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
1
鄭京東一綹一綹撕狗肉時怎么就忘了葛二家到底有幾只羊。明明記得是三只,一轉(zhuǎn)念又覺得是兩只,覺得是兩只,忽而又覺得是三只。油亮的腦門就沁出冷汗,不禁扯著破鑼嗓子嚷:“小琴!先把狗雜碎煮了!我出去趟!”揉巴揉巴圍裙摔在灶臺。出了廚房也未見小琴,這嘴就嘚啵開了:“媽拉個巴子,跑哪兒野去了!”
小琴正在飯店門口跟一個小伙子嘮嗑。小伙子穿身綠軍裝,手里拎著一大捆香菜,鄭京東也沒顧上多瞅兩眼。半路上他還遇到了西廂房賣水豆腐的。這賣水豆腐的是個磕巴,也是個老婆嘴,有事沒事最喜歡扯住熟人閑聊。見到鄭京東時他遠(yuǎn)遠(yuǎn)地打著招呼:“我……我……我說老……老……老鄭啊……”鄭京東才沒空聽他瞎咧咧。他現(xiàn)在只想搞清葛二家到底有幾只山羊。
整個冷水鎮(zhèn)只葛二家沒筑圍墻,是用玉米秸扎起的籬笆?;h上棲著幾只老灰雀。鄭京東扒拉開條縫兒,歪著粗脖朝里細(xì)細(xì)觀瞧。沒錯,委實(shí)是三只山羊,一只烏黑,一只奶白,還有一只是花的,都小舌頭卷著干草莖懶洋洋地曬奶。鄭京東這才長出口氣,呼哧帶喘地往回趕。多年前他是個胖子,如今仍是個胖子,只不過以前是肚子上頂著一袋米,如今是屁股上也馱著一袋面了。
小琴還在跟那兵蛋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他豎起耳朵聽了聽,也聽不出個四五六,忍不住問:“小琴!狗雜碎下鍋沒?”
小琴朝他吐了吐舌頭,搖了搖頭。
鄭京東皺著眉頭說:“那你還有空扯閑篇?”
小琴翻著白眼說:“人家?guī)臀屹I菜,我給人家找錢,怎么就扯閑篇了?”
鄭京東沒顧得上理她。他可是冷水鎮(zhèn)最忙的廚師。
鍋里的水開了八遍,案板上的狗雜碎還攤著,鄭京東咬著后槽牙喊:“大老王!大老王!大老王!”大老王慌里慌張地從毛廁顛跑出來,毛褲還耷拉在膝蓋上:“大白天的叫啥魂兒?肉包子上屜了,你消停會兒吧。”
鄭京東家的飯店連老板帶員工總共仨人。鄭京東是老板,兼墩子大師傅,老婆大老王是面點(diǎn)和涼拼,閨女呢,除了端盤子還要洗碗擇菜敬如賓。鄭京東“嘿嘿”笑著將狗肺入了鍋,撒了花椒大料,這才遲疑著問大老王:“喂,外面那個小子,是誰???”
這是鄭京東第二次見到這個當(dāng)兵的。前幾天他恍惚來過一趟,也是給小琴送菜。大老王說:“他呀,是架電纜的通信兵,從秦皇島來的。都住半個多月了?!?/p>
鄭京東問:“奇怪,一個當(dāng)兵的咋還賣菜呢?”
大老王說:“人家是幫小琴買菜?!?/p>
鄭京東又問:“小琴有啥忙的?還專門找個跑腿的。”
大老王“嘁”了聲:“你個大老粗!這不相國出點(diǎn)事,孩子鬧心嘛。”
相國是小琴對象。相國這孩子不是一般的牲性。這也是鄭京東最稀罕他的一點(diǎn)。話說回來,在冷水鎮(zhèn)能讓鄭京東瞧得上眼的年輕人有幾個?前幾年相國求爺爺告奶奶地搞了個指標(biāo)去當(dāng)炮兵,未滿一年就被部隊遣散回家。據(jù)說訓(xùn)練時炮彈上了膛,有個新兵跟他開玩笑,說,相國看見沒?山上有座破廟,你敢不敢來上一炮?相國說,操,那有啥敢不敢的?二話沒說炮彈就飛了出去……相國挨了處分回了家?;亓思乙矝]閑著,怎么做起配狗的行當(dāng)。這些年冷水鎮(zhèn)養(yǎng)狗的人家越發(fā)多起來,尤其是腰纏萬貫的紡紗廠老板們,仿佛不養(yǎng)條專門從西藏運(yùn)過來的純種藏獒,就對不起他們討了八輩子飯最擅唱“蓮花落子”的祖宗。相國配狗講究,臘腸狗、牧羊犬、拉布拉多、薩摩耶什么的都不配,專配藏獒,配一次收八百。這讓鄭京東很艷羨,私下跟大老王嘀咕:媽的!多簡單的活兒!是個人都會干!不就扶著卵子一進(jìn)一出一進(jìn)一出嗎?怎么就那么貴?大老王說,你以為是配豬配馬,扶兩把踹兩腳就完事?你沒見鄭京文家那條藏獒?瞅人時小黑眼抹搭著大尖牙齜著,跟閻王爺似的。
前兩天相國配狗時出了點(diǎn)事。公獒被逗得起了性,母獒卻心不甘情不愿,猛然回頭咬了相國一口,整條臂膀被撕扯下半條肉。相國急了,急了的相國二話沒說掐住狗脖子死不松手,沒成想硬是把母獒給掐死了。主人家連哭帶號,讓相國賠兩萬塊錢,又要五千塊錢的精神損失費(fèi)。后來鄭京東出面說和,看情看臉還要了九千塊。小琴因這事跟相國生氣,私下跟大老王說,狗只不過咬他一口就被掐死了,這日后要是結(jié)了婚吵架斗嘴,那么黑的手,我這么細(xì)嫩的脖子,得死多少回?
鄭京東撇著嘴說:“真是不知好歹!男人有勁還不好?病秧子好?”
他老婆說:“哎,世上有幾個你這樣的老爺們?一身賊勁只用在正經(jīng)地方?!?/p>
鄭京東最愛聽大老王說話,他認(rèn)為大老王是整個冷水鎮(zhèn)最會說話的女人。冷水鎮(zhèn)會說話的女人多,譬如王桂華,一張小片嘴能把死人說活,可她嘴里的吐沫都是惡汁毒液,最擅人是非挑撥離間;還譬如郭金花,拉著草驢臉鼓著鯰魚嘴齜著大金牙說上一天一宿沒句重樣,可惜她前年得肺癌死了。
“你咋說得那么對呢,”鄭京東說,“喜歡打女人的男人,除了陽痿就是二尾子?!?/p>
小琴躡手躡腳到了后廚。鄭京東漫不經(jīng)心瞥她一眼說:“你給我聽著,鄭小琴,以后別老讓那當(dāng)兵的買菜,非親非故的?!?/p>
小琴笑著說:“誰讓他買菜了?他是部隊的大師傅,菜買多了,送我一捆。軍民魚水一家親啊?!?/p>
鄭京東說:“一家親?呸!他咋不跟葛二親?他咋不跟王桂華親?他咋不跟‘老小子親?偏就跟你親?一看就沒安好心。以后少給我搭勾他!”
小琴掰著青椒不吭聲,半晌才喏喏道:“說什么呢爸?”
鄭京東一字一句地說:“你給我記著,鄭小琴,我吃了五十多年的咸鹽,走了五十多年的石橋,還從沒碰上天上掉肉包子的好事!”
2
說起冷水鎮(zhèn),在桃源縣也算是名鎮(zhèn)。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冷水鎮(zhèn)有七十多家線頭棉廠,專門回收爛棉花破被褥,機(jī)器里轉(zhuǎn)兩轉(zhuǎn),轉(zhuǎn)出來的就是炫目的雪花棉,走俏東三省和內(nèi)蒙。后來國家說這是“黑心棉”,必須關(guān)停并轉(zhuǎn),這些線頭棉廠一夜間改頭換面全變成紡紗廠,產(chǎn)出的紗布細(xì)嫩光滑,照樣行銷華北諸省。鄭京東沒干過這行當(dāng),只是開他的飯店。他的店有一大特色,那就是狗肉。鐵籠子里常年圈著十多條本地土狗。煮狗肉的湯是幾十年的陳年老湯,百米開外都能聞到香味,鄭京東秘制的蘸料酸、辣、咸、鮮,吃一口半輩子都忘不了。鎮(zhèn)上的商家來了客,無論貴客白丁,都愿帶著來這里吃頓狗肉喝斤燒酒,所謂嘗本地特色品冷水風(fēng)俗。鄭京東的買賣不是一般的好。店面雖破(是以前大隊部的老房),更談不上裝修,只十多張油膩膩的木桌一字排開,卻往往需預(yù)定才能占上一張。有一次小琴跟相國去北京旅游,回來后跟鄭京東說,爸啊,咱這店比北京的“海底撈”都火,什么時候咱們也去北京開分店?鄭京東不知道“海底撈”是什么,他只知道,鎮(zhèn)上其他幾家飯店的老板,恨他恨的是牙根癢癢。
鄭京東在冷水鎮(zhèn)第三次見到那個當(dāng)兵的是兩天之后。都立春了,冷水鎮(zhèn)卻下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春雪。這雪下了兩天一宿,將剛拱芽的蒲公英淹了,將豬圈淹了,將菜窖淹了,將老板們的奧迪A8淹了,也將鄭京東家的狗窩淹了。鄭京東呆呆地看著凍死的兩條肥狗,氣就不打一處來,扯著嗓子吆喝大老王將死狗剝皮,又吆喝鄭小琴去屋頂掃雪。大老王大氣也不敢出,只管貓著腰洗鍋燒水;小琴呢,則在院子里晃蕩來晃蕩去。鄭京東說:“你死螃蟹沒沫?。俊毙∏僬f:“爸,你少說兩句行不?我這不是在找梯子嗎?沒梯子我飛屋頂上去?。坑譀]長翅膀?!闭f完掏出手機(jī)又給誰打電話。鄭京東摸了摸下巴上的胡碴,沒再吭聲。
鄭京東有兩個女兒。小琴是老大,還有個二閨女叫彩琴。姐倆相隔了四歲。彩琴從小脾氣蔫,說話家貓般喵聲喵氣,不像小琴這般虎威,有一敢說二有二敢說三。鄭京東打心眼里喜歡小琴。鄭京東喜歡小琴扯著嗓門嘮嗑、發(fā)牢騷、罵人、撒嬌。他覺得這才是他的女兒,他的女兒就該是小琴這模樣。小琴高中沒畢業(yè)就不念了,非要跑到飯店幫忙。彩琴則不同,從小就愛寫字讀書,如今還在秦皇島上大學(xué)。鄭京東最遺憾的事,就是這輩子沒個兒子。后來他也想通了,小琴就是他兒子,只不過,這個兒子沒長那桿槍。
鄭京東攥把鐵鍬鏟菜窖上的厚雪。鏟著鏟著聽到背后有人輕聲細(xì)語地說:“叔,我?guī)湍??!被仡^一看是個當(dāng)兵的,裹件臟兮兮的棉大衣。再定睛一瞅,正是前幾天給小琴送菜的小伙,“哼”了聲沒理會。當(dāng)兵的站在他身后,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這時便聽小琴喊:“國勇啊,過來搭把手!”叫國勇的小伙子“哦”了聲,仍站在鄭京東身后來回搓手。鄭京東回頭瞪他一眼,他就笑了。這孩子笑時有點(diǎn)羞澀,像姑娘家,鄭京東更不待見了,劈頭問道:“大雪天的不好好貓著,跑我們飯店來干啥?”小伙子支支吾吾地說,是小琴給他打的電話,讓過來幫忙掃雪。鄭京東這才將手里的活計停了,轉(zhuǎn)身去看小琴。小琴正在搬梯子,梯子晃晃悠悠,眼看要斜倒下去。鄭京東說:“你咋這么沒眼力見?快去扶一把!”
鄭京東叉著腰板看他和小琴嘀嘀咕咕,然后順著梯子攀上屋頂。他瘦,雖裹著軍大衣,還是看著瘦,肯定從小營養(yǎng)不良,哪兒像相國那般麒麟臂公狗腰?不過倒也機(jī)敏,彎腰拿把大掃帚左右開弓,片刻將房上的雪清干凈。后來他站在屋頂上朝檐下笑。無疑是朝著小琴笑。他的臉頰不是被風(fēng)吹出的紫紅,而是那種粉艷的桃紅。多年后鄭京東還能憶起這一幕:天上細(xì)細(xì)碎碎落著春雪,這個叫李國勇的人叉著腰站在屋頂上傻笑。
“下來吧!”小琴柔聲說,“去屋里暖和暖和。”
國勇入屋,跟小琴在火爐旁說說笑笑。鄭京東從窗戶外乜斜著他,不時冷笑一聲。大老王端著盆狗肉從他身旁擠過,問他在看什么。他說,能看啥,看戲!大老王好奇地問,看什么戲?鄭京東嘟嚕著腮幫子說,鳳求凰!
不幾日雪融成冰,便常有顧客不留神摔倒,嘴里罵罵咧咧不說,還要讓小琴端茶倒水去賠不是。鄭京東就抓空讓全家人鏟冰。鏟著鏟著叫國勇的又來了。這次他只套件蔥綠色毛衣,脖子上套件圍裙,腳上趿拉雙翻毛軍勾鞋,看樣子是從灶臺旁疾奔過來的。見了鄭京東低低喚聲“叔”,二話沒說接過小琴手里的鎬就埋頭刨起來。這孩子看著瘦,勁卻不小,冰碴子四處飛濺,很快通出一條甬道。
“干活倒是把好手,”大老王捅捅鄭京東,“人看著也不賴,知道疼惜人……”
鄭京東知曉大老王要說什么,“你懂個屌毛!”他將線絨帽檐低低拉下遮住眼,“真是頭發(fā)短,見識也短!”
濺起的堅冰碴一塊塊落進(jìn)鐵柵欄,驚得欄里土狗“汪汪”狂吠。狗這牲畜向來好熱鬧,一只開叫,其他的也不肯閑嘴。叫著叫著突然都打蔫了,一只只耷耳蜷身夾尾往后縮,有幾只甚至腿肚子直打戰(zhàn)。
如果沒猜錯,是相國來了。
相國好些天沒來了。
相國沒來的緣由只一個,那就是小琴不讓他來了。
相國說:“叔啊嬸啊,這幾天都好?”又轉(zhuǎn)身對小琴說,“打你手機(jī)怎么不接?耳朵聾了?”小琴還未還嘴相國就擺擺手,上上下下打量國勇一番,問:“哥兒們,哪個部隊的?”國勇剛要應(yīng)答,相國狠狠吸口煙,慢悠悠地問道:“你,知道小琴,是我什么人嗎?”國勇的嘴唇翕動了一下,相國就自言自語說:“沒錯,小琴是我女朋友。知道啥叫女朋友嗎?”國勇繃臉點(diǎn)點(diǎn)頭。相國說:“你媽逼的!知道她是我的人還泡她!腦子缺根弦嘛!是不是肉皮子癢癢了?!”蒲扇大的巴掌就呼呼扇了過去。
關(guān)于那天相國和當(dāng)兵的打架的事,事后全冷水鎮(zhèn)都知道了。據(jù)鄭京東的鄰居王桂華跟人家說,鄭小琴的對象相國想揍一個當(dāng)兵的,沒承想當(dāng)兵的撒丫子就跑。當(dāng)兵的胸尖著呢,誰打架能是相國對手?相國發(fā)狠時能掐死一條純種的藏獒。相國先跟當(dāng)兵的在鄭京東飯店的后院跑了三圈,相國粗壯,當(dāng)兵的細(xì)弱,相國后邊追,當(dāng)兵的前邊跑。如果不知底細(xì)的瞧了,還以為是部隊的士兵在搞體能訓(xùn)練。第三圈跑下來時相國撐不住了,雙手扶膝呼哧帶喘地歇了片刻。當(dāng)兵的只在一旁探頭探腦觀瞧,他的肝火就又噼里啪啦焚燒起來,指著人家鼻子七大姑八大姨痛罵一通,隨后擺頭晃尾犯了羊角風(fēng)般去追打。這回當(dāng)兵的跑著跑著就順著梯子三兩下躥上屋頂。相國仰頭愣住,旋爾也弓著狗熊般的身子順梯小心翼翼往上爬。那條榆木梯子瘦,中間還缺了條擋板,看起來像老人般豁牙露齒,相國爬起來顯得異樣艱難。當(dāng)兵的等了會兒,見他還未上來,干脆在屋頂上坐了,雙腿悠閑地垂到檐下來回蕩著,嘴里吹著輕佻的口哨。這讓相國更為難堪。他咬牙切齒地咒罵著當(dāng)兵的祖宗八代,每罵一句梯子就顫顫巍巍傾斜一點(diǎn)。等相國好不容易扭著水桶腰撅著大屁股蝸牛般蹭上屋頂,當(dāng)兵的起身小碎步后騰兩米,然后,袋鼠那樣輕盈地從屋頂上縱身跳了下去。
跳下來?人家瞪著眼問王桂華,大隊部的老房矮說也有三米吧?王桂華皺著鼻子說,何止三米?四米也有了!那小子從上面跳下來,就像是貍貓從炕沿上跳下來那般輕松。人家又問,相國呢?相國又順著梯子縮下來?王桂華伸出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人家額頭,說相國是那脾性嗎?他好不容易爬上去,怎會乖乖下來?人家不懂了,說,那他是怎么下來的?王桂華“咯咯”笑著,他呀,也學(xué)當(dāng)兵的樣子,“咕咚”一聲從屋頂上跳下來了。人家“哎呀”一聲說,他那大身坯,舉重倒是把好手……王桂華說,可不是嘛!右腿當(dāng)場就骨折了!人家又“呀”了聲,埋怨道,小琴怎么不勸架?她好歹能鎮(zhèn)住相國。王桂華盯著人家眉眼,半晌才說,小琴肯定想拉架,只不過她的胳膊被鄭京東攥住了。鄭京東什么貨色?他那
雙長了粗汗毛的大黑手,真比老虎鉗子還管用。
3
小琴從醫(yī)院回來后也沒顧上跟鄭京東說話。鄭京東上趕著問了問相國的病情。小琴淡淡地說不礙事,骨頭接好了石膏打好了嘴也縫好了,躺幾天回家靜養(yǎng)就是。鄭京東討好似的說,你一半天再去醫(yī)院的話,順便給相國帶條狗腿。這狗腿可不一般,我可是殺了最肥最壯的那條蘇聯(lián)紅!小琴撇著嘴說,要去你去吧,我沒閑空伺候他。鄭京東說,你沒空誰有空?你可是他女朋友,年底你們可是要結(jié)婚的。小琴揚(yáng)著眉梢說,誰說跟他結(jié)婚了?啊?誰說跟他結(jié)婚了!要結(jié)你去跟他結(jié)!你們倒真是般配得很!
鄭京東曉得小琴生氣了。小琴生氣是應(yīng)該的。小琴若不生氣就不是小琴了。她肯定猜到是他把相國叫過來鬧事。那天鄭京東倒沒像大老王那樣一驚一奓連喊帶叫?;畹胶右话?,這樣的場景他經(jīng)歷過何止一次?當(dāng)年他表妹喜歡上一個打井隊的,學(xué)校里的一位體育老師則暗地里喜歡表妹。那體育老師是武林高手,常在操場上像羚羊那樣騰躍,像陀螺那樣旋轉(zhuǎn),像武生那樣側(cè)手翻,還像雄獅那樣怒吼。有一天他終于忍不住去找打井隊的小伙決斗。兩人也是跑著跑著就躥上屋頂。他那天剛巧去給姨媽送狗肉,眼瞅著體育老師手拿把寒光凜凜的大刀在屋頂上飛追,那個打井隊的小伙穿著牛仔褲在前面奔逃……話說回來,他自己也干過這樣的事。剛跟大老王處對象時,兩人去集市買棉花種子。走著走著大老王捅咕他一下,悄悄地說,瞧見沒,前面那個男的是我以前的對象。大老王話音未落鄭京東就躥了出去,一把揪住那人衣領(lǐng)狠狠扇了倆耳光,又脫下腳上的膠鞋照那人頭顱一頓猛揍。那人被打傻了,血順著嘴角吧嗒吧嗒地流,卻不曉得還手。半晌大老王也緩過神,跑過去死死抱住他腰身喊:你打錯人了!這人我根本不認(rèn)識!我說的是那個戴前進(jìn)帽的!……
他倒不擔(dān)心小琴這廂。她能使什么幺蛾子?過不幾天氣順了,還不是該端盤子端盤子,該洗碗洗碗,該去看相國就去看相國?他擔(dān)心的還是那個當(dāng)兵的。如果他還有事沒事老往小琴身邊湊,他總不能脫下腳上的皮鞋去摑他吧?
醫(yī)院那頭還是去了次,難免說些體己貼心的話。畢竟是準(zhǔn)姑爺,日后結(jié)了婚都是一家人,人老了,牙掉了,癱炕上了,話不會說了,不得姑娘姑爺端屎端尿刷鍋煮飯?相國其實(shí)不光腿折了,連嘴也磕破,縫了四五針不說,還涂了一大圈紫藥水,大鼻孔翻翻著,看上去像頭跌進(jìn)了陷阱的豪豬。相國噘著嘴哼哼著半句話都說不出。不但話說不出,連飯也吃不下,雖然飯也吃不下,鄭京東還是給相國留了一條熱乎乎香噴噴的大狗腿。他緊緊握著相國的手說,相國呀,吃啥補(bǔ)啥,等嘴消了炎癥就狠狠吃,要是一條狗腿不夠,我就再去殺一條蘇聯(lián)紅!相國仍舊哼哼唧唧,小眼皮子眨巴眨巴,耳根子一聳一聳,也不曉得到底想說點(diǎn)什么。
小琴后來真的一次都沒去過。相國出院后也沒探望過一次。鄭京東和大老王這才意識到哪里委實(shí)不對勁。兩口子在被窩里商量,是否要去相國家里瞅一眼。商量來商量去,還是覺得小琴出馬才最穩(wěn)妥。鄭京東讓大老王去勸小琴。大老王搖搖頭說,你去勸吧,小琴那犟驢脾氣也只有你治得了。鄭京東脧了她一眼,沒說去,也沒說不去。
這一拖就拖了七八天。小琴每日在店里瞎忙活,話也不多,空閑了搬馬扎坐檐下蔫頭蔫腦地?fù)癫?。?dāng)兵的也沒再來過,仿佛枝頭的一只騷蟬,聒噪兩聲夏天湮滅,他也就隱匿不見。那天鄭京東殺狗時忙不迭地喊了句,小琴,幫我拿把剪刀!小琴愣愣地瞥他一眼,轉(zhuǎn)身取了遞他。鄭京東斟酌著說,這樣吧,晚上我忙完了,你把相國接過來,我把這條狗崽清燉了給他補(bǔ)補(bǔ)身子。小琴在他身旁蹲蹴半晌,瞅著鄭京東的大手嫻熟地將一張狗皮剝下,這才喃喃道,好吧,好吧。
那天晚上相國沒來,倒是“老小子”來了。
“老小子”是相國和小琴的媒人?!袄闲∽印辈粏问抢渌?zhèn)最老的媒人,也是冷水鎮(zhèn)最老的光棍。年逾古稀,身上全無半點(diǎn)老態(tài),腰板新疆楊那般直,瞳孔玻璃球那般亮,連下頜的山羊胡都烏碳般焦黑。他慢慢騰騰地卷支旱煙,窸窸窣窣點(diǎn)著,這才對鄭京東說:“相國讓我給你捎個信。他想黃了這門親。”
鄭京東在看電視。他最喜歡看《新聞聯(lián)播》。他認(rèn)為不看《新聞聯(lián)播》的男人算不得男人。一個男人不關(guān)心國家大事,跟襠里沒貨的女人有何區(qū)別?七點(diǎn)鐘飯店最忙,他都看九點(diǎn)鐘的重播。那天播音員字正腔圓地播報動車出軌的簡訊,鄭京東聽得兩耳直冒涼風(fēng),根本沒聽清“老小子”說什么,后來只得歪著頭問:“老哥,你說啥呢?”
“老小子”又把話重復(fù)一遍,為了讓自己口齒更清晰,他甚至用了北京話。這么多年來“老小子”走南闖北,各地方言學(xué)得惟妙惟肖,北京話自然更是不在話下:“相國說了,要黃了這門親事。吃餃子時給小琴的彩禮錢他也不要了?!?/p>
鄭京東瞄“老小子”一眼,說:“老哥坐下喝兩盅?”
“老小子”說:“有什么喝頭?。∧銊駝裥∏?,別讓她心窄。這么好的姑娘,虎背熊腰的,家里又有錢,求親的肯定踏破門檻?!?/p>
鄭京東說:“你讓相國來我這兒一趟。”
“老小子”說:“相國說了,他本想親自過來趟,可架不住腿腳不靈便,一瘸一拐。他還說,就是黃了這門親事,你還是他親叔,日后要是配個狗啥的,不收你半毛錢?!?/p>
鄭京東依舊盯著電視機(jī),間或喝盅白酒,等“老小子”那鍋煙抽完,他才欠欠屁股說:“你回去告訴相國,這門親先不黃。”
“老小子”沒聽懂鄭京東到底想說什么,看著鄭京東問:“你啥意思?”
鄭京東怒目圓睜,酒盅猛地朝地板上摔去:“這門親黃不黃得我說了算!他相國說了不算!就算是悔親,也得我們小琴悔!輪不到他!”
“老小子”身子一哆嗦,愣是沒敢接話,過會兒才挑門簾轉(zhuǎn)身走出去。大老王忙抻住他袖口說:“大哥你可別生氣。小琴他爸說話向來這么臭,你多擔(dān)待……”“老小子”“哼”了聲撣掉她的手:“別人慣著他我不管,我可不吃這一套!”
“老小子”走后大老王嘮叨起鄭京東。這“老小子”也是個難纏的主兒,冷水鎮(zhèn)有頭有臉的都憚他三分。一個光棍什么事做不出?敲寡婦門挖絕戶墳,更何況一個七十多的老光棍?據(jù)說去年桃源鎮(zhèn)的國三聚賭時被公安逮個正著,每人罰了五千塊不說,還蹲了十幾天拘留。后來國三聽說是一個綽號“跳蚤”的報的賭,揚(yáng)言要派人收拾他。有人給“跳蚤”通風(fēng)報信,“跳蚤”連夜坐火車逃往東北。在桃源一帶的人看來,東北是世界上最明亮最寒冷也最安全的地方。國三放了狠話,誰要是剁下“跳蚤”一根手指頭,就給誰一萬塊錢。半個月后“老小子”找到國三,從褲兜里掏出條臟兮兮的手絹。據(jù)說國三當(dāng)時嚇了一跳。手絹里裹著根手指,暗紅的血漬都凝成了塊。“老小子”說,他在黑龍江的齊齊哈爾找到的“跳蚤”,他本想剁下“跳蚤”的中指,可“跳蚤”由于害怕老是顫抖,只得刪繁就簡剁下他一根大拇指……
“怕他個屌毛!”鄭京東黑著臉說,“反正這門親事是我們家小琴黃的!是小琴看不上相國!他除了配狗,還有什么狗逼能耐?!”
據(jù)冷水鎮(zhèn)的王桂華跟人講,鄭京東家的小琴到底是跟相國黃了親。鄭小琴騎著輛嘉陵摩托車威風(fēng)凜凜地去了相國家,后座上夾著假LV的黑包,包里裝著相國給的金戒指、金項(xiàng)鏈和金耳環(huán),另外還有兩萬塊的彩禮錢。為什么鄭小琴要黃了這門親?那還用說,還不是看上了那個當(dāng)兵的小白臉??晒饪瓷先思矣惺裁从??人家已經(jīng)隨著部隊回秦皇島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沒準(zhǔn)過幾天又跑到天南海北去架線了。
4
小琴病了。鄭京東只得把他二妹喚來幫忙。二妹家住縣城,男人開大車,對她嬌生慣養(yǎng)的,干活沒點(diǎn)利索勁,頭一日打碎兩個盤子,翌日又跌破一摞大海碗。大老王心疼,難免嘀咕幾句,沒承想被小姑子聽到,找個由頭甩甩袖回了縣城。兩口子忙得更是腳尖朝后,私底下商量無論如何也要請個服務(wù)員。等兵荒馬亂后回到家,才想起小琴一整天都沒吃飯。小琴是燈也未開,都開春了,還蓋著兩條厚棉被捂著柿子臉唉聲嘆氣。大老王攥著閨女的手,安慰她說,好男人一把一把,還愁找不到個中意的?小琴也不吭聲,這棉被捂得密不透風(fēng)。鄭京東呢,倒沒事般炒了盤陳年黃豆,泡了蝦醬嘎嘣嘎嘣喝起小酒。大老王難免看不順眼,說你還吃的下飯?孩子病了幾天,鎮(zhèn)醫(yī)院也查不出毛病……鄭京東也不搭理她,只管喝他的酒。大老王將他手里的酒壺?fù)屵^來,大聲嚷道:“你個沒良心的白眼狼!也不管管閨女!”
鄭京東悶悶地說:“我怎么管?我管她也不聽我的。拿我說話當(dāng)放屁?!?/p>
大老王沉思半晌說:“要不這樣,改天我們?nèi)ヌ丝h城,讓她姑給拿個主意。她姑畢竟是城里的,見識廣人脈多,從機(jī)關(guān)單位給小琴踅摸一個。咱家小琴雖說是農(nóng)業(yè)糧,可架不住漂亮懂事。現(xiàn)在的男孩都是勢利眼,到時咱給小琴在縣城買套商品樓,還愁找不到個隨心如意的女婿?”說著說著先就歡喜起來。
鄭京東說:“那你去找她姑說吧。人家打碎倆盤子你就嘀嘀咕咕,換成是我也會生氣?!?/p>
大老王說:“勺子哪兒有不碰鍋沿的?再說了,人家哪里會跟我村婦一般見識?”
兩口子有一搭沒一搭閑扯,那廂小琴倒是說話了。她說:“媽,跟你說個事……”
大老王柔聲道:“說吧。”
小琴說:“李國勇……現(xiàn)在就在縣城。”
大老王一愣,問道:“他們部隊不是回秦皇島了嗎?”
小琴掙扎著坐起來,大老王忙用被子裹緊她的粗腰。小琴說:“他是回了部隊。不過,已經(jīng)辦妥了復(fù)員手續(xù)。”
大老王問:“復(fù)員了咋沒回老家?他不是吉林的嗎?”
小琴囁嚅道:“他父母在他小時候就離婚了,后來又都再婚。是他奶奶把他拉扯大的。現(xiàn)在復(fù)員了,他想在外闖蕩闖蕩?!?/p>
大老王紅著眼圈說:“可憐見的!這么命苦?!?/p>
小琴說:“可不是嗎?從小沒人疼沒人愛。”
大老王看看鄭京東。鄭京東也看看大老王。大老王說:“他在縣城做什么?”
小琴說:“他想找個飯店當(dāng)廚子??呻m然會炒菜,畢竟沒正經(jīng)從門里走過,難免心里不踏實(shí)?!?/p>
大老王又看看鄭京東,鄭京東又看看大老王。大老王就說:“要不……你跟他說一聲,來我們這兒幫忙吧?!?/p>
小琴說:“真的?”忍不住拿眼去瞄鄭京東。鄭京東唬著個臉沒言語,小琴又重新躺下唉聲嘆氣。
大老王從胳膊上掐了把鄭京東。鄭京東說:“那……就來吧。晚來不如早來?!?/p>
小琴“騰”地從炕上爬起穿衣蹬襪,下炕后洗臉涂粉。大老王問:“你這是干什么?快給我躺下。病還沒好,別再招了風(fēng)寒?!?/p>
小琴“嘻嘻”笑著說:“我沒事。我這就去接國勇?!?/p>
鄭京東說:“黑燈瞎火的,你給我回來!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
小琴說:“爸,你讓我干啥我就干啥。你勞累一天,我再給你炒個豬肝,陪你喝兩盅?”
李國勇是第二天一大早來的。那天鄭京東和老婆起晚了,小琴折騰這些天,也睡得死豬一般。鄭京東洗了臉?biāo)⒘搜?,這才晃晃悠悠開了大門。門外桃樹已然盛開,水淋淋的。在桃樹旁站著個人,細(xì)高細(xì)高,臉被桃花映得緋紅,腳下堆著捆皺巴巴的行李卷,無非就是全部家當(dāng)。他見到鄭京東遠(yuǎn)遠(yuǎn)地喊了聲“叔”。鄭京東不耐煩地瞥他一眼:“你說話就不能大點(diǎn)聲氣?”
就安頓下來。本來鄭京東想讓李國勇住飯店。飯店有間盛雜貨的屋,燒火開灶不成問題??尚∏僬f,那屋子冷濕寒氣,常有碩鼠到處鉆躥,人要住里邊,沒準(zhǔn)哪天就傳上鼠疫。鄭京東瞪著眼問,那他住哪兒?小琴望了望大老王。大老王忙說,咱家不是有兩間廂房嗎?閑著也是閑著,總比雜貨間住著舒心吧?鄭京東說那不行!一個幫廚住到家里成何體統(tǒng)!還是個爺們兒!李國勇囁嚅道,叔啊嬸啊你們別愁,我去鎮(zhèn)上租間房好了,反正也不貴。大老王從腰眼上偷偷掐了把鄭京東,說,國勇,你聽姨的話,就住我們家。你一個外地人,無依無靠孤苦伶仃,我們把你請過來幫廚,就得把你當(dāng)親人待。你好好干活,就算對得起我們了。鄭京東還想吹胡子瞪眼,怎奈小琴已搬起行李徑直朝廂房走去。不會兒又拿了笤帚掃那檐角的蛛網(wǎng)灰塵。用塑料布塵封了一冬的窗戶也被打開,不久里面?zhèn)鱽硇∏偾辶恋母杪暋?/p>
冷水鎮(zhèn)的人家就全知道了,那個叫李國勇的復(fù)員軍人住到了鄭京東家。名義上是請幫廚,無非是招倒插門女婿。人家在飯店見到李國勇時都忍不住偷看兩眼。他圍著白圍裙戴著白高帽,在后廚有模有樣地切菜。看樣子是個利索人,手巧刀快,切出的青菜精致齊整,倒比鄭京東刀功還要好。也閑不住,沒活計時便在檐下跟小琴一塊擇菜。按理說正經(jīng)墩子從不碰生蔬,只管切堆配料。有時擇著擇著菜,小琴的笑聲就蕩進(jìn)鄭京東耳朵,讓他既煩躁又厭惡。他當(dāng)然曉得小琴那點(diǎn)心思,可他掐著半個眼珠也瞧不上李國勇。這孩子太面。他還是喜歡相國那樣膀大腰圓一把能將藏獒掐死的。可有什么辦法?有一天他去信用社存錢,碰到了王桂華。王桂華笑嘻嘻地說,鄭京東啊,你不但是摟錢的耙子,還是裝錢的匣子。鄭京東歪歪嘴,王桂華也不介懷,又笑嘻嘻說,聽說新來的幫廚挺能干?你可省心了。過兩年你就能退休享清福了,把飯店交給倆孩子,多舒坦。鄭京東說,舒坦個屁!沒在你身上折騰舒坦!王桂華不生氣。王桂華從不當(dāng)著別人的面生氣。她只是軟綿綿地說,你這話說得我可不愛聽。這有什么可遮掩?現(xiàn)在不都流行未婚同居嗎?趕緊挑個好日子把婚事給他們辦了,免得哪天突然抱上胖外孫,還得補(bǔ)辦結(jié)婚證。
鄭京東從不打女人。不然王桂華這輩子不定死了多少回。不過,王桂華的話倒有些道理。如今村里不像以前,領(lǐng)完證行完禮才人洞房,都是見一兩次面,如若雙方看著還順眼中意,女方就正式搬到男方家里,吃喝拉撒睡,住一年半載才擺宴席喝喜酒。鄭京東回到飯店,從后廚偷偷看小琴和國勇在那里嘰嘰喳喳說話,心里堵得慌,只好舉起柴刀“哐哐”剁狗腿。剁著剁著大老王說話了:“你發(fā)啥狠呢?”鄭京東說:“你個賤骨頭,明知故問!”大老王柔聲道:“生氣管什么用?小琴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她什么脾氣你不曉得?鐵了心的事兒是八匹馬也拉不回。既然兩人你情我愿,你軸個什么勁?你不最疼惜小琴嗎?”鄭京東說:“我就是看不上那小子!”大老王說:“又不是讓你去跟他過日子,你看不上頂用嗎?”鄭京東說:“我鄭京東威風(fēng)了一輩子!怎么能找個這么窩囊的女婿!說話還臉紅!”大老王說:“狐貍精的尾巴尖要是白了,得修煉多少年啊。這孩子是厚道的有些過火,不過,你可以慢慢教他?!?/p>
鄭京東咧了咧大嘴,齜出滿口黃牙。大老王說:“撇啥撇?當(dāng)年我爸死活看不上你這副德性,我不照樣嫁了你?”
李國勇腿腳真夠勤快。凌晨五點(diǎn)就擦黑爬起,開著鄭京東家的“金蛙牌”三馬子車去縣城進(jìn)貨。鄭京東的飯店招牌是狗肉,旁的菜肴只是點(diǎn)綴而已,往常都是一兩天去縣城采購一次。不過李國勇說,菜畢竟是鮮嫩的好,免得顧客吃的跑肚拉稀損了名聲,且這一季的尿蝦和面條魚最肥,哪怕價格貴點(diǎn),顧客出于面子也愿意點(diǎn)。鄭京東曉得這肯定是小琴出的餿主意,也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既然閑得蛋疼,愛折騰就折騰吧。李國勇將青菜豬肉跟海鮮直接卸到飯店,木耳泡上尿蝦充上氧面條魚冷凍上,蔥姜蒜一律切擺好,這才溜達(dá)著回鄭京東家。
春天的冷水鎮(zhèn)總是霧氣昭昭,仿佛凍了一冬的僵土在奮力甩濺著渾身濕淋淋的水汽,即便日出東方,村莊與村莊,街道與街道,奶牛與野狗,麥田與稻田,也總影影綽綽,尤其是桃李杏梨,遠(yuǎn)遠(yuǎn)只聞到甜氣,只待走到近旁,才能窺到一樹樹的粉白影,瓣上粘滾著透明的露珠,蕊上棲息著熟睡的細(xì)腰蜂。這時鄭京東一家子都起床了,燒火的燒火,淘米的淘米。李國勇呢,挑了兩個水桶給院子里的黃瓜秧茄子秧澆水。雖長得瘦,畢竟當(dāng)過兵扛過槍,力氣是有兩把的。有時熱了,他將夾克甩掉,只裹件果綠色秋衣在狹窄的壟上踮著腳飛奔。
那天大老王將米粥熬好,發(fā)現(xiàn)國勇的秋衣都打濕了,不落忍,讓他趕緊穿毛衣,免得感冒。李國勇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仍挽著袖子撒歡似的挑水。大老王特意烙了幾張雞蛋餅,吃飯時給他夾了兩大張。鄭京東私下里跟大老王說,看你這把老賤骨賤到什么時候!大老王說,我這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鄭京東瞪著眼說,我不認(rèn)他這個姑爺!我不認(rèn),他就永遠(yuǎn)當(dāng)不了咱家的姑爺!
話是這么說,卻也漸漸覺察出國勇的好。時間長了,才看出這孩子除了腿腳勤快,嘴也是甜的。在鎮(zhèn)上見了人,不管相識不相識,都會遠(yuǎn)遠(yuǎn)地打個招呼,大叔大嬸叫著,一點(diǎn)都不含糊。人家怔怔地瞄他一眼,嘴里應(yīng)著,也不曉得是誰家的后生。飯店里就更不消說了,有天鄭京東犯了痢疾,拉得快脫水,偏巧鄭京文從東北來了十幾位貴客,專門給鄭京東打電話,讓狗肉烀得爛點(diǎn),又點(diǎn)了幾樣時令海鮮。鄭京東急得嘴上都出了水泡。大老王指望不上的,平時在家里炒個雞蛋都少鹽缺醋,小琴更上不了臺面,只會炒幾樣家常小菜。這時小琴便安慰他說:“你怕啥呢爸,不是有國勇嗎?”
鄭京東捂著肚子哼唧道:“他一個部隊里炒大鍋菜的,能做成席?鬼才信!”
小琴說:“不管你信不信,讓他試試?!?/p>
鄭京東說:“算了算了,還是給你大伯打個電話,讓他去別家吃吧。”嘴上這么說,卻忍不住朝廚房里張望。國勇正在里面蒸螃蟹。
小琴擠著眼說:“是騾子是馬,牽出來遛遛不就知道了?”
鄭京東沒吭聲。他沒吭聲就說明他默許了。誰會跟錢過不去?那天中午他躺在雜貨間,趴著窗口看外面熙熙攘攘的客人,又豎起耳朵聽客人猜拳喝酒的吆喝聲,心里總不安穩(wěn)。等小跑著去茅廁時恰巧碰到鄭京文。鄭京文是他五服內(nèi)的叔伯哥,當(dāng)著新安街的村主任,做著紡紗廠生意,那可是冷水鎮(zhèn)有頭有臉的人物。見了鄭京東他豎起大拇指,兄弟啊,真給我長臉!今天的菜可比往日吃著都對味!你這老古董廚藝精進(jìn)不少哇!鄭京東皮笑肉不笑地應(yīng)著,一顆心這才放下。
看來國勇是塊做廚師的料。除了性子嫻靜,好像也沒什么大毛病。等國勇再見到他,恭恭敬敬跟他說話,他也不像過去那樣打哈哈,而是鄭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看著那孩子的背影,心里也漾起一星半點(diǎn)的暖意。誰說的來著?這孩子父母離異,從小跟著祖母,性子難免綿軟。鄭京東手托著下巴,看他風(fēng)風(fēng)火火騎了自行車去街上買酸醬,這才踱到屋檐下點(diǎn)支香煙默默抽起來。一只野貓從檐上躥過,他也沒像往常那樣抓起糞叉子去追打。
5
下了幾場雨,就有些倒春寒。空氣里滿是牛糞和椴樹花的氣味。鄭京東看著國勇說:“你知道葛二嗎?”
“知道。”
“你知道他欠著飯店的賬不?”
“不知道……”
“從去年春天到今年春天,他總共吃了三千兩百一十六塊?!?/p>
“一個莊稼人,嘴還真饞?!?/p>
“可不是嗎?除了嘴饞還好賭,老婆都被他賣了。”
“真的?心可夠狠的?!?/p>
“你今天別干別的了,就去跟葛二要賬。聽說他犯了偏頭疼,在家里躺著呢。他們家沒院墻,你直接走進(jìn)去就是?!?/p>
“……好……”
國勇就去要賬了。鄭京東在庭院里開始?xì)⒐?。鄭京東殺狗是有講究的,那就是先燒上三炷高香。一邊燒一邊嘴里念念有詞。國勇曾好奇地問過他幾次,叔您念的什么咒語?鄭京東笑而不語。燒完香他才正式殺狗。狗這東西有靈性,從籠子里放出來時總會狂吠,吠著吠著蔫了,然后是細(xì)細(xì)的悠長的嗚咽聲,聲如嬰泣。鄭京東殺狗之前先喂上頓飽食,這才綁了四肢亂棒打死。
國勇是在鄭京東剝狗皮時回來的。鄭京東頭也沒抬地問:“賬要回來了嗎?”
國勇說:“沒。”
鄭京東問:“葛二怎么說的?”
國勇說:“葛二說他手里沒錢,等過些時候再還賬?!?/p>
鄭京東問:“還說了什么?”
國勇想了想說:“再沒說別的。他一直在炕上躺著?!?/p>
鄭京東直起腰身,看著國勇說:“你先去忙吧。下午你再去一趟。”
國勇搔了搔頭說:“還去???”
鄭京東說:“你聽不懂人話嗎?”
國勇就去忙了。到了下午,鄭京東將國勇叫過來說:“去葛二家吧,這次把飯條子帶上?!?/p>
國勇說:“好?!?/p>
鄭京東說:“他這個點(diǎn)肯定在睡午覺?!?/p>
國勇說:“他要是還說沒錢,怎么辦?”
鄭京東沒回答。鄭京東只是瞥了他一眼。
國勇回來時,鄭京東在洗腳。他頭也沒抬地問:“賬要回來了嗎?”
國勇喏喏地說:“沒……沒有。”
鄭京東問:“葛二怎么說的?”
國勇說:“葛二說,他手里一個子兒都沒有?!?/p>
鄭京東問:“還說了什么?”
國勇想了想說:“他從炕上爬起來,指著我罵了兩句?!?/p>
鄭京東問:“罵你什么?”
國勇吭吭著說:“罵我……罵我狗仗人勢?!?/p>
鄭京東邊擦腳邊對國勇說:“你先睡會兒。傍晚時你跟我走一趟?!?/p>
傍晚的冷水鎮(zhèn)是一天中最美的。太陽裹了層蛋清,萬物皆溫靜安然。蒲公英在墻角兀自怒放,野狗撇腿貼著電線桿撒尿,老母雞屁股后頭跟著一串雞崽,放學(xué)的野孩子吹著口哨騎著自行車橫沖直撞,西廂房賣水豆腐的磕巴拉著老寡婦的糙手熱切地嘮嗑,連王桂華也老老實(shí)實(shí)坐在門檻上繡十字繡。鄭京東帶著國勇急匆匆趕路根本無暇顧及。鄭京東走在前,國勇跟在后。鄭京東一身肥肉走起路來顫三顫,國勇一身腱子肉行起路悄然無聲。
見到葛二時,葛二正用豬油炸花生米。葛二愣了愣,半晌才顫抖著問道:“來了?”
鄭京東“嗯”了聲。
葛二說:“炕上有煙,自己抽。立柜上還有冰糖?!?/p>
鄭京東說:“剛掐的。不喜甜?!?/p>
葛二依舊半蹲著說:“我手里沒錢。”
鄭京東說:“我清楚。我還不清楚?我不聾,更不瞎。”
葛二干賠笑道:“在這兒喝兩盅吧,花生米挺香?!?/p>
鄭京東從褲兜里抓出把白條扔到炕上,說:“總共是三千兩百一十六塊?!?/p>
葛二眨巴著眼睛說:“你總不能讓我去賣血還賬吧?我要是個女的就好了,打扮打扮還能出去賣一賣?!?/p>
鄭京東笑瞇瞇地說:“我怎么舍得讓你去賣血?就算你是個女的,可鼠臉雞胸,出去賣也只能是倒貼錢的貨。你,不是養(yǎng)了三只山羊嗎?”
葛二的臉都綠了。葛二去年不曉得從哪里牽來三只羔羊,精養(yǎng)細(xì)喂,倒比對他父母還用心。有時喝醉了,就摟著羊羔睡覺。冷水鎮(zhèn)的人都知道,葛二的羊羔就像他的兒女一般。
鄭京東說:“我跟西街的羊倌問了,一只羊現(xiàn)在的市價是一千二。三只羊呢,就是三千六??鄢愕馁~錢,還剩下三百八十四元。這幾個逼子兒找給你也不合適。這樣吧,你改日再去我那里吃兩頓飯,我們就兩訖,誰也不欠誰?!?/p>
葛二的手一個勁哆嗦,跟著鄭京東出了屋,眼睜睜看著鄭京東左手牽了一只白羊,右手牽了一只黑羊。鄭京東只長了兩只手,所以他對國勇說:“還愣著干嗎?”國勇畏畏縮縮地瞥了葛二一眼。鄭京東說:“看他干什么?這羊現(xiàn)在是我的了!”
兩人閑庭信步般拽著山羊出了葛二家庭院。油炸花生的煳味不時鉆進(jìn)葛二鼻孔,他嗚咽兩聲,狠狠踢了踢門框。
鄭京東將三只羊趕進(jìn)豬圈,又督促國勇跟他去飯店。晚上還有三張包桌。國勇—句話都不說。真的一句話都沒說。鄭京東問他:“你怎么了?”
國勇看他一眼,連嘴唇都沒動。鄭京東就問:“你知道葛二是什么人嗎?”
國勇說:“窮人唄。”
鄭京東說:“他不是窮人?!?/p>
國勇說:“是啊,他有錢,富得只有三頭羊?!?/p>
鄭京東說:“他也不是有錢人。他是惡人。你知道他最大的夢想是什么?”
“夢想”這個詞從鄭京東嘴里說出來,讓國勇小聲著冷笑幾聲。鄭京東說:“你當(dāng)過兵,算半個文化人,我是大老粗,你可別見笑。葛二的夢想就是當(dāng)流氓。他一直想當(dāng)個真正的流氓?!?/p>
國勇“撲哧”一聲笑了,笑完又緊緊繃住嘴角。鄭京東說:“我可沒騙你。這些年他坑蒙拐騙,賣老婆打爹媽,仗著手底下收了幾個騷瓜蛋子,打架鬧火,賭錢鬧鬼,不是什么好鳥??稍捳f回來,流氓不可是誰想當(dāng)就能當(dāng),也得有天分?!?/p>
國勇說:“那你還敢牽他的羊?”
鄭京東說:“你個榆木腦袋?!?/p>
國勇說:“怎么著你也不該牽人家的羊。不但牽了,還逼著我牽?!?/p>
鄭京東遞給他支煙,點(diǎn)著,慢慢騰騰地說:“我牽他的羊,他屁話也不敢放,是因?yàn)?,他怕我。他打心眼里怕我。?/p>
國勇靜靜地瞅著鄭京東。鄭京東拍拍他肩膀說:“給我記著,李國勇,這世道,只有我比你更壞,你才怕我,你才敬我,你才拿我當(dāng)個人看?!?/p>
6
國勇一連幾天沒怎么搭理鄭京東。鄭京東滿不在乎,內(nèi)心反倒分泌出隱隱快意。這一日顧客稀疏,閑來無事,大家都蹲蹴屋檐下曬太陽。便聽到有人喊:“有人嗎?”
是電力站的收費(fèi)員。鄭京東打著哈哈問:“我說大兄弟,今兒怎么這么悠閑?”收費(fèi)員說:“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哪。”鄭京東說:“哎,我知道你是來收電費(fèi)了??晌覀冿埖曜罱獠缓?,你沒看到,我們都閑的曬奶玩?”收費(fèi)員說:“鄭老板,好說好商量,生意不好就少收點(diǎn)。你們都一年沒交電費(fèi)了,最近上頭查得緊,總得表示表示吧?我也好交差?!?/p>
鄭京東曉得收費(fèi)員饞狗肉了。他開飯店來就從沒交過電費(fèi)水費(fèi)。鄭京東朝小琴使個眼色,讓她去拿條狗腿。收費(fèi)員走后,鄭京東看著國勇說:“瞧見沒,做事也講究變通,不能一味使蠻勁。我給他狗腿是怕了他?不是,相反,他拿了狗腿,怕我才是真的?!?/p>
國勇只是蹲在那里摳指甲。
過了幾天,鄭京文匆匆忙忙來找鄭京東。鄭京文很少勞煩鄭京東。在冷水鎮(zhèn),鄭京文沒有自己辦不了的事??磥磉@次他是遇到真茬兒了。
縣里馬上要開“兩會”。一開“兩會”王桂華就忙上了。這話說起來倒有些陳芝麻爛谷子。多年前王桂華家有塊自留地,種了幾畝合歡樹苗。鎮(zhèn)里建工業(yè)園區(qū)時搞圈地運(yùn)動,砍了樹占了地,卻只補(bǔ)償了市價一半的錢。王桂華從沒吃過虧,就跑到鎮(zhèn)上耍鬧,就地打滾不行,又脫了褲子在院里瘋跑。當(dāng)時的鎮(zhèn)委書記是前縣長秘書,腰桿硬慣了,最見不得“刁民”,索性將她押到拘留所待了幾天,所謂殺雞駭猴。王桂華胳膊擰不過大腿,安穩(wěn)幾年,等那書記調(diào)走方才重振旗鼓??h里召開“兩會”期間,她跑到市里告狀??h里最怕的就是上訪戶,一上訪就等于守了多年貞潔的寡婦臨死前被人搞了一把。這王桂華得了些好處,得了些好處的王桂華每年都要上訪一次。說是上訪,無非是等著政府的人上門做些工作,給些銀錢。自鄭京文當(dāng)上冷水鎮(zhèn)新安街的主任以來,王桂華就沒再鬧騰過。鄭京文老婆是王桂華遠(yuǎn)房表妹,算是給足了親戚面子。不過今年不曉得哪根筋抽了瘋,光市里就跑了兩次,又嚷嚷著去北京,還派她開網(wǎng)吧的外甥專門打了張北京市交通地圖。鄭京文好說歹說,這次王桂華也沒給他面子。沒給面子的意思就是,鄭京文去王桂華家做思想工作時,被她劈頭蓋臉罵了出來。
“什么?把你趕出來了?!”鄭京東瞪著眼珠子喊道,“媽拉個巴子!真是不知好歹!”
鄭京文笑了笑,慢慢悠悠地說:“這件事啊,就拜托你了。我是沒轍了?!?/p>
鄭京東擺擺手說:“你走吧!看我怎么收拾她!我就不信這逼養(yǎng)的還真能造反!”
鄭京文走后,鄭京東在那里生悶氣。大老王說:“人家長得胖你喘個什么勁?”
鄭京東拍著胸脯說:“她瞧不起鄭京文就是瞧不起我!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我們老鄭家!我們老鄭家,什么時候被人瞧不起過!”
大老王說:“氣大傷身,你呀,還是省點(diǎn)心吧?!?/p>
鄭京東說:“這是非常嚴(yán)肅的事!別跟我嬉皮笑臉!”
小琴一旁插嘴:“爸,連京文大伯都擺不平,你瞎摻和什么?”
大老王敲邊鼓:“就是?;实鄄患碧O(jiān)急,說的就是你這號傻子?!?/p>
鄭京東“哼”了聲,手里的菜刀狠狠剁在菜板上。
大老王柔聲道:“你這火爆脾氣也該改改了。五十幾的人,也到了知天命的歲數(shù)?!?/p>
鄭京東斜眼看了看國勇。國勇低著頭剝蝦仁。鄭京東對大老王惡狠狠地說:“閉嘴??!”
鄭京東還真是幾宿沒睡好。白日里殺狗時竟忘了叨念咒語。王桂華這老女人,說起來也委實(shí)不易,四十歲喪子,五十歲喪女,守著個半身不遂的男人。男人以前也是個人物,在縣里的供銷合作社上班,下崗后在冷水鎮(zhèn)開了家糧油店,日子也過得去,孰料得了腦溢血后路也走不穩(wěn)當(dāng),終日癱在炕上聽收音機(jī)。兩家住隔壁,往來卻寡少。王桂華那張小片嘴固然讓人生厭,日子過得可憐卻是真的。
翌日清晨,鄭京東讓國勇給王桂華送五百塊錢。“你實(shí)話實(shí)說,是我讓你送的?!?/p>
國勇嘟囔道:“為什么不讓小琴去?”鄭京東瞇眼盯著國勇。國勇匆忙點(diǎn)頭:“好吧我去。這點(diǎn)小事怎能勞煩小琴?”
不出鄭京東意料,俄而國勇攥著錢悻悻歸來。鄭京東皺著眉頭問:“王桂華怎么說的?”
國勇說:“她什么都沒說……只是把錢摔在我臉上……”
鄭京東問:“真的什么都沒說?”
國勇舔了舔嘴唇,“說了……她說別人怕你,她可不怕你?!?/p>
鄭京東問:“還說什么了?”
國勇吭哧道:“她……她還說,如果你是閻王爺,她就是……王母娘娘。你是地下的,她是天上的。”
鄭京東咬著牙根恨恨道:“老不死的。”
那夜鄭京東翻來覆去,如何都睡不安穩(wěn)。大老王從身后攬住他,他順手掐了掐大老王的乳房。大老王“哎呀”了聲說,小點(diǎn)勁,怎么這么疼……鄭京東很快從她身上心不在焉地爬下來,猶如一條被殼斗夾住了尾巴的黃鼬。
翌日鄭京東早早來敲國勇的門。國勇慌張著問有什么事?鄭京東說,你跟我去趟王桂華家。國勇囁嚅地說還去啊?鄭京東說,怎么?瞧不起我?這冷水鎮(zhèn),還真沒有讓我為難著窄的事!國勇磕磕巴巴地說,鄭叔,我向天發(fā)誓,我可打心眼里佩服你……鄭京東點(diǎn)點(diǎn)頭說,那就好,諒你也不敢!說罷從褲兜拽出兩個農(nóng)藥瓶,說,瞧見沒?這是兩個敵敵畏瓶,可要看好了,一個深棕,一個深紅。國勇狐疑地瞥他一眼,他就說,棕瓶里是敵敵畏,紅瓶里呢,裝的井水。
國勇問,這是干嗎?給黃瓜秧噴農(nóng)藥?鄭京東乜斜他一眼說,待會兒我們?nèi)ネ豕鹑A家。如果她還是不撞南墻不死心,我就喝農(nóng)藥!國勇“啊”了一聲,愣愣地瞅他。鄭京東干笑兩聲說,她是個人精,我要喝水她怎肯信?我先拿出農(nóng)藥讓她仔細(xì)觀瞧,讓她比狗鼻子還靈的蒜頭鼻聞到敵敵畏味兒,她才不起疑心。你假裝跟我搶瓶兒,趁勢把紅瓶塞給我,我喝兩口就假裝撲地上!說到這里鄭京東忍不住狂笑起來,說,你扶我起來,叫嚷著去鎮(zhèn)醫(yī)院,聽懂沒?鎮(zhèn)醫(yī)院的侯醫(yī)生是我連襟,到時他放風(fēng)出去,說我洗了胃住了院,我就不信王桂華的骨頭還那么硬!
國勇張著嘴定定看他。鄭京東笑瞇瞇地說,我聽小琴說你在部隊多才多藝,過年過節(jié)常演個二人轉(zhuǎn)啥的,還得過紀(jì)念獎。
國勇摸了摸腦門,哆嗦著接過紅藥瓶。
那天國勇乖乖地跟在他屁股后頭推開鐵門穿過桃花朝王桂華家走去時,鄭京東突覺有點(diǎn)……難過。逼著國勇跟他去搞王桂華,就像是逼良婦賣淫。這么想時他不禁回頭去瞅國勇。路過那株桃樹時國勇放緩了腳步,將鼻子伸到花蕊前深深吸著,仿佛瀕死的病人拼命吸著氧氣。這個只有多愁善感的女人家才做出的動作讓鄭京東心里的內(nèi)疚一下煙消云散。他忍不住大喝一聲:“懶驢上磨屎尿多!快點(diǎn)!”
王桂華正在過堂屋坐著喝粥。她伸出暗紅的長舌將碗邊米粒舔舐干凈,像條衰老的蜥蜴安然地吞食著蚊蚋。當(dāng)她轉(zhuǎn)身看到鄭京東和李國勇,冷笑了兩聲:“野狗啃不動骨頭,把豺狼招來了?”
說實(shí)話,鄭京東打算的開場白并非如此。畢竟是住了十幾年的老鄰。雖說“遠(yuǎn)親不如近鄰”這話不能安兩家人身上,可也委實(shí)沒有過大嫌隙。他始終覺得王桂華不易,—個女人命苦,旁人不能掫扶兩把,更不能隨便踩踏兩腳??蛇@次他覺得王桂華太過分了。他腆著肚子俯視王桂華兩眼,說:“鬧得差不多就行,太離譜就不好收場了?!?/p>
接下去的場景跟鄭京東預(yù)料中如出一轍。王桂華開始數(shù)落政府的不是。她的聲音尖酸高亢。鄭京東深信如果她去唱樂亭大鼓,肯定是桃源最紅的角兒。他閉眼豎耳聽她數(shù)落完,這才慢聲慢語道:“我不管。你不給鄭京文面子,就是不給我們老鄭家面子。不給我們老鄭家面子,就是逼我死給你看。信不信?”說罷他從褲兜里掏出藥瓶,為了讓農(nóng)藥氣息彌漫得更烈,他特意將瓶口伸到王桂華鼻下晃了晃。王桂華當(dāng)時就啞了。鄭京東冷笑著將瓶口緩緩貼到唇邊,說道:“王桂華你給我記住,我是閻王爺,你不過是牛頭馬面!”
國勇驚叫著過來搶藥瓶。他時機(jī)把握還算得當(dāng)。他左臂抱住鄭京東肥胖的腰身,右手晃動著去夠藥瓶。鄭京東佯裝掙扎,推搡之際將瓶子塞國勇手里。國勇大聲喊著,叔你可不能這樣!卻遲遲沒將藥瓶接過。這樣幾個回合鄭京東就冒了虛汗。他窺到王桂華只冷眼觀瞧,像看出蹩腳的雙簧。后來鄭京東只得將瓶子胡亂塞進(jìn)國勇褲兜,猛地搡開他大聲喊道:“把農(nóng)藥給我!她想當(dāng)王母娘娘,得先過了我這關(guān)!”
國勇這時仿佛才猛然醒悟過來,窸窸窣窣地掏出個瓶子遞給他,慌里慌張道:“有話可要好好說!”
鄭京東手里攥著國勇遞過的藥瓶,腦子一片空白。瓶子還是棕色的,老遠(yuǎn)能聞到那股嗆人的酸臭味。他傻傻地攥著農(nóng)藥,一時不曉得如何是好。
王桂華這時從板凳上站起,拍拍屁股說:“你們爺倆的戲演完沒?我看夠了?!?/p>
國勇就是此時將紅藥瓶從兜里掏出來。這樣,他手里一個藥瓶,鄭京東手里一個藥瓶,爺倆傻大黑粗地站在王桂華家的過堂里。有那么片刻,鄭京東聽到了檐下燕子的呢喃聲,細(xì)而弱,仿佛誰在用草莖輕搔耳廓。他甚至留意到王桂華家的風(fēng)箱上爬著只褐色壁虎。它的皮膚是那種油亮的淺褐,一束暖光匍匐在它窄小的頭顱上,像給它戴了頂銀子鑄造的皇冠,當(dāng)它柔軟的尾巴舒緩地左右擺動時,他聽到王桂華輕描淡寫地說:“原來是假農(nóng)藥啊。你這閻王爺也只是草紙糊的,糨糊沒干就跑出來嚇唬人。”
“誰說是假的?”國勇諾諾道,“這兩瓶農(nóng)藥可貨真價實(shí)?!?/p>
王桂華說:“你們不是來替鄭京文撐門面嗎?要真是農(nóng)藥,有本事你就喝了。你要是喝了,我保證這輩子再不上訪!”
多年后鄭京東還記得國勇把那瓶農(nóng)藥從他手里奪過去時,輕搔了搔他的手心。這個微小的莫名其妙的動作讓鄭京東當(dāng)時有種錯覺,那就是國勇只是在演戲,就像他曾經(jīng)在部隊演二人轉(zhuǎn)一樣。這種錯覺一直伴隨著他眼睜睜看著國勇將那瓶水一飲而盡,又將那瓶敵敵畏近乎勇猛地灌下。當(dāng)國勇門扇般“咕咚”聲癱躺在地口吐白沫白眼直翻,鄭京東這才緩過神,“哎呀”一聲將國勇抱起。這孩子骨頭輕,鄭京東沒費(fèi)多少氣力就抱著他躥出了王桂華家。在踉踉蹌蹌的奔跑中左腳的皮鞋跑丟了,他就一瘸一拐地跑:“小琴!小琴!發(fā)動摩托!醫(yī)院!醫(yī)院!”
7
李國勇在鎮(zhèn)醫(yī)院躺了兩天。
鄭京東的連襟雖說是赤腳醫(yī)生出身,卻稱得上懸壺濟(jì)世。他先將李國勇洗胃,又不慌不忙地開藥輸液。鄭京東嗷斥嗷斥地催促他麻利些,他也只是斜掃鄭京東一眼,半句話也不肯多說。
小琴在病床邊守了兩天兩宿,直到國勇醒來才長嘆了口氣,直愣愣暈倒在床邊。大老王呼天搶地叫護(hù)士來救人。等小琴睜開席篾般的小眼,她有氣無力地朝鄭京東招了招手。鄭京東屁顛屁顛地跑過去,耳朵貼她唇邊。小琴氣若游絲地說道:“爸,以后別逼國勇了。他就是那號人,改不了秉性。你要真將他逼死,”她笑了笑,“我也不活了。”鄭京東只有不停點(diǎn)頭,將手心沁的汗偷偷在褲上揩兩把。
國勇出院時大老王買了豬頭,一日祭祀,二日祈福。鄭京東把爹媽、二妹二妹夫也請來。妹夫在縣城也是號人物,以前是血霸,金盆洗手后專養(yǎng)車隊。國勇那天氣色不錯,只不過身子到底虛弱,吃了兩口就小臉煞白。小琴讓他且先休息。國勇說不礙事,我喜歡聽姑父說話呢。二妹夫拍了拍他的肩說,你個大老爺們,哪兒能一輩子窩在廚房顛大勺?等病好了,跟姑父去開大貨吧!國勇沒吭聲,只瞥了鄭京東一眼。鄭京東忙端起酒盅說,喝酒喝酒!這些閑磕以后再嘮!
說實(shí)話,鄭京東對國勇算是徹底寒了心。到底是爛泥扶不上墻。國勇見了鄭京東,也還跟先前那般畢恭畢敬,只不過話比先前更少。鄭京東想,這孩子到底懼自己,說話間眼光老躲躲閃閃。
那日夜間鄭京東小解,滿鼻椴樹花凋敝后的甘甜,孱蟲在矢車菊里嘶鳴。鄭京東檐下站了片刻,耳里響起稀里嘩啦的水流聲。心下狐疑,忍不住院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到國勇住的廂房時,便聽到里面?zhèn)鱽砑?xì)婉的嚶嚀聲,心下忽就明白是如何一檔子事。
夏天眼看來了。冷水鎮(zhèn)更加繁鬧,南來北往的貨車一輛挨一輛。那天小琴突然跟鄭京東說:“爸啊,我跟你商量個事?!?/p>
鄭京東搓搓油膩的大手說:“說吧?!?/p>
小琴說:“說了你可別生氣。”
鄭京東皺著眉頭問:“我最怕你來馬后炮?!?/p>
小琴說:“國勇雖說一身本事,可畢竟是外來戶,棲身咱家也是權(quán)宜之計。”
鄭京東說:“別給我整玄乎套,有話直說。”
小琴沉吟著說:“我想讓國勇開出租車?!?/p>
鄭京東說:“挺好。往來的客商多如牛毛,生意錯不了?!?/p>
小琴說:“你這樣想真是太好了。不如這兩天就把車買了?”
鄭京東愣了愣。想開出租肯定是國勇的想法,看來是懶得呆飯店了,又不敢直說,只得慫恿小琴出頭。這么想時,難免對國勇又添幾分厭惡。
還是跟大老王說了。大老王說,有啥琢磨的?全冷水鎮(zhèn)都知道國勇是咱家沒過門的女婿,你給他買車,人家斷然不會說三道四,只能夸咱們是低眉的菩薩。鄭京東想想說,也好,先給他買輛松花江吧。
國勇在部隊學(xué)過開車,無論跑長途還是跑短路都不在話下。鄭京東倒有些許不適。廚房驟然少了得力幫手,總覺得缺胳膊短腿。大老王切菜毛手毛腳,有時真是抱著干柴救烈火,越幫越忙。那天鍋里的油快著了,鄭京東扯著破鑼嗓子喊,國勇!蝦仁切好沒有!喊完不禁一愣,竟有些悵然。
有一日得閑,忍不住偷偷跑街上瞥了兩眼。出租車都聚在鎮(zhèn)醫(yī)院對過。國勇的醬紅色松花江停在輛夏利旁邊。走近了看,國勇躺座位上,兩只腳頂著玻璃窗。他睡著了。夏日暴戾的陽光打在他額頭,一只綠頭蒼蠅落在油脂上探著觸角。他眉目緊蹙,似乎在夢里尚有憂愁的事。他的睡相既疲憊又安靜,猶如降生不久的嬰孩。收音機(jī)還響著,公鴨嗓的老單田芳正在說評書。鄭京東心里忽涌起股從沒有過的柔情。他想,這孩子多不易,沒回東北老家,硬著頭皮在陌生之地謀生,為的只是心儀的姑娘。而這個姑娘不是旁人,就是他親閨女。他為何不能對這孩子好點(diǎn)?就算他是窩囊廢,也是小琴喜歡的窩囊廢。
回來后他漫不經(jīng)心地問小琴,國勇這車開的如何?小琴說,生意挺好,國勇會來事,回頭客多,就是……就是什么?鄭京東問。小琴大大咧咧地說,也沒啥,松花江沒空調(diào),把顧客悶得像條蛆,國勇也一身臭汗。
晚上跟大老王折騰一番。他們很久沒折騰。大老王喘息著躺他懷里說:“挑個良辰吉日,把小琴國勇的婚事辦了吧?!?/p>
鄭京東沒言語。大老王說:“我曉得你不甘。可哪里找國勇這樣的?有爹有媽,卻等于沒爹沒媽。人是木訥,可有小琴幫襯,日子也不會差?!?/p>
鄭京東說:“也好,老抻著也不是回事?!?/p>
大老王說:“這就對了。我們手里的錢,干攢著帶進(jìn)棺木嗎?干脆給國勇買輛空調(diào)車算了。熱死荒天,真要中了暑,小琴又得怪罪我們?!?/p>
就將松花江賣了,買了輛帶空調(diào)的夏利。國勇歡喜得緊,晚上特意給鄭京東和大老王炒了倆拿手小菜,又給鄭京東早早倒了二鍋頭。鄭京東“滋滋”地喝著,喝兩口看一眼國勇,看得國勇有些發(fā)毛,問:“叔,你有什么話盡管說?!?/p>
鄭京東問:“喜歡小琴不?”
小琴插嘴說:“他不喜歡我,能留在咱桃源縣?”
鄭京東說:“一邊涼快著去?!?/p>
國勇說:“喜歡?!?/p>
鄭京東說:“比她漂亮的姑娘有的是。”
國勇搔著頭說:“托爾斯泰說過,人是因?yàn)榭蓯鄄牌??!?/p>
鄭京東說:“我不管你什么脫不脫,我不管你什么抬不抬,我將小琴許配給你,你樂意不?”
國勇半晌沒吭聲。這倒讓鄭京東和大老王有些意外。
“我拿什么跟小琴結(jié)婚?”國勇給鄭京東倒了盅酒,慢條斯理道:“等我攢足了錢,在縣城買了房,就敲鑼打鼓娶小琴?!?/p>
鄭京東吧嗒著嘴說:“也好?!?/p>
睡覺時大老王批評鄭京東,怪他把話說死了,又嘀咕說,你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他農(nóng)藥都替你喝了,還換不來你個熱乎屁!
8
國勇在鄭京東家一住就是十來個月。這些時日冷水鎮(zhèn)倒發(fā)生了不少趣事。譬如新安街孫家的媳婦在丈夫北京打工期間,聊了市里的網(wǎng)友,私下去賓館幽會,不承想一覺醒來,金銀細(xì)軟全被卷走,只得打電話叫她妹妹去賓館結(jié)賬;譬如線廠的幾個中年婦女,見廠里的一個后生生得俊俏,貌賽潘安,竟動了邪念,邀那后生喝酒,卻在酒里下了春藥,結(jié)果那后生下身大出血,被送到縣醫(yī)院搶救;還譬如患間歇性精神病的張家兒子報名參加“非誠勿擾”,競領(lǐng)回來個穿超短裙的上海女孩……鄭京東家倒安生,狗肉館開得一日火一日,接連雇傭了倆五大三粗的農(nóng)婦做服務(wù)員。年前鄭京東架不住小琴忽悠,將那輛夏利車賣了,給國勇?lián)Q了輛黑色桑塔納。國勇還如先前般勤快,不拉腳時就在家洗衣服?;蚴钱?dāng)兵養(yǎng)成的習(xí)性,有些輕微潔癖,不光自己的衣物洗得鮮亮,連鄭京東他們的內(nèi)衣內(nèi)褲襪子乳罩也都洗涮得干凈透亮。冷水鎮(zhèn)的人都背后說鄭京東這惡人命好,找了個好女婿。
鄭京東佯裝沒聽到。說實(shí)話,整天跟這孩子吃一個飯桌蹲一個茅坑,也漸生親近之心,間或幾天不見難免也念叨。有次李國勇開車回東北探望老祖母,一待十余天,鄭京東老覺得屋子里缺了個人,動不動就念誦,這兔崽子怎么還不回來?等國勇真回來那天,鄭京東早早令小琴宰了葛二的黑羊,慢火燉了,又燙了壺白酒候著。說是傍黑前到家,可左等右等不來,打手機(jī)也無人接聽。鄭京東溜達(dá)著去街頭張看,沒料到在一家燒烤店,真就看到了國勇。
國勇正跟一幫人喝酒。那幫人鄭京東大都相識,全是葛二手下游手好閑的貨,不種田不打工,專偷雞漠狗摘花宿柳。氣就不打一處來。國勇喝得臉冒油光,見到鄭京東時不慌不忙站起,笑著說:“叔,我奶給你帶了上好的蘑菇跟魚子醬。”
他坦然的神情倒讓鄭京東有些意外。鄭京東說:“小琴在家等你?!?/p>
國勇說:“我路過這兒,恰巧碰到這幫哥們,非拉我喝兩杯。相請不如偶遇?!?/p>
鄭京東說:“小琴給你烀了羊腿?!?/p>
國勇說:“我知道了?!?/p>
鄭京東說:“小琴給你燙了白酒?!?/p>
國勇說:“知道了?!?/p>
鄭京東說:“小琴給你鋪了被褥?!?/p>
國勇說:“知道?!?/p>
鄭京東皺眉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撤了。他發(fā)覺國勇真不一樣了。他不再懼自己,不但不懼,反倒有些孟浪的親狎。不過一年光景,這孩子已不是當(dāng)初那個動不動就臉紅的李國勇。這是如何一回事?鄭京東也搞不清。
立春時,冷水鎮(zhèn)各條街道又要選舉。這些年,選舉簡直比過年還喧鬧喜慶。候選人除了拉幫結(jié)派還須挨家挨戶拉票。票可不能白拉,得有“票貨”。所謂“票貨”,通常是雞鴨魚肉。當(dāng)然也有別的物事。譬如那年王屠戶參選,送的是煮熟的驢鞭。每家一大根,還散發(fā)著花椒香氣。等送到李二麻子家,只剩最小的一根,比中指長不幾寸,估計出自最嫩的那頭草驢。結(jié)果那年王屠戶以一票落北。事后得知,就缺李二麻子那一票。所以“票貨”都得足斤足秤,白鰱都得是兩斤,雞蛋都得是一兩。要挨家挨戶串,若張三應(yīng)你,投你的票,自會收下“票貨”,若是他應(yīng)了別人,是大門都不給你開。
鄭京文這年還要參選新安街的村主任。他早早派人將票送過來。這票本應(yīng)是現(xiàn)場發(fā)投,不曉得鄭京文如何早早偷弄出來。鄭京東瞥了一眼說:“沒問題,告訴我大哥,我們家的票就是斷了腿的螃蟹,跑不了?!痹捠沁@么說,等送票的剛走,他轉(zhuǎn)身叮囑大老王跟小琴道:“都給我記著,今年我們投劉德輝!”
大老王甚是訝異,摸著他額頭問道:“你沒發(fā)燒吧?”
鄭京東撣掉她的手:“聽我的話就是!”
大老王跟小琴面面相覷。鄭京東說:“我不投他!他辦了對不起我的事!”
小琴問哪里對不起了?鄭京東說:“去年我替他收拾王桂華,國勇喝了農(nóng)藥,他連醫(yī)院都沒去趟!只虛呼著打個電話,忒瞧不起人!還帶著幫村干部到驢肉館吃火燒,眼里還有我這個兄弟嗎?!”
大老王說:“你真是上眼皮看下眼皮,目光短淺。什么事都要看一世,不能看一時。他只做了兩件對不起你的事,你難道要記恨一輩子?”
鄭京東氣呼呼地說:“我眼里揉不進(jìn)沙子!”
大老王跟小琴去瞅國勇。國勇一直在旁笑著抽煙。后來他將煙掐了,說:“叔啊,這事你可辦得不對?!?/p>
鄭京東瞄他一眼說:“你是外鄉(xiāng)人,哪里懂我們本鄉(xiāng)本土的勾當(dāng)?”
國勇說:“我怎么不懂?劉德輝沒膿沒水,參選只是仗了他那族的勢力,真要當(dāng)選了,能給咱好果子吃?更不消說來咱們飯店吃飯。你忘了對面的火鍋城就是他表弟開的?前年我當(dāng)墩子時,京文大伯在咱家吃了十八頓飯,少說也有兩萬塊。把票投了劉德輝,傷了和氣不說,還要損失多少錢?”
鄭京東茫然地看著李國勇。他覺得這孩子說的話沒錯。他從不曉得這孩子會算賬。不但會算賬,還算得這么準(zhǔn)。李國勇抱著雙臂靜靜凝視著鄭京東。鄭京東覺得這孩子委實(shí)不一般了。他驀然想起,那天國勇跟葛二的嘍啰吃燒烤,也是這副泰然自若的神情。
“小琴,去拿支筆,我們現(xiàn)在就把選票填了?!眹碌穆曇艉V定沉穩(wěn)。等小琴把筆拿來,國勇對鄭京東說:“叔,你是當(dāng)家的,先填吧?!?/p>
鄭京東想說什么,卻終未說出。他接過鋼筆老老實(shí)實(shí)將票填好。填好又將票恭恭敬敬遞給國勇。國勇這才伸出大拇指說:“叔,你真是個明事理的人。”
鄭京東心里五味雜陳。國勇讓自己先將選票填好,無非是怕自己中途變卦;夸自己明事理,無非是給自己戴頂高帽。他盯著國勇將一家三口的票小心翼翼疊好,打個響指塞進(jìn)小琴衣兜,說:“美國人也都是這么投票的。”
事后忍不住對大老王說:“國勇這孩子,越來越活泛,倒像變了個人。”
大老王咂摸著嘴說:“近朱者赤。天天跟咱們棲一個窩,傻子也能當(dāng)縣長?!?/p>
鄭京東覺得大老王的話有道理。大老王的話總是有道理的。
鄭京東給小琴他們從縣城買房也有些時日,只是尚欠裝修。國勇出了五萬,鄭京東出了二十萬。大老王不同意貸款,怕小琴他們?nèi)蘸筮€貸有壓力。房產(chǎn)證上呢,寫的是李國勇的大名。當(dāng)初鄭京文知道此事后,特意找鄭京東談過一席話,告誡他房主還是要寫小琴。將來的事誰敢打包票?連奧巴馬都不敢保證自己能連任。萬一將來日子過散了,房子歸屬可是大麻煩。鄭京東瞪了鄭京文半天,方才吐出兩個字:“他敢?!”
房子之所以還未裝修,起因是小琴和國勇發(fā)生了分歧。小琴執(zhí)意在餐廳打個豪華的橡木酒柜,專擺黑龍江葡萄酒和俄羅斯白蘭地,兩人沒事了就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坐在高背椅上脈脈含情地對飲小酌;床要原木,她喜粉紅,說是躺上面就像躺在柔軟甘甜的蜀葵花蕊里。國勇覺得擺個偌大酒柜純粹浪費(fèi)空間,誰有事沒事喝白蘭地?原木床更要不得,最好壘一席又寬又長的火炕。在東北老家睡的都是火炕,煲腰護(hù)腎,將來對孩子骨骼發(fā)育有百利而無一害,沒看到東北人都虎背熊腰?……倆人三兩天沒怎么說話。
鄭京東說:“你們的窩,無論搭成狗窩還是搭成雞窩,老子統(tǒng)統(tǒng)不管!只要給我跟你媽留一間就行!”最后還是小琴讓步。她對鄭京東說:“國勇說什么就是什么。土炕就土炕,我也不怕人笑話。哎,他一個當(dāng)兵的出身,懂什么叫高雅?懂什么叫品位?真是高看了他!”
這才開始正兒八經(jīng)裝修,期間還要籌備婚禮。那天忙活完,鄭京東將國勇叫到跟前說:“抽空把這保證書簽了吧!”國勇訝異地問道:“什么保證書?”
鄭京東得意洋洋地說:“我可是請鎮(zhèn)上的秘書寫的,—點(diǎn)兒毛病沒有?!眹陆舆^去仔細(xì)瞅了瞅:
保證書我李國勇跟鄭小琴結(jié)婚后,謹(jǐn)遵以下條款:一、不打鄭小琴。二、與親生父母斷絕一切來往,老不贍養(yǎng)死不葬。
三、鄭京東和王菊芬為唯一父母。
四、以上條款如有違背,凈身出戶,決不食言。
保證人:李國勇(手?。?/p>
××××年×月×日
國勇看了一遍,又上上下下掃兩眼。見鄭京東熱切地瞪他,這才不急不緩道:“叔,你說什么就是什么。我親爹親媽打十歲后就再沒露過臉,我就是想養(yǎng)老,也找不到他們。再說我怎舍得打小琴?小琴這么好的姑娘,全世界打著燈籠都找不到。我簽,這緊箍咒我戴?!?/p>
鄭京東這才咧嘴大笑,說:“那就好。快把手印按了。按了我就放心了!”國勇又拿著保證書仔細(xì)端詳一番,這才將手指按進(jìn)紅印泥,良久都沒有松開。
那天大老王洗衣服,洗著洗著將鄭京東拽到一旁說:“你看這是誰?”卻是國勇的卡包落在褲兜,包里有張黑白照片,四角有些磨損。照片上是個梳辮子的女人,眉眼出挑。鄭京東愣愣瞅了半晌。大老王說:“八成是他媽。哎,這孩子嘴上說不想是假的。要真不想,何必老把照片揣身上?”鄭京東撇著嘴說:“你怕個屌!我們可是簽了合同!你才是他親媽!你才是他受法律保護(hù)的親媽!”大老王就訕訕地笑了。
結(jié)婚那天還真熱鬧。唱了兩天兩宿歌舞,擺了三十張流水席。鎮(zhèn)上的人物全來了,連鎮(zhèn)里的組織委員和宣傳干事也西裝革履地來賀喜;紡紗廠的老板們都開著一水的寶馬X5;親戚皆來張羅幫襯,吹氣球掛彩燈,貼喜字縫栗子;各街混子也趨之若鶩,葛二染頭紫發(fā),脖上拴條鍍金粗鏈送來三只本地狗;左鄰右舍更不消說,連王桂華也冰釋前嫌,穿著大老王送的唐裝端盤洗碗安排賓朋;鎮(zhèn)上所有的出租車司機(jī)也都來了,均上了一千塊錢禮錢。這讓鄭京東頗為意外,還沒聽說誰家收過如此重的禮錢??磥韲碌拿孀訅蜃?。
那天還出了兩件小事。一是正忙得不可開交,大老王將鄭京東揪到一旁說,小琴大姑父在門口溜達(dá)呢。鄭京東有兩個妹夫,除了二妹夫,還有同街的大妹夫。那年鄭京東開著三馬子車路過妹夫家門口,妹夫正卸玉米,擋了鄭京東的路。鄭京東等得不耐煩罵罵咧咧。大妹夫也是戧脾氣,兩人鏘鏘起來。不承想鄭京東順手從車上拽把斧頭,躥下車就去砍他……兩家就斷了往來。大妹夫?qū)Υ罄贤跽f,他想?yún)⒓踊槎Y,可沒收到請柬,怕鄭京東轟他出來;可如若不來,畢竟是至親,禮數(shù)不到,鄭京東犯了毛挑剔他不是,再拿斧頭砍他如何是好?他歲數(shù)大了,也跑不動了。這才在門口轉(zhuǎn)悠,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
“歡喜事,讓他進(jìn)來喝幾杯!”鄭京東咧著腮幫說,“我保證不拿斧頭砍他!”
第二件事倒讓鄭京東頗為震驚。新郎新娘正挨桌敬酒,迎賓氣喘吁吁跑進(jìn),扒鄭京東耳朵說,縣城來了倆警察,說是找李國勇。鄭京東心頭一顫。他這輩子不怕天不怕地,不怕鬼也不怕王桂華,就是怕警察。他瞅了眼國勇小琴。他們正給副鎮(zhèn)長敬酒。他對迎賓說,你先拿兩條好煙過去,說是辦喜事,讓他們稍等。
警察抄手往院子里觀瞧。見了國勇問,你是李國勇?國勇說沒錯。警察說,知道我們?yōu)槭裁磥韱??國勇笑著說,知道,不過大哥,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有什么話改日談成嗎?邊說邊遞煙。警察說,剛掐的。國勇嘻嘻著說,給個面子嘛,好歹是喜煙。警察接了,國勇忙將火點(diǎn)著。警察吧嗒著香煙說,其實(shí)也沒什么大事,想給前兩天你們打架的事做個筆錄,不承想碰到你們辦喜宴。國勇點(diǎn)頭說,沒問題,沒問題!等過了蜜月我去派出所找你們!警察也沒再說別的,開了警車閃了。
鄭京東呆呆地看著國勇,半晌才問:“你有什么事瞞我?”
國勇說:“這不是準(zhǔn)備宴席嘛。我跟小琴去市場買白條雞。”
鄭京東:“我知道?!?/p>
國勇說:“買了幾十只白條雞,讓店家?guī)臀覀兞嗌宪?,店家死活不肯。我說不能過河就拆橋,要不送我們就退貨。店家說你吹啥牛逼,敢退貨就打斷你的狗腿。你說我還能買嗎?”
鄭京東氣呼呼地說:“買個雞巴毛!”
國勇說:“就是。后來動手,他們不是殺豬的就是宰羊的,手黑著呢。還好小琴機(jī)靈,給姑父打電話。他帶幫兄弟過來,拆了店家的鋪?zhàn)?,打斷了店家的鼻梁?!?/p>
鄭京東說:“好!打得好!往死里打!要是我,還得斷他兩條胳膊!”
國勇笑了,說:“爸,我去敬酒了?!?/p>
鄭京東齜著牙說:“去吧去吧!給我多喝幾杯!”
看著國勇的背影,鄭京東先是欣慰,別看這孩子不輕易吱聲,卻有大主意;忽然又有些失望。失望什么?他說不清。那個羞澀窩囊的小伙不見了,這不正是他期盼已久的?他遠(yuǎn)遠(yuǎn)望著國勇挽著小琴有說有笑地敬酒。國勇穿件白襯衣,臉頰上滿是青胡楂。這次本來請了他家人,可他大伯臨時有事沒來,祖母已耄耋之年,俗語說“七十不留飯,八十不留宿”,身子骨也折騰不起。雖是國勇娶親,卻連個兒時的伴郎都沒有,難怪他眼神夢游般空洞。
9
婚后國勇和小琴仍住冷水鎮(zhèn)。兩口子住在對門屋。國勇開出租沒個黑夜白日,客人急等坐飛機(jī),凌晨三點(diǎn)就要爬起來,連口熱乎飯都吃不上,有時送完客人已繁星布天,累得連口水都咽不下。那日鄭京東正看《新聞聯(lián)播》,國勇說,爸,我不想開出租車了。鄭京東半天沒接話。國勇又說,我想跟二姑父去開大車。鄭京東還是沒接話。已然深秋,鄭京東不禁將目光轉(zhuǎn)向窗外。黑漆漆的天幕將冷水鎮(zhèn)裹挾在內(nèi)里,只恍惚閃著幾家燈火。蜀葵日漸枯萎的枝丫倒影映在玻璃上,猶如沉默抖索的皮影。
“想去就去,”鄭京東說,“明天我打聽打聽,一輛大貨多少錢?!?/p>
鄭京東挺欣慰。國勇沒讓小琴張口,而是自己來商量,說明他把自己沒當(dāng)外人。只有一家人才不說兩樣話,這道理鄭京東是懂的。小琴是他半個兒子,國勇也是他半個兒子。即便哪天雙手一撒一命歸西,他鄭京東也不再是絕戶。
據(jù)王桂華跟人家說,鄭京東真有錢啊,二十多萬一把采齊。看來這東北人真是掉進(jìn)了銷金窟!二妹夫的車隊每日從鋼廠往港口拉鋼錠,回時從港口往鋼廠拉煤炭。旁人是要交管理費(fèi)的,國勇的車免費(fèi),哪怕掙了一分也是干攢。
倒比開出租還忙,回到家兩腿一蹬呼呼睡死過去,小琴扒拉半晌仍像條冬眠的蛇。那天小琴摸著他的胡楂說,錢是什么東西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夠花就行,你悠著點(diǎn)。國勇扒拉開她的手說,人都是賤骨頭,越養(yǎng)越糠,我奶都八十了,不照樣種玉米種高粱?腿腳可比你媽利索多了。
一日歸來,競頭上裹了層厚紗布,手上涂了猩紅藥水。小琴驚問是如何一回事?鄭京東也聞聲趕來,見國勇一聲不吭地抽煙?!拔覜]事,”他脫鞋上炕盤腿而坐,“這是常有的事。在碼頭上卸貨,跟云落縣的地痞打起來了?!?/p>
“你姑父知道不?”鄭京東皺著眉頭問,“咋不找你姑父?”
國勇淡淡地說:“他被砍掉了一根手指?!?/p>
鄭京東閉了嘴悶悶回屋。大老王串門回來,鄭京東埋怨道,國勇這小子越發(fā)沒大小,跑大貨以來就沒主動過來看一眼,今兒受了傷,問詢兩句,也愛答不理,什么狗東西!大老王忙問國勇傷勢如何?鄭京東不耐煩地說,死不了!皮肉傷!看妹夫倒是緊要!
二妹夫的手指也無大礙,打了石膏夾板正在輸液。他說這次混戰(zhàn)多虧了國勇。這孩子不愧部隊出身,膽大手黑,抓把大片刀左砍右劈,屁大會兒功夫放倒對方五個小伙?!斑@幫狗操的,竟敢蹲太歲頭上拉屎!看他們還敢不敢搶車位!”
鄭京東聽他眉飛色舞地講述國勇如何一刀下去割了對方脖頸,如何第二刀挑了對方腳脖,如何第三刀削掉對方半只耳朵……鄭京東高興起來,說:“真是老子英雄兒好漢!”
就殺了最肥的一只狼青,燉熟了屁顛屁顛端過去。國勇正躺炕上養(yǎng)神,聽到動靜也沒起身。鄭京東也沒在意,說:“我添了枸杞牡蠣,滋補(bǔ)壯陽,趁熱多吃口!”國勇這才欠了欠身,鄭京東忙將他按在炕上,“好好躺著,傷筋動骨的,還在乎什么禮數(shù)?”國勇說:“我沒事,明個就去拉貨了?!编嵕〇|婆婆媽媽勸他再調(diào)養(yǎng)兩天,國勇只是面壁橫躺再無一字。鄭京東悻悻出門,卻也沒生氣。大老王倒頗有微詞,說你也不勸勸他,要是日后再砍砍殺殺,小琴怎能不揪心?再說,架子大的像慈禧,越來越不像話。鄭京東捶她一下說:“這才有個爺們樣!女人全一路貨色,小肚雞腸!”
話還真是被大老王說著。那晚鄭京東睡得正香,大老王忽捅咕他說:“我咋老聽到屋頂上有動靜?是不是來了小偷?”鄭京東沒聲好氣地說:“誰敢偷咱們家!”大老王嘀咕道:“不信的話你再聽聽,真有人從屋上跳下來了?!编嵕〇|剛要罵她,就聽到有人“咚咚”地踹門。心下犯了疑,隨便套件衣裳,順手從炕席拎了把豁牙漏齒的屠刀,趿拉上鞋躡手躡腳溜到門邊,細(xì)細(xì)朝屋外瞧看。尚未看清,木門就被踹開,幾團(tuán)黑影攜著寒氣閃進(jìn)屋內(nèi),直把鄭京東撞個趔趄。那幾人似是吃了一驚,朝鄭京東一頓劈頭蓋臉亂揍。鄭京東雖老了,可也不白給,嘴里吼叫著將手中刀左劈右砍,頓時屋內(nèi)的煤氣灶和櫥柜噼里啪啦摔倒在地。他頭上被人打了一悶棍,也不如何礙事,口里更是罵得歡蹦。好歹國勇聞聲出來,冷不防將燈打開。鄭京東慌忙后撤幾步,這才看清來人俱是黑布蒙面,手里攥著砍刀長棍。那幾人一愣,旋爾轉(zhuǎn)身即跑。國勇手里抄起柄鐵鍬光腳緊追出去。鄭京東大喊:“回來!別追!”國勇哪里聽得見?他匆忙將院內(nèi)的燈打開,那幾人正在翻墻。其中一人騎在墻頭,國勇朝他左腿就是一鍬。那人慘叫一聲,噗通一聲摔到院外。摔下去時還不忘朝國勇頭上砍了一刀。鄭京東小跑過去,只見國勇左耳被砍掉塊肉。國勇咒罵著要開門去追,被鄭京東死死抱住。
鄭京東知道,是仇家來“端窩”了。所謂“端窩”,就是砸仇家鍋,打仇家人,嚇唬嚇唬勿再生事。被“端窩”的只要知趣,卻也無大礙。國勇用紗布包裹了耳朵,悶悶地盯著鄭京東,牙齒咬得嘎巴嘎巴響。鄭京東安慰他說,什么狗屁事!防著點(diǎn)就好!
躺了兩天國勇又出車了。那日歸來時得意地朝鄭京東笑。鄭京東問,有喜事?。繃抡f:“爸,你說得真對?!编嵕〇|問:“對什么?”國勇沉吟著說:“這世上,對惡人只能以惡制惡?!编嵕〇|瞪著眼間:“又打架了?”國勇?lián)u搖頭說:“你放心,日后再也沒人敢夜里踹咱們家門。”鄭京東斜著眼問道:“為啥?”國勇望著窗外說:“腳筋被挑斷的人,還怎么踹門?”他說話的語氣那么平淡,卻讓鄭京東背后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仍早出晚歸,月底掐賬凈賺了一萬五。鄭京東點(diǎn)出七千塞給國勇說,親爺倆明算賬,這些錢你拿著,不夠花了再找我。國勇也沒推辭,將一沓錢幣大大咧咧揣進(jìn)衣兜。如是過了半載有余,國勇跟鄭京東說:“爸,我看這一行還真是日進(jìn)斗金。如果你手里還有積蓄,我們不如再買輛大掛車。到時請個司機(jī),刨去工錢油錢,還能凈賺七八千?!编嵕〇|就擇日咬牙又添了一輛。
國勇更忙,今天被交通局截,明天請運(yùn)管站飯,后天跟港口協(xié)商事宜,常三五日不著家。小琴難免叨咕兩句。也是,結(jié)婚都快一年,小琴腹內(nèi)仍跟鹽堿地似的尋不到半棵禾苗。雖兩人也沒閑著,可畢竟聚少離多。大老王跟鄭京東說:“我看還是讓國勇回來開出租吧!”
鄭京東撇撇嘴:“他現(xiàn)在就像只花腿蜘蛛,吐半天絲織張網(wǎng),他能說毀就毀?”
大老王嘆息聲,又勸小琴說:“包子肉多不在褶,懷沒懷上不打緊。你們年輕,慢慢來。日子不還長著?”
小琴似乎想辯白,不過話到嘴邊又咽下。大老王說:“就是牛郎跟織女過日子,也難免磕磕絆絆?!?/p>
小琴只是拉著一張圓臉。她婚后是越來越胖了。
那晚鄭京東從飯店回來,國勇正等他。國勇說,想跟他姑父合買兩個儲油罐。車隊日后就可以自己加油,省錢又省事。鄭京東知道又是伸手要錢,可一年內(nèi)買了兩輛大貨,膀沉倒是真的。尚有些存款,不過都是死期,現(xiàn)下取出來可惜了利息。不過也沒含糊,徑自跑到鄭京文家借了五萬塊。鄭京文倒爽快,說:“你這個老丈人,倒比他親爹還親。”
鄭京東說:“我就是他親爹。這可是簽了合同的。”
鄭京文說:“人心都是海底針,到時可別吃啞巴虧?!?/p>
鄭京東怒道:“你再挑撥離間,可別怪我不客氣!”
鄭京文笑了。笑得很難看。
國勇再回來時,小琴跟他吵了一架。鄭京東想不通他們?yōu)楹纬臣?。想必是小琴沒(阝逢)下蛆。先聽到小琴壓著嗓子叨煩。夜深人靜,這叨煩聲越發(fā)尖闊,房頂都要掀開。鄭京東聽國勇喊道:“給我閉嘴!叨叨你媽個逼!不老實(shí)削你!活人慣的!”小琴哭鬧得更兇。鄭京東朝大老王使個眼色,大老王趿拉著鞋去敲門。國勇死活不開,只聽得里面乒乓大作。大老王心疼,敲著門板喊:“別摔電視!別摔電腦!別摔微波爐!洗衣機(jī)也不能踹!”里面仍叮當(dāng)聲起伏,鄭京東這才過去,隔著門板吼道:“鬧!鬧個屌!再鬧把你們的腿都打折了!”
里面才靜下。鄭京東站在過堂屋忽覺脊梁骨陣陣發(fā)涼。門外一派漆黑,薔薇和蜀葵的腐葉被風(fēng)拂弄,發(fā)出細(xì)小“沙沙”聲,蟋蟀不怎么叫了,間或一聲,急促喑啞,仿若死者最后的嘆息。他呆呆地想,這日子一年年的真快,眼瞅著就老了,他明顯感覺到胸內(nèi)那口氣喘得不如以前長久,骨頭也時常莫名酸脹,殺起狗來,往往要悶上七八棍才了事。會不會是自己患了癥候?
10
鄭京東沒什么癥候,有癥候的是大老王。大老王老覺乳房脹痛。鄭京東讓小琴她姑帶著去縣醫(yī)院體檢。結(jié)果出來,真得了乳腺癌,雖不是惡性,也不是良性,醫(yī)生建議盡快去市里做切乳手術(shù)。
等手術(shù)完了,又在醫(yī)院化療。大老王吃什么吐什么。那天吐完她抓住鄭京東的手突然笑了,說:“鄭京東,你怎么沒遇上過天上掉肉包的好事呢?”
鄭京東聽她這般一說,不禁鼻酸目脹,遲疑著問道:“說來聽聽?”
大老王摳著他的糙手心說:“你這輩子娶了我,難道不是撿了天下最香的肉包子?”
鄭京東看著窗外的秋雨濕了屋頂,半晌才說:“就是。”
大老王又說:“我有件事求你,你無論如何也要應(yīng)我?!?/p>
鄭京東死盯著她看。大老王慢悠悠地說:“你記著,我死后,無論如何買個貴點(diǎn)的乳罩。別從集上買,從縣里的超市買。超市的質(zhì)量好。別買黑的,要紅的,像薔薇那么紅的。你給我好好戴上?!?/p>
鄭京東輕輕觸了觸她扁平的胸,又捋了捋她的頭發(fā)。用不多久,這些頭發(fā)也會一根不剩。
飯店暫時關(guān)了張。小琴跟鄭京東輪流看護(hù)大老王。做完第一個療程的化療,早早卷了鋪蓋回家。回了家大老王也飯菜難咽,只喝稀粥,躺炕上動也不動,仿佛琢磨什么心事。那天忽然對鄭京東說:“尋思國勇開大車清閑點(diǎn),沒想到是瞎子背瞎子,忙上加忙。”
國勇在大老王住院期間來過三次,陪過兩宿。出院時也沒跟小琴一起來接。鄭京東說:“可不是嘛?!贝罄贤鯂肃橹f:“男人喜歡漂亮臉蛋兒,女人喜歡甜言蜜語,女人才化妝,男人才撒謊。國勇這段時間不太靠譜,你可要替小琴看著點(diǎn)。”
鄭京東“呸”了聲:“你呀,滿嘴狗尿臺!”
話是這么說,不過也委實(shí)覺出國勇有些蹊蹺?;丶掖螖?shù)越發(fā)少,吃頓飯半句話也嫌多,倒不怎么跟小琴拌嘴,只是兩口子大眼瞪小眼,不像以前那般當(dāng)人面就打情罵俏。那天他大妹夫來探大老王。小琴婚后兩家走動也頻繁,親戚又續(xù)上。走時大妹夫?qū)⑧嵕〇|拉到一旁扯東道西。鄭京東不耐煩地問:“有屎快拉?!?/p>
大妹夫磕磕巴巴道:“那……那……我……我可說了?!?/p>
鄭京東說:“說唄,我又沒拿臭白薯堵你嘴?!?/p>
大妹夫猶豫著說:“我說了可不許拿斧頭砍我。”
鄭京東“嘿嘿”兩聲,大妹夫才小聲道:“前兩天我聽旁人說,二妹夫常帶國勇去歌廳找小姐……”
鄭京東白著臉說:“放屁!”
大妹夫哆嗦一下,顫顫巍巍地說:“我也不信……前天去縣城買水泵,從一家歌廳門口路過,恰好看到國勇從里面出來……”鄭京東瞇眼盯他,盯得他汗毛都豎起,“國勇……摟著個小姐……”
鄭京東說:“你咋知道是小姐?他們跑業(yè)務(wù)請人唱歌是常事?,F(xiàn)在不都興這個?”
大妹夫皺皺鼻子說:“那女的黑絲襪超短裙,嫩胳膊纏住國勇腰。都這樣談業(yè)務(wù)???”
鄭京東只覺巨蟒纏身,越緊越出不來氣。
鄭京東黑著臉兩天沒說話。
鄭京東殺了兩條狗,將狗皮晾在院子里曬。
大老王說:“你是不是嫌棄我了?哎,我以前雖人老珠黃,可畢竟要哪兒有哪兒?!?/p>
大老王生病后就越來越不會說話。鄭京東當(dāng)然不跟她一般見識。
大老王又說:“我要死了,你可以再娶個……不過千萬別娶王桂華。她蝎子心刀子嘴,我可憐的小琴哪……”王桂華男人年前死了。
鄭京東說:“你死不了!你話多,閻王爺不喜歡!”
國勇回家時給大老王買了十只洪澤湖大閘蟹。大老王吃了點(diǎn)蟹黃就吐得磨磨唧唧。小琴打掃干凈,鄭京東繼續(xù)跟國勇喝酒。國勇酒量越來越好,七八兩二鍋頭下肚仍面不改色心不跳。鄭京東久久凝望著他。他以前嫌他窩囊面嫩,想手把手將他調(diào)教成一個人人懼怕敬畏的人物,可終歸沒能得逞。他以為這孩子一輩子就這德性,死了一把灰,沒來過世上一般;誰承想如今變成一個跟警察嬉皮笑臉、動不動亂刀砍人、沒事泡窯姐的貨色。他不但沒能歡喜,反倒憂心忡忡。他以前總是俯看他,現(xiàn)如今卻要稍仰起頭,方能看清他的眉眼。鄭京東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干了杯白酒,想問國勇些話,卻不曉得從何問起。國勇也不吱聲,安然地喝著酒,偶爾淡淡瞥他一眼,眼里什么都沒有。連瞳孔都像是假的。
又個把月過去,鄭京東帶大老王去市里化療,沒讓小琴陪床,只叮囑她無論多晚,盡量讓國勇回家。小琴啃著一只干癟的蘋果,默然望著窗外。
大老王出院當(dāng)天,鄭京東徑自打了輛出租車直奔海港。在鄭京東漫長嘈雜的一生中,那次午后的海港之行無疑是他最難忘的一次行程。鄭京東沒從冷水鎮(zhèn)租車,而是從桃源縣城租的。冷水鎮(zhèn)的司機(jī)都是國勇哥們兒,難免走漏風(fēng)聲。車是輛黑色凱美瑞,既不招搖也不寒磣,斷不會引旁人留意。出發(fā)之前,鄭京東內(nèi)心忽噴涌出一股悲涼之氣,他久久攥著車把手,仿佛全身的血肉俱按壓上面。半晌才喃喃自語道:“走吧,走吧?!狈路鸩皇歉緳C(jī)說,而是遲疑著勸慰自己。
他從沒去過海港。在他多年的鄉(xiāng)居生活中,飯店、菜市場、狗圈和銀行才是他最喜歡的場所。在旅途中,他好奇地看著高速路兩旁的紅楓,它們像一路燃燒的火焰在半空中徐徐跳動。他聞到了愈來愈濃烈的海風(fēng)腥氣。他想象著國勇如何每日開著拉滿鋼錠煤炭的貨車在這條悠長寂靜的公路上飛奔,內(nèi)心竟是種懶洋洋的暖意。在到達(dá)港務(wù)局時他遇到點(diǎn)麻煩。傳達(dá)室的保安問他找誰。他吭哧半天也沒回答。保安鄙夷地瞥他一眼說,這里又不是免費(fèi)的游樂場,說進(jìn)就進(jìn)。他這才臉紅脖子粗地喊出二妹夫的名號。保安晃他兩眼說,進(jìn)去吧!
在裝卸地,他窺到了國勇。國勇正指揮著一幫工人卸貨。他叼根煙,團(tuán)抱著臂膀悠閑地左顧右看,像游手好閑的老地主。透過茶色玻璃窗,他看不清國勇的眉眼。國勇將香煙扔掉,嘴唇啞劇演員那樣滑稽地翕動,似乎在大聲吆喝。在一剎那,他竟心滿意足。但他馬上警告了自己,千萬別忘了此行目的。他讓出租車司機(jī)打開收音機(jī)。里面?zhèn)鞒鲇茡P(yáng)的小提琴聲,接下去外國女人顫抖著滿是油脂的嗓子唱起歌劇。他一句聽不懂,不但聽不懂,反讓他焦躁不安。他跟司機(jī)說,師傅,能換個頻道不?司機(jī)沒吭聲。兩個油嘴滑舌的人開始說相聲。
“你喜歡郭德綱嗎?”司機(jī)問,“我在北京德云社看過他的現(xiàn)場。人長得比你丑多了?!?/p>
他“哦”了聲問:“是電影演員嗎?老演強(qiáng)奸犯的那個?”
下午五時,國勇的車已裝滿煤炭。國勇心細(xì),為了不讓他發(fā)現(xiàn)被跟蹤,鄭京東執(zhí)意讓司機(jī)將車牌卸下。
“我會被罰款的,”司機(jī)不耐煩地說,“你干嗎不找個私家偵探?”
他討好似的遞給司機(jī)一支軟中華:“我就是桃源縣最好的私家偵探?!?/p>
他們跟著國勇的大貨去了桃源縣鋼廠,在鋼廠門口他又央求司機(jī)將車牌掛好。司機(jī)大概被他折騰得麻木,只木偶般言聽計從,嘴里不時哼出一兩聲冷笑。
晚上七點(diǎn),國勇將貨卸好,然后跳上一輛斯巴魯。那是二妹夫的車。斯巴魯直接奔往一家叫“好姐妹”的飯店。鄭京東跟司機(jī)說,兄弟,我請你吃大骨頭吧!司機(jī)沒有拒絕。也許這個倒霉的人正渴望饕餮一頓,以此忘記神秘而無聊的追蹤所帶來的疲憊。他就帶著司機(jī)去啃骨頭。當(dāng)司機(jī)正啃得歡,他點(diǎn)頭哈腰催促道,兄弟,差不多了,差不多了,走吧。
深秋的風(fēng)雖說不至于冷到骨子里,卻也凍得他直打寒噤。司機(jī)剔著牙說:“我開暖風(fēng)吧。哎,看你歲數(shù)不小,還干這行,真是老不舍心。是女人委托你調(diào)查小三?”
他鄭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說:“這世道,有點(diǎn)姿色的女人都爭著當(dāng)婊子。”
司機(jī)嘆息一聲說:“可不是咋地,這年頭,武松給西門慶看家護(hù)院,關(guān)羽過五關(guān)賄六將,包拯把秦香蓮送進(jìn)精神病院,白骨精三打?qū)O悟空,喜兒賴著要嫁給黃世仁。”
鄭京東拼命點(diǎn)頭。司機(jī)對他唯唯諾諾的模樣很是滿意,說:“人家都拍照片留作證據(jù),像你這樣空手套白狼的還真少見。”
多年后他還記得司機(jī)說話的語氣:有些憐憫,有些不屑。也許在漆黑車廂,生人之間更易惺惺相惜或無端鄙夷。他也不會忘記“好姐妹”飯店門楣上的那排彩珠小燈,鬼眼般不停閃爍。每從里面晃出醉醺醺的客人,他都突然間伸長脖頸,仿佛一只船舷上的鸕鶿。
當(dāng)國勇跟二妹夫從飯店出來,他才發(fā)覺尚有兩個女人緊隨其后。
“跟著他們,”他說,“婊子養(yǎng)的!”
司機(jī)說:“這倆小三長得可真難看。哎,一點(diǎn)都不敬業(yè)?!?/p>
他們尾隨著斯巴魯進(jìn)入了家洗浴中心?!澳阕甙桑彼Τ鋈賶K錢對司機(jī)說,“回去睡個安穩(wěn)覺。”
司機(jī)將鈔票在手里捻了捻:“大哥,我跟你跑了一天,這也少了點(diǎn)?!?/p>
他直著嗓門說:“媽逼的!我們不是講好了嗎?!”
司機(jī)說:“再加五十吧。出來混的,都賺辛苦錢,跟婊子也沒啥兩樣?!?/p>
這個洗浴中心跟他想象中不同。單間與單間的隔音效果并不好,門也只是那種廉價的三合板。他穿著服務(wù)員遞過來的白色浴袍在甬道里站了會兒。他還從來沒有穿過浴袍,僵板的、臟齪的布料硬邦邦摩擦著他的大腿根。他先在第一扇門前偷聽許久,后來才失望地發(fā)現(xiàn),里面只是搓澡師傅有一搭沒一搭地跟顧客聊天;第二扇門里隱隱傳出兩個女人的說話聲,伴隨著輕快的笑聲……在第六扇門前,他終于聽到里面?zhèn)鱽泶舶宓闹ㄑ铰暫推と饷土业淖矒袈?。他拍拍房門,沒動靜。也許里面的人根本沒聽到。他伸出鐵耙子般的大手狠狠拍了兩拍,同時將耳朵緊緊貼在散發(fā)著海藻味的門板上。
“誰啊?媽逼的,真會挑時候!忙著哪!”一個男人罵罵咧咧。
這男人除了是他妹夫還能是誰?他剛想躡手躡腳轉(zhuǎn)身離開,門冷不防一下從里面拉開。他一個踉蹌腳底一滑,人“撲通”聲跌趴在地板上。手掌立時酸痛起來,耳畔是妹夫大聲咒罵的粗話。有那么片刻他真拿不定主意,是繼續(xù)這樣狗熊般趴臥著,還是利索地縱身而起扇妹夫一記響亮的耳光?他有些恍惚。屋里水汽彌漫,他使勁眨了眨眼,才留意到眼前是席寬大的白色布簾,上面綴著一圈一圈黑漬水痕。原來這個單間是套間,布簾那邊該是另外一張床。在他雙臂撐地想要爬起時,簾子被人緩緩掀開。他先看到一雙腳,順著腳背往上是兩條健腿,而雙腿中央,翹挺著一桿憤怒的長槍……他終于看到了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眼前猛地一黑,他聽到一聲近乎驚懼的叫聲:“爸??!……”
國勇背后是個赤身裸體的女人。這女人在昏黃的白熾燈泡下那么老,眼袋直抵顴骨,猩紅的厚嘴唇猶如母狗煮熟的肛門。
11
二妹夫住了醫(yī)院。據(jù)說是骨折。在鄭京東看來,那一腳就不該踹肋骨,往下挪兩寸才正好。更不該只踹一腳,如若不是國勇死抱著他,他肯定要像相國掐藏獒那樣勒住妹夫的脖頸。他后來老懊悔:當(dāng)初要是帶把殺狗的屠刀,這一切就更完美了。
又過幾天他才似乎想明白:該揍的是國勇,而不是妹夫。他當(dāng)時為何挑妹夫下手?這問題困擾了他好些時日。怪妹夫帶壞了國勇?屎臭怎能怪茅坑?他該修理而且只能修理的是國勇。妹夫慘叫著摔到地板上時,國勇攙扶幾次都沒站起來。國勇給他裹了件被單,這才轉(zhuǎn)身對鄭京東說:“我送姑父去醫(yī)院。你回家吧。這件事,千萬別跟小琴提。聽清了嗎?”
他的眼神冷靜安然,仿佛剛才睡老女人的不是他,而是鄭京東。他的目光瞬息就將鄭京東壓榨成一枚干癟的果核,汁水則混淆著污水流進(jìn)下水道。鄭京東張著大嘴呆呆看著他扶了妹夫出門,那個老女人緊隨其后。鄭京東垂頭看了看,身上的浴袍滿是泥點(diǎn)水痕,膝蓋冒著黑血。黑血蜿蜒著流上腳背,猶如兩行骯臟的老淚。
這種事當(dāng)然不能跟小琴說,更不能跟大老王說。
國勇一個禮拜沒回家。那天鄭京東漫不經(jīng)心地問小琴:“國勇這些天……忙什么?”
小琴正在煮狗肉。狗肉館沒開,買狗肉的人照例不少。她眼皮也沒挑:“誰知道?!?/p>
鄭京東說:“你不知道,還有誰能知道?”
小琴的眼淚就吧嗒吧嗒地掉案板上。
鄭京東問:“你們又吵架了?”
小琴齜牙笑了笑:“沒。他娶了我就是餓老鼠掉進(jìn)豬油罐,能有啥不知足?”
鄭京東沒細(xì)問。本想給國勇打電話,號碼撥出去又忙不迭地掐掉。
大老王的精神頭好些了。她啃了幾枚芒果,將薄薄的果核在手里來回擺弄,垂著眼瞼說:“我聽王桂華說,對面的火鍋城改狗肉館了,鄭京文還帶著副鎮(zhèn)長吃狗頭。”
鄭京東說:“別聽她那張老鴰嘴亂叫喚。她最見不得人好?!?/p>
大老王說:“你跟小琴還是打理打理開張吧。人哪,素來落井下石。”
鄭京東說:“安心養(yǎng)你的?。〔『昧宋覀冞€開夫妻店?!?/p>
大老王苦笑一聲:“國勇老也沒回家。翅膀真是硬了。”
鄭京東不曉得說什么好。
小琴常一人屋檐下坐著,一坐老半天。桃葉全落,瘦枝夠向天空近乎妖異的藍(lán)。不時有野雁南飛,間或有緋灰的羽毛晃晃悠悠地從天空中飄下。小琴托腮看雁,看著看著就笑,笑著笑著又莫名沉默。那天吃完晚餐,一家人坐炕上聊天,小琴柔聲道:“爸,你還記得小時候給我買的那頭豬嗎?”
鄭京東說:“早忘了,我給你買豬干嗎?”
小琴說:“你不光給我買了,還給彩琴買了。你說到年底時把豬賣了,錢歸我們姐倆。彩琴的豬夏天得病死了,我養(yǎng)的那頭又肥又壯,年底賣了八百塊?!?/p>
鄭京東這才恍然大悟般道:“可不是,那頭約克豬可真肥!哎,后悔沒去申報吉尼斯世界紀(jì)錄。”
小琴說:“媽讓我把八百塊錢給她。你埋怨媽說,大人說話要算數(shù)!吐口吐沫也是釘!媽想了想,真就把錢給了我?!?/p>
大老王沒說話,望著爺倆笑。小琴繼續(xù)說:“從那時起我就攢錢。”
鄭京東說:“小小的人就知道鉆錢眼?!?/p>
小琴說:“等我跟相國搞對象時,早攢好了嫁妝?!?/p>
大老王說:“你呀,真是守著公雞下蛋,瞎操心。”
小琴摸了摸大老王的手說:“我沒跟你說過,其實(shí)……其實(shí)……跟相國分手是我最先提出來……相國死活不同意……我偷偷讓國勇給他送了一萬塊錢……他這才派‘老小子來黃親……”
鄭京東差點(diǎn)跳起來。后來他真的跳起來了。小琴一把按捺住他:“爸,你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脾氣還跟火藥似的一點(diǎn)就著。我給他分手費(fèi)心甘情愿。為了跟國勇在一起,世上我還有啥舍不得?”
鄭京東說:“媽逼的!我得讓他免費(fèi)配多少次狗,才能把一萬塊錢賺回來!”
小琴笑著說:“我的錢都存在銀行卡里。密碼也好記,是我生日?!?/p>
大老王說:“哎,有點(diǎn)財就外露,真沒見過世面?!?/p>
小琴說:“爸,以后煙少抽點(diǎn)。熏得我們老咳嗽?!?/p>
鄭京東趕緊將手里的煙扔了。
那天天氣好,小琴將被褥抱到院子晾曬,又將夏天的衣服全洗了。這時她一個初中同學(xué)來看大老王。牽了手坐炕沿上陪大老王嘮嗑。鄭京東坐一旁看電視。嘰嘰咕咕全是家長里短,后來不曉得怎么扯到國勇身上。女同學(xué)笑著說,幸虧當(dāng)時你沒跟那個體育隊的好,要不怎能找到國勇這樣的好男人?小琴唇角翹了翹。女同學(xué)又說,當(dāng)初你那么喜歡體育生,干嗎說分就分?小琴支吾著說,你不知道?他跟我好,又跟從桃源鎮(zhèn)來的借讀生好。女同學(xué)說,我說呢,說分就分。不過你真疹人。小琴說我咋了?女同學(xué)說,哎,你真忘了?你們分手時,你把體育生寫的情書全燒了,每燒一封,就用刀子割一下手指,大滴大滴的血滴到灰燼里……小琴忙回頭瞥鄭京東一眼說,哪有這等事?胡編亂造。女同學(xué)大概也是個沒心沒肺的主兒,嬉笑著說,我就不揭你傷疤了……
鄭京東去瞅小琴。小琴半側(cè)著身子背對他,他只能看到她寬闊的猶如男人般的脊背。她以前都梳兩條麻花辮,婚后才燙的頭發(fā)。她發(fā)質(zhì)不好,稀疏,寡黃。那天,陽光斑駁著覆在她頭皮上、她瓷實(shí)飽滿的臉頰上、她長著汗毛的粗手臂上,讓她顯得格外茁壯潔凈,猶如黑夜里一束微微了了的光。后來她們或許是說累了,屋子里倏爾沒了音。一切那么肅靜,連輕微的嘆息聲和喘息聲都沒有。鄭京東盯著女兒的背,一滴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下來。
晚上小琴將被褥收好,煮了鍋紅薯粥。她喜歡吃甜的。她總共吃了三碗。吃完飯又去鎮(zhèn)上的澡堂洗澡。洗澡回來已夜里九點(diǎn)。她輕手輕腳進(jìn)了屋。大老王睡了,鄭京東正在假寐。不過他什么都沒說。他閉著眼,聞到一股桂花香。他能猜到小琴在目視著他們。那股香味彌漫了良久,有那么片刻鄭京東想睜開眼跟她聊兩句??蓪σ粋€蒙在鼓里的人,說什么才心安?
第二天清晨,鄭京東煮的大米粥,又炸了幾張油炸餅,去叫小琴吃飯。叫了半天也沒人應(yīng),這才推門進(jìn)去。小琴和衣直挺挺躺在炕上。鄭京東喊了幾句,還是不吭聲,心里一慌,忙去搖她身子,依然岑寂不動,手哆嗦著探到她鼻息處,這才大喊了一聲“我的老天爺??!”跌坐于地。等明白過來,瘋了似的跳上炕,一把摟抱起小琴就往外跑。跑了兩步才發(fā)覺小琴手里攥個瓶子,掰開來看,卻是瓶敵敵畏。一滴都沒剩。
據(jù)王桂華跟人講,鄭京東抱著小琴一路狂奔到鎮(zhèn)醫(yī)院,非讓他連襟給小琴洗腸。他連襟摸了摸小琴的脈說,人沒了,哎,料理后事吧。他二話沒說上去噼里啪啦揍了連襟一頓,不但將連襟的眼鏡砸碎,還打聾了連襟的一只耳朵。大老王就不用說了,等把小琴用車?yán)丶遥班弧钡穆暜?dāng)場昏死過去。王桂華忙去掐她人中,好久才喘過這口氣。彩琴連夜從秦皇島趕回。這孩子說話細(xì)聲細(xì)語,連哭起來都像只體弱多病的貓。鄭京東呢,半滴眼淚都沒有,鐵青著張臉只凝望著小琴,等國勇開車回來,他的身子才顫了一顫。國勇從院外小跑著進(jìn)來,“撲通”一聲跪在小琴身邊,他摸她的臉,摸她的手,摸她的腿,全身都摸了一遍這才哭。他只流眼淚,一點(diǎn)聲息都沒有。
王桂華述說這些時唉聲嘆氣,倒少見她這般心軟。人家就問,這小琴過得好好的,干嗎要喝農(nóng)藥?王桂華就茫然地?fù)u搖頭。
沒人知曉小琴為何喝農(nóng)藥。
小琴的葬禮舉辦了三天。請了三十六個嗩吶手,又請了一個歌舞團(tuán)。因是橫死,又已出嫁,就不能埋在祖墳。鄭京東索性將骨灰盒矗擺在立柜上。等一切料辦妥當(dāng),一家人都將眼淚哭干,這才圍著張松木桌吃飯。吃著吃著鄭京東突然將飯碗朝地上扔去,雞蛋湯濺得四處皆是。后來他就盯著李國勇。等彩琴慢慢騰騰將飯吃完,他還是盯著李國勇。李國勇一直沒有抬頭,等他放下碗筷,才看著鄭京東吞吞吐吐道:“爸,那個房產(chǎn)證,隔天……你跟我……改下戶主?!编嵕〇|二話沒說,抓起他的飯碗甩到院子里。清脆的器皿破碎聲讓大老王愣了一愣,然后她扇了鄭京東一記耳光:“瘋了嗎你?!”
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打鄭京東。
冷水鎮(zhèn)下了場大雪。彩琴在家陪了幾天,回學(xué)校讀書了。大老王病情有所好轉(zhuǎn),天氣若是晴暖,也肯出來在家門口曬曬太陽。鄭京東的狗肉館又開張了,依然人滿為患,他只得另請了幾名服務(wù)員。國勇回來過幾趟,買不少雞鴨魚肉,慢火燉給大老王吃。大老王心疼他,話里話外提點(diǎn),讓他有合適的再找一個,不必老想著那個狠心人。他只面無表情地脧一眼立柜上的骨灰盒,手里的魚鱗褪得更快些。
國勇回來的次數(shù)日漸稀少,臘月了也沒回來取棉衣,只每月將運(yùn)費(fèi)打到鄭京東賬上。鄭京東極少跟大老王提起國勇。閑暇了抄著棉衣袖口看鐵柵欄里的狗。這個冬天異樣安靜,因?yàn)榻鹑谖C(jī),大部分紡紗廠倒閉了,剩下的幾家茍延殘喘。深夜時,偶傳來幾聲機(jī)器模糊幽怨的隆隆聲,像是從遙遠(yuǎn)地下傳來的幽靈的嘆息。
轉(zhuǎn)眼到了年根。
家家戶戶都忙著置辦年貨。那天國勇正在海港卸貨,便接到個電話,滿口京腔,說是他姑父的老客戶,過年了沒備什么年貨,單只買了七八頭白條豬,儲存在冷水鎮(zhèn)的肉聯(lián)廠,讓他有空去拉一趟。國勇跟工友打個招呼,開著大貨車就去了。
到了冷水鎮(zhèn)已傍黑。又稀稀拉拉飛起雪霰,冷颼颼直往脖子里灌。剛將卡車停在肉聯(lián)廠門口,便踱過來個老人,他咳嗽著大聲問詢,你是李國勇嗎?國勇點(diǎn)點(diǎn)頭。老人責(zé)怪道,咋來這么晚?都快天黑了。國勇解釋說,高速上發(fā)生起車禍,堵了老一陣。老人說,哦,難怪。這樣吧,工人都下班了,你跟我直接去冷庫吧,你個大小伙子,一身賊勁,我這老胳膊老腿可都生了銹。國勇說,老爺子放心好了!我在部隊訓(xùn)練時,背鍋碗瓢盆步行一百里地,氣都不帶喘。
雪打上倉門沾了就化,化了就凍成冰凌。國勇噓著手隨那老人進(jìn)庫。一進(jìn)去先不禁打個冷戰(zhàn),嘟囔道:“這么冷?”
老人扭頭笑道:“開著制冷機(jī),當(dāng)然暖和不到哪里去?!?/p>
國勇說:“奇怪,大冬天的還開制冷機(jī)?”
老人又笑了笑,朝國勇身后探頭探腦張望幾眼,說:“小琴,你來了?”
國勇一哆嗦,忍不住扭頭觀瞧。唯有橘黃浮光于倉門騰躍,如夏夜之螢。脊梁骨直抽涼風(fēng),不禁埋怨道:“你這老人家,說話也沒個把門的。”
老人擰著眉頭道:“我沒騙你,不信你再瞅瞅?”
國勇轉(zhuǎn)身去看。然后,他看到了鄭京東。鄭京東怒目圓睜地盯著他。他尚未來得及叫聲“爸”,人就癱軟在地上……
等國勇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被吊綁在鐵鉤子上。倉庫的燈打開了。鄭京東棕熊般坐在一把破檀木椅上。他裹著軍大衣,戴著卷耳帽,套著棉手套蹺著二郎腿,看上去像剛從北極趕過來的愛斯基摩人。他手里攥著一柄殺狗用的屠刀。這把刀國勇再熟悉不過。他曾無數(shù)次親見鄭京東嫻熟地用這把刀剝狗皮:明晃晃的尖刃順著死狗前腿穩(wěn)穩(wěn)勾畫至狗頭,再從狗頭輕巧地回旋至脊梁,當(dāng)游蛇般的刀刃冷冷剖至尾部時,鄭京東通常歇會兒,抽上根煙,朝手上吐兩口吐沫……
“畜生醒了,”老人咳嗽聲,“剩下的交給你了?!?/p>
鄭京東說:“‘老小子,等事辦利落,我請你喝燒刀子?!?/p>
“老小子”說:“老哥倆有啥客套?我走了?!?/p>
鄭京東甕聲甕氣地說道:“把門帶上。”
冷庫里只剩國勇和鄭京東。鄭京東問道:“冷不?”
國勇垂頭看了看。他們把他扒得精光,連條內(nèi)褲都沒舍得給他留。可他一點(diǎn)都不覺得冷。
鄭京東從椅子上站起,晃晃悠悠朝李國勇走來。他走得慢,許是因?yàn)榇┝穗p笨重的軍勾鞋。這雙鞋是國勇送他的。
李國勇打著寒噤說:“放我下來……”
鄭京東拿刀漫不經(jīng)心地蹭了蹭他的大腿,就像在磨刀石上磨刀?!靶∏贋樯端滥兀俊编嵕〇|輕聲問道:“你是怎么把她逼死的?”
國勇的呼吸越發(fā)急促。在這空曠的、猶如寒武紀(jì)般寒荒的冷庫里,他跟許多頭被破膛開肚刮毛的死豬一樣垂吊在晃來晃去的鐵鉤上。他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失去知覺了?!拔覜]逼她……”他咬著舌根說,“沒有……”
“你個爛人!還說沒有!”鄭京東猛地在他下體狠踹了兩腳。
國勇笑了。他笑起來很慢,很慢的意思是說,他的肌肉被寒氣凝固了?!拔腋f,要跟她離婚……媽住醫(yī)院前……說的……”
鄭京東警惕地看著他。他被吊在空中,鄭京東只有仰視才能看清他的嘴角在不停抽搐,“我喜歡上別人了……”
鄭京東仍踮著腳仰頭看他:“是那個老女人嗎?”鄭京東神情渙散地問,“是那個又丑又老的女人嗎……”
國勇已然說不出話。他赤條條的身體被裹上層白霜。用不多久,那層霜會越來越厚越來越硬,到最后他的身體會像條蜷縮在蛹里的蠶窒息而死。
“她不丑……只是比我……老……”國勇的身體掙扎了下。他的嘴唇快張不開了,他的鼻孔就要被冰碴堵死。他現(xiàn)在跟那些茫然懸掛著的白條豬快沒任何區(qū)別了,“我知道……我……對不起……她……可是你說過……”
鄭京東豎起耳朵小心地呼吸著。
“她長得……像我媽媽……”國勇的嘴唇一動不動,鄭京東不清楚他的聲音是從哪里發(fā)出來的,“她是個……沒人要的……小姐……可我……第一眼……就喜歡她了……”
鄭京東緊緊閉上了眼睛。他覺得眼睛一旦閉上,這輩子就別想睜開了?!八瓚蚜恕业摹⒆印?,國勇的雙臂掙扎了下,僵硬的身軀馬上前后輕擺起來,“可是……你說過……你說過……”
鄭京東只冷冷地凝望著他。
“你說過……這世道……只有我比你……更壞,你才……才……拿我……當(dāng)個人看。”
鄭京東“嗷”地吼叫一聲。聲音在白條豬間縈繞回蕩。他突然覺得自己就站在整個宇宙邊緣,沒有光,沒有人,唯有無際的暗黑。
“爸,我一直想知道……你殺狗時……念的……什么……咒語呢……”
鄭京東雙手蒙眼小聲抽泣起來。他哭泣的聲音很古怪,猶如孩童躲在深夜麥秸垛里抽噎:慌張、委屈、隱忍卻又渴望被路人竊聽到。在冷水鎮(zhèn)過去的五十多年里,尚未有人親眼見他哭過。他的哭相跟旁人也不同,一張闊嘴幾乎將耳垂擠扁,滿口黃獠牙則明晃晃地齜出來。后來他哭聲越來越大,粗壯干癟的號叫聲在空蕩蕩的冷庫里迂回繚繞。他將屠刀遠(yuǎn)遠(yuǎn)扔開,跨上前用軍大衣緊緊環(huán)裹住國勇的腳踝。這個東北人的腳踝冰涼徹骨,猶用堅冰雕刻出來般。讓他稍稍欣慰的是,他隱約察覺到有根腳趾微微蠕動了一下,輕輕地,猶如國勇當(dāng)初喝農(nóng)藥時手指在他掌心輕搔了一下。他的哭聲就更為急促。他當(dāng)時唯一的念頭是,在把這個該死的東北人卸下之前,外面的雪能小些,路也千萬別結(jié)冰,而那個被他打聾了一只耳朵的連襟,最好正懶懶地趴在鎮(zhèn)醫(yī)院的午夜急診室里,悠閑地、坦然地打著瞌睡。
責(zé)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