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瑞濤
公元533年12月,汪達爾人的兩支大軍在利比亞的布拉平原會師,然而相聚在一起的人們卻沒有一絲歡樂。汪達爾人的國王蓋利梅爾和他遠征撒地尼亞得勝歸來的大將軍特扎宗“相互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不放開,但是他們互相卻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一直在緊握著手哭泣,蓋利梅爾手下的每一個汪達爾人也擁抱著一個來自撒地尼亞的人,而他們的做法也是這樣”〔1〕。
出現(xiàn)如此特殊的會師場面,還得從公元530年的事件說起,那一年蓋利梅爾發(fā)動宮廷政變篡奪了王位。對此,君士坦丁堡的查士丁尼皇帝反應(yīng)強烈,三年來他不斷通過書信形式質(zhì)問蓋利梅爾取得王位的合法性,并要求他把遭囚禁的老國王伊爾德里克及其親信送往君士坦丁堡,表面上是讓這些政斗的失敗者在那里頤養(yǎng)天年,實則是想在汪達爾人中間扶植起一個敵對政權(quán)。對此,蓋利梅爾每次在給查士丁尼的復(fù)信中,總是透過一堆華麗的外交詞匯不斷重復(fù)著四個字:少管閑事!
蓋利梅爾相信正陷于波斯戰(zhàn)爭的查士丁尼根本沒有能力來干擾汪達爾人的內(nèi)部事務(wù),而且他號稱擁有十萬大軍,即便拜占庭人決心動武,充其量也只能湊齊三、四萬人的隊伍,并且自己守在家門口,以逸待勞,勝負似乎不是問題。因此之故,在533年初蓋利梅爾才敢無視拜占庭方面可能出兵的威脅,依然派遣自己的兄弟大將軍特扎宗帶領(lǐng)五千汪達爾精兵和一百二十只快船去鎮(zhèn)壓撒地尼亞島的叛亂。
然而,查士丁尼皇帝卻非等閑之君,“為了建立‘一個皇帝、一部法律、一個帝國的新秩序,實現(xiàn)重建昔日羅馬大帝國的理想,他制定了全面的改革方案和對外進行征服戰(zhàn)爭的計劃”〔2〕。對于經(jīng)常侵擾其帝國東部邊境的波斯人,查士丁尼皇帝不惜與之簽訂不平等條約以穩(wěn)住整個東線局勢,從而得以將大軍調(diào)向西線,打算逐一收復(fù)羅馬故地,即被東哥特人占領(lǐng)的意大利和被汪達爾人占領(lǐng)的利比亞。
汪達爾戰(zhàn)爭剛打響時,面對拜占庭名將貝利撒里烏斯的一萬五千人馬(一萬步兵,五千騎兵),極端輕敵的蓋利梅爾毫不猶豫地處死了老國王伊爾德里克及其一干親信,徹底切斷自己的政治退路。在他的影響下,汪達爾人對戰(zhàn)局無不抱有非常樂觀的預(yù)期,他們相信以十萬對一萬五千人的戰(zhàn)爭毫無懸念可言,帝國上下一片喊打之聲。
可惜,此時的汪達爾人已非吉澤里克時代不辭勞苦乘船從西班牙殺到利比亞的那批野蠻、兇悍的汪達爾先民了。在半個多世紀的和平中,征服者的后代們已“習慣于在浴場里過放縱的生活,人人如此,日日如此,他們所有吃的東西都十分豐富,山珍海味,水陸雜陳,而且又都是最精致和美味的。他們一般都戴金飾,穿的是米地亞式的袍子——現(xiàn)在他們把這種袍子叫做‘賽里克(拉丁語serica [絲]一詞,屬絲綢制品);他們便以這樣的穿戴在劇場、賽馬場和其他娛樂場所,特別是在狩獵中混日子”〔3〕。
由這樣一群過慣了舒服日子的公子哥兒們組成的軍隊面對貝利撒里烏斯的百戰(zhàn)雄師,宛如羊群遇到了狼群,狼的數(shù)量雖少,但在狼眼里,一只羊是羊,十只羊還是羊,數(shù)量龐大管什么用?同時,王國中還算有點兒戰(zhàn)斗力的五千精兵仍在撒地尼亞島鎮(zhèn)壓叛亂,所以在533年夏秋之交爆發(fā)的戴奇木姆戰(zhàn)役中,汪達爾大軍僅僅遭受拜占庭五千騎兵的打擊便潰不成軍,殘兵敗將一路狂奔,索性連首都迦太基也棄之不顧,這才有了國王與特拉宗在布拉平原會師的傷痛一幕。
當大家哭過一場,左右看看,發(fā)現(xiàn)重新匯合的部隊無邊無際,逃跑時的恐懼感漸漸消散,聚在一起的人們開始大聲地咒罵起敵人來,紛紛嚷著要反攻回去,國王趁勢重整大軍,整個布拉平原上又響起一片喊打之聲。
世間雖有“哀兵必勝”一說,但前面卻少不了“抗兵相若”的條件,這相若的不僅是士兵的數(shù)量,還有武器的精良程度、士卒的訓練狀況以及整個部隊的士氣高低。除此之外,率領(lǐng)著一群已是驚弓之鳥的汪達爾敗兵去與士氣正盛的強敵決戰(zhàn),將帥的才能和品質(zhì)就顯得尤為重要,若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再攤上一位無德無能的統(tǒng)帥,恐怕哀兵的命運不是必勝,而是哀上加哀。
布拉平原會師后沒幾天,心急火燎的蓋利梅爾就帶著他的大軍來到距迦太基約二十多公里的特里卡瑪茹姆,在那里排兵布陣,計劃著與貝利撒里烏斯決一死戰(zhàn)。戰(zhàn)斗打響前,國王按慣例要鼓勵士卒一番,除了強調(diào)復(fù)仇、勇氣、榮譽之外,蓋利梅爾念念不忘的還是手下大軍的數(shù)量優(yōu)勢,他向士兵嘮叨著:“人數(shù)方面我們也比他們多得多。我們認為我們超過他們至少十倍?!薄?〕
“至少十倍”,無疑是吹牛,經(jīng)過戴奇木姆一役后汪達爾軍隊的數(shù)量起碼得打個對折,即便如此,兩軍數(shù)量對比仍十分懸殊??擅\之神這次又沒有站到眾多汪達爾人一邊,戰(zhàn)役剛開始,勇猛有加的特拉宗就在與貝利撒里烏斯精銳衛(wèi)隊的白刃戰(zhàn)中當場陣亡。主將殞命,軍心動搖,面對向前壓上的拜占庭虎賁之陣,汪達爾人不得不向他們國王所在的營地收縮,仿佛那里立著大軍的“定海神針”,只要國王不動如山,收縮的范圍越小,反彈的力量就越強。
此刻,決定戰(zhàn)役成敗的所有壓力都壓向蓋利梅爾肩頭,這位信誓旦旦要抵抗到底的國王眼看著“貝利撒里烏斯帶著步兵和其余的軍隊正在向他攻來,于是他不講一句話,不發(fā)布一項命令,立刻跳上馬,沿著通向努米地亞的道路逃掉了。而他的親戚和他的一些隨從則驚恐萬狀地跟著他,對正在發(fā)生的事情默不作聲”〔5〕。大軍的“定海神針”一溜煙逃沒了影蹤,把那些為他拼殺的汪達爾臣民拋在戰(zhàn)場上。
“當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他已跑掉時,敵人已經(jīng)明明白白地來到跟前,于是男人們確實開始叫了起來,孩子們喊,婦女們哭。他們既沒有帶上他們所有的錢,也沒有理會他們那些最親近的那些人的哀號,而是在一團混亂中各人盡其所能地逃跑”,拜占庭大軍則“整夜里都在追蹤逃跑的人,所有男人都被他們殺死了,婦女和兒童則被變成奴隸”〔6〕。
大戰(zhàn)之前,這位逃跑國王曾對士卒慷慨激昂地演講道:“我們正在帶著我們對我們所有的一切的希望參加戰(zhàn)斗,而且完全要依靠我們自己。因此我們并不是為了我們的軀體而害怕,我們的危險也并不在于死亡,而在于被敵人打敗。原因是:如果我們失去了勝利,死亡對我們反而是有利的。”〔7〕可惜,這些漂亮話根本沒有感動國王本人,不過從這番話里倒也表明了一個事實,即:如果在自己的土地上戰(zhàn)敗,汪達爾人將無地容身。
作為汪達爾人的國王,既然已清醒地意識到這是一場決定民族生死存亡戰(zhàn)斗,失敗者沒有活路可走,面對要將汪達爾人斬盡殺絕的敵人,臨陣脫逃的行徑不但無恥之極,也愚蠢之極。可蓋利梅爾還是選擇了逃跑,難道僅僅是恐懼所致嗎?
特里卡瑪茹姆戰(zhàn)役之后,落荒而逃的國王被貝利撒里烏斯麾下大將阿爾明尼亞人約翰一路狂追,若不是約翰的部將烏利亞里斯在酒后打獵時失手殺死了他,蓋利梅爾無論死活肯定會落到約翰手里。國王僥幸逃過一劫,但這位不要命死追的將軍似乎嚴重干擾了國王預(yù)定的撤離計劃,以至于他最后竟被貝利撒里烏斯圍困在帕普亞山之上,哪兒也去不了。
與此同時,在希波·列吉烏斯港內(nèi),當拜占庭大軍乘勝迅速占領(lǐng)此地后,一艘滿載的船只倉皇起錨,水手在船主人威逼利誘下拼盡全力,想把船劃到貝利撒里烏斯大軍的視野之外。當碼頭越變越小,船主人覺得已逃過此劫時,不想一陣頂頭颶風忽然吹來,把大海攪得如同開了鍋的熱湯,也將這只倒霉的船兒吹回了希波·列吉烏斯港。面對此景,船主人不禁長嘆一聲,感到這實屬天意。于是,他命令水手將船駛?cè)胍粋€拜占庭人暫時注意不到的角落,并開始為自己的命運操起心來。
不久之后,一些使者前來拜見貝利撒里烏斯,當他們見到主帥后講了下面一番話:“他們是奉手里掌握有蓋利梅爾的錢財?shù)牟岱ㄌ釣跛怪皝淼?,但是他要他們不要說出他在什么地方,直到他們得到貝利撒里烏斯的保證,即在交出蓋利梅爾的錢財之后,波尼法提烏斯本人應(yīng)得取得自由,不受任何傷害并保有他自己的全部財物?!薄?〕貝利撒里烏斯聽完這番話,非常痛快地答應(yīng)了船主人波尼法提烏斯的要求,不僅保全了他的財物,又給了他不少賞賜。
這位波尼法提烏斯的出場終于將國王逃跑的真正原因揭示了出來。其實,在戰(zhàn)爭之初,“蓋利梅爾便叫這個波尼法提烏斯登上一艘十分快速的船并把皇家的全部財產(chǎn)放到船上,命令他停泊在希波·列吉烏斯的港內(nèi),如果他看到形勢對他們的一方不利的話,他便應(yīng)當帶著錢財盡快去西班牙西哥特人的領(lǐng)袖提烏迪斯那里去,因為,如果戰(zhàn)爭表明對汪達爾人不利的話,他本人也打算去那里尋求安全”〔9〕。
這樣看來,早在戰(zhàn)爭之初,表面上大義凜然的蓋利梅爾已經(jīng)在私底下開始財產(chǎn)轉(zhuǎn)移的工作了,毫不夸張地講,整個利比亞最大的“裸官”就是國王本人。而一個在西哥特人那里找好退路的國王,又怎么可能再與他的同胞們一起死守故土?自然是打得贏,就留下來繼續(xù)過驕奢淫逸的生活;打不贏,兩腳一抹油,開溜到西哥特人那邊,照樣榮華富貴。
因此,在特里卡瑪茹姆戰(zhàn)役中臨陣逃脫的國王可謂貨真價實地“裸奔”!他帶著家眷、仆人,直奔希波·列吉烏斯港而去,只可恨遇到了不要命死追的約翰,如意算盤才沒有打成。之后,在帕普亞山上過了幾個月野人般的生活后,享慣了福的國王再也顧不上什么“失去了勝利,死亡對我們反而是有利的”這類出于自己之口的豪言壯語,主動下山投降了。
再后來,成為俘虜?shù)膰踉诰刻苟”さ膭P旋式中披著一件紫色外袍從查士丁尼皇帝的座前走過,那時“他既不哭也不喊,而是不斷地重復(fù)希伯來《圣經(jīng)》里的一句話:‘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10〕然而,恰如臨終時的浮士德所言:“我在地上的日子會有痕跡遺留,它將不致永遠成為烏有。”〔11〕一切并非虛空,義舉和丑行都會被歷史記住,一代代留給后人去評說。
注釋:
〔1〕〔3〕〔4〕〔5〕〔6〕〔7〕〔8〕〔9〕〔10〕(拜占庭)普洛科皮烏斯:《普洛科皮烏斯戰(zhàn)爭史》,王以鑄、崔妙因譯,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版,第303—304頁、第324頁、第310頁、第314頁、第314頁、第310頁、第319-320頁、第319頁、第335頁。
〔2〕陳志強:《拜占庭帝國史》,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版,第127頁。
〔11〕(德)歌德:《浮士德》,郭沫若譯,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9年版,第39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