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頻
一
韓唐生躲在高三教室最隱秘的一個角落里圓熟地打著盹。
因為修煉了三年,功力已經(jīng)相當深厚,他在課堂上睡覺的時候幾乎沒有破綻,上身拔得筆直,像支摘了帽的鋼筆一樣戳在座位上。只有頭微微下垂,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他的眼睛正閉著,旁人還以為他正在認真看課本。他在課堂上睡覺是出了名的,他無法控制自己在課堂上睡覺就像癱瘓病人無法控制大小便一樣,似乎是身體上的某一個閥門失控了,睡眠便像自來水一樣從里面源源不斷地流出來。
數(shù)學老師素以嚴酷出名,在他的課堂上睡覺簡直就像是在空中走鋼絲,然而就是這樣的危險系數(shù)他也照睡不誤。教室很大,像盒罐頭似的塞了七八十個學生,七八十個學生盯著黑板的目光織成了一張巨大的蛛網(wǎng),韓唐生穩(wěn)穩(wěn)地盤踞在這蛛網(wǎng)邊緣,在空中遙遙相望地和數(shù)學老師過著招。
他一邊打著盹,一邊在夢中還告訴自己,他肯定看不見我,肯定看不見。睡眠給他罩了一層想象中的隱身衣,讓他覺得自己徑直從這教室里消失了,任是誰都看不見他。他呼吸均勻,身體筆直,活像在城墻上擺出的空城計,專門擺給城墻下的數(shù)學老師看的。這時,居然有人忽然之間擅自闖進了他的夢里,死命把他往外拽,這一拽他就醒了,就像跟著來人忽然從一個洞里跌了出來。他坐在原地把魂魄往回收了收,終于明白了自己正身在何處。剛才是同桌在拽他的胳膊,不過他已經(jīng)來不及氣憤了,同桌小小的影子已經(jīng)被遮擋在數(shù)學老師巨大的影子里了,他像寄生在龐然大物身上的一株植物,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于是便半是得意半是憐憫地看著韓唐生。
韓唐生被數(shù)學老師堵在了甕口,知道自己出不去了,便訕訕地站了起來,任人宰割。數(shù)學老師一指黑板,上去做題。他背著七八十縷手電筒似的目光,像被五花大綁了一樣,一步一步挪到了講臺上。其實,他之所以走得很慢是因為他在邊走邊看黑板上的題,睡了一覺醒來只看到這節(jié)課的一個橫截面,他得迅速把它消化掉。黑板上是一道復雜的立體幾何題,是一望而知的復雜,簡直像個被胡亂組裝起來的變形金剛,威風凜凜地在那里等著他。韓唐生走到變形金剛前面站定,與它靜靜地對視了兩秒鐘。他身后的七八十個人用嗜血的目光貪婪地盯著他,恨不得把他叮出血來。在枯燥壓抑的高三生活里,如果有人在課堂上出丑那簡直就是全班人的節(jié)日,只要有一個人敢?guī)ь^笑,全班人便像得了號召一樣紛紛笑起來,因為笑得邪氣,使這笑有了些刀鋒的意味,像一教室的馬匪紛紛亮出了刀子,滿教室寒光閃閃,明晃晃得嚇人。
可是現(xiàn)在,因為站在講臺上的是韓唐生,底下的人都有些心虛,韓土豆,這小子……根本就不是人,睡了一覺醒來知道得倒比別人還多。果然,兩秒鐘之后,韓唐生拿起粉筆,走到變形金剛前面,像個巫師一樣,在它身上加了三條符咒似的輔助線,變形金剛被卸開了。韓唐生刷刷把解題步驟寫在了黑板上,寫完之后他得意而從容地站定,等候發(fā)落。數(shù)學老師站在教室幽深的走廊里面目模糊卻發(fā)了一道赦令,下來吧。全班人都蔫下去了,像集體被大雨淋過了一樣頹唐,韓唐生接到赦令,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像剛剛被頒發(fā)了什么獎一樣試圖在觀眾面前做出一種虛假的謙遜。數(shù)學老師正站在走廊盡頭看著他,在他走向自己座位的一瞬間里他偷看了數(shù)學老師一眼,這一眼把他嚇了一跳,以強硬聞名的數(shù)學老師正瞇著眼睛看著他,嘴角竟掛著一種隱秘的笑容,這縷笑使他周身忽然多了一種慈祥的東西。
韓唐生睡了一覺然后用兩秒鐘時間解出了這道別人還沒來得及看懂的立體幾何題,他再一次成功地打擊了全班同學。不過,這也不是頭一次了,大家早已有免疫力了,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笑,全都蔫蔫地把黑板上的解題步驟往下抄。韓唐生像剛發(fā)好的豆芽一般昂著頭東看看西看看,知道此刻班上一定有不少人在心里正暗暗罵他,韓土豆,這個王八蛋,長得就不是人腦子。韓唐生就喜歡別人在心里這樣罵他,似乎這對他來說是一種至高的贊譽。
上晚自習的時候,數(shù)學老師來教室里視察,因為他兼著班主任。他經(jīng)常在教室外面先抽上一支煙,暗暗觀察上一支煙的工夫才像個幽靈一樣飄進教室,然后又穩(wěn)又狠地抓住一個剛才正在搗亂的學生。他提著獵物帶到教室外面去高聲訓話,他一面在教室外訓話,一邊用余音震懾著坐在教室里的其他學生。數(shù)學老師每個晚自習必到教室視察,風雨無阻,這個晚自習他又悄無聲息地突然出現(xiàn)在了教室門口,他先是環(huán)視了教室兩圈,然后穩(wěn)穩(wěn)地叫了一個名字,韓唐生。韓唐生一驚,看來他是來秋后算賬了,即使解出了復雜的幾何題也不足以抵償他在課堂上睡的那一覺。他心驚膽戰(zhàn)地跟著數(shù)學老師出了教室,數(shù)學老師雙手抱肩,堅硬的下巴戳在脖子上,看不見他的眼睛,很少有學生看到過他的眼睛,不敢,怕被吸進去。只聽他說,剩下的這半年時間把主要精力放在英語上,你現(xiàn)在最大的弱項是英語,其他根本沒有問題,英語再提高一個臺階那你考清華沒有問題。數(shù)學老師的聲音有些慈祥有些激動,像從他的鋼鐵外殼里鉆出來的另外一個人,軟軟的,黏黏的,像只新生的蟬蹭著韓唐生。韓唐生的淚差點下來了。
韓唐生從高一起就是學校的名人,他家在交城縣附近的一個村子里,聽說家里姊妹多得像糖葫蘆似的能串一大串,他是夾在中間的一個,一件衣服要上面的穿幾茬下來才能落到他身上。他每周回家他媽都要給他備好一周的饅頭和咸菜,他就日日靠咸菜饅頭為生。但全校學生都不能不敬著他。因為他在數(shù)理化方面的天分實在驚人。此外他的外部特征也過于鮮明,無論是誰只要看他一眼就一定能記住他。他長著酷似非洲人的皮膚,又黑又亮,陽光好的時候在兩里地之外都能一眼看到他。因為是油性皮膚,再加上青春期,他的臉上曾繁殖出大量的粉刺,為了美觀他每天早晨要對著鏡子擠半天粉刺。到后來,粉刺倒是不長了,但他擠過的地方全是密密麻麻的坑,像被砍伐過的樹樁,象征著他臉上曾經(jīng)有過繁榮的植被。他還長著一張過于豐滿的紫色嘴唇,葡萄似的,這么肥厚的嘴唇長在女人身上都是累贅,何況是長在男人身上。
就這樣,他每天頂著一張又黑又麻的臉穿梭于學生們中間,誰要是不多看他一眼他反而覺得不正常。尤其是女生,又想多看他幾眼,像看馬戲團的猴子一樣,又避之不及地躲著他,好像他是麻風病病人。班上的合影里他是最好認的,在一群黃皮膚的人群里忽然冒出一張又黑又亮的臉,還閃著光,那就是他。好像整張照片被漂白了,而只有他是漏網(wǎng)之魚,破例還殘留著顏色。因為他這張又黑又麻的臉酷似土豆,學生們便給他起了一個外號“韓土豆”。連老師們都覺得還算貼切,并沒有過于夸大事實。
但他在數(shù)理化方面有著令人恐懼的特異功能,似乎是再復雜的題只要一去了他手里立刻就會化為齏粉。他就是在課堂上睡上十覺醒來,也一定是班上最早把題做完的人??紨?shù)理化的時候,他一般是在半個小時以內(nèi)交卷,監(jiān)考老師不許他出去,他就趴在桌上開始睡覺。分數(shù)出來了,他毫無懸念地又一次把數(shù)理化考到了接近滿分。每到這個時候全年級的學生就都想殺了他,這個基因突變的怪物。
其實沒有人知道,對他來說,做難題就不是什么任務,根本就是一種享受。題目越復雜他越高興,因為題目簡單了一眼就看穿了,沒多大意思??墒钱斢龅綇碗s的題目時,他會覺得自己正站在一道神秘的門前,調(diào)動著所有的感官破譯著進去的密碼。他的眼睛像x光一樣幾眼之間便把一道題的骨骼透視清楚了,然后他從它的軟肋處下手,把它抽筋剝繭,直搗心臟處。在這個過程中,最令他迷戀的就是剛剛看出門道的那一瞬間,那一瞬間里,他會有一種感覺,自己正順著一條通道迅速向上跑去,跑著跑著就飛起來了,什么都攔不住他,他像一種透明物質(zhì)一樣在這道題里無孔不入,隨意出入,他可以向深處甚至更深的地方鉆去。那些幽深的角落越多他越興奮,做到最后他會有一種整個人都飛翔起來的感覺,在高高的空中只有他和天光云影,仿佛整個宇宙間只有他一個人在飛來飛去。做難題對他來說真是一處好去處,所以他總是巴望著題難點再難點。簡單的題他都不屑去做,因為他覺得這對于他來說是一種侮辱。似乎只有那些艱深晦澀的題目才能讓他永垂不朽。
對他來說,做題和睡覺是有異曲同工之處的,除了形式不同,本質(zhì)上其實是一樣的,那就是,他的魂魄可以借機從現(xiàn)實中抽離出來,脫離眾生,進入一種徹底自由的狀態(tài),什么都束縛不住他。
有時候他會覺得,那個瞬間從軀殼里脫離出來的魂魄才是真正的他,這個時候他還不忘憐憫地回頭看著自己的肉身。又黑又丑,果然像枚土豆。自卑越重他便越想做難題,簡直上癮了。他只恨題太簡單,只恨高一到高三怎么就沒了呢,應該再有個高四高五什么的,才足以讓他遙遙領先,把別人都甩出十萬八千里。對他來說,在課堂上睡覺其實與炫技無異,有時候他在睡夢中還能清晰地夢到一道題的解法。他要讓人知道,它們對他來說只是兩道門,他從一扇門進去就能從另一扇門出來,他把它們像地道一樣挖通了。
每次課堂上遇到難題的時候,倘若湊巧沒睡著他便異常精神抖擻,臉會比平時更黑更亮,像家具剛上了一層黑油漆一樣,眼白和牙齒看起來簡直白慘慘得嚇人。當他毫無懸念地第一個把題做完的時候,他就坐在自己座位上舉目四望,臉上略帶著賣弄風情的微笑,如果手上有把扇子,估計他會一把把扇子打開輕輕扇幾下,再掩到嘴角上去。
數(shù)學老師的鼓勵當然不是白給的,班上出一個清華北大的學生,老師也跟著沾光,就是不為錢也為一個名節(jié)嘛。數(shù)學老師相中了韓唐生,靜等著秋后收割他,給他點鼓勵也是對他的灌溉。韓唐生自從被數(shù)學老師肯定了身價之后,掙扎著折騰了半年英語,果然就考上了清華。他被數(shù)學老師順利地收割了。
本以為被叫土豆的歲月該翻過去了,令韓唐生萬萬沒想到的是,在高中三年他是韓土豆,去了大學他居然還是韓土豆。其實全高中就他一個人上了清華,并沒有人出賣他,他穿著滿身是褶子的嶄新衣褲到了清華,自以為高中生活已經(jīng)是一張褪了色的明信片,隔了千山萬水,再怎么寄也不可能寄到他的大學生活里來。沒想到,他的高中和他的大學像兩塊漂移的板塊一樣,各自游移多年居然還是天衣無縫地接在一起了。這一接不要緊,兩塊陸地上的生物很自然地便繁衍在一處了。第一次在大學聽到有人叫他土豆的時候,他疑心是遇到了家鄉(xiāng)來的老熟人,再看卻不是什么老熟人,就是化學系的新同學。這樣一個和他毫無前因后果的人居然駕輕就熟地喊他土豆?他站在那里又是悲傷又是惶惑,難道自己的臉上掛著土豆做標簽嗎?怎么就這么容易地被人一眼看回了原形,似乎韓唐生不過是個外號,韓土豆才是他的真名,所以它死而復生,趕不盡殺不絕。
本來想著進了大學便能把背了三年的黑鍋摘掉了,沒想到,這口鍋根本就是他身上血肉相連的殼,他像只蝸牛一樣,居然背著殼進了大學。進大學后根本沒有一個女生多看他一眼,多看他幾眼的一定是覺得他長得像土豆。
那個晚上韓唐生躺在宿舍的床上輾轉(zhuǎn)反側無法入睡,感覺自己像個被判了無期徒刑的犯人。他怎么能甘心坐以待斃?到了半夜他悄悄爬起來,穿著一條短褲摸進水房,水房的燈徹夜不息,墻上有一排鏡子。他看看四下無人便在水房前站好,然后在鏡子前走來走去,像個跑龍?zhí)椎难輪T一樣,他一邊走一邊觀察著鏡子里的自己。他想別人第一眼看到的自己大概就是這樣的吧,不對,再來一次。他又走來走去反復演習了幾次,每次都假裝鏡子里看到的是個陌生人。每走一次,他就在心里對自己評判一次,是有點黑。尤其第一眼看到的時候確實是覺得有點黑,還有點麻,但也不能說他就長得像一土豆啊,他認為自己離土豆的距離還是挺遠的。他一邊在心里虛弱地為自己辯解著,一邊卻悲從中來,因為他其實已經(jīng)斷定,剛才在鏡子里一眼瞥到的自己確實與土豆有幾分神似。難怪一到大學就有人輕而易舉地認出了他是韓土豆。高中生活借尸還魂來了。
他站在大鏡子前面仔仔細細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因為知道自己丑陋,他從小很少敢這么直視鏡子,鏡子對他來說全是照妖鏡,所以對鏡子他一向是敬而遠之能躲就躲。今天白天已經(jīng)被人揭了一次傷疤,半夜里他又自己揭了一次,疼都疼過了,索性也就大無畏起來,對著鏡子就像對著一口幽深的井一樣,卻也敢往里跳了。他看著自己的臉,又看著自己赤裸出的瘦骨伶仃的上身,他想,其實他身上是沒有臉上那么黑的,怎么就越到上面越黑,像暈染出來的不均勻的蠟布一樣,墨色全集中到頭頂上去了,真不會長。他像個怨婦一般憐惜地摸著自己的臉,又摸著自己的胳膊,他想著反正夜深人靜,干脆脫掉短褲看看自己全身的皮膚成色吧。
可是,他剛把短褲褪下去半截,一個男生就揉著睡眼來上廁所了。他一拐進水房就看到了水房里站著一個面如鍋底的人對著鏡子光著屁股,頓時嚇得倒退了三步。與此同時韓唐生也受驚不小,也不敢細看來人是誰,急急忙忙提起短褲,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被人瀏覽了全貌,看到屁股還次要,關鍵是不要被看到臉。他貓腰縮臉趕緊逃回宿舍里去了。
第二天早晨,盡管他比平時晚起了兩個小時,逃了兩節(jié)課,他擔心的事情還是暢通無阻地發(fā)生了。到了這天下午的時候,全化學系都知道了韓唐生昨天半夜全裸著在水房照鏡子。雖然事發(fā)當時他其實剛剛才把短褲褪下,連自己都沒來得及看清自己。但是已經(jīng)晚了,傳聞昨晚還孵在蛋殼里,經(jīng)過一個白天的時間已經(jīng)迅速孵出來并長成一只大鳥了,這只大鳥像一只被熬好的鷹一樣堅如盤石地蹲在他的肩膀上,再也不會離開他了,它張張翅膀他就整個地掉進它的陰影里了。他就是再長出十張嘴也沒有用了。除了長得像土豆,他還是一個喜歡在半夜里脫光衣服照鏡子的自戀狂。嘖嘖。
他平生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想照次鏡子,結果就被強硬地劃入了自戀狂的行列,他想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了。
二
韓唐生本能地打算反抗。因為他知道這名分一旦長成了就是長在他身上的殼,他就得被迫一背四年。而且自戀狂這名分分明要比土豆的殺傷力大得多,如果說土豆是在他臉上蓋個戳的話,那自戀狂分明就是在他身上壓了一座山,他就不得出世了。
可是他怎么解釋,說自己是夢游?或者說想看看自己這個夏天到底曬黑了多少?可是,他還用曬嗎?分明是把別人當了弱智。一個男生半夜脫光了照鏡子,無論怎么找借口,都覺得這借口是安上去的假肢。
果然,他很快就絕望地發(fā)現(xiàn),這點火星大有燎原之勢,他以一己之力根本蓋不住,剛把這邊蓋住那邊又著了,而且火借風勢,竟蔓延得比什么都快,似乎整個校園都被他點著了。他走在去食堂的路上也似乎覺得很多人正對著他指指點點,回宿舍的路上又覺得渾身上下沾滿了密密麻麻的目光,像沾了一身魚腥氣一樣,甩都甩不掉。不知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從兩個女生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他覺得兩個女生匆忙避開了他,卻又止步不前地觀望著他,好像他是從動物園里剛逃出來的大猩猩。他甚至懷疑,她們看到他的時候是不是都覺得他是不穿衣服的,他正光著屁股在她們眼前晃動??吹剿齻冇质求@恐又是興奮的目光,他想她們是不是正在想入非非他會隨時過去強奸她們?是不是他走在校園里的任何一個角落的時候,都有人在想象他光屁股照鏡子的樣子?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已經(jīng)順利地從自戀狂晉級為暴露狂了。本來,即使在大學校園里,像他這樣農(nóng)村出身貌不驚人的學生也是屌絲級別的,但意外發(fā)生了,他以最迅速最快捷的方式在校園里一夜成名了。
簡直像個暴發(fā)戶。
化學系的男生住在四樓,這天一上四樓,樓道里正進進出出的男生齊齊向他行注目禮,系主任來視察也不過是這種待遇了。四樓本來是住著一個風云人物的,是化學系一個美艷異常的男生,像個優(yōu)伶一般,因為長得太美,再加上他喜歡裝假睫毛穿丁字褲,外加性取向不明,真是不想風云都不行??墒乾F(xiàn)在,他韓唐生成了四樓的頭號種子,硬是一夜之間把那美艷男生的風頭都壓下去了。從長長的昏暗的樓道里穿過的時候,他忽然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絕望感,明的暗的目光像鬼火一樣在他身邊閃爍著偷窺著,他像個獨行在曠野深宵中的流浪漢,光這目光就要把他蠶食掉了。他覺得自己在這片目光的森林里馬上就要分崩離析了,于是使出力氣一把提起自己,提著自己嗖嗖進了宿舍。這個晚上,韓唐生不洗臉不刷牙,一進宿舍就爬上床捂住了被子。免得繼續(xù)受宿舍其他三個哥們兒的凌辱。
整棟男生樓都睡熟了,一彎下弦月別在窗戶里,像黑夜生出的一處新鮮的傷口。韓唐生像龜一樣慢慢把頭從被子里伸了出來,靜靜地觀察一下周圍,斷定其他三人都睡著了,他才放心地側過身子,看著窗外的夜色。上高中的時候,家里再窮,上學再苦也覺得是有盼頭的,覺得總可以從這生活里逃出去,即使被人叫了土豆也知道終會過去的。那時覺得只要考上大學一切就都變好了,對于他這樣生在農(nóng)村的窮孩子來說,大學就是一處天上的街市,他早就想象著這街市里一定是琳瑯滿目應有盡有的,有月光下的散步,有女生的長裙和發(fā)際里的芬芳,女生坐在男生的單車后面從林蔭路上穿過……可是這一切的一切和他都是絕緣的,剛進大學他的頭上就被扣上了一頂又一頂?shù)拿弊?,他簡直都有點應接不暇了。
很深很靜的夜晚車輪一般從他身上碾過去了,傾軋之下他突然心生一種受虐之后的舒服,一滴淚從他眼角落下滑到了枕頭上。他開始史無前例地清醒,他問自己,這一切為什么會發(fā)生???為什么他們要叫他土豆,如果不是叫他土豆他就不會半夜跑出去照鏡子,不是半夜跑出去照鏡子就不會被人撞見,不被人撞見別人就不會說他是自戀狂暴露狂。難道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他丑?可是,丑也是錯嗎?誰不是爹媽生的,誰生出來之前還能和自己的爹媽商量不成?為什么他們只能看到他的丑卻看不到他身上的寶藏?他一時間悲憤交集,霍地就從床上坐了起來,連頭撞在上鋪的床上都沒覺得痛。他在黑暗中坐著只覺得自己忽然力大無窮,像變形后的綠巨人一樣周身都是使不完的蠻力。他喘著粗氣默默對自己說,我一定要讓你們看看,一定要讓你們知道我是誰。
大學生活按照它自身的規(guī)律有條不紊地緩慢進行著,新生們把校園里流傳下來的節(jié)令一般的事情再重復一遍,開聯(lián)歡會,找聯(lián)誼宿舍,找女朋友男朋友,參加學生會的各種活動……韓唐生一邊跟著眾人像無頭蒼蠅一樣連軸轉(zhuǎn),一邊心驚肉跳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幾乎任何場合他都插不進去,就算他把自己磨得像根針他也插不進去。原因是一目了然的,農(nóng)村來的學生在才藝方面很少有特長的,因為自小沒有那個條件。他不會唱不會跳不會彈不會畫畫不會書法,來大學之前沒摸過電腦,得從開機關機學起,除此之外連口普通話都說不好。所有的聯(lián)歡會上他都是最鐵桿最本分的看客,永遠拿不出任何節(jié)目,只能讓自己躲在一個最黑暗的角落里羨慕地安靜地看著別人在臺上風光無限。
很快他就知道這條道根本不是他該走的,他果斷地勒住了自己,此后,只要有活動他就自動銷聲匿跡,時間一長,班里組織活動也就不把他算進去了,每到這個時候他就像被強迫注銷了學籍一般,成了個隱身人。事實上韓唐生把希望暗暗投向了課堂,希望他在高中時的風華絕代能再上演幾次,從而鎮(zhèn)住全班的同學,尤其是要鎮(zhèn)住班上的女生,好讓她們對他五體投地,他要讓她們知道一個人丑不是錯,何況一個丑人其實往往都是暗藏著過人之處的。他像小時候盼六一兒童節(jié)一樣盼望著任何可以上講臺演算難題的機會,但是,大學老師和中學老師完全不同,老師們自己在黑板上口若懸河地講解一通,也不管下面的學生聽明白沒有,鈴聲一響便夾起講義,拍屁股走人。倘若下面有學生睡著了,他們也絕不會叫醒他,他想睡到什么時候就睡到什么時候,等醒來一看,教室里已經(jīng)沒人了。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教室里,簡直有世界末日的感覺。
他沒有任何一點點機會表現(xiàn)自己,任何人都殘忍地不肯給他一點點機會,他無法讓人尤其無法讓女生知道他長著怎樣一顆異于常人的大腦。
但是他不甘心,他又把目標投向了期末考試。他帶著些孤注一擲的兇狠,暗暗摩拳擦掌,打算著要在期末考試上一鳴驚人,好雪洗這半年來的所有恥辱。他邊在自習室里復習便瞇起眼睛想象著成績下來之后的種種蝴蝶效應,同學們會不會驚訝地奔走相告,你們猜誰考了第一,居然是韓唐生韓土豆,看不出來啊。這家伙長得還真不是人腦子,沒想到啊。他瞇縫著眼睛,有些微醺的感覺,手里的筆不自覺地有節(jié)奏地敲著桌子。似乎上上下下前后左右已經(jīng)都是一片羨慕的欽佩的目光,他拿了特等獎學金,眾女生紛紛向他請教,他給她們講題,然后,和其中的一個女生談起了戀愛,他帶著她在晚上去操場散步,走著走著手就拉到一起了,有月光的時候他就吻她……有人敲他的桌子,他猝然醒了過來,原來是坐在前面的學生在警告他保持安靜,前面還有幾個人回頭對他怒目而視。剛才他不自覺地敲了半天桌子已經(jīng)犯了眾怒。
期末考試的成績是在第二學期開學才知道的,韓唐生一個寒假就待在學校,回山西得坐火車,不回去可以省車票錢,還可以給弟妹們省吃的。他找了份家教,每天兩個小時。寒假的校園里清冷異常,哪里都很少能看到個活物。他每天吃兩頓飯,早上一頓晚上一頓,每天晚上睡覺前他就在臉盆里接上滿滿一盆水放到窗戶外面,第二天早晨一盆水已經(jīng)結成冰了,他就把冰取出來一路踢著向食堂走去,因為從宿舍到食堂還是有段距離的,這樣可以減少路上的寂寞感。進去吃飯的時候就把冰放在食堂門口,像把一只小狗拴在門外一樣,吃完了接著踢著冰回宿舍,等走到宿舍門口的時候,冰已經(jīng)化得只有核桃那么大了。他撿起來把它捂在手心里,直到它徹底化成一滴水。到了晚上再放上一盆水讓它結冰去,天天如此。除夕的晚上,他站在宿舍樓下自己給自己放了一只煙花,然后又看著那煙花孤寂地慢慢地在夜空中消失,就算給自己過年了。
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個寂寞的寒假,他天天盼著開學倒不是盼別的,只是盼著成績快快出來。這成績是他在想象中燒制好的磚頭,燒了一寒假眼看就要出爐了,他不能不興奮。他想著把它們燒瓷實了好拿著砸人,非把所有人都砸暈不可。成績終于出來了,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只考到了班里的第五名。連三甲都沒進。原來班上居然有這么多高手?他居然半年里都沒有嗅到他們的危險?他們這么輕而易舉這么不動聲色地就把他僅有的一點驕傲打敗了?
不不,他恐懼而絕望地告訴自己,一次考試不能說明什么的,誰都有閃失的時候,他一定是因為剛來到大學還沒有完全適應環(huán)境,下一次,不是還有下一次嗎?他竭盡全力安慰自己催眠自己,他左一下右一下地拍打著自己哄著自己,果然就看著自己一點點地變小了變小了,他變得只有他膝蓋那么高了,他心疼地看著他,最后,他完全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嬰兒。他一下一下地哄他入睡,他終于安靜下來了,安靜地近于安樂。深夜,他躺在床上無聲地淚流滿面。
這接下來的一個學期里,韓唐生終日只在做一件事情,就是學習,抓住一切時間學習。除了上課他終日泡在自習室里,這對他來說是一個閉關練功的過程,他只有把他們打敗了才有機會為自己雪恥,他想象著他如果扳回一局也許一切還來得及,仍然會有女生欽佩他,仍然會有人忘記他的丑陋會知道他那點最隱蔽的最幽暗的好處。日子嘩嘩往過流,進大學后的生活倒比高中還要枯燥刻苦,那些翻過去的日子在膩煩中漸漸變硬,像風干的臘肉,就是用刀切都切不動。
每天早晨天還漆黑他就已經(jīng)站到樓下求樓管給他開門放他出去。樓管哈欠連天地問他,你這么早出去干嗎?他說我要去自習室占座位。樓管說你一個大一的學生又不考研占什么座位。他說,我就是在準備考研了。樓管不滿地說,你怎么這么積極?可是對于這樣勤奮的理由樓管再不能不開門,門一開他便嗖地沖了出去,披星戴月沖鋒陷陣地向自習室沖去。這個時候占座位的大部分是準備考研的畢業(yè)生,自習室還沒開,外面已經(jīng)站了一大片黑壓壓的人,他甚至懷疑這些人是不是昨晚就沒回去,或者是扛著鋪蓋在這睡了一夜?一群人都打著哈欠集體散發(fā)著惺忪的睡意,他作為一個大一的學生站在其中忽然有一種奇怪的興奮,覺得自己像是心甘情愿地搭上了一條即將遠去的賊船,上了這船自己便也是海盜了。
這時,自習室開了,人群轟一聲向里涌去,好比一群民工沒買票還拼命擠著上火車要回家過年。黑暗中只聽有人大喊,我的鞋,我的鞋掉了。有女生在喊,我的頭發(fā)。有的人在喊,我的腳瘸了。還有人喊,哥們兒我進不去幫我先占上一個,不,是兩個。涌進自習室后,所有的人把身上能摘下來的東西全摘下來占座,恨不得把自己全身脫光,有一個女生非常從容凜然地從包里取出一卷衛(wèi)生紙來,甩水袖一般嘩一抖,十幾張桌子都被她瀟灑地占掉了。他眼疾手快在后排占了一個座位,坐定了才發(fā)現(xiàn)占完座位的人正紛紛退潮,教室里眨眼之間就沒幾個人了。原來這些都是職業(yè)占座的學生,要替兩個宿舍甚至三個宿舍的哥們占座,只管占住,用不用再說。占座之后他們便回去繼續(xù)睡覺。韓唐生和幾個星星點點的學生坐在教室里開始看書學習。
就這樣披星戴月地上了一個學期的自習,轉(zhuǎn)眼又是期末考試了。修煉了一個學期是該出山的時候了。韓唐生信心滿滿地把所有的科目考完,然后開始忐忑地等著成績出來的那天。他從學習委員手里接過成績表的時候,不敢當眾看,專門躲到一個無人的角落,先閉上眼睛,讓自己平靜了幾秒鐘才睜開眼睛,狠了狠心朝那張紙看去。他先看的自然是第一名的名字,他看了一遍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名字怎么如此拗口,怎么看著不像自己的名字。就又看了一遍,還是不行,就又看了兩遍三遍,看到第五遍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因為這個名字根本不是他的名字。他的周身嘩地就涼下去半截,像半截身子浸在了冷水里。他瑟瑟地往下看,第二名,也不是他,他開始出汗,卻不能不繼續(xù)往下看。他屏住呼吸,雙手瑟瑟發(fā)著抖,一直看到第六個名字才認出,韓唐生,那就是他的名字。他考了第六名。
他面無表情地把成績單還給了學習委員,然后一個人拔直脊梁快速向操場走去,一幅行色匆匆的樣子,好像有什么急事正等著他去辦。他在操場了繞了一圈才相中了一個隱蔽的角落,他朝那個角落走去,走過去先讓自己坐下,呆呆地靜坐了幾分鐘之后,毫不防備的,他突然開始號啕大哭。
在看到成績單的那一瞬間里,他忽然就明白了,這輩子,有些事情他就是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也是達不到了。就是到他老到他死他也達不到了。他原來還可以在幻想中以為自己是天才,原來,原來,他終究不過是個普通人,他真的是個普通人,普通到在一個班里只能考到第六名。
這種感覺像一個人提前不小心看到了自己的陽壽,被告知自己還能活幾年的時候,任是誰,背上都會有一陣陰冷的凄愴爬過吧。
韓唐生提前看到了自己的結局,知道不過就是這樣了,也就放棄了掙扎。從第三個學期開始他再沒有披星戴月地早起過,像其他男生一樣睡到八點再匆匆爬起去上課,有的時候干脆連課也不上,就躲在宿舍里玩游戲。除了他那張又黑又麻的臉依然惹人驚訝之外,他身上的其他標志正像蟬蛻一樣一層層地蛻去。自戀狂,暴露狂,自習狂,考試狂,所有的狂人標志都被時間一剪子一剪子地減去了,他漸漸混跡于所有的大學男生中間,像眾多城鄉(xiāng)接合處的男生一樣穿假李寧假耐克背雙肩包,要不是那張臉,他簡直可以像雪花一樣在人群中無聲地融化了。當然,如果稍微仔細一點還是會發(fā)現(xiàn)他身上的種種端倪,比如,他身上穿的衣服仍然是廉價的,他身上的氣息仍然是與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他的目光仍然是游離的閃爍的,仍然是從不敢正視別人的。
身邊的男生漸漸都有了女朋友,有的已經(jīng)公然住到一起了。就連班上最胖的男生都有了女朋友,有人看見他和女朋友在操場上散步的時候兩手插兜拼命吸著肚子,以使自己的肚腩看起來小一點。韓唐生在校園里一見到成雙成對的戀人就遠遠躲開,情愿繞路而行。他背著書包踽踽獨行在校園里每一個隱秘的角落里,只有在這些角落里他才有不被人發(fā)現(xiàn)的快感。他經(jīng)常在晚上的時候買幾串燒烤坐到校園湖邊的石凳上吃,他把吃完的雞骨頭雞肉扔進水里,不一會兒就聽見有魚圍過來嘰嘰咕咕吃東西的聲音。黑暗中他看不清它們,但是坐在那里他有一種巨大的滿足感。他迷戀這些魚在夜里吃東西的聲音,像一大群嬰兒向他圍過來。他像個老爺爺一樣慈祥地撫摸它們,喂它們吃的,就差給它們講故事了。
三
正值青春期的男生們除了上課,開始偷偷在宿舍里研究A片研究避孕套,他們拿著一個避孕套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無奈地把它吹成一個氣球,再把這氣球扎破。看A片的時候一般都是四個男生集體觀摩,隨時可以加以討論,有時還外加幾個別的宿舍的男生,幾個人圍成一圈趴在電腦前面,像個小型電影院似的。個個屏住呼吸,越是這樣越是能聽見宿舍里一片馬達似的粗大呼吸聲,此起彼伏的,按住那頭那頭又起來了。偶爾哪個男生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那此時他無疑就成為了導師的角色,對眾男生進行著一輪又一輪的啟蒙教育。
一開始的時候韓唐生視A片猛于虎,對電腦屏幕里那堆明晃晃的動來動去的器官驚懼不已,他驚訝于世界上居然有人是靠做這個來賺錢的。別人一開始看A片,他就低著頭黑著臉背著雙肩包去上自習,似乎真正做虧心事的是他。等到他晚上訕訕地蹴回宿舍,A片倒是放完了,不過整個宿舍都沒人看他一眼,好像進來的不過是一縷空氣。他知道他們一定已經(jīng)在背地里罵過他了,連A片都不看,裝什么純潔無辜,搞得自己是個外星人一樣。熄燈前的時光別人熱氣騰騰地說著話,只有他像一根羽毛一樣浮在最上面,下面的蒸汽再怎么挑逗他都沉不下去。
但是他不甘心永遠做漂在水上面的這層油,這種感覺讓他覺得自己像張最表面上的紙,隨時會被人撕掉。遙望一下大學生涯,這才不過是大二,剩下的兩年多總不能就這樣一直懸空擱置著吧,總得接上地氣才能活下去吧。終于,在某一天眾男生又看A片的時候,韓唐生沒有躲出去,他不安地絞著手指,站在最后面連把椅子都不坐,一副甘愿受罰的模樣。男生們不計前嫌把他收留下來,并且抱怨他級別太低應當自己好好補補課才是。韓唐生看著看著血往臉上噴,那層血被堵在黑色的面皮下面清晰可見,一張臉被憋成了黑紫色,活脫脫一個茄子。第一次看A片類似于第一次抽煙或喝酒,看完之后的第一感覺是想吐??墒遣还茉鯓舆@第一步總算邁出去了,他偷偷趴在廁所的門上喜極而泣。
這步出去之后,他和宿舍的關系像春天的冰面一樣開始有所松動了。他們漸漸把他從外星球上拉回了本土,其實就是把他放在月球上也不過是讓他坐監(jiān)獄去了,人說到底還是群居動物。韓唐生心中明白自己早已無處可躲,嶙峋艱險的難題不讓他躲,震驚四座的成績不讓他躲,琳瑯滿目的名牌不讓他躲,花前月下的愛情不讓他躲。他如喪家之犬一般惶惶然地穿行在大學校園里,最后發(fā)現(xiàn)還是躲在宿舍里最安全。
此后他便努力和宿舍其他幾個哥們兒集體行動,他們漸漸地對他的丑視而不見了,對一年前的裸體事件也漸漸忘記了。忽一日,上鋪的哥們兒對韓唐生說,土豆,你怎么也不去談個戀愛呢?韓唐生一聽這話面色發(fā)紫,低頭說,沒人能看上我。那哥們兒立刻用老到的口氣對他說,女孩就是要追的,不追你怎么知道別人能不能喜歡你,我告訴你個秘訣啊,對女孩子只要窮追不舍她遲早都會感動的。咱班的女生你看著哪個喜歡就趕緊追,別過幾天成了別人的女朋友了。
這番煽風點火讓韓唐生也暫時忘記了自己的相貌,他心里淤積了一年半的火種被這番鼓勵嘩得點著了,確實,既然別的都行不通,談場戀愛或許也算一種對自己的救贖。人總是要活的,那就得想活下去的辦法出來。
其實他從大一就開始注意外語系的一個女生了。那女生臉白白的,頭發(fā)短短的,說不上多漂亮,可是他從第一眼看見她就記住她了,主要是因為她的笑容。他喜歡這樣的笑容,溫暖得像一把撐開的陽傘,把他也能罩進去。默默注視了人家一年背影,現(xiàn)在他決定展開攻勢。他多處向人取經(jīng),制定好了翔實的作戰(zhàn)步驟,上鋪的哥們兒一再叮囑他,一定要有堅韌不拔的毅力,要有炸敵人碉堡的信念他就一定能成。
韓唐生開始到外語系旁聽,早上去聽課的時候他拎上熱乎乎的包子和豆?jié){,悄悄放在了那女生的桌子上。結果那女生看看四周抽抽鼻子,最后看著他說了一句話,同學,請不要在教室里吃韭菜包子。然而,他不能就此放棄,上晚自習的時候他一間一間教室地找,從一樓找到六樓終于找到了那女生,便悄悄進去坐在教室最后面。等到那女生要走的時候他慌忙先出去在樓道里等著她,結果那女生看都不看他一眼就過去了。他只好一路跟著跟到了女生樓下,那女生上樓的時候他聽見她對另一個女生說,今天遇到了一個變態(tài)的跟蹤狂……對,就是那個長得像土豆的。明天不去上晚自習了,嚇死人了。
但韓唐生沒有退縮,因為他在心里把她當作了一道數(shù)學難題,越是難題越讓他興奮,這是顯示他才華的時候了。他就不相信沒有解開她的通道。他用方程式在腦子里比畫來比畫去,不時調(diào)整戰(zhàn)略,從初級的跟蹤到中級的打電話發(fā)短信發(fā)郵件,再到高級的捧著一束巨大的玫瑰站在女生樓下幾個小時地等著那女生下樓來。這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役幾乎橫亙了大二一年,其實他中途就已沒有信心了,但他越是怕輸就越不敢放棄。追一個女孩子對他來說相當于就是在眾目睽睽下解一道難題,他要是解不出來是會被全校學生恥笑的,他將更加無處可去,他將徹底變成一個什么都做不成的廢人。他真的很焦慮,他希望她能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能明白他其實是個心里美蘿卜,透過他那張不堪的臉她應該看到他的內(nèi)在其實什么都不缺,他會很愛她也會對她很好??墒沁@也只是一廂情愿的期望罷了。那女生看見他就躲,他們之間簡直像警匪關系了。
上鋪的哥們兒發(fā)笑話緩解他的壓力:某男為追一女孩子,積極主動地幫其修手機,看到女孩子的手機上存著一個名字叫“備胎”就開玩笑說,你還認識姓備的人啊。女孩子臉色一變,連忙要回手機,不幸的是,他在還手機的時候不小心碰了一下呼叫鍵把那個電話撥出去了,接著,他聽到了他自己的電話響起來了……看了這笑話他想不知道他排進這女生的備胎行列里了沒,不由得一陣悲從中來。
這場戰(zhàn)役是在大二學期末告罄的。馬上要期末考試了,人人開始復習備考,那女生卻破例約了韓唐生一次,韓唐生為了這次約會忙著洗臉梳頭換新衣,搞得像要去過年一樣。結果,在黑暗中他們一共就站了一分鐘。這一分鐘里他連那女生的臉都沒看清楚,只見她像個高大的烈士站在離她十步開外的地方,莊嚴凜冽地對他說,以后不要再打擾我學習,不要再跟蹤我,我看見你就害怕,永遠不可能和你戀愛。再有下一次我就到學校保衛(wèi)科告你騷擾。
他唯一一次戀愛就這樣無疾而終了。就這一次他就看到底了,那就是,以后無論他再追幾個女孩子,最好的結果也就是被人家排進備胎前十,而且他必定是備胎里那個墊底的。
所以大三的時候韓唐生再不提戀愛的事,就是一個連過來慫恿他,他都無動于衷。既然哪里都不收留他,他便又給自己找了一處新的去處,這次保證他不會被拒絕,保證不會嫌他丑。他開始昏天黑地地玩游戲。宿舍里的電腦是他和別的男生一起合買的,一開始他還在宿舍里玩,后來因為用電腦沖突又覺得不過癮,他開始到學校外面的網(wǎng)吧包夜玩游戲。
以前不玩游戲的時候不知道,如今一玩才知道這是一塊全新的戰(zhàn)場。他很快就著迷了,一有時間就玩游戲,把越來越多的時間泡在了網(wǎng)吧里。在網(wǎng)絡游戲中他親眼看著自己由一個一文不名的小混混一步步變成了江湖老大,一路上他披荊斬棘打打殺殺,提著沖鋒槍拿著大刀,根本無所畏懼,見什么殺什么,任何攔他路的都會被他一刀砍死。再說了,在游戲中即使他被人打死了也可以重新活過來再來一次,在游戲中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無堅不摧而且長生不老的超人。這個超人像個魂魄一樣住進了他的身體里,只要在玩游戲的時候它就會從他身體里爬出來,瞬間就長成一個龐然大物睥睨著世間的一切,任是什么都奈何不了它。
他太需要這種感覺了,他太需要看到自己變成一個超人了。這使他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饑餓感,為了填滿這種饑餓的感覺他只好抽出更多的時間去玩游戲。然而,在游戲里沉浸的時間越多,他對游戲之外的世界就更加惶惑更加恐懼,一走出游戲他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又被打回原形了,自己甚至變得比之前還要弱小還要丑陋還要不堪一擊。為了抵抗這種令他崩潰的感覺,他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回頭再躲到游戲里去。
他的游戲玩得越來越好,與此同時他有了類似于吸毒的感覺,他心里知道這樣下去是不對的,可是他戒不掉。漸漸的,他開始懷疑到底游戲里的世界是真的還是游戲外的世界是真的,他甚至想會不會游戲里那個戰(zhàn)無不勝統(tǒng)率一切的自己才是真的,而現(xiàn)實中的自己其實不過是一個投在井中的倒影。他已經(jīng)長達幾個月不去上課,宿舍的男生們長年累月見不到他,白天見不到晚上也見不到。他整宿整宿地泡在網(wǎng)吧里,基本上在那安營扎寨了,主食是方便面。
偶爾從網(wǎng)吧出來被陽光照到身上的時候,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像一個剛從陰間爬出來的鬼。周圍路過的人都駭然地看著他,這么黑這么瘦這么丑,簡直不像一個人形。他身上帶著游戲里戰(zhàn)無不勝的余溫,用無畏而僵硬的笑容回視著他們。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抽動了一下,手里是空的,倘若有一把刀,他一定過去削了他們,敢笑他?在魔獸的世界里,這些人算個什么?一根稻草而已。他伸伸手他們便是齏粉。
他整整和游戲搏斗了一學期。做了一學期虛擬世界中的超人。大三第一學期期末考試的時候,他雖然還是硬著頭皮參加了,但是六門功課他只及格了一門,五門掛科。學校毫無余地地勒令他退學。
一只大手猛地把韓唐生從游戲里血淋淋地掐了出來。這回他徹底醒過來了,這一覺就是半年,他恍惚覺得自己才剛進大一,怎么眨眼之間大三已經(jīng)結束了。不,準確地說,是他的大學生活已經(jīng)戛然而止了。
他離開大學的那天,沒有一個人送他,他也不希望看到任何一個人來送他。他記得來大學報到的時候他就是一個人拎著一只包來的,現(xiàn)在他又是一個人拎一只包要回去了。在網(wǎng)吧里浸泡了半年他被浸泡得蒼白虛弱,隨便一陣風都能毫無懸念地把他卷走。他提著行李包,倒像是包提著他在走,一路上唯恐遇到熟人,他加快腳步踉踉蹌蹌地往外趕,這使他看起來周身又多了些過街老鼠的凄涼。終于走到校門口了,一輛出租向他駛來。就在上車前的一瞬間里,他突然回過頭淚光閃閃地向著清華園看了最后一眼。
沒有人知道,他在看那最后一眼的時候在心里對自己說的一句話是:我還會回來的,等著我。
三個月后的一個黃昏,在交城縣中學的二樓,韓唐生當年的數(shù)學老師兼班主任習慣性地從自己的教室里視察出來,站在欄桿前抽煙。他又把一屆學生帶到了高三,再過三個月就又是高考了,又到了收割他們的時候了,這種接近于農(nóng)人的感覺讓他欣慰而踏實。一支煙還沒抽完的時候忽然有個人無聲地站到了他身邊,他開始沒留意,后來發(fā)現(xiàn)此人一直就在那站著,不走也不動。他就著暮色扭頭一看頓時愣住了,站在他身邊的竟是他當年的得意門生韓唐生。
這個當年名噪一時的學生以一種奇怪的神情紋絲不動地站在他面前。他出奇的瘦出奇的黑,像一截剛從烤爐里爬出來的熏肉,似乎在烤爐里被熏烤的全身上下都沒有一點水分了。然而,他周身最讓他感到不寒而栗的還是他的目光,這兩縷目光像兩盞游蕩在深宵曠野里的燈,被曠野侵蝕地冷澀蒼涼,只剩一點骨架了,但那點骨架卻愈發(fā)堅硬了,硬得讓他全身都散發(fā)出了一種逼人的邪氣。
數(shù)學老師手一抖,半支煙掉到了地上。師生兩個倚著欄桿說著話,一直說到天黑透了,星光開始蘇醒了韓唐生才端端正正地給數(shù)學老師鞠了一躬,然后轉(zhuǎn)身緩緩離去。數(shù)學老師一直看著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他答應讓韓唐生插進高三他正帶的這個班做旁聽生,準備參加七月份的高考。
幾乎全高三的學生都在一夜之間發(fā)現(xiàn)有一個又黑又老又丑的奇怪旁聽生突然從天而降。這個旁聽生完全像個怪物,他幾乎長在了教室里,晚上十一點學校要關校門的時候他還在教室里點著蠟燭做題,早晨學生們?nèi)ド显缱粤暤臅r候發(fā)現(xiàn)他早已經(jīng)坐在教室里讀英語了,他們懷疑他是不是昨晚根本沒回去,就在教室里過夜了。而且他從不吃早飯不吃晚飯,就靠中午一頓飯活著,一頓飯他要吃三個饅頭,邊吃還要邊看書。他幾乎不和任何人說話,一天當中所有的時間里他的眼睛都不肯從書本上習題上離開一分鐘一秒鐘。他終日像架做題機器一樣永不知疲倦地做題做題做題,走在上廁所的路上嘴里背的都是英語單詞。蹲廁所的男生只要聽到蹲在隔壁的人在邊上廁所邊背英語就知道是他。
三個月后,這個怪物和年輕的孩子們一起參加了高考,然后,成績出來了,怪物是這屆學生中唯一考上清華的。半頭白發(fā)的數(shù)學老師站在校門口久久看著貼在墻上的錄取紅榜,淚流滿面。
這回輪到清華大一的學生奇怪了。報到的新生幾乎都注意到了有個又老又丑又黑的學生居然也摻在報到的隊伍中,他太顯眼了,隨便往哪里一擱都能被人看到,別人就是不想看到他都不行,簡直是一盞永遠不知道熄滅的長明燈。
韓唐生作為一名剛進校的大一新生又開始重復三年前的一切,只是因為已經(jīng)彩排過一次,所以有些步驟他連看都不看就直接跳過去了,比如和老鄉(xiāng)聯(lián)誼,給高中同學寫信等低級步驟。上一個大一也不過就是三年前的事,現(xiàn)在想來卻已恍如隔世。他想,既然人人覺得他丑,他就索性讓自己再丑些。他完全不修邊幅,終日灰頭土臉,經(jīng)常是臉上的胡子長得有二寸之長了他也想不起要刮一刮,簡直像一個大叔愣是要和一幫小孩子們擠著去上課。冬天的時候他在亂蓬蓬的頭發(fā)上扣了一頂不知道哪個地攤上買來的紅帽子,走在人群里像個狼外婆一樣傲慢。
從頭再上一次大學,感覺就像親眼看著自己又轉(zhuǎn)世投胎一樣。只是前世的記憶都宛如昨天。這個輪回里他比前個輪回更加寡言少語,平日里和同宿舍的男生都很少說話,不到熄燈時間他就不回宿舍,終日在教室自習室里待著。三年前的同窗如今已是大四學生了,一個個都焦頭爛額地忙著考研忙著找工作,突然有一天他們發(fā)現(xiàn)又在校園里看到韓唐生了,主要是他太好認了,認不出誰都能認出他來。他們迷惑了半天終于找到答案了,原來,現(xiàn)在的韓唐生是大一新生。這小子被開除了一回居然又殺回來了,也算條漢子。只是見了面略微有點尷尬,現(xiàn)在是學長和學弟的關系了,這打招呼呢還是不打招呼呢?他們正在糾結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韓唐生倒是比誰都坦然從容,他見了他們居然還禮貌地點點頭,只是不說話,也不容別人說話,然后,別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早已經(jīng)消失在了去圖書館的路上了。
他們還發(fā)現(xiàn)韓唐生比起從前確實是有些變化的,至于具體怎么個變法,他們也說不上來。他的外形看起來還是像土豆,但是成了一個被煮熟的土豆,也就是說土豆下面的那點液體明顯地凝固了,三年前的羞澀慌亂忽然齊齊的從他臉上被連根拔掉了?,F(xiàn)在他的臉上雖然到處一片荒蕪,胡子長得雜草叢生,頭發(fā)因為不理也終日蓬得氣勢洶洶,但他們還是透過這荒蕪看了出來,現(xiàn)在他的臉上其實是沒有表情的。他像一個原始人一樣沒有任何表情,他不懼,不羞,不惱,不喜?,F(xiàn)在只剩下一種解釋了,那就是,他變木了。
他自然還認識你,但他看過來的目光令人恐懼,因為那目光也是木質(zhì)的。劃過去很鈍卻也很疼。
四
不久,韓唐生便坐擁了一個新的外號,韓大叔。
別人喊他大叔他也答應,準確地說隨便叫他個什么他也答應,一時他慈祥得像個老祖父,任由這些孩子們和他胡鬧和他撒嬌。他從不照鏡子,包括偶爾刮胡子的時候,就算刮出一道一道的血痕他也不照。他經(jīng)常穿著一件皺巴巴的老式大領西裝和臟兮兮的白色球鞋若無其事地在學校里晃來晃去。秋天的時候他穿著一件鼠皮似的夾克,到冬天了他還是那件鼠皮夾克,后來學生們發(fā)現(xiàn)他那夾克像兔子似的長出了一條碩大的人造毛領,還長肥了一圈,夾克里填了一條棉花芯子,于是便搖身變成冬裝了。天再冷些,他便翻出那頂紅帽子扣到頭上去。
同宿舍的男生發(fā)現(xiàn)他對兩樣東西過敏,一是網(wǎng)絡游戲,他從不玩任何游戲,連看都不看一眼,包括最低級的連連看之類的小游戲他都不看一眼。倘若有人硬要拉他玩游戲,他的臉上立刻會像化學反應一樣變色,瞬間便會從黢黑變成烏黑,連嘴唇都是黑的,像中了劇毒一樣駭人。二是女生,他不僅僅是不好色,簡直都堪稱清教徒了,走在校園里對任何女生都不看一眼,再漂亮的女生他都視而不見,直把人家當空氣。不知是誰帶來的可靠消息,據(jù)說韓唐生至今都還是老處男。男生們便紛紛猜測韓大叔是不是性取向或性能力有問題。正當他們隨便猜疑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破解了所有關于韓唐生性問題的謠言。
一天上體育課的時候,韓唐生宿舍的一個男生突然身體不舒服,便中途和體育老師請假回宿舍休息。樓道里靜悄悄的,正是上課時間,很少有學生在宿舍里待著。至于他宿舍的人不都在操場上上體育課嘛,他根本沒多想,掏出鑰匙就開了宿舍的門。門一開他嚇了一跳,宿舍里居然有人。但宿舍里的人似乎比他還要驚恐,里面那人猝不及防,一下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兩只手緊緊抓著褲子護著兩腿之間,開門的男生被這個動作嚇壞了,這個動作更加提醒了他,他不想看清楚都不行。盡管里面的人正慌慌張張地提褲子,外面的人還是一眼看到了他正露在外面的半個屁股。里面的人是韓唐生。外面的人知道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慌忙把眼睛轉(zhuǎn)向桌上正開著的電腦,完了,他又一不小心看到了電腦上正放著一段消掉聲音的A片,女主角正在里面和一個男人做各種高難度的駭人動作。外面的男生突然便明白了,韓唐生這是在看著A片自慰啊。他一定是覺得男生們都去上體育課去了,這時候一定不會有人回來,而這半途回來的男生也絕想不到宿舍里居然還躲著個人,而且居然是韓大叔韓唐生。
兩個男生隔著一扇門對峙著,里面的不敢出來,外面的不敢進去,中間明明什么都沒有,卻像把兩個人都裝在玻璃瓶里了。外面的男生只覺得把眼睛擱在哪都是錯的,不能看韓唐生也不能看電腦屏幕,他只好一會兒瞅瞅地面一會兒吊起眼睛看看天花板,盡量看這些無害的地方。趁著這空隙韓唐生已經(jīng)把褲子系好了,他又嗖的一個箭步過去直接把電腦強制關機,一副急于毀尸滅跡的模樣,讓外面的男生一陣不寒而栗,只覺得自己也處于被殺人滅口的范圍內(nèi)了。他今天撞上的這事雖不比目擊了殺人現(xiàn)場,但也不見得能比殺人現(xiàn)場光彩多少。
他終于鼓起勇氣偷偷瞟了韓唐生一眼,只瞟了一眼他又迅速把眼睛垂下了,他不敢再看韓唐生。只見韓唐生站在那里面如鍋底,似乎是血往頭頂?shù)沽鞯木壒?,越發(fā)襯出了他眼白和牙齒中的寒光,像剛剛被磨好的石器。兩個人誰都不敢輕舉妄動,就那么對峙著,雖然彼此連個正面的眼神都沒有交鋒,卻有無聲的對話在他們之間緩緩蠕動著。
你不會給我說出去吧。
我什么都沒看見。
如果說出去了不要怪我翻臉。
你放心,我什么都沒看見。我向毛主席保證,我什么都沒看見。
無形的對話結束了騰出了場地,有形的對話才得以走出來現(xiàn)形,外面的男生咳嗽一聲清清嗓子,有些費力有些無望地解釋說,我今天……突然鬧肚子,就回來……回來拿書包,我這就去圖書館,這就走。說完他嗖地一步?jīng)_進去拿起書包就往外疾走,生怕韓唐生暗下毒手解決了他。路上這男生一邊往圖書館走一邊暗想,以后做什么都不能做別人秘密的見證人,真是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不過,由此可見這老處男性取向是沒有問題的,誰說他不近女色了,只是沒有罷了。也是可,除,這么一大把年齡了還沒交過女朋友,自慰一下也是正常需要。該男生一邊唏噓著感嘆著,一邊想,這樣的事情各自躲在背地里時都很正常,可是一旦被人知道了還是覺得是個笑話。其實背地里自慰的男生多了去了,只是韓唐生運氣實在不好,竟不幸被人親眼看到了。一旦被人親眼看到竟像被捉奸了一樣。
在以后的幾天里,該男生和韓唐生在一個宿舍里出出進進,要么裝作沒看見對方,要么瞬間就對對方熱情得不得了,恨不得都能拍著肩膀噓寒問暖。宿舍其他男生表示不解,你們倆怎么這么疹得慌?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倒也算風平浪靜,韓唐生便漸漸放松了警惕,對那男生也不再處于監(jiān)視狀態(tài)了。他們都以為這事也就這樣過去了,那男生本以為自己一定不會把這事說出去的,這事說出去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是心里擱著一塊秘密好比身體里長出了一塊結石,怎么都覺得消化不掉,既消化不掉又打不出去,他躍躍欲試了幾日,終于在某一天去食堂的路上,對同行的男生說,我和你說個事啊,但你千萬不要說出去,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就行了……
結果,幾天以后全化學系都知道這起自慰事件了。韓唐生再次陷入了命運的輪回狀態(tài),隔著三年時空他又一次成為了風口浪尖的主角。傳聞像長著翅膀一樣,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在校園里到處疾馳,從大一直接就飛到大四了,今日的同學知道了,昔日的同窗也聽說了,再然后,化學系的研究生們也知道了,就差博士們不知道了。韓唐生頓時人氣飆升,再一次成為化學系的名人。昔日同窗聞之此事不免又扯出當年的光屁股照鏡子事件,此事雖已過去三年,但仍然像核武器一樣散發(fā)著威懾力,如今,新舊事件一結合竟也天衣無縫,看上去一脈相承,果然是出自一人之手。于是新舊同窗都免不了撫掌感慨,你說韓唐生這人怎么就好這口呢,口味如此之重,怎么就不好好談個女朋友呢,怎么老干這種露腚的事。他們分析認為他的一切行徑都證明了一個事實,心淫。
于是,另一頂巨大的帽子扣在了韓唐生的頭上,他根本避之不及,他逃到哪那帽子都會天羅地網(wǎng)地把他罩進去。傳聞越來越崎嶇越來越變形,有人說看到韓唐生有暴露癖,看到女生便解開褲子往出掏家伙。有人說看到過韓唐生在公交車上下咸豬手,在一個女孩子背后蹭來蹭去。有人說韓唐生自慰其實根本就不算什么,他根本就不擇對象,他只要看到一個洞就想試試,他曾經(jīng)試圖猥褻一只路邊的舊沙發(fā),因為那沙發(fā)上滿是破洞……韓唐生在流言中再次變成了一個面目猙獰的怪物,似乎瞬間便長出了兩個腦袋八條腿附加一個巨大的生殖器,似乎見一個女人就會垂涎三尺地撲過去。
這次學校沒有開除韓唐生,因為流言畢竟是流言,而且無論這個男生自慰與否,他的學習成績總還是一流的。韓唐生明白了這個底線之后忽然便釋然了,只要學校不把他再次開除他便什么都不怕,其實他已經(jīng)作好了再次被開除的心理準備了,他甚至已經(jīng)想好,如果再被開除一次那也沒什么可怕的,他就卷鋪蓋再回去找班主任插班參加高考,他要第三次卷土重來,倘若第三次再被開除?那就第四次。不考到這里就不足以證明他的智商。大不了老子就十進宮了。
現(xiàn)在,還有什么好怕的?既然自慰一次就被人看見了他索性也就不需再遮遮掩掩了,什么事到了底就好了,既然已經(jīng)到底那就看看他們還能把他怎樣。他冷笑著,突然就覺得自己身心膨脹,無比強大,在學校里出出進進如入無人之境。他公然在宿舍里看A片,把聲音調(diào)到最大,整個樓道里都能聽見,其他男生都被這女優(yōu)的叫聲轟到自習室去了。一個人倘若連流言都不怕了,那這人基本上就是戰(zhàn)無不勝的鋼鐵之身了,更何況他還有膽量把那點見不得人的東西公開化坦誠化,現(xiàn)在真是誰都奈何不了他了。在這起事件中韓唐生的胡子和頭發(fā)像被施了肥一樣嗖嗖瘋長,他不刮不理任由其泛濫成災,他穿著黑西裝白球鞋走起路來長發(fā)飄飄仙風道骨,成為校園一景。
他放任了這流言生長,讓它愛怎么長就怎么長去,這流言反而長得沒有了后勁。本來嘛,一個男生看看A片自慰一下以調(diào)劑枯燥的生活本來就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流言猖獗了一陣子大約自己也覺得無趣也就蔫下去了,慢慢地就像一層植被一樣凋零了。無論這流言是活著還是死了,韓唐生都不看它一眼,他過著離群索居卻是極為規(guī)律的生活,上課上自習去圖書館看書,每天早晨跑步定期看看A片,且一定要在人多時候看,從不偷偷摸摸,比干什么都來得光明正大。
此后的幾年大學生活就這樣順著慣性滑下來了,倒也平靜。這幾年時間里,韓唐生反反復復做的同一個夢就是,他正坐在高中教室里睡覺,他一邊睡覺一邊已經(jīng)把黑板上的題解出來了。每次從這個夢中醒來韓唐生都會眼睛潮濕。他知道,那些光輝歲月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它們真的變成了一個再真實不過的夢。
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因為成績優(yōu)異韓唐生被保送讀研。研究生畢業(yè)的時候他很順利地考上了博士,于是就在一個校園里,他從研究生宿舍搬進了博士宿舍,現(xiàn)在,這間十平方米的單身宿舍是獨屬于他的空間了。再沒有人會窺視他在做什么,可是他在自己一個人的宿舍里所做的事和以前在集體宿舍時一模一樣,似乎還有很多隱性的人正在暗處偷窺著他。他現(xiàn)在的生活不過是從以前生活的模子里拓出來的。就像是把一個人在一米高的牢房里關上一年之后,把他放出來他也一定是貓著腰不敢直起來。
讀博比讀研時更自由了些,除了實驗室和圖書館他就在宿舍里待著。別人不來他宿舍串門,他也決不去別人宿舍串門,似乎他的宿舍是一處軍事禁地,閑人勿進。他情知博士畢業(yè)后找個飯碗還是不成問題的,也就是在三流高校在某研究所混混,至于搞科研做科學家得諾貝爾獎,那只是一個冷笑話罷了。他知道他就一智商偏高的普通人。
這年韓唐生三十歲了,仍然是光棍一條。他原以為讀到博士的時候總可以揚眉吐氣一番了,不料,讀博士以后他發(fā)現(xiàn)博士這個弱勢但不弱智的群體正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溫飽水平。到了這年頭,喜兒都會主動愛上黃世仁的,不用逼也不用搶。有品,有型,有空,有錢才是深受女性愛戴的四有青年。如果不是媒體不辭勞苦地丑化農(nóng)民工,博士們的地位不會比他們高到哪去的。就像是讀經(jīng)書的唐僧不值錢了,豬八戒們的地位提高了,因為豬肉漲價了。連女妖們的思想也與時俱進,找個好看的不如找個有用的。博士老公用來和人吹吹牛還可以,餓急的時候還是能吃上肉比較實惠。
放眼望去,天橋邊算卦的都能用小學三年級的知識救人苦難兼養(yǎng)家糊口,如果博士們能把二十幾年學到的東西發(fā)揮到那水平,也算普度眾生了。但殘酷的現(xiàn)實是,多數(shù)土著博士只能永遠生活在少數(shù)“海龜”伸頭伸尾的陰影中。“海龜”們當著土著吹噓自己在國外的經(jīng)歷時,臉上都不能不洋溢著滿足和狡黠,就像嫖客碰巧趕上特價又沒被警察抓到一樣得意。
所以即使做到博士他照樣打光棍,好在他已經(jīng)習慣了,女人對他來說已是身外之物,他甚至覺得他就應該這樣往下活。韓唐生經(jīng)常半年不理頭發(fā)不刮胡子,像個山頂洞人一樣踩著兩只拖鞋在學校里出出進進,除了做實驗寫論文之外,唯一的消遣也就是看看A片自慰一下。這個習慣他不折不扣堅韌不拔地從本科一直帶到博士,掐指算算竟也陪了他十來年了,就是親人也不過如此了。更何況因為一路從流言里殺過來,竟有了些患難與共的感覺。
看了十年的A片,倒也算對這個領域頗有了些研究。十年時間里韓唐生幾乎把各個國家的A片都觀賞了一遍,風格各異各有千秋,進行綜合比較鑒別之后,韓唐生還是最喜歡看日本A片。這個怪異的國家盛產(chǎn)自殺和女優(yōu),據(jù)說如今在經(jīng)濟蕭條的背景下,日本AV女優(yōu)正以每年六萬的速度增長著,從業(yè)人員前景一片大好,快趕得上白領了。韓唐生在日本A片中看來看去還是最喜歡一個叫澤井奈的女優(yōu)。為此他幾乎搜集了這個女優(yōu)的全部作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焦慮疲勞的時候,在想女人的時候,就把盤片拿出來一遍一遍地看?,F(xiàn)在再不會有人突然闖進他的宿舍,也不會再有人干涉他是不是在看A片,他很放松地把自己攤在椅子上,像一只散了架的八腳章魚。他已經(jīng)習慣了,習慣用盤片里的女人撫慰他殘缺的生活,他習慣了在想象中和她們做愛。
澤井奈并不很知名,是個笑容純凈一頭長發(fā)的日本女孩,很年輕的樣子。韓唐生從看她的第一部A片起就喜歡上這個女優(yōu)了,他多年幻想中的女朋友就是這樣的笑容,他幻想多年的笑容卻被一個女優(yōu)長出來了,他既心痛又興奮。他發(fā)現(xiàn)在整部盤片里澤井奈始終保持著這種笑容,她始終對著鏡頭微笑著,她的笑容很奇特,一個女優(yōu)的笑容無論怎樣純凈都是從肉欲里長出來的,都很難脫掉一種邪惡的葷腥感,她的笑容雖然與性欲相連卻單純異常,這微笑使她看起來更像一個女空乘,女護士,就是不像女優(yōu)。此后他便四處搜尋她的盤片,找來找去才發(fā)現(xiàn)她的盤片也就那么幾部,這說明她的從業(yè)時間并不長,在這個行業(yè)里算得上是曇花一現(xiàn)。后來他在網(wǎng)上找到她一張照片,便沖洗出來裝上相框擺在自己的桌子上。
他已經(jīng)不看著A片自慰了,現(xiàn)在他看著她的照片自慰。雖然照片里的女人是不動的,但是這也給了他更豐富的想象,在這遼闊無邊的想象里他和她做什么都可以,可以擁抱可以接吻,就像兩個真正的戀人一樣只擁抱不做愛。睡覺前他把她的照片擺在枕頭邊,甚至有時候把照片抱在懷里睡覺,把這張照片抱在懷里的時候他身體里忽然便長出一種奇怪的踏實和安寧,還有一種無名的幸福,似乎真的是有一個女人正躺在他的懷里。
有時候他看著照片里的女人,看著她那種純凈的笑容,他會忽然一陣心疼,聽說女優(yōu)的從業(yè)壽命都極短暫,這樣一個女孩子為什么去做這個。雖然他也是這些盤片的消費者之一,他消費了這些女優(yōu),但他還是不能不為女主角痛心疾首。這個女孩后來又做什么去了?當有一天她金盆洗手不再做女優(yōu)了,她又會去做什么呢?她還能做什么?會不會已經(jīng)結婚相夫教子去了?還是去做什么別的工作去了?她在以后過得幸福嗎?她和他不是一個時代里的人,那她現(xiàn)在該有多少歲了?四十?五十?還是六十?他越想越覺得自己正站在神秘的時光隧洞前,因為不知道隧洞的盡頭是什么,他便愈發(fā)想跳進去穿過隧洞看看盡頭究竟是什么。
這種欲望驅(qū)使著他四處搜尋這個女優(yōu)的資料,忽然有一天他看到了這樣一段資料,日本女優(yōu)澤井奈二十二歲出道,長相甜美清純,卻在二十四歲生日那天出人意料地從二十層高樓的窗口跳下,當即身亡。
他渾身猛地一顫。
這個晚上直到深夜了他還枯坐在椅子上對著那張照片發(fā)呆。原來,他日日夜夜看了兩年多的照片居然已經(jīng)是一張遺像了,隧洞盡頭的答案突然便詭異地浮出來了,這個女人在十幾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死的時候剛滿二十四歲。
他把一張看得爛熟的盤片打開,看著里面的澤井奈。整張盤片里看不到她臉上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她一直對著鏡頭恬靜地微笑,就像她正在做著一件很家常的事情,就像正在自己家里刷碗或縫衣服一樣。這張盤片到最后的時候,他突然注意到澤井奈在最后一個鏡頭里微笑著對著鏡頭鞠了一躬,然后,她就從鏡頭里消失了。這是他能找到的澤井奈的最后一部作品,他坐在那里忽然意識到,澤井奈這最后一鞠躬其實是和盤片前的觀眾道別的意思。他又倒回去重看,她雖然是一貫的微笑,笑容里卻還是有一種細若游絲的蒼涼滲了出來,這點蒼涼像水滴一樣一點一點地落在了他的皮膚上,他打了個寒戰(zhàn)。
她自己一定已經(jīng)明白這是她最后一部作品了,那么,在那個時候她會不會已經(jīng)決定要自殺了?她為什么要去拍A片,又為什么要去自殺?是為了錢?如果是為了錢又為什么去自殺,剛把錢賺到手就轉(zhuǎn)身去跳樓?他盯著她的照片看,他突然覺得她那笑容里正長出旋渦一樣,似乎正以一種巨大的離心力把他吸進去,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她在他面前迅速長成了一個巨大的謎團,一層層的云霧籠罩著她,而她就被含在那云霧的最深處。
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時代,一道數(shù)學難題正擺在他面前,他緊張而興奮,當他找到一扇門踩著臺階一步一步走進這道題的心臟處時他便有一種幻覺,覺得自己正爬上摩天大樓的頂層,站在最高點上俯瞰著腳下的一切,他馬上就要飛起來了,飛入云端,周圍只有云彩和飛鳥,沒有一個人影。這才是真正的高處。這種感覺讓他無比迷戀,以至于進大學都好幾年了他還是經(jīng)常夢到在高中做數(shù)學題。醒過來之后他都會悲愴好久。因為現(xiàn)實中,他是想做一個好好的普通人都做不了的,他是連做好一個普通人的機會都沒有的。
現(xiàn)在,他又一次受到了這種挑戰(zhàn),他要把這道題解開,他喜歡那種站在高處的感覺,那對他來說簡直是一種巨大的安慰。
他再一次搜尋她的資料,但關于她的資料并不多,他在只鱗片爪的資料中慢慢了解到,澤井奈自小無父無母,跟著外祖母長大,畢業(yè)于京都大學,剛畢業(yè)時曾做過銀行職員,后突然辭職去做AV女優(yōu)。
他像一個嚴謹?shù)目茖W家做實驗一樣一點一點地搜集著碎片,然后把這些碎片放在一起,他要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想象把她拼成一個人形,他要讓她在他的指尖復活過來。他看到一個很小的澤井奈向他走過來,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靠著一個年老的祖母帶大,那是怎樣一種生活?他瞇著眼睛遠遠地望過去,望著那個小女孩的背影,這種背景下長大的孩子大多孤僻內(nèi)向,甚至很少和人交往,他自己就是這樣長大的,他怎么能不知道呢?他看到了他自己的背影。從小到大,因為長得丑因為家境貧寒,他受過多少凌辱?他一直幻想著它們有結束的一天,可是一直到現(xiàn)在這種凌辱都從來沒有間斷過。就是因為多年里這些大大小小的凌辱,他才會畸形地迷戀著數(shù)學難題,那些難題對他來說就像一座小小的可以收容他的島嶼。她呢,她這樣長大的女孩子受過的凌辱也一定不少吧,她那年老的祖母必定會在某一天猝不及防地先離她而去,她在這個世界上將沒有一個親人,她又是怎么活下來的?就連她后來讀大學的學費也一定是她自己做各種工作,一分錢一分錢掙來的吧。為了這點學費她一定吃過各種苦,因為她沒有任何依靠,她是一個孤兒。
他又看到了少女時期的她,她在他視野中漸漸長大,他都能看到她踽踽獨行的背影,她疲憊地穿行在東京那座城市的街頭,像一條狗一樣為一口面包而拼命。這其中存在的假設太多了,也許,她就是這樣艱難地靠著自己一直把大學讀完了,也許,她做了有錢人的情婦又被拋棄,還也許,她在找工作的過程中一次又一次地被騙,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掙扎著活下來。一萬種可能就是一萬種活法,這一萬種活法錯綜迷離地交織在一起,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wǎng),而她就是網(wǎng)里那條魚,她逃不出這些活法的。
他視野中的女孩子倏忽之間又變成了他自己,他看到一個又丑又黑的男生穿著一身廉價的不合身的衣服穿行在北京的街頭,驚恐地四處張望。對他來說處處都是機關,每走一步他都可能要受到新的凌辱,他恐懼著驚慌著,卻還是咬著牙一步一步往前走。他多么渴望有一處地方能讓他躲進去,只要能安寧地躲進去他就再也不想出來,他不想見這么多人,不想擠地鐵,不想找工作,他不想在這樣一個偌大的滿是欲望的城市里掙扎??墒?,他又能去哪里,就像學校把他開除之后,他完全可以離開這座城市了,然而他又自己殺回來了。他再次投奔它而來,因為除了這里他更無處可去。
那背影又變成了一個年輕女人的背影,她穿著黑色的制服正走在東京的街頭,長發(fā)飄飄,面孔蒼白。這時候她已經(jīng)找到了一份工作,銀行的職員,按理說她開始有收入了,可以相對安穩(wěn)地生活了。這個時候她大約有二十二歲了吧,二十二歲是什么概念?就是他十年前,那時候他青澀敏感,像只秋蟲一樣終日緊張著蜷縮著,隨時準備著受到外界的攻擊。直到后來,突然有一天他從正面接受了所有的凌辱,他像一只巨大的器皿一樣接受了所有形形色色的凌辱,就在那一瞬間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里長出了一種巨大的抗體。
她呢?她為什么有一天忽然辭去工作去拍A片呢?她為什么忽然要去做一個AV女優(yōu)呢?這個職業(yè)對她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她是不是也像他一樣,在某個臨界點里忽然獲得了一種巨大的破壞力,所以她從一個文靜內(nèi)向甚至孤僻的銀行職員突然搖身變成了一個風情萬種的AV女優(yōu)?在她選擇了這個職業(yè)的一瞬間里,她是不是已經(jīng)明白她走上了一條不歸之路,或者說,在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有了赴死的決心?那就是說……在拍A片之前她其實就已經(jīng)有了自殺的意愿了,所以在兩年短暫的職業(yè)生涯之后她毫不猶豫地選擇自殺?這是她自己安排好的,她一步一步走向了自己預設好的那個結局?
他問自己,在做女優(yōu)的兩年時間里她每天在想什么?她會去想那將如期而來的死亡嗎?一個人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一分一秒地踩著時間的觸角往下走,每走一步就知道這一步已經(jīng)用完了,再不會回來了,每一步都是空前絕后,都是唯一。
他把那張照片拿在手里仔仔細細地看著,他的淚一滴一滴地落在了照片上。然后他像抱住一個人一樣一把把它抱在了懷里,他感覺到一種奇怪的溫度正滲進他的血液里,就像有一棵植物的根正拼命地往他身體里長去長去。他眼前的女人的背影還在那里孤單地走著,長發(fā)飄飄,突然她站住了,猛地回過頭來,他看到的那張臉卻是他自己的,那張又丑又黑的臉。他們奇異地長在了一起,長在了一具軀體上,如傳說中詭異的雌雄同體。
這年的圣誕節(jié)又來了,毫無例外,這個圣誕節(jié)又是他一個人過。對過不過節(jié)他其實是無所謂的,反正過節(jié)和他也沒關系,就算別人在過狂歡節(jié)他也照樣可以埋在屋子里寫論文。這么多年里,他已經(jīng)為自己發(fā)明創(chuàng)造出了一套應付節(jié)日的獨特體系。但是,唯獨對圣誕節(jié)他情有獨鐘??赡苁且驗樾r候在農(nóng)村沒有什么娛樂,看了一本童話便死死地記住了圣誕老人。小時候因為期盼太少,所以一到冬天他就幻想著這位白胡子老爺爺,戴著紅帽子坐著雪橇帶著大大小小的禮物來看望小孩子們,從各家的煙囪上爬進去,把那份禮物放在他的襪子里。冬天下雪的時候他坐在紅紅的爐子前烤著滿是凍瘡的手想著,那輛被馴鹿們拉著的雪橇車是不是快要來了,一路上都是鈴兒響叮當?shù)穆曇?。那樣一個夜晚晶瑩剔透得能被裝進瓶子里吧,到處是那些世上最安靜的事物,比如雪和星空。
自然很多年里從沒有收到過圣誕老人一份禮物,但是一到了圣誕節(jié)他還是本能地覺得親切,似乎這是一個哀悼童年的節(jié)日,歡樂卻也悲傷。一到了圣誕節(jié)的晚上他總有一種幻覺,就是他正由一個胡子拉碴的老男人肆意地向一個小男孩的方向滑去,他都可以無憂無慮地到雪地里打雪仗去了。這個圣誕節(jié)的晚上窗外有著厚厚的積雪,他在窗前站了一會兒看著外面的夜色,忽然決定出門走走。因為對物質(zhì)的要求已經(jīng)低到幾乎沒有,所以平素他幾乎不上街不購物,但這個晚上他戴上那頂紅帽子一個人溜出了學校,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
地上還鋪著厚厚的積雪,人們走在雪地上的時候都小心翼翼的,加上身上臃腫的冬衣,看起來像很多熊傾巢而出似的。他也笨手笨腳地在人群中穿行著,一雙球鞋一頭長發(fā)一把胡子一頂紅帽子,外加肩膀上瑟瑟裹著的一件薄棉衣,惹得很多人扭頭看他。很多挽著手的情侶從他身邊過去了,他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假裝沒看見,他只專注地看著街道兩邊的那些店鋪。這些小店今晚都打扮得五光十色的,門前站著掛著小禮物的圣誕樹,玻璃上用熒光粉噴著圣誕快樂。店員們扮成圣誕老人站在店門口招攬顧客。他雙手插兜一邊走一邊開心地笑,像個醫(yī)院里剛出來的精神病人一樣。路邊有個老人擔憂地看著他,他對老人笑著大聲說了句圣誕快樂,這才走開了。
他是真的快樂,在這個晚上他有一種陌生的久違的沒心沒肺的快樂。因為這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厚厚的積雪,這點快樂像吸足了營養(yǎng)一樣簡直是轟隆隆地長大著,簡直要在瞬間便長成一棵參天大樹了。這大樹遮著他庇護著他,他簡直快樂得無所畏懼,他簡直已經(jīng)不是走路了,成了連蹦帶跳,彈簧似的一蹦就是多高。他來到這座城市整整十三年了,中途它把他趕走一次他又自己死皮賴臉地尋回來,因為他無處可去?;氐剿h在山西的村莊嗎?那雖是他的家鄉(xiāng)卻更不收留他,他回去了也不過是個怪物,更活不下去。他只能在這個城市里無根地漂著漂著,無所謂年輕也無所謂衰老,似乎永遠都沒有上岸的時候。
這十三年的時間里他從來沒有這樣沒心沒肺地快樂過一次,從來沒有這樣無拘無束地逛過一次街,他向來怕上街,因為太多的人會注意他那張臉,似乎他是馬戲團的小丑走錯了地方。十三年的時間里他從來沒有這樣無所畏懼過,這樣對著每一個人大笑對著每一個人大喊,圣誕快樂。
他一路笑著,跳著,忽然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他四腳朝天狼狽地躺在那里,就在那一瞬間他躺在那里看到了天上的北斗星。那把巨大的勺子和他小時候看到過的一模一樣,還那么冰冷那么璀璨地懸在人間之上。他躺在雪地上,靜靜地躺著靜靜與它對視著,來來往往的行人都駐足看著這個地上的怪人,有人在商量要不要叫救護車送他去醫(yī)院。他從他們所有人的頭頂遠遠越過去看著浩瀚蒼茫的星空。他躺在那里滿臉是淚。
夜已經(jīng)深了,路上行人減少,韓唐生覺出冷了,便用帽子護住耳朵扛起肩膀向?qū)W校方向走去,一個人狂歡過了,終究還是得回去繼續(xù)。他路過一家酒吧時正好看到玻璃里透出的五光十色的燈光,像小時候見過的糖果。他忍不住停下站在那里往里看,這時扮成圣誕老人的服務員過來邀請他進去,韓唐生從未進過酒吧,但在這個圣誕之夜他突然周身生出了一種很邪的力氣,他一言不發(fā),甩著長發(fā)大步走了進去,就像是一個底氣十足的??鸵粯印?/p>
韓唐生在酒吧靡靡的音樂里一直坐到了凌晨兩點,周圍一片狂歡的人漸漸變稀了,他還坐在那,手里抱著一杯五光十色的雞尾酒。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因為生活的單調(diào)枯燥使他對所有的色彩有了一種奇異的嗜好,就像蛾子一樣,只要看見點燈光就想往上撲。他抱著這堆顏色,腦袋里分明已經(jīng)有點微醺,心里卻還在想,人呢,人怎么都走了。他是真心地不希望他們走,雖然他和他們都不認識,但是他們給了他一種節(jié)日的假象。平時廣寒宮里待慣了的,現(xiàn)在他就是坐在旁邊看著他們也覺得蹭了人家不少人氣。但是周圍的人還是越來越少了,他們在深夜里慢慢蒸發(fā)了,他攔不住他們。這時,他注意到坐在他旁邊的一個女孩子一直沒有走,而且看起來也是一個人。她一個晚上都坐在那里慢慢喝著一杯酒,酒喝得很節(jié)制,也不像有心事的樣子。他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著她,心想,莫不是是一個和他差不多的孤魂野鬼來這里蹭蹭節(jié)日的氣氛?想到這里他又朝那女孩的臉上看了一眼,女孩是長發(fā),遮住了半張臉,他只能看到她露出來的半張側面,很冷靜很蕭索的半張臉,沒有再多內(nèi)容溢出來。
正在他滿腦子胡亂猜想時,女孩忽然起身向他走了過來。在他還來不及說話之前她已經(jīng)坐到了他的對面。
五
女孩穿著一條短到大腿的黑裙子,穿著一雙鮮紅的漆皮高跟鞋,露著兩條明晃晃白生生的大腿像燈泡似的照著韓唐生。韓唐生像被燈光刺激了一樣,下意識地抱著杯子把臉略微側了側,與此同時他心里一陣狂亂的恐懼,這是遇到暗娼了。他想,暗娼怎么會瞄上他,難道不覺得他長得丑,難道覺得他像是要嫖娼的樣子?可不是,他一晚上賴在這不走,一看就是個空虛寂寞的男人。看來圣誕夜的生意也不好做啊。在這個有雪有燈光有圣誕禮物的晚上,多數(shù)人還是想和一個與自己血肉相連的人在一起吧,哪怕什么都不做,只靜靜地坐在一處看著這夜晚也夠了。所有這些心有牽念的人都被這牽念的重力拖著沉下去了,剩下的一些孤單的魂魄便如浮萍一樣浮在了這個夜晚的最上面。比如他韓唐生,再比如這些坐臺的暗娼們。他們都是這個夜晚無人收留的流浪漢,真是同為天涯淪落人了。韓唐生忽然在心里問自己,嫖娼真的很丟人嗎?就像自慰很丟人一樣?那他偏要試試。這豈不是殺傷力更大?
韓唐生帶著女孩走出了酒吧,向?qū)W校方向走去。女孩裹著一件大衣,踩高蹺一般踩著兩只高跟鞋緊緊跟在他后面,像好不容易被人認領了的孩子,生怕再把自己走丟了。當跟著韓唐生走到學校門口的時候,她絕望地問了一句,不是去開房?韓唐生頭也不回,跟我走就是了。女孩在后面追著問,你還是學生?他略略自豪地說,我是在讀博士,我不會賣了你的,跟我回我宿舍去。女孩又驚叫,學生宿舍里不是有很多人住著嗎?韓唐生不說話了,兩手插兜向前疾走。半夜的校園里鮮有人跡,兩個長發(fā)飄飄的影子像沙鷺一樣飄過。
其實韓唐生倒不是存心省這晚的開房錢,今晚是圣誕夜,又是他人生頭一次嫖娼,必得有點紀念意義才好。他想,去哪才算有紀念意義呢?找個賓館?哪家賓館都差不多,偷偷嫖個娼然后提褲子走人,哪有什么紀念意義?想來想去他想到的最好的去處還是宿舍。把暗娼帶回宿舍,在大學宿舍里嫖娼這才是最有紀念意義的,就像他當初橫了心地要在宿舍里公開看A片一樣,因為他正大光明了,別人反而傷不到他,凌辱不到他了。當然,看看A片力度還是遠遠不夠的,他一直就覺得這樣是遠遠不夠的,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在這個晚上他忽然明白他該做什么了,他要帶著這個暗娼回宿舍。怕被人看到?他怕的就是沒人看到??吹降娜嗽蕉嗖旁接袃x式的快感,他恨不得他們明天就在校園廣播上宣傳一番才好。當他知道自己不是天才的時候他想做個普通人,可是他想做個普通人的時候他們都不給他機會,他想,那他只好朝著天才和普通人之外的第三種人走去。那種人類似于外星人。
因為是半夜,長長的樓道里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只有他們兩個人拖著長長的影子從中掠過,韓唐生暗暗惋惜,要是白天就好了,要人山人海就更好了,他希望每個人都能看到他帶著一個女人回來過夜了,并且是個暗娼。他兇狠地想,他要公開嫖娼。
女孩進衛(wèi)生間洗澡去了,韓唐生畢竟還是有點緊張,雖說這么多年里自慰過無數(shù)次,但那畢竟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雖說在A片上觀摩了也有十來年了,可是從沒有過實戰(zhàn)經(jīng)驗,他難免膽怯。幸虧對方是個妓女,倒也不需要太考慮自己的尊嚴問題。他聽著衛(wèi)生間里嘩嘩的流水聲,來回搓著手不知道先做點什么才好,他躺在床上,又想,這樣等她出來那還得脫衣服呢,是他自己脫呢還是等她給他脫呢,這個程序他都不明白。于是便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扒光鉆進了被子里等著她出來。他摸摸自己的胡子又聞聞自己的腋下,看幾日沒洗澡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體味了。她還是不停地洗,像是多少年沒洗過澡似的,他躺在那忐忑不安,像一個等待考試的小學生,胡子太長了,塞進被子里占地方,像個贅生出的小孩子似的,他就把它取出來單獨擱在被子外面。
這時候衛(wèi)生間的水聲終于停了,門嘎吱一聲開了,一個白花花的影子伴著一團水汽出現(xiàn)在了他面前,空氣里充斥著沐浴液的刺鼻香味,加重了這團水汽的色情成分。因為衛(wèi)生間里沒有浴巾,大概她也是考慮到過會再脫也麻煩,便干脆光光地出來了。他躺在那兒陌生而恐慌地看著這具真實的女人身體,他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女孩略微扭捏了一下便爬到了他床上。
幾分鐘之后事情結束了,韓唐生忽然有一種巨大的空虛,感覺整個世界都要跟著他毀滅了。既被她看過了他也不怕了,他赤裸著下床頹然地坐到了椅子上看著還睡在床上的女孩。女孩看了他一眼然后默默地爬起來開始一件一件穿衣服,他無端地覺得她動作里有一種蕭索凄清的感覺,像秋天的樹枝剛剛落盡了樹葉,從這枝干的縫隙間還可以看見幾角高而遠的天空,那種天空是完全空的,俗稱傻晴。他看到她穿上了短裙,又穿上了她的紅皮鞋,這么冷的天里,她居然連條襪子都不穿,他渾身莫名地一抖。這時候她忽然看到擺在桌上的澤井奈的照片了,她問了一句,是你女朋友嘛,真漂亮。她的語氣那么由衷那么誠懇。他又看到了她的側面,她的側面那么單薄,好像都可以當作一張書簽壓進書里去。她正對著那張照片微笑著,他一怔,這個笑容像極了澤井奈,都是那種從性欲的邪惡中綻放出來的一縷絕細的清香。這縷清香像發(fā)絲一樣落在了他的鼻翼上,纏繞在他的指尖,讓他有想落淚的感覺。他連忙把手縮了回去。
他把錢如數(shù)放在桌子上,她不好意思地看看那錢又看看他然后又看著那錢,好像不認識那是錢。他赤身裸體緊張地看著她,她對著那錢呆呆地站了幾秒鐘還是走過去把錢放進了自己包里。他松了一口氣,他感謝她的誠實,他剛才真的是害怕她不收錢,連妓女都不收他的錢,是看不起他嗎,這簡直讓他覺得恐懼。女孩的手從包里抽出來時多了一樣東西,多了一塊巧克力。她笑著遞給他,送給你的,我包里總是備著巧克力當飯吃。
在他用手接住巧克力的一瞬間一種巨大的氣流從指間涌進來沖刷著他,簡直讓他有些窒息。這樣美好的情境他幻想了多少年啊,沒想到最終成全他的還是這個妓女,她在一夜之間把他十幾年里積攢下來的所有幻想全部點石成金了,簡直是個女巫。他不感謝她都不行,可是他不恨她也不行。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色說,現(xiàn)在半夜三更的,等天亮了走吧,你上床再睡會也行,或者不想睡覺上網(wǎng)也行。
兩個人都整整齊齊地穿好了衣服,一個坐在床上,一個坐在椅子上,像要搞談判一樣端莊。韓唐生泡了一杯茶遞給丁霞暖手,這時候他已經(jīng)知道她的名字了,她說她叫丁霞,他也不管這是不是她的真名字。她又問他他女朋友現(xiàn)在在哪呢,很感興趣的樣子。他突然說,她已經(jīng)死了。她像是吃了一驚,又久久地盯著那張照片看著。
韓唐生看看丁霞又看看澤井奈的照片,忽然脫口就問了一句,你為什么去做這個工作?他緊張地看著她,突然之間,他發(fā)現(xiàn)他是有企圖的,他企圖讓她替這張照片里的人做出回答,這張照片自然是說不了話的,可是他可以替它找一個靈魂。眼前這個女孩子,他總覺得和澤井奈有一縷很隱晦卻很幽深的關聯(lián),她們的職業(yè)如此相近,女優(yōu)和妓女,簡直是同一系族的近親。她們又都在肉欲的邪惡中綻放著一種可怕的潔凈和天真,還有,連她們的笑容都如此相似。也許,她便是他解開澤井奈的那把鑰匙。他的這個問題之所以脫口而出,是因為他問澤井奈這個問題已經(jīng)問了太久。現(xiàn)在,他要把一個死人和一個活人揉成一個人。
她兩只手捂著茶杯,并沒有抬頭看他,只慢慢說,我沒上過多少學,不能和你們比的,村里已經(jīng)沒多少地了,年輕點的都出去打工,村里只剩老人和小孩了。我們村每年都有人介紹姑娘們出去打工,出來了就不好回去了,家里等錢用也就慢慢做了這個了,為了來錢快點。
他失望了,如此平淡無奇的答案,距離他想要的那個很深很暗很詭異的答案太遠太遠,可是他總不能要求她編造出一種充滿玄機的答案來騙他。這時候她又看了澤井奈的照片一眼,有些不安地問了一句,她死的時候是不是很年輕。他瞇著眼睛看著她,她為什么對一個死人的照片這么感興趣,難道是她也感到了她們之間的某種玄機?他感覺自己向著那個幽深的方向又走了一步。但是她又停住了,她什么都不問了。她像是要存心阻撓他的前進。
他裝作不經(jīng)心地問她,不覺得他丑嗎?結果她嘎嘎笑了起來,說,我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他又問,那你現(xiàn)在覺得我丑嗎?她認真看了他一眼,說,現(xiàn)在也不覺得,我已經(jīng)把你這張臉忽略了,我覺得你人還是挺好的。這句話他等了十年卻又被一個妓女一夜就說出來了,他氣憤著卻突然對她有些感激,眼睛里竟覺得潮熱,他走到窗口看著外面,最稀薄的那層晨曦已經(jīng)悄悄浮起來了。天要亮了。他從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天亮起來,覺得這過程太殘忍,像蛻皮一樣。
他對她說,天亮了,你走吧。她離開之前給他留了自己的電話,像聯(lián)系客戶一樣。她走了之后他如釋重負,他想他再也不會見到她了,可是他沒想到他會真的再次聯(lián)系她。他再次聯(lián)系她大約是兩個星期之后了,他打過電話之后不一會她就來了。這次他準備了一盒巧克力等著她,他沒有告訴她這是他第一次送女人禮物。她看著他手里的巧克力吃了一驚,怔了幾秒鐘之后便把那盒巧克力放進了自己包里,他看見她伸進包里的手在微微發(fā)抖。
他們做了一次愛,然后他帶她去學校食堂吃了頓飯。在她走之前他把錢塞給她,她看著那錢猶豫著,欲言又止,他便硬把錢塞進了她包里。她沒有再拒絕,他把她送到校門口,她一直沒有回頭,走得很快,似乎后面有人正追著她一樣。他站在原地久久看著她的背影,忽然微笑了。
又過了兩個星期,他又給她打電話,這次,她沒有接電話。但是到了第二天,她給他打電話了,她說她已經(jīng)在他們校門口了。這次她換了裝束,牛仔褲帆布鞋背著個雙肩包,頭發(fā)扎起來,看上去就是個校園里的學生。她站在門口有些得意地看著他,他知道她這樣打扮是為了在校園里看起來不那么顯眼,是為了他好??墒撬睦飬s有一種隱隱的不快,當然這不快是說不出口的,她當然不知道他希望她打扮得越像妓女才越好,他巴不得別人都能看出他帶著一個妓女回宿舍了,這才是他想要的效果和力度。他們之間已經(jīng)快程序化了,做愛之后他們又去食堂吃飯,這次臨走他再塞給她錢時,她死活不要了。她很堅決地護著自己的包,一臉慍怒地看著他,就是一句話都不說。這姑娘根本就不是做這行的料。他想。
這以后她每次來的時候他都買好一份禮物等著她,結果等下一次再來的時候,她也帶來了禮物送他。他又是感動又是厭惡又是驚恐,他發(fā)現(xiàn),這不正是多年來他所向往的最經(jīng)典的戀愛模式嗎?越是這樣他越覺得恨她,可是,他越是恨她就越是要對她好。他把自己三十年攢下來的溫柔幾天就揮霍在了一個妓女身上,他們成雙成對地挽著手出入在校園里,就好像她真的是他的女朋友一樣。
就這樣一晃半年過去了,已經(jīng)成了慣例,丁霞每個周末過來看他。這個周末丁霞又在他宿舍里過夜,歡愛已罷,他抱著她躺在床上,渾身是歡愉過后的松懈,他開了燈靠著床頭抽了一支煙,她溫柔地靠在他懷里。這時他看了一眼桌上澤井奈的照片忽然就說了一句,我知道你一定受過很多苦。伏在他懷里的丁霞聽見這話一動都沒有動,她像睡著了一樣安靜地伏在那里。他突然有一種魔鬼附身的感覺,他無法自控地又看著那張照片說,我知道你和那些男人們在一起的時候內(nèi)心有多么絕望,我都能看到你那種絕望。懷里的丁霞忽然輕微地抽泣了一下,靜了幾秒鐘之后,她開始了不可遏止地抽泣,她縮在他懷里,渾身顫抖著。他沒有安慰她,就以那個姿勢躺著,他把煙頭掐了,繼續(xù)對著那照片說,我知道你多少次都在內(nèi)心想象著最后那場粗暴凄慘的死亡,你一定想過無數(shù)次。其實你早已經(jīng)沒有活下去的力氣了,只是你一直試圖尋找一種方式,讓你被撕裂的自我可以重新在肉體和靈魂得到統(tǒng)一后死去。躺在他懷中的丁霞已經(jīng)哭得泣不成聲。
那一瞬間他奇異地發(fā)現(xiàn),此刻,澤井奈真的成了附在丁霞身上的那層魂魄,他對澤井奈說的每一句話都在丁霞身上得到了回應,就像,他正借助一個活人的身體和一個死人的魂魄通靈一樣。他真正在和這死去的女人對話了,這讓他覺得疼痛而喜悅。他突然張口就說,知道嗎,我喜歡你,我無數(shù)次想象著與你做愛。丁霞聽見了,她已經(jīng)在號啕大哭,光著身子哭得渾身抽搐。他的眼睛也濕了,他們都入戲了,他緊緊抱住了懷里的女人,就像無數(shù)個夜晚抱著那照片里的女人。
但他知道,丁霞的悲傷只是暫時的,只不過他的話觸到了她最深處的那些疼痛了,多數(shù)時候她是可以靠麻醉著自己過來的。他知道她沒有那么幽暗曲深,她內(nèi)心里沒有一座殘酷的地獄懲罰自己,這是她和澤井奈的不同。可是,如果她有了這地獄她又如何能活下去?她就必定要自殺無疑。難道他內(nèi)心里其實希望她像澤井奈一樣的死法嗎?她只有死了他才會祭奠她仰視她?他不寒而栗。
他拍打著她的肩膀,像在哄一個小孩子,他說,你知道嗎,有時候人越是相信科學就越是會迷信。宇宙間的能量是守恒的,肉體都會腐爛消解成其他物質(zhì),那靈魂呢,靈魂也是物質(zhì),它消解不了,它在宇宙間游蕩來游蕩去,會不會最后轉(zhuǎn)化為另一個新生的人的靈魂?所以我有時候相信人是會有來世的,我們都看不到我們的來世,我們在來世也想不起前世的我們,可是,我相信,來世的我們與前世的我們一定會有著那么一些割不斷的血肉相連。當你碰到一個人忽然無端的覺得熟悉的時候,她可能就是你的前世。你看到照片里的女人,她在很多年前就死了,可是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其實就是她的來世,因為這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比我更知道她的孤獨。如果我比她早死,不知道她會不會也能知道我的孤獨。不過我這么丑,她怎么能認識我。后來我認識你了,我原來以為你們只是形似,可是就在剛才我突然發(fā)現(xiàn)你身體里其實就深藏著一個她,你也許就是她的前世,我突然就覺得很心疼很心疼你們,心疼你們就是心疼我自己。透過宇宙間一切的時空阻隔,我甚至會覺得,我們?nèi)齻€人其實就是同一個人。
他懷里的哭聲戛然而止。他是真的難過,可是當他看著她抽動的背影時忽然又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厭惡。
此后,就像他自己說的,他對她似乎比從前更疼愛了,她對他也似乎更加依賴了,還一心要收拾打扮他,給他買襯衣買外套買褲子,想把他裝飾得像棵漂亮的圣誕樹,他們挽著手在校園里走過的時候怎么看都是一對戀人。但是,他從來不問,你還在做那樣的工作嗎?你有什么打算?他不問她她是絕對不會主動涉及這些危險話題的。于是,這個話題成了他們中間的一處空地,他們都遠遠避開,過一天是一天,也從不談論明天。好像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明天。他們在時空隧道中是懸空的。
他們就這樣心照不宣地交往著,后來的一個晚上,丁霞坐在他的椅子上玩電腦,她隨便翻著忽然不動了,然后她猛地轉(zhuǎn)過身來面色如土地看著他,你什么時候把我拍下來的?他看了看電腦屏幕,知道她把他偷拍下來的視頻翻出來了,他們每次做愛的時候他都在隱蔽處放著一架小型攝像機。他鎮(zhèn)定地說,這沒什么,我把我們做愛的情景拍了下來也是個紀念,現(xiàn)在要不要一起看看?丁霞的臉色已經(jīng)變灰了,嘴唇雪白,她瘋狂地撲上去要把那些視頻從電腦上刪掉,她一邊刪一邊凄厲地大聲叫著,你要做什么,你為什么要拍我,為什么要這么做,你是不是要把它傳到網(wǎng)上去,我是怎么對你的啊,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啊。
韓唐生連忙上去攔住她,我什么都沒有想,我只是想把我們做愛的情形拍下來,這樣就能把你永久地保存到一張碟里去了。當你以后老去的時候看看盤片里那個年輕的自己的身體不是很好嗎?你沒看過A片嗎,就像那些女優(yōu)們一樣把自己最美的身體保留在一張盤片里,以后無論她是生是死,全世界都有太多男人會記住她們,多少年輕的年老的已婚的未婚的男人都會記著她們,嘴里唾棄她們卻意淫她們。這也是一種活著啊,你不覺得這種活著很強大嗎?就像她,他指著澤井奈的照片說,你覺得她死了嗎,也許她的肉體早爛完了,可是我覺得她根本就沒有死,她會在男人們中間永生永世地活著,永遠活得像個絕代尤物。她才不會管別人怎么說她怎么罵她怎么詆毀她怎么栽贓她,你知道嗎,一個人到了這種境地的時候就是一種飛起來的感覺,一大片天空下只有你一個人的影子和云彩的影子。眾生在你之下,他們不過是塵土,誰都傷不到你,就是弓箭也射不到你身上去,因為你太高太遠,那是怎樣一種巨大的自由啊。你想,一個人能這樣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也應該驕傲吧?
丁霞一邊繼續(xù)刪一邊絕望地大哭,可是我不是什么女優(yōu),我不是拍三級片的,我很不容易,我只是在討生活,我就是個普通人,我需要給家里寄錢,家里的老小都靠著我養(yǎng)活。我不要被你拍下來,我害怕。她趴在桌子上號啕大哭起來,韓唐生走過來把她拉起來,他把她抱在了懷里,他說,對不起,我知道你不容易我也知道你害怕,我怎樣才能讓你不害怕呢?我早想過了,你愿意嫁給我嗎?
對結婚這個話題丁霞不是沒有幻想過,只是自知卑微,覺得自己沒資格說這種話。但和他相處這么久,心里卻是時時刻刻期望著他會對她提出結婚二字。因為是風塵中的女人,暴斂青春,自知不得善終,倒比正常女人更渴望一處真正的歸宿。丁霞戛然止住哭聲疑惑地看著他,什么?他說,你不想結婚嗎?她看著他的眼睛看了半天,她并不知道這個男人究竟想干什么,她也無法斷定他對她是不是有一點真情,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想抓住這點希望,她怯懦地說了一個字,想。他忽然興奮地說,我們認識多久了?一年了吧,如果我現(xiàn)在向你求婚你會嫁給我嗎?她喃喃自語著,可是,你真的愿意娶我嗎?他很復雜地笑了,指了指澤井奈的照片說,我早說過的,拋開一切時光我們?nèi)齻€人其實就是一個人,我們就不應該分開。
她突然再次流淚了,這次她哭得無聲無息,像個孩子一樣仰著臉看著他說,我不管你以前的女朋友怎樣我只要現(xiàn)在,雖然我是做這行的,可是談戀愛卻是頭一次啊,我以前都不知道什么是戀愛。他笑得更深了,說,這些都不重要,不要畏懼那些形式,怎樣戀愛那都是些形式,真的愛過就好,你就是在幻想中和一個死人愛過一個瞬間那都是真的。
他是真的決定娶她了,雖然他在內(nèi)心里對一個妓女其實充滿了憎恨與恐懼??墒撬麘撊⑺?,這大約是一個不錯的結局。他們?nèi)齻€人其實是一個人,他娶了她就算給澤井奈一個交代了,此外還因為,他在最后娶了一個妓女便是對所有凌辱的最大力度的還擊。
一周后,韓唐生和丁霞領了結婚證,這時候他才知道她確實叫丁霞,比他小出整整十歲。韓唐生給所有的同學發(fā)了喜糖通知了他的婚期。幾天后,婚禮如期舉行。
只兩個月后丁霞便從博士樓的樓頂跳下,當即身亡。這年她剛好二十四歲。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