和哄笑。這樣一來,她跟大廚的事餐廳眾人皆知,經(jīng)理私下里對她說,其實大廚在老家是有老婆的,好像還給他生過孩子。打那以后,她再也不跟大廚說笑了,哪怕平日里碰個面都要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
晚飯又是溫伯最愛吃的臊子揪面片,這個手藝小荷說是打小就跟母親學(xué)會的。那時爹媽經(jīng)常忙得顧不上做飯,弟弟餓得在家哇哇哭鼻子,她于心不忍,就開始摸索著做些簡單的飯菜了。母親閑時也手把手教她,還總跟她叨叨,姑娘家不會鍋灶,將來出嫁了,一準(zhǔn)叫婆家人瞧不起。那時候雖說還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可做起飯來還是很上心的,尤其是看到家人吃飯時滿足的神情,她心里非??旎睢?/p>
今天溫伯居然吃了滿滿兩大碗揪面片,額頭直冒熱汗,嘴里不由地說,要是我有你這樣的閨女該多好??!
小荷馬上笑著接過話頭說,我本來就是你的干閨女呀,怎么現(xiàn)在想反悔了。
溫伯喉頭一顫,什么東西梗在那里,半天只是出神地瞅著小荷的臉。他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已經(jīng)離不開這個很愛笑的外地姑娘了。
辛
翻過天,小荷弟弟竟不聲不響地回來了。這些天你都上哪去了,也不打聲招呼,害得你姐姐滿世界找你!一見面溫伯就迫不及待地問這問那。
小荷弟弟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目光躲躲閃閃,始終不敢正眼多瞧一下溫伯。只是吞吞吐吐地說,那天發(fā)傳單時遇上一個同學(xué),人家邀他一起在城里逛了逛,他又不好意思推辭。又說其實他給這里打過一次電話,可接電話的人非說他打錯了,后來他就沒敢再打。溫伯一直默默地察言觀色,覺得對方的話虛虛實實的,但不管怎樣人回來就好。小荷弟弟去了趟衛(wèi)生間,隨后又說他困得要命,想去姐姐的床上躺一會兒。說罷便徑自鉆進(jìn)屋去,還隨手掩上了房門。
溫伯估摸著他已經(jīng)上床躺下了,就想趁機給小荷餐廳去個電話,好讓她馬上趕回來。但是,一連撥了好多遍,餐廳電話始終占線,怎么也打不進(jìn)去。情急之下,溫伯只得悄悄離開了房間。腳傷雖說在小荷的精心照料下消了一些,可行動起來畢竟還有些困難,單單下趟樓就弄得他汗流浹背。去小荷餐廳約摸十分鐘的路程,他足足蹣跚了小半個鐘頭。
等溫伯和小荷雙雙到家后,幾乎所有的抽屜柜子床鋪都被翻了個底朝天,小荷弟弟卻早沒人影了。他們連忙挨個屋子查了一遍。小荷發(fā)現(xiàn),她壓在枕頭下面的兩百多塊錢一分沒剩;溫伯倒沒丟多少現(xiàn)金,只是柜子里的一塊老牌西鐵城機械手表和一副純銀手鐲沒了。手鐲還是老伴留下的東西,雖不太貴重,可那也是個念想,老伴說是將來要傳給孫媳婦戴的。因為有了上回丟錢的事,他反倒顯得很平靜,只是無奈地靠在沙發(fā)上連連嘆氣,后悔自己粗心大意,臨走前沒把家門反鎖好。后來他思前想后,覺得事情不能再隱瞞,才一五一十把上次丟錢的事跟小荷統(tǒng)統(tǒng)講了。小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此刻凌亂不堪的房間,教她根本無法逃避殘酷的事實,她不明白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就像她外出務(wù)工這兩年對家中的弟弟同樣一無所知。
后來溫伯起身,準(zhǔn)備收拾地上那些雜亂無章的東西。小荷突然叫了一聲,別動!要不還是報案吧……她的話像猛然擲在沉默空氣中的一枚炸彈,溫伯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不成——那樣你弟弟就毀了!他幾乎一字一頓地說。
活該,誰叫他游手好閑不學(xué)好,做這么傷天害理的事呢?她的情緒異常激動。我咋會攤上這么個不爭氣的弟弟,爹媽要是知道了,非被他活活氣死!
溫伯沉吟了片刻說,不管咋說,到底還是個孩子,他不懂事,咱們不能再把他往絕路上逼啊。
那咋辦呀?總不能由著他的性子這么折騰下去?小荷急得直抹眼淚。
溫伯去衛(wèi)生間拿來一條擦臉毛巾遞給她,勸她說現(xiàn)在關(guān)鍵是先找著人,萬一他到外面繼續(xù)胡逞,麻煩可就大了。小荷茫然無措地說,城里這么大,到哪找他去?他發(fā)現(xiàn)這雙平時很愛笑的眼睛此刻充滿了憂郁。于是,他又一再給她寬心,說興許過兩天你弟弟還回來,到時候我們一定想辦法把他穩(wěn)住,再好好勸他改邪歸正。
這天晚上,小荷下班回來告訴溫伯,經(jīng)理正式通知大伙,餐廳已為姐妹們重新租到了集體宿舍,再過兩天就可以搬過去住了。
溫伯聽后頓時慌了神,你真的要搬走???
小荷說,老伯放心吧,你想吃啥隨時打個電話,我會按時按頓送過來的。
溫伯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小荷說,真的很抱歉,沒想到給老伯家里添了那么多麻煩,那三千塊我以后一定會還的。
溫伯說,你這說的是啥傻話,再這么說我可多心了!
小荷說,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我也不能總住在你家里呀,我知道其實你也有自己的難處……往后閑了,我會常來看望老伯的。
溫伯心里亂糟糟的,忽然間長滿了雜草一般,一點兒頭緒都沒有,半晌靜默無語。
小荷轉(zhuǎn)過身默默地走回房間,輕輕掩上房門,癱軟著倒在床上,和衣靜臥。她在黑暗里久久凝視著窗外,點點淚光中仿佛又看到了去年秋天的那個寧靜的傍晚。那天街道兩旁樹葉金黃耀眼,行人如織穿梭往來,她身上披了條鮮紅鮮紅的綬帶,仿佛一個光彩照人的新娘子,后來她在人群中看見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先生迎面緩緩走來。
當(dāng)時,她完全是帶著餐廳的任務(wù)站在街邊的,經(jīng)理說每拉來一個辦月卡的食客,就可以拿到一點提成,誰拉得越多拿的就越多。此時此刻,那點兒所謂的獎金顯得微不足道,甚至連想一想都感到齷齪,教人內(nèi)疚,她忽然開始厭惡城里這種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她似乎更在乎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更在乎在這個老人家里的點點滴滴,也更在乎這份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暖暖情意。有時她真想永遠(yuǎn)這樣住下去,就像她是溫伯的親閨女那樣,時不時可以攙著老人的手臂,去公園散散步聽聽?wèi)?;可更多時候,她又莫名地感到害怕,因為她知道自己終究是要離開這座原本就不屬于她的城市?,F(xiàn)在她不得不當(dāng)機立斷,弟弟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教人無法容忍,再這樣不明不白住下去,注定會更深地傷害到別人。
而在隔壁的房間里,溫伯很晚很晚才迷糊著,但很快就被噩夢緊緊糾纏。他好像接到一個陌生男子的電話,讓他立刻籌好五萬塊錢,到一個偏僻的工地見面,還說要是他不聽招呼胡來的話,以后就再也別想見到小荷了……
一早出門前,溫伯好像還沒有起床的跡象。小荷就把她熬好的小米稀飯盛出來擱在桌子上,上面倒扣了只碟子,鍋里的饅頭也餾好了,冒著白汽,看上去暄騰騰的。小荷自己只掰開吃了半拉,又喝了幾口稀飯便匆匆去上班。將要走到小區(qū)門口時,遠(yuǎn)遠(yuǎn)就見一個挺胖的男子站在那里,似乎正朝小區(qū)方向左顧右盼個不停,她覺得有幾分面熟,趕緊垂下頭繼續(xù)走。哪知胖男子卻徑直朝她迎來,想躲開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小荷,我天一亮就在這等你了,我有一肚子話想跟你說。她不必抬頭就知道對方是誰了,在她周圍只有大廚的聲音才這么厚實,還因為他人胖的緣故,說話時總有些氣喘吁吁的樣子。
我要趕著去上班。小荷說話時加快了腳步。
你別老躲著我,我就說幾句話,耽誤不了多長時間。對方跟他并肩而行。
小荷一點兒也不想說話,只是越發(fā)放快了腳步。
大廚就跟著她一路小跑起來。小荷,別這樣成不?以前咱倆在一起有說有笑多好,你咋說翻臉就翻臉?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這么長時間也不搭理人?
小荷想了想,突然止住腳步,看著大廚那張愁容不展的胖臉說道,你沒得罪過我,我也不想翻臉,只是咱們不合適,我不想叫人家戳我的脊梁骨!
大廚說,別聽他們背地里說三道四的,其實我早打算跟老婆離婚了,只要你樂意,往后我一定好好待你!不瞞你說,這些年我偷偷存了點錢,眼看夠買一套二手房了,到時候咱倆在一起好好過日子。
小荷根本不想聽他說這些,掉轉(zhuǎn)頭快步往前跑。
你別急著走嘛,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小荷……等等我!大廚突然從后面跑上來,一把抓住了小荷的胳膊。
小荷疼得尖叫了一聲。你松開手,這像個什么樣子!
你就那么討厭我啊,我就不信我還比不上一個老頭子?真的奇了怪了,你跟誰好不行,天底下的小伙子又沒死光,咋偏偏跟那么一個老棺材瓤子成天黏糊在一起!
你、你、你混蛋,我不許你胡說八道!
你就別假裝了,人家老頭的兒子兒媳前些天都來餐廳告你的狀了,你知道最近大伙私下里怎么議論你的?我都羞得說不出口……他們說你跟那個老家伙睡了!
小荷怔住了,簡直目瞪口呆。大廚最后那句話簡直像尖刀一樣,深深刺痛了她。她忽然覺得這個早晨太殘忍了,這感覺剛才在廚房里幫溫伯悉心準(zhǔn)備早餐時曾涌上心頭,讓她熱淚盈眶,她想也許那是她為老人親手做的最后一頓早餐了。此刻,太陽雖然像往常一樣紅撲撲地掛在東邊,可她的身體卻感到一陣涼意襲來,她被包括大廚在內(nèi)的那些同事劈頭蓋臉摑了耳光,而且還是在大街上,在眾目睽睽之下。眼淚不爭氣地紛紛出來解圍,一發(fā)不可收拾,可它們除了讓她變得更加脆弱、更加渺小、更加無足輕重外,再沒有一絲一毫的用場。
老頭怎么了?人家比你強一千倍、一萬倍!再說,我樂意跟誰在一起,就跟誰在一起!你們誰都管不著!
她猛地奮力甩開了那只汗津津的胖手。這只油膩膩的大手曾親自教她怎么做好一道道可口的菜肴,還時不時送些禮物給她,那時的她感到心滿意足,也打心眼里感激對方。而此時這只手對于她來說,就像冷冰冰的手銬,它只想牢牢地銬住她,左右她,說服她,甚至羞辱她,好讓她從此俯首帖耳。小荷最后像是沖大廚笑了一下,只不過那笑容凄涼得教她自己都害怕,然后,她跟發(fā)了瘋一般,猛然間撇下大廚,頭也不回地在街道上飛奔起來。
整整一天,她都沒去餐廳上班。世界突然變得空落落的,她覺得自己跟行尸走肉差不多少,只是漫無目的地一味游走下去,穿過了一條街又一條街,擠過一群人又一群人,那些陌生人的身體像湍急的河水,來來回回沖刷著無助而又孤單的她。除了盲目不停地走啊,走啊,她再也想不出有什么事可做,值得去做。這個城市在她迷茫憂傷的雙眼中顯得大而無當(dāng),有些恐怖,并毫無意義。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她都盼望著有朝一日輕閑下來,一定要上街美美地轉(zhuǎn)上一整天,去去萬達(dá)、轉(zhuǎn)轉(zhuǎn)沃爾瑪、嘗嘗肯德基的漢堡和炸薯條,如果時間容許,她還要去趟水上兒童樂園,聽說那里有很刺激的過山車。餐廳一個姐妹跟男朋友玩過一次,說當(dāng)時心兒都蹦出腔子外了,她想象不出那是種啥滋味?,F(xiàn)在,她什么也不想了,跟丟了魂似的,從清晨走到晌午,又從晌午走到黃昏,不想吃也不想喝。直到夜色將身邊的街道漸次吞沒,城市被闌珊燈火重新偽裝得光怪陸離,她終于又踟躕在溫伯家樓下了。
這一日無謂的游蕩,是她進(jìn)城以來絕無僅有的一次,此刻,所有的惱火、憤慨、屈辱和眼淚,似乎全都被一種叫做牽掛的東西所覆蓋。小區(qū)里的樓房、甬道、綠籬、花草乃至每一縷細(xì)微的空氣,于她來說都已經(jīng)非常熟悉了,與其說是走投無路,倒不如說是心向往之??墒?,人一旦站在這里,內(nèi)心又開始起伏難平了。就在她猶豫之際,突然一陣驚心動魄地警報聲嗚嗚在黑暗里拉響,接著一輛急救車徑直駛進(jìn)小區(qū)里來,汽車拐了個彎停在她站著的那條甬道上。車門呼啦被打開,兩名身著白大褂的醫(yī)務(wù)人員從里面跳出來,肩上挎著四方的醫(yī)藥箱,他們辨別了一下方向,便迅速朝她每天都要進(jìn)出的那個單元樓門走去……
她下意識地抬頭朝樓上望去,溫伯家的客廳和老人的那間臥室全都亮著燈,只是陽臺的燈沒有亮,通常她上晚班都回來得很晚,溫伯會將陽臺的那盞小燈開著,像是隨時告訴她家里有人呢,因為老人有時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看著看著會不由自主打個盹兒。此時,她發(fā)現(xiàn)溫伯臥室的窗戶上開始晃動著人影,一個,兩個,三個,起起落落,晃得很厲害。她的心也開始晃晃蕩蕩,隨即又被抽緊了似的,她竭力回想早晨出門時的情形,自己搬過來住以后,溫伯好像很少睡過懶覺,唯獨今天有些反常。她簡直不敢再往下想了,心兒像是蹦到胸腔子外面了!
壬
出院那天,主治大夫特別囑咐,說老人身體還需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起居飲食一定得安排妥當(dāng),尤其是晚上身邊不能沒有人。兒子就跟溫伯商量,要把他接過去住上一陣子,說實在不行家里雇個保姆。
溫伯半天也沒吭氣,獨自望著病房的窗戶發(fā)呆。兒子沒好氣地?fù)u了搖頭,最后掏出手機滴滴撥號,電話接通后,說了兩句馬上又遞給他,說我妹要跟你說話。女兒叫爸的聲音有些哽咽,隔著千山萬水,哭哭啼啼苦口婆心勸他還是跟哥嫂一起生活,說她在外面成天擔(dān)心死了。他說自己沒事,一個人慣了。女兒說要是他不肯搬過去的話,她明天就請假飛回來照顧他。他頓了頓說,傻丫頭,聽話啊,千萬別回來,工作當(dāng)緊,爸心里有數(shù)呢,就把電話掛了。兒女們終究拗不過他。
溫伯在醫(yī)院躺了一個禮拜,小荷一天班都沒去上。一日三餐在家做好了顛顛地給他送過來,慢慢扶他起床,一勺一勺地喂他吃。她覺得溫伯一下子虛弱得像個孩子,似乎片刻也離不開人。溫伯的兒子兒媳每日早晚打上兩個照面,可畢竟是工薪階層身不由己,班總得給人家上啊,照顧病人的事幾乎就落在小荷頭上,主要是他們似乎也覺察出老人更希望小荷能在身邊。她本來就心細(xì),又不怕干臟活累活,可以說把溫伯的住院生活料理得井井有條,惹得其他病友無不咂舌稱贊,說溫伯好福氣,干閨女比親生的還要體貼孝順些。
小荷知道今天溫伯要出院,特意把家里上上下下好好拾掇了一番,床單被罩枕巾該洗的洗,該換的換,直到房間里桌明幾亮一塵不染她才滿意。說心里話,要不是溫伯這次突發(fā)心絞痛,她可能已經(jīng)離開這里了。虧得溫伯有驚無險,不然她真的要活活內(nèi)疚死。她覺得都怪自己突然提出來要從溫伯家搬走,完全不在乎老人的內(nèi)心感受。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夭髞硪哺f,一想到她真的就要走了,他忽然有種無依無靠的絕望,那一夜就不停地做噩夢說胡話,天明以后感覺頭暈乏力,懶懶地躺在床上,怎么也爬不起來。隨后的一整天里都昏昏沉沉,老覺得氣短胸悶,后來心口疼得厲害,好在最后一刻他還能勉強撥通急救電話。
兒子兒媳去醫(yī)院把溫伯接回家來。兒媳當(dāng)著溫伯的面,從包里掏出三百塊錢塞給小荷,說是給她的護(hù)理費。小荷猶豫著本不想接的??蓽夭畢s說,給你你就拿著。
這時,兒子又和顏悅色地對小荷說,這些天多虧了你精心伺候我爸,原本打算雇個保姆,一時又怕尋不到合適的,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干脆留下來繼續(xù)替我們照顧老人,至于工錢嘛,市面上是多少我們照給多少。
小荷攥著那三百塊錢,一時左右為難。
溫伯臉色顯然有些難看,他狠狠白了兒子一眼說,人家小荷有正經(jīng)工作呢,餐廳也離不開她。
兒子不以為然地說,在餐廳當(dāng)服務(wù)員不就是伺候人,整天還得看那么多亂七八糟人的臉色,還不如干保姆消停呢。
兒媳也趕忙插話,就是嘛,主要是覺得她人好,再說跟咱們也熟了。
溫伯很尷尬地望著小荷,他壓根沒想到兒子會突發(fā)奇想,冒出這么一個餿主意,興許這兩口子事先早就串通好的吧。你倆都別再說了,我不同意。他生怕小荷會感到不自在,所以就沉下臉來,很固執(zhí)地撂下這么一句。
兒子兒媳知趣,不敢再絮叨什么。
哪知小荷突然很爽朗地答應(yīng)道,行呢,能在這里照顧老伯,也是我的福氣!
一直以來,溫伯覺得自己對這個姑娘已經(jīng)足夠了解了,可有時候她又總是出乎他的意料。
等到家里沒別人的時候,溫伯就小聲問小荷,你真的樂意留下來?
小荷點了點頭。
溫伯說這也太委屈你了。
小荷就甜甜地笑了笑,像開玩笑說,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貴賤,何況是照顧老伯你呢,我還巴不得呢。
溫伯又解釋說,我兒子他們整天忙自己的事,也是實在想不出好法子,才打起了你的主意,你可千萬別難為自己。
小荷很認(rèn)真地說,我是心甘情愿的!
溫伯還想說什么,小荷已經(jīng)鉆進(jìn)廚房叮叮咚咚準(zhǔn)備飯菜了。他也趁機去臥室,把自己的工資卡翻騰出來,得上銀行取點生活費。這事他已經(jīng)合計好了,以后不讓兒子他們負(fù)擔(dān)保姆費,小荷的工錢自然由他出,這樣他就可以盡量多給她點兒錢。到了這般年紀(jì),他當(dāng)然清楚很多東西不是錢能買得來的,小荷留下來對他確實是種莫大的安慰,如果沒有小荷,他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該怎么過。這回因為生病住院,他才徹徹底底活明白了,人走不到山窮水盡這一步,很多事情都是霧里看花。錢再多也不一定能買得來健康,房子再大也不一定就住著很溫暖,對于老年人來說,其實這些都不重要,唯獨在你生命垂危的時刻,有那么一個知冷知暖的人,整日整夜守在身邊,要么精心伺候你恢復(fù)如初,要么靜靜地陪你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
從農(nóng)行出來,溫伯又就近去了菜市場。小荷最近明顯瘦了,下巴尖尖的,臉色也不太好看,一天幾趟往醫(yī)院跑,確實太辛苦了,得買點好吃的給她補一補。稱了只燒雞,另外又買了一斤半五香牛肉,就在他給熟食攤主付賬時,猛不丁有人從背后下手,一把叼住他剛掏出的那沓子錢(總共一千塊,剛從銀行取的),并順勢推他一個趔趄,便拔腿飛也似的向市場外面狂奔而去。攤主驚恐得連聲喊叫起來,賊!快捉賊啊!旁邊立刻有兩三個男人聞聲朝攤主指的方向猛追過去。溫伯腦子一片空白,他本來腿腳還沒好利落,又剛剛出院,此刻簡直有些驚弓之鳥的味道了,只覺得雙腿癱軟無力,渾身微微亂顫。
人多力量大,小偷到底被擒獲了,幾個人推推搡搡呵斥著,把他扭送到溫伯跟前,還打了報警電話。溫伯簡直做夢都想不到,站在面前的竟是小荷弟弟。顯然,那些見義勇為者已經(jīng)替他狠狠拾掇了一頓,小伙子臉上掛著血紅血紅的巴掌印,一只鼻孔還在殷殷滴血,衣褲上沾滿灰塵和血跡,頭發(fā)被撕扯得像叢亂草。溫伯長出了口氣,既感到痛恨又多少有點兒心疼,都是一娘同胞的姐弟,竟會有天壤之別。
正當(dāng)圍觀者七嘴八舌之際,派出所的一名片警已趕到現(xiàn)場,二話不說先給小荷弟弟戴上了手銬。溫伯見狀,也是急中生智,急忙上前拉住片警的胳膊,連聲央告,同志,誤會了,這都是誤會啊,他是我的遠(yuǎn)房侄兒,這兩天他說急等著錢用,跑來跟我借錢我沒給他,我呢脾氣又不好,多數(shù)落了他兩句,這小子心里有怨氣,才悄悄跟在我屁股后頭,做出這種丟人現(xiàn)眼的事,請高抬貴手饒了他吧!
溫伯說著扭過頭,用手指著小荷弟弟大聲罵道,小兔崽子,我和你姐姐在家苦苦等你,你怎么一道金光就跑得沒影了,叫人擔(dān)心死了!早知道你會跟我來這一手,剛才我真不該上銀行給你取錢,你個沒良心的小畜生,看我不捶死你!說著,舉起拳頭作勢要揍他。
片警狐疑地攔住溫伯,詢問他說的是不是實情。溫伯一個勁點頭作揖道,這小狗日的教人操碎了心,我和她姐姐好心好意把他接到城里,本指望給他找份工作干,可他又好吃懶做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當(dāng)然我們做大人的也有錯,恨鐵不成鋼,有時罵他確實狠了點,要不他也不會挖空心思在大街上搶我的錢,懇求警察同志網(wǎng)開一面,就放過這次吧,我保證一定把他帶回家去,好好地批評教育……
癸
轉(zhuǎn)眼又到了秋天,街道兩旁的樹葉又是一片片耀眼的金黃。小荷老早就答應(yīng)過父母,要回老家去相親成家了。溫伯盡管有一千個理由舍不得她走,可又不得不尊重小荷的選擇,他知道小荷是個很孝順的閨女。小荷臨走前很鄭重地將弟弟托付給了溫伯,說弟弟現(xiàn)在最聽老伯的話,要不是溫伯寬宏大量,結(jié)果真不知會怎樣呢。溫伯淡淡地說,人家是浪子回頭金不換,用不著我再操閑心了。
入冬前的一個寧靜的下午,小區(qū)大門口赫然貼出一張非常搶眼的《零元招租啟事》,惹得一大堆人紛紛過來圍觀。見上面如是寫道:
本人年屆花甲,獨身一人,健康狀況良好,有兩居室住房一套,現(xiàn)欲誠招一位善良淳樸的單身女士合住。
條件是:年齡在二十五歲左右,相貌端莊,喜好整潔,懂得尊老愛幼,無任何不良嗜好,餐廳服務(wù)員或會做飯者可優(yōu)先考慮。幾經(jīng)面試及試住一周合格者,即可免收全部房租。有意者請速與本小區(qū)溫老先生聯(lián)系,電話×××××××。
非誠勿擾!
責(zé)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