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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詩路

        2013-04-29 01:16:55陳繼明
        十月 2013年6期
        關(guān)鍵詞:順子安安媽媽

        陳繼明

        1

        六點整,蔡安安開車出門。

        差不多同一時間,銀溪花園門口的保安開始等蔡安安的白色寶馬出現(xiàn),等她在最靠近刷卡機的瞬間摁下車窗,伸出保養(yǎng)得很好的手,微笑著刷卡,微笑著離開。保安對她的敬重顯而易見掛在臉上,一是因為她開著寶馬,二是因為她每日早出晚歸。銀溪花園是高檔小區(qū),開靚車的女人不少,但多數(shù)是被包掉的女人,不上班,只會接送孩子、打打麻將。這些女人表情總是冷的,除了美就是冷,百里挑一的美,近乎跋扈的冷,美和冷無意中成為相互映照的關(guān)系,美則更美,冷則更冷,合起來又恰是巫山滄海的味道。但蔡安安的美是平凡的,和四周的山水風(fēng)光一樣,說它平凡普通沒錯,說它出類拔萃也沒錯。保安們的判斷自然準確,蔡安安不是被老板包掉的女人,也不是老板娘,而直接是老板,出租車公司的老板,本市名列前茅的出租車公司,光出租車就有六百輛。

        離開小區(qū),進入寬敞的港灣大道,向南開兩三分鐘便是伶仃洋,目光一下子舒展開來,心胸也變得開闊明朗,接下來便始終伴海而行,始終不離海岸線。在蔡安安心中,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海岸線,又漫長,又極盡曲折之能事,就算天天看也看不煩。途中還能欣賞太陽是如何破水而出的,又是如何一寸一寸從海面上升高的,太陽和她共用著一個時間,默契得很,像兩個遙遙相望的好朋友,令她心里有種秘密的享樂感。二十分鐘后,進入市區(qū),半小時后,走進辦公室,開始一天的工作。

        這是一個每天都在重復(fù)的開始,在別人看來,她實在太刻板,刻板得如同鐘表。但是,她自己卻認為,她不過是比別人更懂得早睡早起的好處而已。她深信,早睡早起的人,每天的生活會比別人更主動,也會更順利。

        但是,今天,意外發(fā)生了。六點十分,到了港灣大道和留詩路相交的丁字路口,遠遠看見紅燈滅綠燈亮,路上沒車,也沒人,腳底下就加了力。一轉(zhuǎn)眼,一個孕婦從留詩路那一側(cè)沖過來,明明闖紅燈了,卻還在跑。蔡安安急忙剎車,使了狠勁,但車子還是沖出去了,很邪門,車轱轆有溜冰的感覺;孕婦倒像個大力士,微微一擠,令車身往回一軟,仿佛車頭才是肉質(zhì)的;孕婦并沒有倒在車下,而是神奇地彈開,懸空飛向遠處,淡綠色的孕婦裙張開了,露出尖尖的飽滿的肚子,像一枚熟透了的會飛的桃子。她跳下車,向孕婦跑過去。同時,從左后方跑出來一個年輕男子,兩人相互看了一眼,沒說一句話,齊心協(xié)力把血泊中的孕婦抬上蔡安安的寶馬車,送往最近的醫(yī)院。

        蔡安安是十幾年的老司機,又是出租車公司的老總,處理過太多的交通事故,所以,整個過程里她都足夠冷靜,就像在打理公司里的一件日常事務(wù)。她一邊開車一邊給醫(yī)院的熟人打電話,向?qū)Ψ矫枋鲈袐D腦部摔傷的情形,讓對方準備好擔(dān)架在門外等。孕婦到了后,真的有人抬著擔(dān)架跑過來,然后直接送進電梯,又直接送進神經(jīng)外科,準備做開顱手術(shù)。但是,醫(yī)生提出,手術(shù)需要好幾個小時,還必須施行麻醉,這可能會影響胎兒供氧,危及胎兒生命,建議先進行剖腹產(chǎn)。那個年輕人是孕婦的丈夫,他皺起眉毛想了想,表示同意。于是,立即把孕婦送進另一層樓的婦產(chǎn)科,迅速開始剖腹手術(shù)。血淋淋的嬰兒被捧出來了,嬰兒哭了,聲音不大,但足以令人感動。蔡安安哭了,蔡安安記起自己當年生兒子時,堅決不要剖腹產(chǎn),而兒子的出生也格外順利,撲哧一聲,身體突然就輕了,緊接著,一部分重量又神奇地回來了,身體不知不覺又變重了,由重到輕,再由輕到重的過程十分清晰,前一個重當然是孩子和羊水的重,后一個重卻說不清道不明——實則是一抹內(nèi)心憂郁,和孩子一同降臨了。此刻才發(fā)覺,那一抹憂郁并沒有消失!始終昏迷不醒的孕婦產(chǎn)下女兒后,突然清醒了過來,似乎知曉所發(fā)生的一切,問身邊的丈夫:“老公,是兒子還是女兒?”丈夫說:“親愛的,是女兒?!痹袐D又問:“我是不是闖紅燈了?”丈夫看了蔡安安一眼,略作遲疑,還是說:“是呀,誰讓你闖紅燈的!”之后,孕婦便重新陷入昏迷。

        幾小時后,孕婦死了。蔡安安又哭了,而且是號啕大哭。蔡安安向死者丈夫許諾:無論事故責(zé)任如何認定,她至少賠償五十萬。

        監(jiān)控畫面顯示,孕婦的確闖紅燈了。孕婦的丈夫也始終不否認,自己的老婆闖紅燈了。他說:我老婆過馬路是一時沖動,我們買好早點該回家了,回家的路在后面,用不著過馬路,可是,我老婆突然看見了美麗的海上日出,就興沖沖地跑過去了。一開始跑在斑馬線上,誰知道斑馬線的油漆是濕的,她差點摔了個跟頭,接著,她繞開斑馬線,繼續(xù)向?qū)γ媾堋绻皇前唏R線有問題,她肯定就跑過去了……

        提到斑馬線,蔡安安也說:事先我已經(jīng)減速了,看見孕婦后,我也緊急剎車了,可是就像在溜冰一樣,車子并沒有馬上停下來。

        交管部門承認,斑馬線是后半夜才畫上去的,斑馬線上的老油漆淡了,補了新油漆,通常情況下,天亮前總會被海風(fēng)吹干的。

        這樣說來,責(zé)任認定并不困難,一部分責(zé)任在孕婦自身,一部分責(zé)任在交管部門,蔡安安的責(zé)任,主要是道義和善后責(zé)任,蔡安安已經(jīng)在第一時間主動賠給死者家屬五十萬人民幣,和同類情形相比,至少高出了四五倍。

        2

        事故處理完畢,蔡安安發(fā)現(xiàn)自己變了,變得心思灰暗,精神萎靡,不想做任何事情,只想休息,久久地休息,用整個后半生的時間休息,而且毫無理由的頭暈?zāi)垦?,惡心、想吐,太陽穴嘣嘣嘣跳個不停。眼里的世界不再像原來那樣美好,一花一木都洋溢著生命的氣息,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簡單而直白,現(xiàn)在卻恰恰相反,世間萬物如同被臺風(fēng)蹂躪過,要多邋遢有多邋遢,處處寫著嘲諷、冰冷和絕望。

        難道我真的抑郁了?

        蔡安安小心地問自己。

        不知從哪天開始,他們那個以富人為主的朋友圈里,很多人都樂于承認自己有了抑郁癥——我抑郁、我悲觀、我厭世、我失眠、我想死……就仿佛抑郁癥是小紅花,誰都可以拿來別在胸前,以示優(yōu)越和出眾,你有一朵我就有兩朵,你有兩朵我就有三朵……蔡安安可不想湊這個熱鬧,既不想成為口頭上的抑郁癥患者,更不想成為貨真價實的抑郁癥患者,所以,她要求自己克制并掩飾,克制,不縱容灰暗情緒,掩飾,不讓母親、丈夫、兒子和張嫂看出端倪,假裝自己只是有些累,只是想休息幾天而已。于是,她對丈夫蕭定說:“我想在家休息幾天,公司的事你多管管。”蔡安安是總經(jīng)理,蕭定是董事長,公司的日常事務(wù)一直由蔡安安管理,蕭定很少插手。蔡安安給蕭定解釋過自己和前夫離婚的原因:她是總經(jīng)理,他是董事長,總經(jīng)理和董事長總是意見不合,經(jīng)常爭吵,最終導(dǎo)致分手。前夫后來改行做房地產(chǎn),已經(jīng)做得很大了。有了前車之鑒,蕭定知道自己該怎么做,那就是自己把自己當成顧問,一個顧問該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不過蔡安安偶爾出差,若干天不在家,蕭定也會臨時接管幾天,口碑每每不俗,沒蔡安安那么精明那么嚴厲,大家倒覺得少了幾分壓抑,多了幾分活力,因而,這種變化,實際上是受歡迎的。

        在家休息的第一個早晨,蔡安安照樣六點想打開車庫門??匆娷嚕悬c頭暈,第一個念頭是:不,不要開車!旋即便想起了撞到孕婦的一剎那,車身向回一軟的感覺,恰如自己十五六歲的時候被男人碰了乳房,也是軟回來后,并沒有及時復(fù)原,就像被人挖去了一角,難受了很久很久。此刻,她躬下身,要尋找撞飛孕婦的準確位置,沒找到任何痕跡,眼前卻突然虛了一下,頭暈的感覺比剛才更加明顯。

        離開小區(qū)的時候,保安露出吃驚的眼神,因為她沒化妝、沒開車,神色反常,“今天沒開車?”保安問,“今天休息,出去走走?!彼幕卮鸾z毫沒有底氣,而且她也才想起自己沒化妝,又是一夜未眠,眼圈一定發(fā)黑。

        她來到海邊,由北向南一路走過去,不清楚自己要去干什么。反正不是去上班,知道這一點就夠了。排成隊的夾竹桃,開著整樹整樹的花,絢爛而殷切,就像把心撕開,曬在枝頭。和大海相連的排水溝里有巨大的蛙鳴,大到令路面微微發(fā)抖,令她的心也微微發(fā)抖。她發(fā)覺早晨已經(jīng)無法供她享樂了,一切都變了,天地一片黯淡,所有的色彩和聲音都混合在一起,一點都不招人喜愛了。就連太陽何時已經(jīng)破水而出,都故意逃過了她的注視。陽光很零亂,像失散的羊群。她站在留詩路的北側(cè),不再往前走,她想象自己繼續(xù)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向很遠,卻禁不住全身微顫,異常恐懼。于是,她側(cè)過身,面向大海,面向血紅的正在騰空而起的太陽。她把自己想象成孕婦,向太陽跑去,不過,她只能走,拒絕跑,她擔(dān)心跑的時候風(fēng)會把自己撞死,她看見綠燈停紅燈亮,路上空蕩蕩的,她想等到有車的時候再過馬路,但沒耐心,她走在斑馬線上,看見斑馬線上有剎車的痕跡,斑馬線的邊界變得模糊了,距離斑馬線七八米的地方,有隱約的血跡,她極為小心地走了過去,站在血跡旁邊的一瞬,她聽見了孕婦的聲音:“我是不是闖紅燈了?”接著是另一個聲音:“事先我已經(jīng)減速了!”她一驚,聽出后者是她本人的聲音。她這才發(fā)覺,自己撒了謊。當時,自己肯定踩了油門,準備加速通過路口。其實不撒謊也沒事,事故的責(zé)任歸屬一目了然,不可更改,再說,她也不可能不掏腰包,掏幾十萬對她說眼皮不用眨一下的。但她的確撒了謊,很沒必要地撒了謊。人家小兩口卻絲毫沒撒謊,始終承認自己闖紅燈了。她感到羞恥,但是,比羞恥更嚴重的,是自我反感,是想從高處跳下去的那種欲望。

        她由出事地點向北走,走了約二十米,停下來,回過身看著丁字路口,自己對自己說:“我是從這兒開始加速的。如果不加速,看見孕婦的時候,剎車肯定來得及,即使斑馬線的油漆沒干。所以可以說,是我殺死了孕婦!”她心里的用詞十分肯定,是“殺死”而不是“撞死”或“軋死”,更不是“間接致死”。

        回到家,兒子已經(jīng)上學(xué)去了,媽媽也不在家,應(yīng)該在樓后面打太極拳,丈夫穿戴整齊,正準備出門,說:“老婆你好好休息?!彼唤嘈σ幌?,蕭定看出她眼圈發(fā)紅,問:“你又哭過?”她大聲說:“是呀,我殺人了!”蕭定一愣,但沒慌,問:“你說那個孕婦?”她反問:“難道不是?”蕭定說:“她闖紅燈了,主要責(zé)任在她,加上斑馬線的因素,沒你多少瓜葛,可是,你賠了五十萬!”蔡安安不為所動,說:“不,必須承認,是我殺的!”蕭定這時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蕭定甚至想到了比“抑郁癥”還可怕的一些說法,他就拉她坐下,緊盯著她的眼睛,想要看出個究竟來。

        “老婆你沒事吧?”

        “不要這樣看著我!”

        “你真的認為,你……殺了人?”

        “是的,我是殺人犯!”

        “你……你可別嚇唬我!”

        “放心,我沒瘋,也沒抑郁!”

        “那就好,那就好?!?/p>

        這時,蔡安安的媽媽背著劍哼著歌回來了,蕭定急忙站起來要脫身,邊走邊說:“媽,你快勸勸你女兒,她說自己是殺人犯!”

        媽媽也看出女兒的異常了,“屁孩子,你這是怎么了?”媽媽帶著一身汗味兒坐在女兒身旁。“必須承認,是我殺死了孕婦!”女兒的語氣和神情都是直梗梗的,毫無疑問,女兒的狀態(tài)一夜之間發(fā)生了顯著變化,“親愛的屁孩子,結(jié)論不是一清二楚嗎?”媽媽用力抓住女兒的手腕,女兒卻把媽媽的手冷冷地拿開,說:“過路口的時候我踩油門了,可是我撒謊說,我減速了。我如果真的減速了,肯定能剎住車的,孕婦也就不會死了?!碑攱寢尩氖煜づ畠旱男愿瘢畠荷砩嫌袃蓸?xùn)|西從小到大始終沒變,一是做事認真,二是嚴于律己,不過,有時候媽媽也搞不清,女兒到底是沒辦法不做事認真、沒辦法不嚴于律己,還是更喜歡把做事認真和嚴于律己當作可炫耀的東西?但無論如何,這兩種品質(zhì)成就了女兒今天的事業(yè),讓女兒成為一個成功的女人。“沒錯,你不是沒有責(zé)任,但最多是間接責(zé)任!主要責(zé)任和間接責(zé)任是大不相同的。再說,你出手多大方,賠了五十萬!這種情況,賠個五萬六萬都算多的?!眿寢屧谂呐畠旱鸟R屁,這一招向來管用,但是,今天不然,女兒一聽這話,目光變得犀利了,近距離地盯住媽媽的眼睛:“你的意思是我賠了五十萬,就應(yīng)該心安理得嗎?你認為五十萬就能把一切抹平嗎?”媽媽聽得出,女兒的思維和表述還在熟悉的軌道上,甚至仍然有炫耀的嫌疑,所以,媽媽的擔(dān)心已經(jīng)有所減弱,媽媽決定繼續(xù)拍女兒的馬屁,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女兒是最愿意替別人著想的……”女兒沒讓媽媽說完話,因為女兒從媽媽的話里聽出了諷刺,女兒大喊:“好了,你給我閉嘴!”媽媽一身的熱汗驟然變冷,女兒雖然倔強,有時甚至霸道,但從來不會失禮,不會用“閉嘴”這種詞,媽媽心里很不安,臉都綠了——媽媽的臉綠了,這沒有逃過女兒的眼睛,女兒想起自己十三歲那一年,爸爸坦然承認有了外遇并向媽媽提出離婚時,媽媽的臉也在一瞬間綠了,那一臉菜色生動得有些晃眼!當時,女兒就能夠體會一個“老女人”的絕望,媽媽當時不足四十歲,但她心里認為媽媽已經(jīng)是老女人,她看得很清楚,媽媽嘴上雖然很硬氣,心里卻明明絕望死了,否則臉也不會綠。此刻媽媽的臉再一次綠了,這足以說明事態(tài)有多么嚴重,自己的表現(xiàn)多么令媽媽擔(dān)憂,于是,她急忙收住了自己,小聲說了句“對不起”,回樓上去了。

        回到樓上的臥室,蔡安安仍然忘不了車禍和孕婦,更忘不了媽媽的一臉菜色。她記得,媽媽離婚后臉上的菜色至少延續(xù)了半年時間。爸爸帶走了比她小一歲的弟弟,但是,弟弟和她仍然在同一所初中上學(xué)。每到開學(xué)的時候,媽媽就逼她去找爸爸要學(xué)雜費。媽媽是營業(yè)員,工資不高,又喜歡打麻將,總是輸?shù)眠B醬油都買不起。沒辦法,她只好厚著臉皮央求弟弟,讓他帶自己去見爸爸。爸爸每次給錢都不痛快,像割肉一樣,每次都會罵罵咧咧,甚至?xí)R“狗日的”“不要臉”這種話,雖然罵的是媽媽,她心里卻有一種屈辱感,覺得自己連個乞丐都不如。兩年后,爸爸被生意伙伴害死,她聽到消息后,有悲傷,更有竊喜,心想媽媽再也不會逼她去要錢了。此后,弟弟重新回到媽媽這邊,媽媽則完全失去了安全感,隨時生活在生活不下去的擔(dān)憂中,時刻念叨著可能降臨的天災(zāi)人禍,為了躲避媽媽的嘮叨,她輟了學(xué),出門打工。曾經(jīng)做過很多事情,后來進入一家桑塔納專營店,因為業(yè)績好,廠家獎給她一輛桑塔納,不久就辭了職,開著桑塔納跑出租,先跑了兩年黑牌,后來成為一名正式的出租車司機,再后來,成為出租車公司的老板。

        3

        蕭定在董事長辦公室坐了一小時,處理了幾件小事,就上街去找心理診所,不知道哪兒有,突然想起有個女同學(xué)叫李順子,是心理醫(yī)生,有自己的心理診所,每天用微博微信推薦一些心靈雞湯和治療案例。蕭定從來不搭理她,是因為他一直不信她能開好心理診所,他知道她只是高中畢業(yè),幾年前還在推銷一款化妝品,搖身一變就成了心理醫(yī)生。此刻,為了方便,他決定去找她,也算是登門拜訪過了。

        “我的蕭大老板……”

        李順子很熱情,抱了抱他。

        坐下后,李順子先問:“要孩子了嗎?”

        蕭定急忙撇嘴,又搖頭。

        李順子用說悄悄話的語氣問:“怎么?她不想要?”

        蕭定欲說還休:“我也不想要?!?/p>

        李順子有些吃驚,問:“為什么?你沒病吧?”

        蕭定說:“我真的不想要?!?/p>

        蕭定這才明白,自己不搭理李順子還有一層原因,就是怕李順子問長問短,李順子這個人一貫這樣——說好聽一點,是熱心腸,說難聽一點,是缺心眼,喜歡用關(guān)懷的口吻談?wù)撘磺惺烊说囊磺兴绞拢乙荒樀恼\懇和無邪,完全看不到或故意無視對方的尷尬和不耐煩。據(jù)說,也正是這個原因,有人曾用明顯的嘲弄語氣對她說:“你呀,你應(yīng)該去開心理診所!”她一聽,眼睛一亮,覺得太有道理了,這簡直是一個金點子,立即報名參加了一期培訓(xùn)班,轉(zhuǎn)眼就把“順子心理診所”開在街頭了。

        李順子看見蕭定臉紅了,就偏要說:“你猜人家怎么說的?說你是蔡安安的性伙伴!假如她肯為你生個孩子呢?情況就不同了?!?/p>

        蕭定哈哈大笑,不再接話。

        “不說這個了,找我有事嗎?”

        “有,有一個人,貌似得了抑郁癥?!?/p>

        “誰呀誰呀?是你自己吧!”

        “不是,不是我,是我家那位?!?/p>

        “噢,那太正常了,大款很容易得抑郁癥的,中國的大款不是集體抑郁嗎?越有錢越抑郁,據(jù)統(tǒng)計,大款是最易于自殺的人群?!?/p>

        “蔡安安的情況特殊?!?/p>

        “我知道,最近二三十年出現(xiàn)的大款都有相似的經(jīng)歷,簡單說,就是吃盡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一旦成為人上人,曾經(jīng)的苦中苦就開始發(fā)酵,成為抑郁的種子,成為抑郁癥的種種典型癥狀,比如無聊、絕望、恐懼、不安……”

        “你聽我說嘛?!?/p>

        “好吧好吧,你說?!?/p>

        “蔡安安,開車撞死一個孕婦……”

        蕭定把過程詳細描述了一遍。

        “典型的自罪意識?!?/p>

        “自罪意識?怎么講?”

        “愿意把責(zé)任攬在自己身上,明明有復(fù)雜的原因,卻堅持認為自己有罪,自己是罪魁禍首,不原諒自己,久久地沉浸在自責(zé)狀態(tài)里?!?/p>

        “怎么治療?”

        “很簡單,帶患者回到事故現(xiàn)場,反復(fù)經(jīng)歷當時的情景,逐漸認識到事情的真相,對責(zé)任歸屬做出客觀評價,就會不治自愈。”

        “謝謝你。”

        “不要我?guī)兔???/p>

        “我熟悉蔡安安,她這個人,有心事,一般不對外人講?!?/p>

        “這種人遲早會抑郁。”

        “是呀,遲早的事,其實我知道她早就是抑郁癥?!?/p>

        “不過,未必是壞事。”

        蕭定露出驚訝的神色。

        李順子笑著說:“她抑郁了,你的機會不就來了嗎?”

        蕭定說:“別亂說?!?/p>

        李順子說:“說到你心坎上了吧?”

        蕭定說:“去去去!”

        臨別,蕭定問:“怎么收費?”

        李順子向他揮揮拳頭,不乏自嘲地說:“今天我說得多,算我請客。我們的治療機制是這樣的,設(shè)法讓病人多說話,病人把自己的心事毫不隱瞞地講出來,病情往往就好了一半。有的病人打不開心結(jié),不愿多說話,那就需要進行心理催眠。有一個大作家,名叫伯恩哈德,他說:只有當我們身邊有一個人,一個可以與其無話不談的人,我們才會堅持活下去,否則不行。心理咨詢師就是可以無話不談的人?!?/p>

        蕭定說:“我認為相反,我們之所以能堅持活下去,是因為沒人逼我們說出隱藏在心底的秘密,沒人逼我們說出更深的私念?!?/p>

        李順子揮拳說:“壞蛋!”

        離開診所,蕭定對李順子這個人第一次有了些好印象,愿意想象她的堅強和她的不易,相信高中畢業(yè)的她,吃過更多的“苦中苦”!難得的是,她始終保持著中學(xué)時代就有的簡單和熱情,就算顯得有些呆,有些缺心眼。

        該吃午飯了,蕭定去了公園街的父母那兒。父母退休后,把面街的住房改為營業(yè)房,后面住人,前面開了茶葉店。是蔡安安投的資,一開始,蔡安安就讓他們吃了定心丸,她說:“爸爸媽媽,你們放心,賠了算我們的,賺了是你們的?!笔聦嵣蠀s是只賺不賠,每年總能賺上二三十萬。更讓蕭定父母心里感到溫暖的,是“賠了算我們的”那句話,“我們的”而不是“我的”,等于向他們許諾,自己的家產(chǎn)有兒子蕭定的一份。沒多久,蔡安安的媽媽也退休了,從北方來到南方,蔡安安希望媽媽別閑著養(yǎng)老,最好有事情做,問媽媽:“媽媽,你想做什么?”媽媽說:“想開麻將館?!辈贪舶舱f:“和我想到一起了?!庇谑蔷驼娴拈_了家麻將館,就在銀溪花園附近,光掙小區(qū)里那伙二奶小三的錢就夠了。三位老人有時會湊在一起打打麻將,總是“三缺一”,這個“一”有時是蔡安安,有時是蕭定,有時是蔡安安的弟弟或弟媳婦,有時是任意選中的一個人……

        “媽,想不想打麻將?”

        “有人嗎?”

        “安安今天在家休息?!?/p>

        “安安?她怎么舍得休息了?”

        “她說有點不舒服?!?/p>

        “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母親沒聲音了,像是不敢說了。

        父親笑著問:“安安是不是……懷孕了?”

        蕭定也笑了,說:“不是!”

        沉默了一會兒,蕭定說:“你們可千萬別問安安這個事啊?!?/p>

        媽媽問:“為什么別問?”

        蕭定說:“你如果問了,她還以為是我讓你問的?!?/p>

        媽媽說:“你讓我問,也沒錯呀?!?/p>

        蕭定說:“問題是,我不會讓你問的?!?/p>

        父親問:“兒子,你們結(jié)婚的時候有約定嗎?”

        蕭定問:“什么約定?”

        父親說:“要不要再生個孩子?!?/p>

        蕭定說:“沒有,我們壓根沒認為這是個事?!?/p>

        母親說:“那好啊,那就可以再要的!四十歲的女人能生孩子的!”

        蕭定說:“問題不是能不能,而是想不想?!?/p>

        母親問:“到底是你不想還是她不想?”

        蕭定說:“我一直覺得,不一定要孩子的?!?/p>

        母親說:“你呀,讀書讀傻了!”

        父親說:“當初不該讓你出國讀博士的,白花了那么多錢!”

        蕭定說:“對不起,讓你們失望了?!?/p>

        蕭定臉色漸漸變得難看了。

        兒子臉色一變,老兩口也就閉了嘴。

        蕭定問:“下午去不去?”

        母親說:“還是去吧!”

        父親說:“你媽,一聽打麻將,恨不得飛過去?!?/p>

        蕭定說:“你也一樣?!?/p>

        4

        下午三點,蕭定的父母來到銀溪花園,摁響門鈴,張嫂跑出來開門,張嫂做出“噓”的口型,但蕭定的媽媽還是不能不顯出有麻將可打的激動樣子,一邊喊著“親家母”一邊向里面走去,蔡安安的媽媽隨即迎出來,小聲說:“你們來了!”在客廳坐下后,遲遲不見蔡安安的影子,蕭定的媽媽抬頭喊:“安安,聽說你不舒服,我們來陪你打打麻將。”又過了一兩分鐘,蔡安安穿著碎花睡衣從樓上下來,說:“爸,媽,你們來了,不好意思,我好像睡著了!”蕭定的媽媽說:“蕭定說你不舒服,怎么了?不要緊吧?”蔡安安笑了笑,難掩內(nèi)心的倦怠,說:“就是覺得有點累,想休息兩天?!?/p>

        隨即就去了專門的麻將室。

        坐好位置,蔡安安的媽媽問:“玩多大?”

        蕭定的父母對望了一下,沒表態(tài)。

        蔡安安打著哈欠,也不表態(tài)。

        蔡安安的媽媽問女兒:“安安,你說打多大?”

        蔡安安機械地說:“哎喲,隨便!”

        蕭定的媽媽說:“那還是……”

        蕭定的爸爸暗暗踢了老伴一腳。

        蔡安安的媽媽說:“今天咱們打大一點,十塊二十,怎么樣?”

        蕭定的爸爸說:“好的,太小了安安沒興趣的?!?/p>

        蔡安安沒有回應(yīng),好像沒聽見。

        蔡安安的媽媽問:“安安,你說個話,打多大?”

        蔡安安說:“哎呀,別問我嘛?!?/p>

        蔡安安的媽媽說:“那就定了,平和十塊,自摸二十?!?/p>

        蕭定的媽媽說:“真夠大的。”

        這時,麻將機已經(jīng)秘密地完成了洗牌,轟隆隆的聲音繼續(xù),碼好的麻將從腹中聳出,每人面前都有了長長的一摞,發(fā)出玉質(zhì)的甜軟的光澤,幾乎映出了每個人的臉;不過,蔡安安眼前出現(xiàn)了幻象:那是一座孤堡,雪中孤堡,月光照耀下的雪中孤堡,孤獨地佇立在荒原上,渾然天造,美若天仙,在靜靜地候著一個人,或者一匹馬……眼下,那個人或者那匹馬正行進在低處的長路上,還根本看不到孤堡的影子,但是,用不了多久,那個人或者那匹馬,將順利抵達,將久久地躲在孤堡里直到死去!

        “喂,安安,抓牌啊?!?/p>

        經(jīng)媽媽提醒后,蔡安安才去抓牌。

        美麗的孤堡一瞬間就被毀掉了,被四只骯臟的手連綿抓出一個大豁口,蔡安安心里一蜇,疼極了,幾乎想哭了,想大聲哀哭。

        好在蔡安安還有些自制力。

        第一把,蕭定的爸爸以驚人的速度自摸了。

        蔡安安覺得一切都像圈套。

        “千刀萬剮不和第一把。”蔡安安的媽媽說。

        “自摸可不一樣?!笔挾ǖ陌职终f。

        蕭定的媽媽帶頭清賬,蔡安安想起自己沒帶錢包,請張嫂上樓幫她取。張嫂直接把她的坤包提下來了,她伸手摸出錢包,取出一沓子嶄新的百元鈔票,拉開面前的小抽屜,塞了進去。她心里知道這種小麻將,輸贏不超過三五百的,所以,她立即意識到自己有擺闊的嫌疑,并立即開始了自我厭棄。蕭定的爸爸找了八十塊錢給她,一邊數(shù)一邊說:“五十,七十,八十?!彼X得公公的這個動作是臟的,就像爸爸當年惡狠狠把錢砸在她手上。她真想要求公公把錢收回去,換一種方式給她。

        第二把還是蕭定的爸爸和,平和,速度仍然很快。

        蔡安安帶頭清賬,心里亂亂的。

        第三把,蔡安安自摸,看了半天才知道是自摸,把夾二條摸來了。蔡安安看清自己自摸了,心里非常遲鈍,說不清是喜是憂。

        “摸了!”蔡安安說。

        蔡安安的媽媽鼓掌。

        蕭定的媽媽也說:“好呀,好呀?!?/p>

        蔡安安聽得出,大家在照顧自己的情緒,大家顯然把自己當病人看待了,這讓她不舒服,大家又以積極的態(tài)度給她清賬,媽媽給了一百,婆婆也是一百,等她找錢,可她手中只有七十塊零錢,就先找給婆婆,說好欠她十塊,媽媽的一百允許拿回去,下一把再清,媽媽卻執(zhí)意要清,摸遍自己口袋,找到一堆零錢,都是五塊一塊的,還有五毛的,總算湊夠了二十?!班肃?,麻將桌上不興欠賬的?!眿寢屨{(diào)皮地說,媽媽的話音未落,蔡安安站起來,向衛(wèi)生間跑去,一進去,就趴在馬桶邊吐起來。

        十分鐘后,蔡安安出來了。

        “我不能打了。”她說。

        她說的是實話,她不能打了,就像不能上班了。

        “哪兒不舒服?”蕭定的媽媽問。

        “說不上?!辈贪舶部嘈?。

        “去醫(yī)院查一下吧?!笔挾ǖ膵寢屨f。

        “不用!”蔡安安說。

        三個人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情形難堪。

        “對不起!”蔡安安說。

        蕭定的爸爸站起來,說:“那我們先回去了,改天再來玩?!?/p>

        蔡安安沒有挽留,顯然希望如此。

        和媽媽張嫂一同尷尬地送走公公婆婆后,蔡安安安靜地回到樓內(nèi),又回到樓上,聲音很響地關(guān)上了臥室的門。張嫂開始收拾麻將室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蔡安安留下的那些錢,拿出來,上樓,先敲門,再喊:“蔡總,你的錢?!辈贪舶泊蜷_門,接住錢的瞬間,仍然顯得安安靜靜,但是,緊接著,蔡安安就出現(xiàn)在臥室的陽臺上,風(fēng)把她的碎花睡衣吹得瑟瑟發(fā)抖,她把手中的錢奮力扔向遠方,那些錢卻無力飛遠,大部分落進自家院內(nèi)了,有兩張落在院外的一棵玉蘭樹上,停留片刻,又掉在了草坪上。

        蔡安安看清自己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她想克制,但又想放縱,想走得更遠,想去更遠的地方——比如,雪中孤堡。她真切地聽到了它的親切召喚,就像利刃在召喚動脈,斷裂在召喚繩子,縱身一躍在召喚高樓……

        丈夫蕭定和兒子楊小春回來了,張嫂做好了飯,擺好了碗筷,但蔡安安拒絕下樓吃飯,她的聲音仍然不乏克制:“你們吃,我不餓?!?/p>

        于是樓下的四個人開始默默吃飯。不過電視機是打開的,蔡安安的媽媽每天要準時收看中央臺的新聞聯(lián)播,因為餐桌距離客廳有一段距離,電視的聲音放得很大,以整個別墅為共鳴,男播音員的聲音更顯得字正腔圓。

        “把電視關(guān)了!”蔡安安突然拉開門,朝樓下喊。

        樓下的人嚇了一跳,反應(yīng)遲緩。

        “快關(guān)掉電視,聽見沒有!”蔡安安完全在吼叫了。

        楊小春跑過去關(guān)了電視。

        這樣一來,就真的安靜下來。

        蔡安安重新縮回臥室。

        樓下的四個人不再吃飯,都微微仰著臉,一臉憂慮。

        突然,楊小春盯著二樓大喊:“媽,你別裝了,我知道你沒事,你只是想發(fā)發(fā)瘋而已,你就放開瘋吧,人人都有發(fā)瘋的權(quán)利!”

        喊罷,楊小春有些氣喘吁吁。

        蔡安安那邊卻沒有再發(fā)瘋的跡象。

        楊小春看見姥姥哭了,叔叔的眼圈也濕濕的,因而深受鼓舞,便快步走上樓梯,上了幾級臺階,站在拐彎處,仰起頭,接著喊:“媽,我要向你學(xué)習(xí),明天也要發(fā)一次瘋,我要去給我們校長發(fā)瘋,他媽的,要么發(fā)瘋要么離開十五中?!睏钚〈河稚狭藘杉壟_階,停下來繼續(xù)喊:“媽,你想知道我為什么要發(fā)瘋嗎?你難道不想知道嗎?”楊小春特意停下來,等媽媽打開門,走出來,聽他說話,但媽媽依然無聲無息,他只好走到媽媽門口,繼續(xù)說:“我們的年級主任,今天把全年級學(xué)習(xí)最差的一百名學(xué)生叫到一起開了個會,指導(dǎo)我們?nèi)绾翁顚懣忌怯洷???忌怯洷砩?,有一欄,考生畢業(yè)于哪所學(xué)校?年級主任要求我們?yōu)槭逯械臉s譽著想,放棄填十五中,填錦繡中學(xué),我們聽都沒聽過這個學(xué)校,有人問,錦繡中學(xué)在哪兒,年級主任說,錦繡中學(xué)其實就是十五中,又有人問,那為什么不填十五中而要填錦繡中學(xué)?年級主任厚顏無恥地說,如果你們這一百名同學(xué)畢業(yè)于錦繡中學(xué)而不是十五中,咱們十五中的升學(xué)率就會大大提高。一聽這話,我們都傻眼了,靜悄悄一動不動,屁都不放一個。年級主任又說,就算老師求你們了,不影響考試的。于是,所有的人—包括我,都乖乖地按要求填了表?!睏钚〈赫f累了,干脆坐在媽媽門口,淚流滿面地問:“媽媽,叔叔,姥姥,你們聽懂沒有?你們認為我該不該發(fā)瘋?”

        一聲巨響,從門后面?zhèn)髁诉^來!

        接著又是兩聲,一次比一次響亮。

        楊小春愣了一下,喊:“媽,砸,砸得好!”

        停頓片刻,又是一聲巨響,是玻璃特有的響聲。

        楊小春微微一驚,喊:“媽,好樣的!”

        安靜了兩分鐘后,臥室門敞開了,蔡安安露面了,就像從月球上回來了,低頭對地上的兒子說:“兒子,我已經(jīng)替你發(fā)過瘋了!”

        楊小春站起來,拉住媽媽的手,說:“媽,謝謝你!”

        蔡安安淡淡一笑,說:“去吃飯吧?!?/p>

        蔡安安平平淡淡地走下樓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你們看,我好了!”她笑著說。

        蔡安安發(fā)現(xiàn)沒人相信自己的話。

        “我好了,真的!”她站起來,晃晃身子,做出“好了”的樣子。

        張嫂急忙給蔡安安盛好飯。

        蔡安安坐下,接住碗,動作優(yōu)雅地吃起來,還夾了一塊肉放在媽媽的碗里,又夾了一塊給蕭定,說:“對不起啊,讓你們受驚了!”

        媽媽這才嘀咕了一句:“屁孩子!”

        蕭定松了口氣,說:“小春說得好,人人都有發(fā)瘋的權(quán)利?!?/p>

        楊小春眼里還有些許淚光。

        蔡安安說:“小春,媽媽已經(jīng)替你發(fā)過瘋了!”

        楊小春問:“真的嗎?媽媽?”

        蔡安安說:“真的,我把宋代的鈞窯變釉撇口瓶都砸了?!?/p>

        楊小春說:“你的意思是我就別發(fā)了?”

        蔡安安說:“你是孩子,不知深淺,別發(fā)了?!?/p>

        楊小春說:“我不服,不服!”

        蔡安安說:“很多事情都需要忍下的!”

        大家一致把目光投向蔡安安。這些目光讓蔡安安覺得有些害羞。就好像一個孩子說了假話,家長用目光表示懷疑,只是不戳破罷了。

        楊小春說:“那我會討厭自己的!”

        蔡安安說:“人人都一樣,我也常常討厭自己!”

        蕭定給楊小春使眼色,提醒他別多說話。

        楊小春就忍住不說了。

        5

        連續(xù)三天,蔡安安都是“好了”的樣子,除了仍舊不想上班、不愿碰車外,并沒有明顯的反常,吃得好,睡得香,還特別給公公婆婆打電話道過歉,邀請他們有空再來打麻將,甚至連續(xù)兩晚上都主動纏著和蕭定做愛。

        蕭定又去了一趟順子心理診所,把蔡安安最新的表現(xiàn)給李順子講了一遍。李順子說:有這樣一個病例,是一個男的,得抑郁癥有兩三年了,有一天回家,看見老婆和一個陌生男人睡在一起,那個陌生男人被現(xiàn)場捉奸了,還嘴硬,氣壯山河地說,你放著不用,也不讓別人用?。∫幌伦影颜煞蚪o激怒了,丈夫拿著菜刀里里外外亂剁了一通,沒剁著人,卻把抑郁癥給剁好了,因為抑郁癥,請了半年假,突然沒事了,回單位上班了。你家蔡安安可能是相似的情況,她兒子意外當了回醫(yī)生,把她心中的怒火誘發(fā)出來,摔了一堆東西,是宣泄,也是釋放,把壞情緒釋放出去,病就好了。蕭定說:她摔碎的東西里面,有一件堪稱價值連城,我們專門請人鑒定過,是一件宋代的鈞窯變釉撇口瓶。李順子說:越值錢越說明她的憤怒是貨真價實的。蕭定問:你認為她真的好了?李順子說:那倒未必,抑郁癥很難除根的,說白了,人人都是抑郁癥,常常是,你昨天是抑郁癥,今天不是,后天又是了。無限復(fù)雜強大的現(xiàn)實世界和無限脆弱渺小的個人內(nèi)心,永遠是一對矛盾,現(xiàn)實世界不會得抑郁癥,只好人得了,是不是?所以,難根除,易復(fù)發(fā),是抑郁癥的兩個特點,遇到一個小小的不經(jīng)意的理由,就有可能再度復(fù)發(fā),舊傷之上再添新傷,一次比一次重。蕭定面露不安,李順子笑著說:蔡安安得抑郁癥,你應(yīng)該高興才對。蕭定問:為什么?李順子說:她不是一般女人,她是富婆呀,她抑郁了,她的錢不就歸你管了嗎?

        回公司的路上,蕭定忘不了李順子那句話:她抑郁了,她的錢不就歸你管了嗎?蕭定承認,這話的確讓他一時陷入嚴重的思想混亂而不能自拔,他得努力掙扎,才能不讓自己掉進泥潭,這實在是一個驚心動魄的過程,所有的閑言碎語一瞬間似乎都變成了真的——蕭定是一個機會主義者,蕭定是吃軟飯的男人,蕭定看上蔡安安的錢了……路過野貍島的時候,他開車上了島,躺在最靠近海的草地上,認真做了一番內(nèi)心清理,終于理出了頭緒:蔡安安最好不要得抑郁癥,如果不能不得,那就一定要想辦法治好,越快治好越好,哪怕把她掙的錢都花光,花得一分不剩。他想,自己在國外留學(xué)的幾年,如果說有什么收獲,那就是想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社會,以富裕為目標,是危險的;在中國,“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這句話所產(chǎn)生的歷史作用和深遠影響也許需要重新評估,“倉廩實”了之后再管禮義的事,就來不及了,“衣食足”了之后,是否知榮辱?這很難說;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帶動更多的人富起來,于是,造就了向拜金主義全面投降的人類學(xué)奇觀:會計靠做假賬致富、醫(yī)生靠拿紅包致富、老師靠高學(xué)費致富、承包商靠豆腐渣工程致富、股市莊家靠老鼠倉致富、書商靠盜版致富、餐館靠地溝油致富、官員靠貪腐致富、政府靠賣地致富、農(nóng)民靠催生素致富、牛奶商靠三聚氰胺致富、養(yǎng)豬的靠注水肉致富……富裕并不壞,富裕并非天生不仁不義,但是,從理論上講,富裕本身不應(yīng)該成為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社會的追求目標。比富裕更好的東西是正義,正義應(yīng)該取代富裕,成為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社會的追求目標。正義應(yīng)該是全社會共同追求的最高美德,應(yīng)該是最高的善。一旦相反,以富裕為美德,以富強為目標,情形就難免是目下的樣子,為了致富而見利忘義、無所不用其極。真的富裕了之后,為富不仁就是常見的結(jié)果。這個觀點他曾在若干場合講過,很多人認為,這些話不過是一個海歸博士的官腔罷了,正義、美德、善,這些詞聽上去像火星上才有的物質(zhì),華麗,但不可信,正如沒人相信他愛上了蔡安安這個人,而不是她的錢。眼下恐怕是他證明自己的時候了,他告訴自己:

        是的,你眼下的最大正義就是盡可能阻止蔡安安成為一個抑郁癥患者,用最積極最無私的作為防止蔡安安走向更深的抑郁。

        他立即坐起來,給蔡安安打電話,手機里傳來的聲音是:你所撥打的手機已關(guān)機。他立即又給家里打,是張嫂接的電話:“蕭總啊,蔡總在樓上,要她接電話嗎?”他問:“她怎么樣?”張嫂壓低聲音說:“不好說?!?/p>

        6

        每天早晨的六點十分,蔡安安仍然會準時出現(xiàn)在留詩路口,她仍然認為,自己開車撞死了一個懷孕八個月的年輕媽媽,無論如何,車身往回一軟的感覺是千真萬確的,車頭就像身體的延伸,像自己的肩胛骨,就那么輕輕一碰,一個人就完了。平心而論,這和紅綠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和斑馬線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蔡安安遺憾,自己對孕婦的長相印象模糊,只記得她是一米六以上的個子,穿一件寬松的淡綠色孕婦衫,孕婦衫盡可能寬松,仍然顯得窄小,肚皮很白,雪一樣白,白里面含有不幸的氣息,聲音柔美,美得令她自慚形穢——“老公,是兒子還是女兒?”“我是不是闖紅燈了?”那是世界上最純美最女人的聲音,那才叫沉魚落雁呢。后來,蔡安安還突然記起,孕婦的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簡單樸素的白金戒指,戒指上有抽象的圖紋,染上了少許血跡。再后來,蔡安安還記起,孕婦的頭發(fā)很黑,發(fā)型普通,搭在脖頸處。進而又記起,孕婦的脖子左側(cè)被血浸紅了,右側(cè)仍然白皙,那是多么年輕多么稚嫩多么妖冶的脖子啊,像某種因為雨水充足而日夜瘋長的植物的莖……就這樣,蔡安安變得越來越貪了,想獲得更多的有關(guān)孕婦的情況,比如,想得到孕婦生前的照片,甚至是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照片,想知道孕婦的名字,甚至包括網(wǎng)名、乳名、愛稱什么的……

        這算不算有病呢?

        蔡安安輕聲問自己。

        但是,她自己的回答,她自己不信。

        她需要一個更權(quán)威的回答。

        恰好,蕭定回來后,主動承認:“我找過心理醫(yī)師了。”

        蔡安安故意問:“因為我?”

        蕭定用過于嚴肅的語氣說:“是?!?/p>

        蔡安安說:“我不是好了嗎?過幾天我就要回去上班了!”

        蕭定說:“真的?那明天就上班吧!”

        蔡安安說:“別逼我,我想多休息兩天?!?/p>

        蕭定說:“不開玩笑,我認為你的確有必要看看心理醫(yī)生的,那么大一個公司,幾百號人,你自己親手創(chuàng)建的公司,幾天以來,你一句話都沒問過,還不算反常嗎?你不開手機、不上網(wǎng)、不刷微博、不上QQ,有人都準備報警了?!?/p>

        蔡安安說:“公司交給你,我放心,所以才不問啊。不開手機不上網(wǎng),多清靜,長這么大,我還是頭一回覺得,我是我自己的。”

        蕭定說:“別裝了,你晚上根本沒有睡著過,昨天后半夜,你坐在床邊,指著對面墻上的影子說:‘你撒謊,你撒謊,你撒謊!”

        蔡安安問:“你看見了?”

        蕭定說:“當然!”

        蔡安安說:“我的確撒謊了呀?!?/p>

        蕭定說:“在整個事故里,這是很小的一個因素?!?/p>

        蔡安安問:“人是不是我撞的?”

        蕭定說:“是你撞的,但是,她闖紅燈了,你沒剎住車,斑馬線打滑?!?/p>

        蔡安安問:“我如果不加速呢?”

        蕭定說:“加速只是造成車禍的幾個條件之一?!?/p>

        蔡安安說:“是呀,是呀?!?/p>

        蕭定說:“記住,是之一,不是全部!”

        蔡安安說:“對我來說,之一就是全部?!?/p>

        蕭定說:“抑郁癥的其中一個典型癥狀就是自罪意識,何謂自罪意識?就是把之一視作全部,把所有的責(zé)任都攬在自己身上。”

        蔡安安不說話了。

        蕭定終于可以喘口氣了。

        蔡安安問:“說來說去,你的意思是,我肯定有病?”

        蕭定說:“有,百分之百有!”

        蔡安安臉紅了一下,說:“好吧,我聽你的?!?/p>

        蕭定問:“明天去心理診所?”

        蔡安安目光躲閃。

        蕭定說:“明天一定要去!”

        蔡安安說:“實話告訴你,我怕去心理診所,聽說心理醫(yī)生看病的方式就是像剝洋蔥一樣把你的心理防線一層一層剝開,實在剝不開了,要進行心理催眠,直到你毫無保留地說出你的秘密!誰給了心理醫(yī)生這么大權(quán)力?”

        蕭定說:“心理醫(yī)生和患者是一對一的關(guān)系,旁邊不會有第三者在的,另外,事先雙方要簽保密協(xié)議的,診所有保密的義務(wù)?!?/p>

        蔡安安問:“協(xié)議?什么協(xié)議是可靠的?”

        蕭定說:“要么這樣,先不去診所,先吃些藥?!?/p>

        蔡安安說:“不,不,藥也不吃?!?/p>

        蕭定生氣了,拍桌子了:“你不負責(zé)任,對自己對公司對家庭都不負責(zé)任!”

        蔡安安問:“離了我地球就不轉(zhuǎn)了?”

        蕭定不說話了,久久地盯著蔡安安,心想,她其實還是原來那個蔡安安,她性格中頑固的一面還在,只不過如今換了一種形式罷了。不過,此刻念及她的頑固,他內(nèi)心和以前大不相同,他覺得頑固不再是她的缺點,而是值得給予仁慈和憐惜的東西,所以,他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抱住她、撫摸她、親她、愛她……

        蔡安安問:“老公,我真的病了嗎?”

        蕭定說:“不,你只是意外有了一點心理問題而已,這也正好說明你很正常,你內(nèi)心高貴,你有這個社會普遍缺乏的道德感……”

        蔡安安問:“你沒騙我?”

        蕭定沒有回答,而是搖了頭。

        通過這樣的一席談話,蔡安安聽得出,也看得出,蕭定真的著急了,蕭定真的在乎自己,蕭定真希望自己恢復(fù)正常,蕭定不是人們說的那種人。這一點,她雖然早就心知肚明,又像是心中沒數(shù),需要驗證。這甚至令她的抑郁癥有了一種壯烈感,說明白一點,那就是,她不惜用得抑郁癥的代價來考察一個人!既然如此,既然考察的任務(wù)完成了,那就應(yīng)該及時結(jié)束考察,所以,蔡安安決定,坦然承認自己得了抑郁癥,反正榜樣多的是,圈子里那些富人爭先恐后地承認自己抑郁,趕趕時髦又何妨。

        這天的后半夜,蔡安安對著自己的影子說:“是你,是你,是你!”蕭定毫不客氣地坐起來,用自己的影子遮住蔡安安的影子。

        “天亮帶我去看??!”

        “說話算數(shù)?”

        “算數(shù)!”

        “咱們坐著等天亮,還是睡覺?”

        “睡……覺!”

        “那就快睡吧?!?/p>

        蔡安安很快就睡著了。

        蕭定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不久,雞叫了,小區(qū)西側(cè)有村莊,村里的雞先叫了,接著西邊的雞都跟著叫了。東邊是海,很安靜,西邊有村莊,所以雞叫都集中在西邊,像波浪一樣,傳向很遠。雞叫勾勒出了一條路,前往市區(qū)的另一條路。蕭定想,如果不想經(jīng)過留詩路口,可以選擇向西,穿越鳳凰山隧道前往市區(qū)。

        7

        五點整,蔡安安準時醒了,哪怕四點睡,五點也會醒,她本人就是鬧鐘,靈得很。一向喜歡睡懶覺的蕭定也跟著起床了,兩人洗完臉刷完牙下樓來,張嫂已經(jīng)準備好了早餐。早餐向來如此:煮雞蛋、蒸紅薯、蒸玉米、豆腐乳,外加煮得很爛很爛的白粥。吃飯的時候,兩人盡量不弄出聲,以免吵醒媽媽和楊小春。不過,楊小春還是醒了,他上完廁所,跑過來,故作嚴肅地問媽媽:“媽,我到底還發(fā)不發(fā)瘋了?”蔡安安說:“我替你發(fā)過了,你還發(fā)什么!”蕭定說:“小春,一個心理醫(yī)生說,你無意中當了一回心理醫(yī)生,你的故事把你媽媽激怒了,你媽媽怒火中燒,砸了一堆東西,把抑郁癥給砸好了?!睏钚〈簡枺骸皨寢尩囊钟舭Y好了,我的怎么辦?”蔡安安說:“你還是個娃娃芽芽,嫩得很呢,有狗屁抑郁癥!”楊小春說:“哼,我覺得我們這一代人生來蒼老!”這時,蔡安安的媽媽出來了,問:“憑什么說你蒼老?你蒼老,我怎么辦?”楊小春說:“姥姥,我都用了五盒安全套了,還不算蒼老?”蔡安安推推楊小春的肩膀說:“去去去,還有臉說!”楊小春說:“媽媽,你別忘了,你上次從國外回來,給我?guī)У亩Y物,不就是三盒法國產(chǎn)的安全套嗎?”這是母子倆的秘密,又有媽媽在旁邊,所以蔡安安突然臉紅了,蔡安安的媽媽睜大眼睛看著女兒,張嫂則躲進廚房不出來。蕭定及時轉(zhuǎn)移了話題,問,今天你開不開車?蔡安安答,我還是先不開吧。蕭定又問,走港灣大道還是過隧道?蔡安安想了想,答,過隧道!

        吃完早飯,蔡安安回房間化妝,磨蹭了好一會兒才出來,穿一件白色的麻質(zhì)連衣裙,肩上有兩枚紅色紐扣,還抹了口紅,戴著有些夸張的大耳環(huán),左腕上戴著三只艷麗的景泰藍鐲子,右手提著一個不值錢但很別致的工藝手袋,“怎么樣?”她問,還擺了擺造型,蕭定等人都是贊不絕口,明顯有哄她高興的意圖。

        快七點了,蕭定開著那輛牌號為五個“8”的普通捷達,離開銀溪花園,拐向港灣大道,不是向南而是向北,再向西,準備過鳳凰山隧道。蔡安安安靜自然地坐在副駕駛座上,只是略顯疲乏而已,肩上搭著一件金色披肩,用來阻擋車內(nèi)的冷氣。轉(zhuǎn)眼過了隧道,進了市區(qū),前方是紅燈,蕭定緩緩?fù)W≤?,用余光觀察蔡安安,沒發(fā)現(xiàn)她有什么不好,但是,紅燈跳到一半的時候,蔡安安突然把披肩抬高,裹住臉,兩只手用力向下拽,能看出手的動作有些神經(jīng)質(zhì),蕭定不理她,踩重油門繼續(xù)向前開……

        “慢點!”蔡安安說,仍然不取掉披肩。

        蕭定放慢速度,問:“你怎么了?”

        蔡安安幾乎用哭腔說:“蕭定,如果早知道會軋死人,就不過留詩路!”

        蕭定說:“可是,過隧道是舍近求遠?!?/p>

        蔡安安說:“假如今天是那一天呢?不就沒車禍了嗎?”

        蕭定說:“這樣假設(shè),沒道理?!?/p>

        蔡安安說:“一個女人懷胎十月,沒當上一天媽媽就死了,肇事者花五十萬把一切抹平了,就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這有道理嗎?”

        蕭定說:“她闖紅燈了!”

        這時,一輛車身標有“安安出租”字樣的出租車正試圖超過他們,兩輛車幾乎并行的瞬間,對方搖下車窗,探出頭喊:“蕭總!”

        蕭定也搖下車窗,笑了笑。

        蔡安安及時扯下披肩,笑著說:“小四川呀,開好車!”

        小四川說:“蔡總您放心?!?/p>

        蔡安安看到小四川車后面是兩位老者,說:“開慢點。”

        小四川說:“好的,客人上了車,這輛車就是客人的,這是蔡總的話?!?/p>

        蔡安安招手說:“小四川,拜拜?!?/p>

        小四川加了速,“安安出租”四字迅速隱入車流。

        蔡安安覺得自己突然好了一截子,喘氣都順了。但是,十分鐘后之后,馬上要到公司大樓的一瞬間,蔡安安的心又開始狂跳。

        “必須回公司嗎?”

        “咱們先回公司里露個面,讓大家看一眼,知道我們蔡總還健在,不缺胳膊不缺腿,然后就去診所,把你放在診所我就回公司?!?/p>

        “大家都知道我抑郁了?”

        “知道就知道,抑郁癥又不丟人?!?/p>

        “得抑郁癥有多光榮?”

        “國內(nèi)最著名的抑郁癥患者是崔永元,人家天天主持節(jié)目呢。”

        “還沒確診,你們就亂說!”

        “沒人亂說,你放心?!?/p>

        進了公司大門,蕭定借故在門口停了下來,蔡安安只好單獨進樓,她不得不打起精神,不得不找回先前的感覺,才可以正常走路,昂頭挺胸,目不斜視。今天是星期三,每個月第一周的周三上午是單號車的司機回公司集中學(xué)習(xí)的時間,所以公司里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匆姴贪舶玻蠹伊⒓磭松蟻?,問長問短,有女司機說:“蔡總,好多天沒見你了,想死我了!”有男司機說:“蔡總今天好漂亮!”也有一個中年司機說:“聽說您得抑郁癥了,這么快就好了嗎?”所有的話她都不愛聽,所有的話都被她直接簡化為恭維、獻媚、嘲諷,令她心里直犯惡心,但是,還不錯,她還有夠用的自制力,沒吐,也沒表示不滿,她風(fēng)度迷人地進了電梯,到了三樓,走向辦公室,她打開門,幾乎想立即把門關(guān)上,但這時已經(jīng)有幾個管理人員趕來了,蔡總長蔡總短地說個不停。

        蕭定稍后上樓,進了董事長辦公室,進去后,又反身虛掩了門,撥通了李順子的電話,說:“我馬上把蔡安安給你送過去,你假裝咱倆不是老同學(xué),從來不認識,要不然,她會有防備的,她會以為咱們合起來算計她?!?/p>

        隨后,蕭定緩步來到蔡安安這邊,看到她坐在大班椅上,和往日沒有區(qū)別,不過,她很快就看見了他,喊:“蕭定,咱們走吧?!?/p>

        “剛來怎么就走?”有人問。

        “去心理診所,看抑郁癥!”蔡安安大聲說,坦率得有些生硬。

        蔡安安的態(tài)度讓蕭定暗暗驚訝。

        “蔡總真夠意思,賠五十萬還嫌不夠,再搭一個抑郁癥?!绷碛腥苏f。

        蕭定急忙瞅一眼蔡安安,看她狀況如何。

        果然,蔡安安發(fā)作了,咣當一聲,一個茶杯碎在了地上,蔡安安自己也被嚇著了,但是,她已經(jīng)無法自控:“你是在挖苦我是不是?”

        對方說:“沒有沒有,真的沒有?!?/p>

        蔡安安說:“我又不是傻瓜,我聽不出來?”

        對方說:“親愛的蔡總,你冤枉我了,我真的認為你善良大方,是少見的好老板,我還常跟我家里人說,這輩子跟蔡總跟定了?!?/p>

        蔡安安喊:“花言巧語!”

        對方蒙住臉,用半含唱腔的聲音說:“蔡總你真的變了,你真的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說話的,快去吧,快快去醫(yī)院看看吧?!?/p>

        蔡安安一聽,快要降下來的火又躥上來了,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抱起雙臂說:“不去了,不去了!誰說我有病誰來給我看!”

        8

        蔡安安終究沒去心理診所,而且開始公然地抵觸心理治療,從根本上否認心理疏導(dǎo),認為那種將一個人的內(nèi)心剝洋蔥一樣層層剝開的辦法,是邪惡的,不可接受!她強調(diào)有些話至死都不可以告訴另一個人,哪怕是最親密的人。那么,服些抗抑郁的藥總可以吧?也不,為什么?理由如此:藥就那么幾樣,吃了相同的藥不就等于承認我和大家相同嗎?我和別人不一樣,我的抑郁和別人的抑郁也不一樣。

        抑郁癥狀像電腦病毒一樣,出現(xiàn)了復(fù)制效應(yīng),急劇越多,比如:受不了人多嘴雜,怕聽人說話,甚至怕電視機里的人說話,把電視機的聲音關(guān)掉,看見嘴皮子在動,也不行;她自己也不愿多說話,不得不說的時候,會不小心咬了舌頭,好像舌頭比原來大了一圈,再大口腔里該盛不下了。再比如:吃飯只吃稀飯,不吃硬的,哪怕是米飯、面條,為什么?因為胃被硬物撐起時,會很絕望,想馬上就去跳樓。還比如,懷疑所有人所有事,認為蕭定在星期三上午帶她去公司是有預(yù)謀的,為了讓她在所有的員工面前出丑;超過留詩路的任何地方都不去,認為留詩路以外的地方處處是陷阱,極不可信!更要命的是,她在每一個方向都虛構(gòu)出一條留詩路,東邊是海,海是留詩路,西邊的鳳凰山隧道是留詩路,北邊呢?往廣州、佛山方向呢?名存實亡的邊檢站是留詩路……

        她提出,去三十二樓單獨住。

        三十二樓也在銀溪小區(qū),是他們的另一套房子,二百多平米,頂層復(fù)式結(jié)構(gòu),陽臺寬大,種滿花草,有漂亮的價值十萬元的楠木茶臺,有看書的搖椅,有可伸縮的涼棚,有一筷子長的金鯉,還有窗外的大海——原來直接在海邊,窗下就是海,后來不斷填海,后退一步,樓跟進一步,于是,每一棟新開發(fā)的樓盤都是海景房,都收海景房的價錢,開發(fā)商的詭計昭然若揭,但還在可以忍受,可以一笑置之的范圍內(nèi)。再說,三十二樓始終是最高的,站在陽臺上仍然能看到海,那是伶仃洋的一部分,“伶丁洋里話伶丁,惶恐灘頭說惶恐”,文天祥的這句詩,正好可以被她拿來自況。

        當然沒人同意她單獨住,況且是三十二樓,媽媽說,屁孩子,那不可能!蕭定說,我得跟著!兒子態(tài)度曖昧,張嫂用力搖頭。

        蕭定打電話請教李順子,李順子聽了蔡安安的最新癥狀,認為不用擔(dān)心,可以單獨住。一個細節(jié),只喝稀飯、不吃硬東西的細節(jié),表明她還不會輕生,吃了硬東西就絕望,就想死,所以只喝稀飯,這表明她愿意活下去。

        蕭定和岳母談心,希望她同意女兒上三十二樓單獨住,至于抑郁癥,只好從長計議。老太太哭著問,蕭定你這是別有用心,你告訴我,你想干什么?蕭定很大聲地回答:媽,我必需明確告訴你,我沒有絲毫的別有用心,我真心希望咱們安安盡快回去管理公司。蔡安安從二樓下來了,問,你們說什么呢?蕭定說,大家都認為,你得了抑郁癥,我是最高興的一個,我恨不得你永遠抑郁,永遠上不了班,想不到連媽媽也這么認為!蔡安安冷冷地說,媽媽,你把你的麻將館經(jīng)營好就得了,其他的事你最好別過問,要不然你就回北方去!老太太沒想到女兒的言辭這樣冰冷而生硬,突然,她跑進廚房,提著菜刀出來,作勢要抹脖子,說:你們都這樣討厭我,我就死,我死給你們看!

        蕭定和蔡安安都有些遲鈍,老太太一看他們的表情,就更來勁了,真的壓低了菜刀,張嫂剛磨過的菜刀就像碰到豆腐一樣,以自身的重力向深處陷落,老太太竟然一聲不吭,直到蕭定和蔡安安同時看到了血,厚厚的血。

        是蕭定和張嫂把老太太送往醫(yī)院的,蔡安安只跟到留詩路就下車了,蕭定開著車,張嫂用毛巾壓著老太太的脖子,蔡安安抓著老太太的手,剛過留詩路,蕭定都忘記這個茬了,就聽見蔡安安喊:“停車,我要下去”。

        蕭定停了車。

        蔡安安下車后,回頭說:“拜托了!”

        蕭定和張嫂一聲沒吭。

        車立即就開走了。

        蔡安安看到車底下有一滴血,聞到了一股子血腥味——不是從一米之外的馬路上,而是從更加遙遠的地方,刺得她手腳發(fā)麻。

        她急忙回到留詩路北側(cè)。

        她沒有逗留,繼續(xù)向北走去。

        她記起來了,媽媽曾經(jīng)喝敵敵畏自殺過,那時爸爸已經(jīng)不在了,媽媽的工資很少,一個工人編制的營業(yè)員,工資少得可憐,別人拿上千元的時候,媽媽的工資還是二百元,可她偏偏愛打麻將,手氣又差,老輸錢,于是天天生活在生活不下去的恐慌中,一次,蔡安安從外面回來,聞到一股子濃濃的農(nóng)藥味兒,接著看見弟弟一臉的血,弟弟正壓住媽媽,把手指往媽媽喉嚨里塞,讓媽媽吐,媽媽反抗,抓破了弟弟的臉;她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趕緊跑進廚房弄來肥皂水,像行家一樣把肥皂水往媽媽嘴里灌,媽媽開始嘔吐,媽媽嘔吐的過程里,她發(fā)現(xiàn),她手上、腳上和額頭都有一層麻痹感,它們正在一點點消失。很久之后,她才弄明白,那種清晰的麻痹感和死亡恐懼有關(guān)。

        她還記得,她出門打工的唯一目的就是掙錢,目標十分明確。在桑塔納專賣店工作的兩年時間里,天天睡在桑塔納的后座上,每天很晚才休息,因為她要裝成買車的人去別的車行看車,問各種各樣的問題,回來把答案記在本子上,不知不覺學(xué)會了說白話,還學(xué)到了很多汽車知識;每天五點就要醒來打掃衛(wèi)生,其中一個任務(wù)是用毛巾擦金錢樹、紅運當頭、君子蘭這類盆栽花草的葉子,正反兩面都擦,直到干凈得能用舌頭舔。老板上班后的第一個動作真是用舌尖舔任意一片葉子,嘗到灰塵和異味就會罵娘。老板從欣賞她的工作到欣賞她的身體,倒是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一次,在桑塔納的后座里,他和她擠了一夜,他把自己最重要的人生經(jīng)驗告訴了她:“記住,如果你不是愛錢如命,你就別打算賺很多錢!”她覺得這沒問題,誰不是愛錢如命呢?我當然也是呀!我比任何人都愛錢如命!但是,他知道她的體會是多么有限,他盯著她的眼睛,用惡神一般的語氣說:“聽我說,不是一般的愛錢!不是很愛錢!不是特別愛錢!是愛錢如命!”雖然說了這么多話,他仍然覺得沒有把真正的意思說出來,一臉言不及義的痛苦。事實上,當時的她也真的很難理解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后來的二十年時間里,她無數(shù)次地想起過這句話,每一次的理解都宣告了上一次的理解有多么淺薄。而且,直到此刻她才聽到了這句話的另一種說法,還是那種粵式普通話:“如果沒到愛錢如命的地步,就別去湊熱鬧,乖乖找個人嫁了?!笨磥恚斫庖痪湓捠切枰獣r間的,理解一句話就是走一條路,也許永遠也走不到頭。

        9

        蔡安安終究住進了三十二樓,她做出的唯一妥協(xié)是,允許張嫂每天進三十二樓一兩次,一是把熬好的粥送上來;二是打掃衛(wèi)生。

        三十二樓的內(nèi)部裝修,完全是蔡安安自己的創(chuàng)意,強調(diào)了瓶子這個意向,一進門就是一個從景德鎮(zhèn)定制的一人高的花瓶,瓶胎上是八大山人的花鳥畫,畫里的荷花比真的還要大,荷葉田田的樣子,使整個房間安處在清涼典雅的氛圍里。接下來,每走一步都能看到新的瓶子,從世界各地買來的瓶子,古今中外,形形色色,幾乎就是瓶子的主題博物館。每一個瓶子都含著難以表述的溫情,在默默等候她的到來。所有的瓶子加起來,形成一個足夠大的胃,消化掉了她的恐懼、不安和抑郁。她有很多天沒來三十二樓了,她想不到這套房子還真的讓她大感舒心,走進來,好像什么病都沒有了。

        酒柜里擺滿了各種形狀的酒,當年買酒的時候,多半是先看中酒瓶了。通常都是從喜歡瓶子到喜歡瓶子里的酒。為了省事,她擰開一瓶沒喝完的法國白蘭地,倒出小半杯,端在手上,走向陽臺。半藍不藍的伶仃洋撲入視野,數(shù)不清的海鷗在海面上蹁躚鳴叫,有些就在頭頂,幾乎碰著她腦門了,令她想起了天葬的習(xí)俗,一個人死了,丟在荒原上,被老鷹們一嘴一嘴吃掉,直到不剩一根頭發(fā),她的感受有些復(fù)雜,有些恐懼,但也覺得痛快。她坐在藤椅上,喝了半口白蘭地。這時,想起了醫(yī)院里的媽媽。媽媽差點割斷了自己的喉嚨,據(jù)說只差了一兩毫米。她心里直想笑,哈哈,媽媽終于露出了馬腳,不是用語言而是行動告訴大家:我女兒的抑郁癥,部分的根源在我這兒!

        記憶越來越清晰,她曾經(jīng)有多么愛媽媽,就有多么恨媽媽!她總是下意識地盼著媽媽死!她常常聽見自己在心里嘀咕:她為什么不死?她會想:下次她再喝敵敵畏,我絕不給她灌肥皂水。在外面打工的最初幾年,每次有老家的電話來,她都擔(dān)心——更像是希望,弟弟抽泣著告訴她,姐姐,媽媽死了!父親和母親的離婚,在她看來,根源在媽媽,是媽媽逼走了爸爸,爸爸做木材生意,常不在家,媽媽會找來一堆麻友,整夜打麻將。有一次,天快亮的時候,有人坐在馬桶上睡著了,廁所門從里面拴死了,怎么敲都敲不開,她和弟弟要去上學(xué),既沒有早飯吃,也上不了廁所。媽媽曾經(jīng)輸光了爸爸販木材掙來的兩萬塊錢,輸?shù)靡环植皇#话职钟美K子捆起來暴打了一頓,鄰居們都不拉架。因為,她整夜打麻將,吵得大家不得安寧。她的麻友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們在家里自由出入,女人穿著花布內(nèi)衣,男人裸著膀子,女人和男人都會用輕浮的目光看她的胸和臀,弄得她不敢挺胸,不敢撅臀,甚至不敢抬頭。有時某個家伙困極了小睡片刻的時候,就睡在她和弟弟的床邊。有一次一個她叫唐叔的男人假裝睡著了,把胳膊伸遠,半握著的拳頭壓在她乳房上,好半天不收回去,她雖然醒著,卻不敢出聲,不敢喘氣,直到有人喊開始開始。第二天,不知羞恥的人又來了,她再叫他“唐叔”時,禁不住聲帶發(fā)軟,如乏羊的聲音。

        她還記得,那時候她常常會生出一種幻覺:自己獨自跪在媽媽的墳邊,在哭泣,哭得很傷心。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個幻覺有兩層含義,一層是對媽媽的不滿,甚至詛咒;另一層是因為不滿和詛咒而生出的自責(zé)和不安。

        那應(yīng)該是抑郁癥的開端吧?

        蕭定帶回來一本印制精美的抑郁癥預(yù)防手冊,她帶上三十二樓,看來看去,終于明白,自己不是現(xiàn)在才抑郁,自己還是一個小學(xué)生的時候就抑郁了。自己盼媽媽死,又幻想跪在媽媽墳前哭,是典型的人格分裂和妄想癥。

        不過,誰又不是呢?

        誰又不是人格分裂呢?據(jù)說,很多領(lǐng)域的成功人士通常也是成功的人格分裂者,幾張臉、幾重人格,換著用,像變臉術(shù)一樣自由便利,多重人格完美地“分裂”在一個人身上,相安無事,這樣的人的確更容易取得成功。

        誰又不是妄想癥呢?

        妄想有花不完的錢,算不算妄想癥?妄想住最大的房子,算不算妄想癥?妄想殺人,算不算妄想癥?她認識一個很有錢的老板,扳著指頭算自己想殺的人有二十多個,姓劉的王八蛋搶我的女人,姓馬的人渣搶我的地皮……

        在三十二樓獨自生活了幾天,蔡安安的情形又有好轉(zhuǎn),她決定對自己的抑郁癥進行積極的自助治療。這是那本小冊子的功勞,小冊子上有一段話:在精神醫(yī)學(xué)界,有一種特殊的思維,那就是患者的承擔(dān)。如果能坦然承認自己生病了,自己是一個心理病人,便會提高重新振作起來的能力,治療效果也會提高。另外,小冊子上還說:抑郁癥是可以自助治療的。因為,沒有任何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如果有足夠的勇氣面對自己的過去,又有能力做出有力的合理的解析,抑郁癥癥狀就會安全解除。

        她閉上眼睛想了想,認為自己的最大病根還是車禍,前前后后,要點如下:一、過路口時沒有減速,相反加了速,事后卻撒謊說自己減速了,也剎車了,剎車是真,減速是假!撒謊是出于本能,本能地要開脫自己的罪責(zé);二、在責(zé)任認定還沒有正式開始的時候,她就急于對死者丈夫說:“我至少賠償五十萬!”這樣一個偏高的數(shù)額里,包含著她的不安,也包含著她的思維定勢:用錢抹平可能的糾纏,很像是賣主給出的“一口價”,也難以排除炫耀的成分,不光是炫富,還在炫正義感和道德感,其中一部分就是炫給蕭定看的,因為,“正義”和“道德”正是這位海歸博士的口頭禪;三、和自己的態(tài)度相比,死者和死者丈夫的態(tài)度完全不同,死者剛剛清醒過來就問:“我是不是闖紅燈了?”丈夫只是略作猶豫,就說:“是呀,誰讓你闖紅燈的!”事后,死者丈夫始終沒有否認這一點,兩相比較,她自然成了缺乏道德優(yōu)勢的一方,她自然會感到羞愧和不安。

        她的自助治療是有效的,一通自我剖析已經(jīng)初見成效,心理負擔(dān)一下子減輕了。接下來,她給自己下達了兩個行動指令:一是否定的指定,取消每天早晨六點十分準時出現(xiàn)在留詩路口的習(xí)慣;二是肯定的指令,滿足搜集死者信息的隱秘愿望,如果骨灰在,爭取見一下骨灰,做完這些事,就可以了無牽掛地“回頭”了。

        她想起死者丈夫名叫水向東,很好記,他收到五十萬現(xiàn)金后,打了個收據(jù)給她,簽名就是“水向東”,做作狂野的簽名。她和他用電話聯(lián)系過一次,用短信聯(lián)系過兩次,她打開關(guān)閉多日的手機找他的號碼,果真找到了。

        “喂,您好,是水先生嗎?”

        “是我,您是?”

        “上個月,那次車禍……”

        “您找我有事嗎?”

        “我請你喝茶,聊聊天?!?/p>

        “好的,什么時間?”

        “今天下午三點,就在留詩路附近吧?!?/p>

        “留詩路有家很好的咖啡館?!?/p>

        于是,兩人在留詩路北側(cè)的一家老外開的咖啡館見面了。剛坐下,她就向他坦白,自己近來得了抑郁癥,在家休息。他沒吃驚,也沒問為什么。她想起了兒子楊小春的一句話:我們這一代人生來蒼老!眼前的這個小伙子顯然也是“蒼老”的,有種見多識廣的范兒。她眼前突然一亮,她看見他手上的戒指了,左手無名指,簡單樸素的白金戒指,抽象的圖紋。她有話頭了,很興奮,說:“我記得,你妻子也戴著這樣一枚戒指!”他說:“是的,都是白金的,圖案不一樣。”她問:“你們結(jié)婚幾年了?”他說:“剛兩年?!彼f:“我很抱歉,很對不起你們!”他對她的表白反映平淡,想起了她說的抑郁癥三個字,便笑了笑,寬慰她:“天災(zāi)人禍,誰攤上了也沒辦法?!彼f:“如果不是車禍,她現(xiàn)在就是一個幸福的媽媽?!彼@才明顯地傷感了一下,看著窗外的一個老年乞丐,說:“是呀,她天天盼著當媽媽?!彼睦锿蝗缓軟_動,問:“有她的照片嗎,我想看看?!彼麖目诖锩鲥X包,翻開,把照片抽出來,遞給她,她接在手上,無聲無息看了好一會兒?!斑@張照片可以給我嗎?”她問,他爽快地說:“可以,我家里還有一堆。”她想說,想看她所有的照片,但還是忍住了?!八隙ㄓ幸粋€好聽的名字。”她看著照片說。“她的名字很土氣的,叫劉秀兒?!彼f,目光仍然盯著窗外的乞丐,其實,他在認真聽咖啡館里的音樂,是黑人歌手唱的靈歌,粗粗的嗓門,久久的高音,苦難且又深愛著的味道,憂傷但不絕望的調(diào)子,是人人都能體會的;蔡安安的神情也表明她聽進去了,聽著聽著,一不小心就把自己聽成了孩子,無助的祈禱著的孩子,神的孩子,至于神,到底是誰?倒不重要了!這種體會以前也有過,但是,這一次卻是印象最為深刻的。沉默良久之后,蔡安安問:“你們是青梅竹馬吧?”他淡淡一笑,說:“哪有那么多青梅竹馬,我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她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她和他的年齡倒置過來了。她攪動著咖啡,他也在攪咖啡,氣氛一時變得很不自然。“你給的那五十萬,我都給了我的岳父岳母,我一分都沒留,真的?!彼膊磺宄约簽槭裁凑f這個,然而,客觀上,他的話引起了她的誤解,好像她找他是要拿走錢的,她急忙說:“你如果需要錢,隨時告訴我,我這兒有一個公司?!彼彩羌泵φf:“不用不用,五十萬已經(jīng)夠多了?!彼龁枺骸翱墒?,你為什么不給自己留下一點呢?”他說:“我覺得,我的痛苦,無論如何超不過她爸她媽的痛苦?!彼f:“我很敬佩你!”他說:“別別別,我說的是實在話,她父母屎一把尿一把好不容易把她拉扯大,誰知道會是這種結(jié)局?!彼蘖?,淚流滿面,她說:“都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也向她道歉!”他一驚,這才確信她開頭說的,她有抑郁癥,不過他仍然沒想過,她的抑郁癥和車禍有關(guān),他說:“不能這么說,事故責(zé)任是清楚的,我們闖紅燈了,這是賴不掉的。”這是個機會,她想承認她撒謊了,她并沒有減速,而是加速了!但是,最關(guān)鍵的那一瞬間,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沒有勇氣承認,或許并不是缺少勇氣,而是一種近似于勇氣的東西,只是一時說不清而已?!拔覍Σ黄鹉銈?,我有罪!我不可饒恕!”她只好這樣說,連她自己都覺得有演戲的味道。他有些怕了,他擔(dān)心她不只是抑郁癥,所以他說:“我有點事,我先走一步。”她說:“對不起,我有點失態(tài)?!彼χf:“你是好人!”

        小伙子離開了許久,她才把那張照片收起來,擦凈眼淚,對著小鏡子補了補妝,叫服務(wù)生來埋單,提醒服務(wù)生,刷卡,服務(wù)生問:“沒有散錢?”她搖頭,其實是,她的錢包里沒一分錢,只有卡,任何消費只能用卡。

        服務(wù)生去柜臺上取刷卡機。

        她又取出劉秀兒的照片,對她說:“對不起?!?/p>

        劉秀兒只是笑,不說話。

        她又說:“我是壞人!我撒謊了,我根本就沒減速!”

        劉秀兒仍舊在笑,不說話。

        這時,服務(wù)生把刷卡機放在她面前,她從包里取出錢包,再取出卡,服務(wù)生習(xí)慣地瞟了瞟她的錢包,沒看到一分錢,有些疑惑。

        她輸入密碼,未加遮掩。

        當晚她夢見了水向東,先聽見了飛機的轟鳴,幾乎就在窗邊,震耳欲聾,她跑向陽臺,看見門口有海鷗的尸體,一架直升機已經(jīng)落在陽臺上,開飛機的人是水向東,他對她一笑,說:“帶你去見一個人?!彼苈犜?,乖乖地跟他上了飛機,她看見機艙里空空如也,除了水向東和自己,并沒有第三個人,她剛坐下,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某種恐懼,飛機騰空而起后急速上升,地面上的景物快速縮小,突然,她恐懼到了極點,大喊:“送我回去,送我回去!”但飛機還在加緊攀高,這時她知道自己上當了,她看了一眼艙門的位置,便毫不遲疑地沖過去,用右肩(相當于寶馬車撞飛孕婦的那個位置)猛頂艙門,一絲頗為舒服的疼痛之后,艙門洞開,天空湛藍,她伸長雙臂飄出去,俯身飛向地面,地面的一側(cè)是玫瑰色的伶仃洋,她調(diào)整方向,不讓自己落在伶仃洋里,她看見伶仃洋旁邊的地面上長滿了荔枝樹和大葉龍眼,堆積如山,整個地面輪廓清晰,一動不動地等待她緩緩靠近,她心里不光有舒服,更有安詳和甜蜜,她和大地之間,似乎藏著曲折的愛情……

        10

        趁蔡安安不在,幾個司機帶著一份六十人的集體簽名,來找蕭定,要求解決多年來懸而未決的養(yǎng)老保險問題:司機們的養(yǎng)老保險是在數(shù)十公里外的龍山鎮(zhèn)注冊的,因為龍山鎮(zhèn)的工資水平低,繳費標準和管理費也低,選擇在龍山鎮(zhèn)可以省不少錢,每人每年能省幾百塊,幾百人就是幾十萬。如果說在龍山鎮(zhèn)注冊不算問題,那么,每一個人沒有自己的個人賬戶,就一定是問題了,明顯違反勞動法,司機們喊了好幾年了。蔡安安曾經(jīng)明確承諾,要盡快把關(guān)系從龍山鎮(zhèn)遷回來,進行規(guī)范管理,一是按市里的標準繳費,二是給每人立一個單獨的賬戶。但是,此事為什么一直拖著沒辦?原因如下:市社保局同意接收,但有一個前提:必須把近三年來不夠標準的部分補齊,百分之六十公司補,百分之四十個人補,該公司補的,蔡安安一直說沒問題,但是,個人部分始終有分歧,少數(shù)人愿意補,多數(shù)人不愿補,不愿補有不愿補的理由,司機們大都年輕體壯,對養(yǎng)老保險普遍缺乏重視,現(xiàn)在月月交錢,一直到二十年、三十年之后才可以花,這事聽上去有些懸,誰知道二十年三十年之后是怎么回事呢?到時候地球還轉(zhuǎn)著沒有也難說。由單位從工資里代為扣繳,有一定強制性,這沒辦法,權(quán)當沒有這部分工資,從腰包里往出掏現(xiàn)金則不同,就像把吃進嘴里的肉吐出來。再說,算下來,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三年,每人要補交三千多。

        造成這種局面怨誰呢?

        過去,蔡安安總會這樣反問。

        司機們也總是無言以對。

        現(xiàn)在,趁蔡安安在家養(yǎng)病的時機,幾個司機神神秘秘來找蕭定,顯然有為難蕭定的味道,但又不能說他們完全在使壞,因為大家真的認為蕭定更溫和更好說話,再說,他還有一個著名的觀點: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社會不能以富裕為目標,只能以正義為目標。大家想,既然你說得這么好聽,能不能做得一樣好?

        蕭定問:“百分之四十怎么辦?”

        年齡最大的一個司機說:“我們的想法可能有些不要臉……”

        蕭定說:“有多不要臉?你說嘛。”

        另一個司機接著說:“我們的想法的確有些不要臉,但是,我們覺得這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法,如果蔡總在,我們都不敢說的?!?/p>

        蕭定已經(jīng)猜出結(jié)果了。

        第三個司機說:“我們的意思是,不要四六開了,反正咱們的公司是大公司,兩位老總?cè)艘膊诲e,不如慷慨一點,全出了唄。”

        蕭定說:“正義不等于無原則慷慨,百分之六十是正義,百分之百,就是無原則了,養(yǎng)老保險嘛,又不是別的東西,對不對?”

        第一個司機說:“蕭總說的有道理,可是,如果意見統(tǒng)一不了,事情不就僵在這兒了嗎?這個事情解決不了,大家心里總是疙疙瘩瘩的。不瞞您說,有年輕人打算把這事寫出來,掛在網(wǎng)上,所以,我們幾個老家伙才坐不住了?!?/p>

        蕭定說:“好吧,回去我和蔡總商量一下,謝謝你們!”

        第二個司機把請愿書遞給蕭定。

        蕭定打開請愿書,看到了幾行文字和幾十個密密麻麻的簽名。他掃了一眼,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發(fā)現(xiàn),這件事已經(jīng)拖得太久,在養(yǎng)老金上做文章,的確不正義,而司機們能夠忍到今天,說明司機們的維權(quán)意識還是太差。

        下班后,蕭定回到父母那兒,打算吃完飯再回家。

        他問父母:“你們手上有多少存款?”

        母親反問:“問這個干什么?”

        他說:“我想借你們的錢用一用?!?/p>

        父親說:“最近你不是在管公司嗎,那么大一個公司,還需要借錢?”

        他說:“花錢的事,最好等安安回來再說?!?/p>

        母親問:“你需要多少?干什么用?”

        他說:“我需要不少,三百萬?!?/p>

        母親嚇了一跳,說:“三百萬?你瘋了?我們是印鈔機?”

        他說:“媽,別騙我了,我了解你們的底細,你們的存款只會比三百萬多,不會比三百萬少,光老家那棟樓,不就賣了二百萬嗎?”

        父親說:“你都拿走,我們怎么辦?”

        他嬉皮笑臉地問:“爸,媽,你們的錢,將來還不是要留給我嗎?

        母親大聲說:“我們要留給孫子!”

        他說:“可笑死了,為什么要把錢留給一個還不存在的人?”

        母親說:“抱不上孫子我死不瞑目!”

        父親來到兒子面前,盯著兒子的眼睛說:“兒子,孫子的問題再不解決,你媽將會成為第二個抑郁癥患者,你爸,將成為第三個!”

        蕭定說:“那多好,全家抑郁!”

        母親問:“兒子,你還沒說,干什么用?”

        蕭定把養(yǎng)老保險的事講了一遍,父母二人也立即成為兩個陣營,父親認為公司為職工百分之百繳養(yǎng)老保險,是應(yīng)該的,母親則說,職工個人有義務(wù)自己出一部分錢。蕭定低頭吃飯,像局外人一樣欣賞著父親和母親的爭吵。

        等他們安靜了,蕭定說:“外人不知道的士司機有多辛苦,我知道,他們每天至少跑八小時車,才能掙夠份錢和油費,也就是說,八小時之內(nèi),他們沒掙到一分錢。而《勞動法》規(guī)定,一周工作五天,一天工作八小時。”

        父親嘆息了,說:“是呀!”

        母親問:“他們有那么可憐嗎?”

        蕭定說:“改革開放之初,他們是不錯,那時車少,油價低,也沒有黑牌紅牌之分,一個司機一個月隨便就能掙三四千,那時候一個農(nóng)民工的月收入是多少?才是五六百!現(xiàn)在,農(nóng)民工早就超過的士司機了,農(nóng)民工倒是領(lǐng)著白領(lǐng)的工資。農(nóng)民工的人工費提高我沒意見,但是,的士司機的狀況的確需要改善。”

        父親問:“你這么做,安安同意嗎?”

        蕭定說:“我了解她,她是司機出身,應(yīng)該同情司機的?!?/p>

        母親說:“那好吧,借給你,好借好還喲!”

        蕭定說:“肯定還,肯定還?!?/p>

        雖然籌到了錢,可以立馬安排財務(wù)人員去辦,蕭定還是覺得,應(yīng)該和蔡安安商量一下,免得她誤會,抑郁癥患者會事事敏感,會習(xí)慣性地多想,所以一切謹慎,不要造成新的心理傷害,這是李順子提醒過的。再說這也是一個好借口,親眼看看她的近況。據(jù)張嫂說,蔡安安在三十二樓很安靜,有持續(xù)恢復(fù)的跡象。

        蕭定請張嫂上樓先問一聲,她愿不愿見他?

        張嫂上去又下來,說:“她在等你?!?/p>

        蕭定說:“好的,謝謝張嫂?!?/p>

        蕭定坐上電梯,電梯緩緩升高,到了三十二樓,他右行,敲門,她開門,他聞到了一股子孤獨的味道,像某一次偶然聞過的干菊花的清香,他說:“親愛的,好幾天沒見你了!”她突然轉(zhuǎn)過身,伸手堵住他的嘴,不乏誠懇地說:“我怕聽見親密的話?!彼泵Ρ硎纠斫?,笑了一下。她帶他直接去了陽臺上,下午的陽光和穿堂風(fēng)一同流過來,各種鷗鳥擦著頭皮亂飛,海邊的淺灘上一伙人在彎腰撿蠔,明明在淺灘上,卻像在深海里。再看寬大的楠木茶臺上,有煙灰缸,煙灰缸里有半根煙,正在冒煙,奇怪的是,茶臺的另一側(cè)還有個煙灰缸,里面也有半根煙,也在冒煙,“我剛才正和一個人在聊天?!彼f,“和誰?”他很警惕,她向左前方一指,說:“她呀?!彼吹搅艘粋€小相框,相框里是一個陌生的女人,他問:“她是誰?”她答:“被我軋死的女人啊?!彼睦镆焕?,沒敢接話,她不知從哪兒找出一沓子照片,遞給他,說:“你看,全是她的。她名叫劉秀兒,湖北人,二十四歲,保險業(yè)務(wù)員,和她丈夫水向東是大學(xué)同學(xué),結(jié)婚兩年了……”他把那些照片拿在手上,簡單翻了翻,問:“你從哪兒弄來的?”她說:“我還知道她的網(wǎng)名呢,叫小孕婦秀兒,我還有她的QQ號,如果能弄到她的QQ密碼就好了,你能幫我弄到嗎?”他問:“要人家的密碼干什么?”她說:“有了密碼,她的QQ就可以重新使用了?!甭牭竭@兒,他腳底下突然一沉,就好像直到此刻才看出老婆是一個抑郁癥患者,他心里又悲壯又憐憫又緊張,但是,他不想照顧她的情緒了,他略略提高了嗓門說:“不要徒勞了,這個女人已經(jīng)死了!”她的目光明顯一挫,就像夜幕被閃電刺了一下,但是,她依然頑強,她怔了一下,立即做出回擊:“你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嗎?”不容他接話,她就指著身后的門,請他離開!

        蕭定回到別墅,岳母和小春圍過來等他說話,他說:“情況不妙,舊的癥狀還在,又多了一個癥狀,討厭聽任何親密的話?!?/p>

        11

        又一個星期三上午的例行會議上,蕭定宣布了那個好消息:公司將拿出三百萬,全額補足過去三年的養(yǎng)老保險,在市區(qū)開戶注冊,一人一個賬戶。蕭定還特別說,這個決定是蔡安安做出的,她病情趨好,很快就會回來上班。

        很多司機感動得哭了。蕭定很慶幸,自己有勇氣做這件事情,而且說做就做了。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所以,他相信蔡安安的抑郁癥也一定可以治愈。他找到李順子,和她商量,有沒有可能用隱蔽的方法對蔡安安實施心理干預(yù)。就是說,找一種獨特的治療方式,蔡安安保持她目前的狀態(tài),但又不是放任自流。

        李順子眼珠子一轉(zhuǎn),說:“有!”

        蕭定懶洋洋地問:“真有嗎?”

        李順子故作得意說:“蔡總的情況,表面看來是揪住車禍不放,實際上,車禍只是一個誘因,只是她能夠抓住的一根稻草,真正的原因,我們誰都搞不清,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很多抑郁癥患者都有自憐傾向,會不自覺地夸大自己的悲傷,認為自己受到的傷害獨一無二,極其特殊,是獨一份。如果我們想辦法把她從特殊性里引出來,引向普遍性,讓她看到類似的經(jīng)歷別人也有,毫不稀奇,就好辦了?!?/p>

        蕭定說:“把這話告訴她,就頂用了?”

        李順子說:“當然沒那么簡單。”

        蕭定說:“別賣關(guān)子了?!?/p>

        李順子嗲聲問:“先說,你能給我多少?”

        蕭定笑了,說:“你說多少就多少。”

        李順子不客氣,伸出三個指頭。

        蕭定問:“三十萬?”

        李順子說:“來找我看病的老總,都是這個價?!?/p>

        蕭定說:“老同學(xué),不打折嗎?”

        李順子說:“已經(jīng)打過折了!”

        蕭定說:“好吧,只要把她的病治好,再多一點也沒問題?!?/p>

        李順子說:“看得出來,你是真心的?!?/p>

        蕭定說:“你們都狗眼看人低!”

        李順子問:“蔡安安最近喜歡出門嗎?”

        蕭定說:“最近的情況是,白天很少出門,夜里十二點一過肯定要出去一趟,步行到留詩路,在留詩路口逗留一小時左右,再回來?!?/p>

        李順子說:“這就好,我也在相同的時間出現(xiàn)在留詩路口,假裝成另一個抑郁癥患者,引起她的注意,然后我們同病相除,相互傾訴……”

        蕭定說:“嗯,我覺得可行。”

        李順子說:“你要盡可能多地給我講她的情況,這樣,我向她傾訴的差不多是她的經(jīng)歷,假裝是我的,其實是她的,你懂了吧?”

        蕭定說:“我對她了解不多,她很少講自己的心事。”

        李順子說:“生活中,至少有一個人會和她無話不談,作家伯恩哈德說,身邊有一個人,可以與之無所不談,你才會堅持活下去。所以,應(yīng)該相信,她身邊肯定有這么一個人的,據(jù)我了解,女人,更喜歡向閨蜜敞開心扉?!?/p>

        蕭定說:“閨蜜?還真有一個?!?/p>

        李順子說:“快去請她吃飯,要有酒?!?/p>

        蕭定說:“我請客,你也去?”

        李順子說:“還是一對一吧。我這邊可以先開始,今晚我就去留詩路口,如果順利,也許我一個人就夠了,我相信我的實力,記住,我是一個出色的心理醫(yī)師,我有與生俱來的能力,獲得信任的能力和感知他人內(nèi)心的能力。”

        蕭定說:“我愿意相信你?!?/p>

        李順子說:“必需的!”

        當晚十二點整,李順子牽著一只名叫王子的小狗來到留詩路路口,等候蔡安安的出現(xiàn)。王子是一只泰迪犬,只有易拉罐那么大,一身雪白,但兩個眼睛是黑的,嘴也是黑的,正是這三個小黑點,照亮了通體的白。她打電話問過蕭定,得知蔡安安雖不養(yǎng)狗,但喜歡小動物,每次見了小貓小狗就走不動路了。李順子覺得,有一只小狗穿針引線,尤其是泰迪狗這種可愛玲瓏的玩賞狗,兩個陌生的女人有可能一下子變得親昵起來,就像一根煙有可能拉近兩個男人之間的距離。李順子牽著王子,沿著大海,由南向北緩緩走來。路燈下恰好是成排的大葉榕樹,遮住了從高處射下的燈光,使大海和馬路之間的人行道顯得別具韻味。留詩路這一帶畢竟偏僻,時辰又比較晚,她已經(jīng)走了半個小時,還沒碰到過一個人。越過港灣大道和留詩路相交的丁字路口,她牽著王子,躲進小樹林后面,等候蔡安安的出現(xiàn)。快一點的時候,李順子聽見了自遠而近的腳步聲,透過樹影看,是一個女人的身影,肩上挎著包,沿著海邊向南款款走來。這時,王子汪汪了兩聲,李順子對它噓了一下,它就不叫了。那個身影停頓片刻,繼續(xù)前行。王子趴在地上,一聲不吭。那個身影在距離路口約十米遠的地方停下來了,站在濃厚的陰影里,不知在干什么。不久,那個身影退后兩步,從包里取出一塊毯子,鋪在草地上,然后坐上去,便不見動靜了。

        李順子決定走出去。

        王子跟在她身后,小聲叫了兩聲。

        蔡安安靜悄悄的,一動不動。

        李順子說:“小姐有紙嗎?我家寶貝拉臭臭了?!?/p>

        蔡安安找出一包紙巾,扔給她。

        李順子撿到紙巾,回頭跑了幾步,蹲下身假裝收拾王子的屎。

        “臭不臭啊?不聽話!”李順子呵斥王子。

        隨后,李順子重新走向蔡安安。

        “這么晚了,還不回家?”

        “你也一樣?。 ?/p>

        “我每天這時候都會出來遛遛狗。”

        “為什么這么晚才出來?”

        “我討厭人多,白天我從來不下樓的。”

        “怎么啦?”

        “有點小抑郁?!?/p>

        “呵,這年頭,有點抑郁,時髦啊?!?/p>

        “我可沒趕時髦!”

        “來,來這邊坐一會兒吧?”

        “你不嫌狗狗臟吧?”

        “不嫌,是公的還是母的?”

        “人家是男孩!”

        李順子來到蔡安安面前,暗暗松開手中的繩子,王子立即蹦蹦跳跳地沖到蔡安安面前,在蔡安安的毯子上打了個滾,再站起來。

        “你看,它喜歡你!”

        “好可愛喲?!?/p>

        “王子,給姐姐敬禮!”

        王子就給蔡安安敬禮,久久地敬著。

        “好了,去和姐姐親嘴。”

        王子跳進蔡安安懷里,抬頭,嘟著黑黑的小嘴,做出索吻的樣子。

        “不行不行?!辈贪舶蚕蚝蟮谷?。

        “就讓它親一下嘛,它很會親嘴的。”李順子說。

        “我最近,不習(xí)慣親熱?!辈贪舶舱f。

        “不習(xí)慣親熱,和老公也不?”李順子問。

        “和老公,暫時分居?!辈贪舶泊?。

        “那你比我好一點,我離婚幾年了?!崩铐樧幼诓贪舶裁媲啊?/p>

        “有孩子嗎?”蔡安安問。

        “孩子五歲的時候,我們就離了。我的抑郁癥,跟孩子有關(guān)。你如果有興趣聽,我慢慢給你講……”李順子摸出煙,自顧自要抽。

        “我也要一根?!辈贪舶舱f。

        李順子用火柴給雙方點著煙,吹滅火,將沒燃盡的火柴梗放回火柴盒里,狠狠吸了一口,便說了起來:“你真愿意聽?那我就講了,好久沒和人說話了,挺舒服的!就從孩子說起吧……噢,不,先得說我的離婚,我離婚是因為我不好,我先有……外遇了,我一五一十給老公坦白了,我坦白的目的明擺著就是要離婚,我什么都不要,房子、存款都不要,連孩子都不想要,我孩子是個男孩,好可愛,但是,當我前夫說,他不會放棄兒子的時候,我假裝猶豫了幾天就同意了,其實是順水推舟,我了解自己。我前夫工作很忙,又是個大男人,沒法帶孩子,就把孩子送回老家,交給了他父母管。我前夫的老家是貧困地區(qū),還是農(nóng)村,條件很不好。有一次我專門跑去看孩子,看到孩子臟得不成樣子,看見我,一聲媽媽都不會叫。回來后我就央求第二任丈夫,同意把我兒子接回來,由我來撫養(yǎng)??墒俏业诙握煞蛩阑畈煌?,他壓根就不喜歡孩子,我們也一直沒要孩子。一年后,就傳來可怕的消息,我兒子在湖里游泳的時候,和三個小伙伴,一同淹死了。”

        蔡安安在抹眼淚。

        李順子估計,這個故事可能刺痛她了。

        “對不起,讓你傷心了?!?/p>

        蔡安安越哭越傷心,以至于把王子抱緊在懷里,全身發(fā)抖。

        李順子取了兩根煙,給了蔡安安一支。

        蔡安安抽上煙,顯得鎮(zhèn)定了些。

        李順子說:“你心里有話,就像我一樣講出來,講出來就舒服了?!?/p>

        蔡安安抽完半根煙,還沒開口。

        李順子說:“你的經(jīng)歷不會比我更慘吧?”

        蔡安安抬頭看了李順子一眼,目光里突然有了一絲冷酷或者清傲,口氣也硬了:“我十六歲的時候,就懷過一個孩子!當時我爸我媽已經(jīng)離婚了,我爸后來死了。我媽是一個賭徒,自己沒多少錢,還愛賭。家里經(jīng)常聚著一伙賭徒,男男女女,整夜整夜地賭。賭累了,就放半小時假,小睡一會兒再接著賭。有時候,我家的大床小床上、沙發(fā)上、椅子上,處處都睡著人。我和弟弟睡在同一張床上,一次,一個我叫唐叔的人就擠在我和弟弟的床邊。弟弟在外面,我在里面,但是,那個人的手竟然伸了過來,放在我的剛剛發(fā)育起來的乳房上,我當時正好醒著,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大聲喊叫,可是,我的喉嚨發(fā)干,就像被一團熱棉花堵住了。我屏住呼吸,等他把手拿走。他的手半握著,手心朝上,假裝是在夢里。過了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希望他的手多留一會兒。后來,有人喊開始開始,他就沒聲沒息地溜走了。第二天我又見他的時候,他臉紅了一下,極快地紅了一下,我竟然像往常一樣喊了他一聲唐叔,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乏乏的,像霜打了一樣。這肯定是一個信號,逃不過他的耳朵。果然,幾天后,趁我媽媽不在家,他敲門進來了。他三下五除二就把我推倒在床上,脫光我的衣服,我做樣子反抗了兩下,就動不了了。他把我干了,給了我五十塊錢。皺巴巴的五十塊錢,上面寫著什么人的電話號碼。那張錢我一直沒丟,夾在一本書里,現(xiàn)在還在。那是一個只愿意偶爾偷偷腥的男人,我們之間,倒是再沒有第二次。不過,后來就出事了。有一天,媽媽帶我去醫(yī)院,找到當護士的表姨,給我做了尿檢。結(jié)果是,我懷孕了。媽媽問我,誰干的?我如實回答了。媽媽問什么時候?我說你們打麻將的時候。媽媽就開始痛哭著打自己的耳光,罵自己不得好死。那時候還不到三個月,做人流是可以的,媽媽堅持做,表姨卻說做了不好,做了以后再有孩子就掛不住了。媽媽問留下怎么辦?表姨說要孩子的人太多了,如果是男孩,就更是搶手貨。媽媽聽了表姨的,于是我就不能上學(xué)了,他們把我送到鄉(xiāng)下的姥姥家,一直等到我生下孩子。孩子是男是女我都不知道,我甚至沒看過一眼。剛生下來,孩子就像長了翅膀一樣飛走了。再后來我就出門了。我一直說,我出門是為了掙錢,是為了讓媽媽有錢花弟弟有錢讀書,事實卻是我沒辦法待下去了,不能不離開了,連媽媽都會罵我賤貨,鄰居們見了我,嘰嘰咕咕的,肯定沒一句好話?!?/p>

        李順子嘆息一聲,沒有吱聲。

        很明顯,蔡安安有一種一吐為快的味道。

        李順子說:“我有個閨蜜,比你的故事慘多了?!?/p>

        蔡安安問:“真的嗎?我不信!”

        李順子說:“真的,你愿意聽嗎?”

        蔡安安說:“不聽了,時間太晚了?!?/p>

        李順子說:“其實呀,傷害遍地都是。”

        蔡安安說:“別人在傷害我們,我們也在傷害別人?”

        李順子說:“沒錯,事實總是這樣?!?/p>

        蔡安安說:“剛才,給你講的過程里,我第一次意識到,一直以來,我都相信我被強奸了,強奸兩個字一直是我自我憐憫自我同情的理由!其實,事實并沒那么簡單,我自己也有推卸不了的責(zé)任,我雖然小小年紀,卻已經(jīng)頗懂些風(fēng)月了,知道如何誘惑男人了,那一聲柔軟的唐叔,我要是唐叔,也難免不受誘惑。”

        李順子說:“痛苦往往是虛假的?!?/p>

        蔡安安問:“你保證?痛苦往往是虛假的?”

        李順子說:“歡樂比痛苦更真實!”

        蔡安安說:“哎喲,你好厲害!”

        李順子說:“我也是剛剛才總結(jié)出來的?!?/p>

        蔡安安說:“我要記住這些話!”

        王子在蔡安安懷里睡著了,在輕輕扯呼。

        李順子說:“它該撒尿了,在家里,每隔兩小時我就要帶它去陽臺上撒一次尿,我有潔癖,它把尿撒在大街上,我也要親手擦干凈?!?/p>

        蔡安安說:“哇,那可真是潔癖?!?/p>

        李順子說:“我的心理問題很嚴重,有一大堆,不過,今天碰著你真是幸運,聽了你的經(jīng)歷,我才知道,我的痛苦算不了什么?!?/p>

        這時王子抖抖身子,醒過來了。

        “王子,去撒尿,那邊。”李順子指了指有燈光的地方。

        王子真的跑進燈光里,屁股朝外,馬上尿了。

        李順子拿上紙巾,跑去把尿擦干,再把紙團收進一個塑料袋。

        “你這潔癖,沒法治嗎?”

        “為什么要治呢?”

        “世界這么大,你憑紙巾,能擦干凈嗎?”

        “如果所有人都和我一樣呢?”

        “那不可能,就算人人愛干凈,也還有衛(wèi)生死角?!?/p>

        “衛(wèi)生死角?這話有意思!”

        蔡安安站起來,拾起毯子,用力抖動兩下。

        李順子說:“不早了,咱們回家吧?!?/p>

        蔡安安問:“明天晚上,你還會出來嗎?”

        李順子說:“你出來我就出來。”

        蔡安安說:“我肯定會出來的!”李順子說:“那好,明天見。”蔡安安說:“明天見?!?/p>

        次日,李順子先和蕭定見面,“共享”了有關(guān)蔡安安的“資訊”,李順子先描述了自己“演戲”的過程,說:“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還是個好演員!我的演技真是天衣無縫!”當然,李順子并沒有把自己聽到的全部內(nèi)容和盤托出,比如,那個被蔡安安稱作“唐叔”的男人,還有那個不知道性別的孩子。蕭定認為自己也是成果頗豐,蔡安安的閨蜜毫無保留地把她知道的東西說給了他!不過,李順子聽完后直想笑,心想,多么自信多少蒼白的毫無保留,明明是一些大路貨罷了,不過是父母離婚、爸爸被生意伙伴害死、媽媽嗜賭成性、總是被媽媽逼了去向爸爸伸手要錢、爸爸給錢的時候臟話連篇、姐弟二人相依為命、姐姐出來打工掙錢供媽媽賭博弟弟讀書、有了自己的第一輛車、有了自己的公司、和第一任丈夫常常意見不合、一個女人獨撐數(shù)百號人的公司、在男人堆里打滾、時時需保護底線、處處要防范潛規(guī)則、工作的一大任務(wù)是應(yīng)付廣告商道士和尚密宗大師氣功大師慈善家藝術(shù)家歌星笑星,工作的另一大任務(wù)是照顧媽媽公公婆婆弟弟弟媳婦兒子兒子的同居女友從沒見過面的堂弟堂妹突然冒出來的老領(lǐng)導(dǎo)舊相識前情人……在李順子看來,所有這些都是大路貨,是中國大款們共有的秘密,至少是中國女大款們共有的秘密,沒超出她的預(yù)想,不過,這也是我們的現(xiàn)實,更多的時候,我們聽到的秘密不過是大路貨而已,能夠講給別人聽的,通常都是無傷大雅的那一部分,真正的內(nèi)心秘密是很難拿來示人的,這就是人性,我們的人性的秘密,我們的人性的秘密就是我們從來都是如此弱小、如此沒能力保護自己,我們既然做不到在需要的時候保護自己,我們只好在事后把最不體面的部分遮掩起來,這不過是一種事后諸葛亮式的自我保護,這也同樣是我們?nèi)跣〉捏w現(xiàn)!這樣看來,弱小真是一個尊貴的弱點,是人的第一本性,不要嘲笑我們的弱小,也不要利用我們的弱小……

        “你怎么想到從孩子人手?”

        “我不知道,我不就是白癡嗎?”

        “好吧,我是白癡!”

        “你聽我說,聽完再下結(jié)論不遲。我注意到,整個事件中,有一個角色,蔡安安始終未曾提及,忘不了的貌似是死者,卻壓根不提那個遺腹子,為什么?除了故意不提還有別的可能嗎?難道每一次恰好忘了這個角色?”

        “我也從來沒想起過?!?/p>

        “你沒想起過正常,她沒想起過不正常?!?/p>

        “為什么?”

        “她鉆牛角尖啊,她忘不了車禍啊,她肯定推敲過車禍的方方面面,車禍又不復(fù)雜,除了死者、死者丈夫,還有死者的孩子呀?!?/p>

        “她為什么故意不提孩子?”

        “她人好啊,見不得別人受苦啊,尤其是孩子啊。”

        “那,我們下一步怎么辦?”

        “她遲早會要求看一眼那孩子的,如果那個孩子的現(xiàn)狀不錯,有人疼有人愛,倒好辦,如果那個孩子沒人管,受虐待,就麻煩?!?/p>

        “那要事先做點工作?!?/p>

        “我也這么想?!?/p>

        “這事件交給我,我去找死者丈夫。”

        “該花錢就花點錢唄。”

        “花錢?沒問題。”

        蕭定和死者丈夫水向東很快見了面,還是那家咖啡館,還是那種低沉的靈歌,蕭定一落座就直奔主題,說:“我知道我老婆找過你好幾回了,你肯定煩了吧?”水向東笑著搖搖頭,蕭定再說:“我今天找你,是想告訴你,我老婆的抑郁癥和那次車禍有關(guān),她一直沉湎于強烈的自罪意識中不能自拔,她最念念不忘的,一是你妻子,車禍無情地剝奪了她做媽媽的權(quán)利!二是你們的孩子,一個孩子剛出生就沒了媽媽,身為女人,這令她特別難過!”水向東安靜了半分鐘,然后不溫不火地說:“應(yīng)該加上:三是一個年輕的丈夫失去了最親愛的妻子!四是一對老人失去了最親愛的女兒!”蕭定一聽,頭上立即冒出虛汗,忙說:“是呀是呀。”蕭定看見水向東眼眶里有淚,顯得十分傷心,蕭定深受感動,說:“可見,我老婆的自罪心理也是有選擇的,選擇和自己有關(guān)的部分,這說明人要克服自私多不容易。”這幾句話顯然讓水向東有些驚訝,他抬頭看了看蕭定。

        “我可以幫什么忙嗎?”

        “你們的孩子目前還好吧?”

        “我女兒暫時由我父母照看?!?/p>

        “你父母那邊……有什么困難嗎?”

        “我父母是小學(xué)教師,很會帶孩子的,不用擔(dān)心?!?/p>

        “那就最好不過了。”

        水向東不作聲了,眼圈里又溢出一層眼淚。

        “如果我老婆想見見孩子呢?”

        水向東擦著眼淚,沒說話。

        “沒別的意思,我老婆的抑郁癥,需要過這個坎。如果她看見孩子一切如常,有人疼,有人愛,她的心理負擔(dān)可能就會解除?!?/p>

        水向東低著頭,有眼淚滴在了桌面上。

        “請問,你父母住得遠嗎?”

        水向東不情愿地說:“我老家在湖南。”

        蕭定說:“那不算遠,開車的話,一天能到?!?/p>

        水向東變得煩躁起來,而且不加掩飾。

        蕭定說:“我們愿意出一筆錢,作為你女兒的成長基金?!?/p>

        水向東突然站起來,說:“用不著!”

        蕭定說:“我們并沒有別的意思,只是……”

        水向東掃了蕭定一眼,憤然離去。

        14

        接下來的幾天,水向東的電話再也打不通了。好在,李順子和蔡安安的交談,進行得很順利,她和她相互成了“可以與其無所不談”的那個人。第四個晚上,兩個人見面的地點變了,轉(zhuǎn)移到留詩路南測二百米處的一個酒吧里。這次見面,有兩個信號不可忽略,一個是離開了車禍現(xiàn)場,另一個是越過留詩路向南前行了二百米。那是一個人氣很旺的大眾化酒吧,兩人一開始坐在街邊的散臺上,喝著黑方啤酒,抽著黑魔鬼香煙,說話不多,神態(tài)散漫。三點之后大堂里聽上去沒那么吵了,他們這才換到里面,徑直從人縫間向里擠,在靠近舞池的高臺邊停下來,又要了兩瓶啤酒。這時,一個只穿著內(nèi)衣的女孩,手握麥克風(fēng)走進舞池,她肯定喝了不少酒,甚至吸過毒,昂首挺胸、翩然而行的樣子,像一朵花在一瞬間里急切地綻放了,旁觀者們深信,她的驕傲和她的美是同一樣?xùn)|西,不過,她雖然那么驕傲,她一定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就像花不知道花有多美。

        “我操!”蔡安安說。

        李順子笑了一下。

        “我操!”蔡安安提高了嗓門。

        李順子掐了蔡安安一把。

        女孩唱的歌卻有些老舊,《草帽歌》,這首歌蔡安安也會唱,曾有過技驚四座的歷史。蔡安安回頭對李順子說:“這首歌老娘唱得比她好!”李順子做出不相信的樣子,繼而努嘴鼓勵她,她略作猶豫,就真的跑去唱了:

        媽媽你可曾記得

        你給我那草帽

        很久以前我失落那草帽

        它飄搖著墜入了霧積峽谷

        耶哎媽媽,我想知道

        那頂草帽發(fā)生了些什么……

        她的聲音一出,表明了她才是最應(yīng)該唱這首歌的人,她聲音的特殊性顯而易見,很有穿透力,讓每一個人都有切膚之痛,不過,她的聲音還產(chǎn)生了另一個效果:她身上的衣服,看上去顯得多余且正統(tǒng)了,有人喊:“脫,脫……”更多的人跟著喊起來,幾乎是萬眾一聲,她看了一眼李順子,李順子顯然也在鼓勵她,她便開始邊唱邊解格子衫的扣子,然后左一下右一下褪掉格子衫,只剩下黑色的乳罩,以及時髦的破洞牛仔褲,以這種樣子又唱了幾句,四周的聲音持續(xù)高漲,一浪高過一浪,她卻終究不從,唱完最后一句,向李順子所在的方向鞠了一躬,撿起衣服,健步走了回來。

        李順子說:“好棒的!”

        蔡安安說:“我以前差點當歌星了?!?/p>

        李順子說:“怎么沒當?”

        蔡安安說:“那是另一個故事。”

        李順子說:“我要聽!”

        蔡安安說:“我已經(jīng)說得太多了?!?/p>

        李順子說:“我要聽嘛!”

        蔡安安說:“這個真不能說的!”

        李順子故意嘟著嘴。

        蔡安安面露真切的愧疚。

        從酒吧出來,李順子想進一步試探一下蔡安安,看她能不能去更遠的地方?李順子故作平淡地說:“前面有個漁港,晚上好熱鬧的,要不要去看看?”蔡安安朝南邊望了望,終究搖了頭,說:“不早了,回家吧?!?/p>

        那個外號小四川的司機在大街上撒尿,被一個騎馬巡邏的女警察當場逮住了。在派出所,女警察說:“叫你們蔡總來領(lǐng)人。”小四川說:“我們蔡總最近得抑郁癥了,上不了班,電話根本打不通?!迸觳恍?,說:“騙人?!毙∷拇ㄕf:“你不信?我現(xiàn)在就打。”小四川撥了蔡安安的手機號,果然關(guān)機。女警察說:“那就請那位海歸博士來一趟?!毙∷拇ň徒o蕭定打電話,沒多久蕭定就來了。女警察先讓蕭定看了小四川當街撒尿的照片。蕭定說:“司機當街撒尿肯定不光彩,不過,它暴露了一些問題,一是,咱們這座城市,公共廁所太少,樓房很漂亮,街道很寬敞,但公廁數(shù)量偏少;二是,大酒店的廁所,要么不讓我們的司機進,要么呢,就是停車費太高;第三,油價上漲后,用燃氣的車輛迅速增加,但加氣站太少,平均加一罐氣要排兩小時隊,兩個小時用來排隊了,跑車的時間就少了兩小時,尿急了,只好隨便找個地方解決掉……”女警察說:“理由很充足啊?!笔挾ㄕf:“所以,還得請你諒解?!迸煺f:“那你把他領(lǐng)走吧?!毙∷拇ㄕf:“那個照片,是不是可以刪掉?”女警察說:“那就刪掉唄!”女警察當著蕭定和小四川的面,刪除了那張照片。女警察把他們送出派出所。小四川說:“警察同志,謝謝您啦!”女警察指指蕭定,說:“別謝我,謝你們海歸博士?!笔挾ㄕf:“謝謝美女警察!”女警察調(diào)皮地笑了。

        回到家,蕭定把以上經(jīng)過給蔡安安講了一遍,希望看到她對公司事務(wù)的熱情,結(jié)果卻讓他失望,她聽完就完了,沒任何態(tài)度。

        總體上看,蔡安安的大部分抑郁癥狀消失了或減弱了,但她仍然拒絕回公司上班,拒絕使用手機。拒絕前往留詩路以外的任何地方,還發(fā)明了兩句調(diào)皮話,一句是:我只是想把后半生都休息掉,另一句是:我已經(jīng)不抑郁了,我只是迷戀抑郁。這實在讓蕭定和李順子束手無策。不過,兩人相信,如果有一件足夠大的事情,把蔡安安從留詩路以內(nèi)強行拉出去,問題就解決了??墒?,從哪兒找“足夠大的事情”?對蔡安安來說,什么才是“足夠大的事情”?

        幾天后真的有了一件“足夠大的事情”。一個外號叫胡子的中年司機在行車途中意外死去。從停車位置判斷,胡子生前所做的最后幾個動作是:換擋、減速、靠邊、停車。但是,顯然沒有時間把車停好,車頭沖著半人高的路籬,車身和路籬之間形成一個三四十度的夾角。這表明,胡子的意識從清醒到昏迷,來得很突然。當時副駕駛座上有一位男乘客,據(jù)這位乘客介紹,司機停車前雙方一直在聊天,后來乘客的手機里進來一條短信,乘客開始低頭專注地回短信,回完短信才發(fā)現(xiàn)車已經(jīng)停下了,司機把頭伏在方向盤上無聲無息,怎么喊都不吱聲,乘客伸手推了推司機的腦袋,又試了試司機的鼻息,已經(jīng)沒氣了。乘客幫忙熄了火,又按車身上的電話號碼給公司打了電話。

        蕭定直接從公司趕往現(xiàn)場,并派人去銀溪花園接蔡安安。一小時后,蔡安安開著那輛車身很臟的白色寶馬出現(xiàn)了。處理這樣的大事情,蕭定到底顯得嫩一些,有一種天塌下來的樣子,蔡安安露面之后,場面立即穩(wěn)定下來。她沒說一句話,伸手試試胡子的鼻息,然后便親自把笨重僵硬的胡子從駕駛座上抱下來,向海邊的林間草地大步走去,選了一個離馬路最遠的角落,自己先次第跪下,再把胡子平放在茂密的草地上,再用自己的金色披肩遮住他的臉。這樣一個豪邁的男人氣的動作,刪繁就簡,讓五六個死者家屬和七八個試圖借機鬧事的司機突然淚流滿面,哽咽不止。隨后蔡安安又回到車上,取來胡子喝水的大水杯。杯子底下壓著一張小紙片,是剛買的體育彩票,只簽了一半。杯里還剩著半杯茶水,茶葉已經(jīng)發(fā)白了,原本虛虛地沉著杯底,輕輕一搖就浮上來了。蔡安安把那張體育彩票悄悄放進衣袋里,把杯子里剩下的茶水均勻地灑在草地上。

        這時,所有在場的家屬和司機都跪下了,把胡子和蔡安安圍在中央,蔡安安明白,自己必須馬上成為從前那個精明能干的蔡總,必須馬上開口說話,說正確的話!大腦皮層突然就一麻,麻得有些過頭,一陣尖銳的隱痛過后,大腦皮層重新松弛了下來。蔡安安心里明白,從這個瞬間開始,自己不可以再嬌氣了。

        責(zé)任編輯 季亞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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