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規(guī)
打開新舊《唐書》及《唐才子傳》,我們會發(fā)現(xiàn),那些被林庚先生在《中國文學簡史》里稱為“少年詩人”的初盛唐詩人,大多善騎馬射箭,體魄強壯,具有“哥舒夜帶刀”的氣概。
什么是“少年”?中國書史里的少年就是青年男子。他們少不諳事,血氣方剛而又滿懷抱負,氣沖牛斗。所謂“少年心事當拿云”(李賀《致酒行》)即此。另一方面,他們又都生龍活虎,體壯如牛,且能千里殺人?!熬灰娀茨仙倌暧蝹b客,白日球獵夜擁擲。呼盧百萬終不惜,報仇千里如咫尺”(李白《少年行三首》其二),正是其形象寫照,也是唐代“少年詩人”的形象寫照。唐代“少年詩人”之所以大多身體好,會武功,主要當是兩方面的因素促成的。
赳赳武夫,君子所求
唐人尤其是初盛時代的人們普遍重視體育鍛煉,對人體的審美也相應以健康強壯為標準。唐代社會特別是初盛唐時期,人文主義氣氛濃郁,社會經(jīng)濟繁榮,國家上下都普遍重視生活質量,重視提高生命質量,包括足球、馬球、毽子、秋千在內(nèi)的各項運動開展得蓬蓬勃勃。杜甫《清明二首》其二說:“十年蹴踘將雛遠,萬里秋千習俗同?!贝送猓鋭t天時期開始的武科考試,還使包括騎馬、射箭在內(nèi)的軍事體育走進尋常百姓家。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里,唐人對人體的審美標準也比此前的漢晉有很大變化。荷蘭人高羅佩在對唐代服裝與繪畫進行充分研究的基礎上,這樣描述道:
至于當時人們理想的美男和美女,你會注意到,男人追求的是赳赳武夫式的外表。他們喜歡濃密的須髯和長髭,崇尚強健的體魄。文武官員都學習射箭、騎馬、劍術和拳擊,擅其術者備受贊揚。[1]
也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下,初盛唐的“少年詩人”們爭先練劍習武,鍛煉體魄,可謂人人有雄風,個個美少年。請看崔顥《俠客篇》:
少年負膽氣,好勇復知機。
仗劍出門去,孤城逢合圍。
殺人遼水上,走馬漁陽歸。
錯落金鎖甲,蒙茸貂鼠衣。
還家行且獵,弓矢速如飛。
……
再看王維《寒食城東即事》:
……
蹴踘屢過飛鳥上,秋千競出垂楊里。
少年分日作遨游,不用清明兼上巳。
開元二十四年至二十五年(736年—737年),李白攜妻舉家移居魯郡兗州任城縣(今山東濟寧)。他之所以要移居山東,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這就是他在《五月東魯行,答汶上翁》詩里所說的“顧余不及仕,學劍來山東?!崩畎诪槭裁匆皩W劍來山東”呢?因為當時有一位擊劍名人、射虎能手斐旻(唐文宗在太和元年曾將李白詩歌、張旭草書、斐旻劍舞,稱為“三絕”)隱居山東,所以李白要移家就教。李白曾經(jīng)寫信給他說:“如白,愿出將軍門下?!保ㄅ峋础逗擦謱W士李公墓碑》)
由于李白自幼在蜀中習劍練武,加之在山東又受到武林高手的調(diào)教,因而技藝日精,膂力過人。他后來在幽州(治所薊縣,在今北京城西南)打獵,竟“一射兩虎穿”,“轉背落雙鳶”(《贈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
我們再看李白的好友杜甫。他在《壯游》詩里寫他25歲那年的少年行:
……
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
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
呼鷹皂櫪林,逐獸云雪崗。
射飛曾縱鞚,引臂落秋鳥。
……
杜甫在夔州(治所在今重慶奉節(jié)東)時(時已滿56歲),還寫過一篇題為《醉為馬墜,諸公攜酒相看》的詩,云:
甫也諸侯老賓客,罷酒酣歌拓金戟。
騎馬忽憶少年時,散蹄并落瞿塘石。
白帝城門水云外,低身直下八千尺。
粉堞電傳紫游韁,東得平崗出天壁。
江村野堂爭入眼,垂鞭亸鞚凌紫陌。
向來皓首驚萬人,自倚紅顏能騎射。
……
這些詩篇傳達出的信息說明杜甫青少年時是一名騎射兼?zhèn)洌妓嚫叱挠蝹b兒,至晚年還能馳騁校場,雄風猶在?!短撇抛觽鳌防镞€記有初盛唐其他“少年詩人”好體育,善騎射,身心健康的事跡,如:
陳子昂:“任俠尚氣,弋博?!?/p>
王翰:“神氣軒舉?!?/p>
王之渙:“少有俠氣,……擊劍悲歌,從禽縱酒?!?/p>
張繼:“豐姿清迥?!?/p>
……
既然社會上下均以體魄雄健、武功高強為美,作為引領時代潮流的“少年詩人”自不會落人后,這是無須多言的。
馬上功名,軍中丈夫
唐代特別是初盛唐時代尚武成風,俠氣漫溢,整個社會涌動著為國家建功立業(yè)的浪潮?!氨Pl(wèi)邊塞去”——是“唐人為祖國立功的英雄氣概的向往”[2]。時代要求和推動著“少年詩人”必須練好身體,學好武功,方能有條件去沖鋒陷陣,沙場殺敵,為國家效力。王維早年銳意進取,風華爍爍。他在《贈從弟司庫員外絿》中自述“少年識事淺,強學干名利”。他的七絕組詩《少年行四首》與《隴頭吟》以及《老將行》《燕支行》(其自注“時年二十一”)里所展示的“咸陽游俠”“長安少年游俠客“關西俠少”等,都不是那些不學無術、游手好閑的紈袴子弟(王維對此十分鄙夷,他在《故人張工詩善易卜兼能丹青草隸,頃以詩見贈聊獲酬之》詩里說“不逐城東游俠兒”),而是神采奕奕,朝氣勃勃;有的雖也有香車寶馬、美酒靚女相伴,卻是志在千里,輕生報國,仗劍從軍,渴望建功立業(yè)的好兒郎。
李頎在《緩歌行》里則寫道:“男兒立身須自強,十年閉戶潁水陽?!彼卺躁枺ń窈幽系欠猓}水北岸“閉戶”的十年間,除了折節(jié)讀書,還習劍練武。他在《塞下曲》里歌道:
少年學騎射,勇冠并州兒。
直愛出身早,邊功沙漠垂。
戎鞭腰下插,羌笛雪中吹。
膂力今應盡,將軍猶未知。
李頎與高適、岑參、王昌齡并稱“高岑王李”(《唐音癸簽》卷五),為盛唐四大邊塞詩人之一。四大邊塞詩人的領軍人物高適少年時代練就了一身好武藝,所以后來能數(shù)次奔赴塞外戍邊,終“以詩人為戎帥”(《舊唐書·高適列傳》)。他在《送渾將軍出塞》中長嘯出一代“少年詩人”的俠心劍膽:“塞下應多俠少年,關西不見春楊柳。從軍借問所從誰,擊劍酣歌當此時?!?/p>
岑參也同李頎一樣,少年時代居于潁陽及嵩山,既讀書,亦習武。天寶八載至天寶十載(749年—751年)、天寶十三載(754年)至至德二載(757年)兩度戍邊西北,在輪臺(今新疆輪臺)、北庭(今新疆孚遠)等地戰(zhàn)斗,生活了整整六年。他對肩不能扛槍,手不能放箭的文弱書生予以鄙薄之情:“丈夫三十未富貴,安能終日守筆硯?!保ā躲y山磧西館》)他在沙場高聲放歌:“功名祗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保ā端屠罡笔垢按兾鞴佘姟罚?/p>
王昌齡出身下層人民。他在《上李侍御書》中說:“久于貧賤,是以多知??嘀??!g豈不解置身青山,俯飲白水,飽廣道義,然后謁王公大人希大遇哉?”他于開元十五年(727年)考中進士,授秘書監(jiān)校書郎。可是,他并不滿足于此,不久即投筆從戎,奔赴西北邊關,在蕭關、臨洮、碎葉等地軍營中,與將士們同甘共苦,并肩殺敵。他在《答武陵田太守》中寫道:“仗劍行千里,微軀感一言。曾為大梁客,不負信陵恩?!笨梢娝c同時代的“少年詩人”一樣,也是俠骨錚錚,仗劍行天下的。他在《少年行二首》其二中有吟:“走馬遠相尋,西樓下夕陰。結交期一劍,留意贈千金?!笔巧倌陚b氣與報國情懷,再加上一身好武藝,使他與血染沙場的將士們同仇敵愾,感同身受。他的邊塞詩,既有悲歌慷慨(如“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又有柔腸百結(如“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表達自己的情懷,更為將士們歌唱!
其實,不獨高、岑、王、李等邊塞詩人,可以說初盛唐幾乎所有的“少年詩人”都擁有一定的武功(當然高低不同)和健康的體魄,所以他們出游能射獵,行俠能拳腳,上前線能殺敵立功。如駱賓王,聞一多先生說他“天生一副俠骨,專喜歡管閑事,打抱不平,殺人報仇,革命,幫癡心女子打負心漢”[3]。又如陳子昂,盧藏用《陳氏別傳》說他“奇杰過人,姿狀岳立,始以豪家子,馳俠使氣”。
又如張說,雖與蘇颋并稱“燕許大手筆”,以詩人享譽文壇,且是一代名相,卻難掩其戎帥本色。開元元年(713 年),他曾獻佩刀與唐玄宗,暗示玄宗殺太平公主,平息了一場政治危機。開元七年(719年),張說“以右羽林將軍檢校幽州都督,入朝以戎服相見。帝大喜,授檢校并州長史,兼天兵軍大使。”他軍功顯赫,“為文屬思精壯”,更為可貴的是“敦氣節(jié),立然許,喜推藉后進,于君臣朋友大義甚篤?!保ā缎绿茣堈f列傳》)
他如中唐元結,鮮卑拓跋氏的后裔,自幼即受“牽黃犬擎蒼鷹的尚武家風”的熏染。他“少不羈”,直到17歲上才“折節(jié)向學”。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嗣承淵源和經(jīng)歷,使他得以在平定安史之亂的斗爭中脫穎而出,“境外為偏帥”(《新唐書·元結列傳》),在滄海橫流中去標舉中興大唐的大將風范?!?/p>
在那個時代,建立在一定的武功、強壯的體魄之上的任俠之風一旦與“濟蒼生,安社稷”的遠大抱負相結合,“少年詩人”的青春便會迸射擊出無比絢麗的光彩。我們且聽李白在《臨江王節(jié)士歌》里所高吟的:
洞庭白波木葉稀,燕鴻始入?yún)窃骑w。
吳云寒,燕鴻苦。
風號沙宿瀟湘浦,節(jié)士悲秋淚如雨。
白日當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
壯士憤,雄風生。
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
李白的其他詩篇,如《少年行三首》《結客少年場行》《白馬篇》《俠客行》及《行行游且獵篇》,也是光彩照人,青春逼人的,其龍驤虎視噴吐蓬勃生氣,俠心劍膽使人熱血沸騰。他在這些以“少年”“游俠”為題的詩篇里所推崇的義俠人格理想,精忠報國情懷,其實是建立在儒家拯危濟世,救國安邦的傳統(tǒng)道德觀上的。俠士李白之所以同時也是愛國者,原因也在這里。以李白為代表的初盛唐的“少年詩人”,將儒家干預政治、忠君報國、兼濟天下為己任的社會責任感與義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史記·游俠列傳》)的傳統(tǒng)道德觀予以了最為融洽與緊密的結合。所以,他們大多身體好,會武功,尚武從軍,馬上建功,也就自在情理之中了。
注釋:
[1][荷蘭]高羅佩:《中國古代房內(nèi)考》中譯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89頁。
[2]林庚:《中國文學簡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06頁。
[3]聞一多:《宮體詩的自贖》,載《唐詩雜論》,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頁。
作者單位: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