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爾尼老城鐘樓,那座1530年就被安裝的、巨大的機械鐘裝置,至今仍在分針走秒,勤懇報時。然而這其中卻有一個迷人的矛盾:還在跟著時間前進的鐘,卻給人一種強烈的感覺——鍍金的巴洛克式指針,似動非動,永遠停駐在中世紀那頁舊時光。那里有瑞士乃至歐洲最古典的一種繁華:商業(yè)行會、市民生活、理性造就的城市,同時閃爍著秩序與嘈雜。
這仍在走的鐘,在游客眼中,靜止了,變成了時光的罩子。罩子朦朦朧朧,原封不動了一幅歷史風情畫。這也是一種“相對論”:愛因斯坦就在伯爾尼、老鐘樓的那條大街上完成了他的相對論,這座1983年就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老城也擁有一套關于自身與時間的相對論。
伯爾尼是封閉的。在封閉的伯爾尼的內部行走,就潛在了時光永恒的一處暗角。
拱廊街與小廣場 原汁味老歐洲市民城市
資本主義工業(yè)革命初期的歐洲,城市閑逛者面對漸次熄滅的煤氣燈,心中感到一種疏朗的無聊。這是本雅明心中波德萊爾時代的都市之景,這種景象最恰如其分的象征,凝聚在“拱廊街”身上。
因為本雅明,拱廊街以巴黎的最為有名。然而很少有人知道,瑞士的首都伯爾尼,中世紀風格的老街上有長達6公里的拱廊,是世界上最長的有頂購物長廊。
事實上,本雅明在其生命的最后時光中傾盡全力所研究的“拱廊街”,與伯爾尼的這種被稱為“Arcades”的建筑,是兩種不同的事物?!肮袄冉帧币饬x狹窄,界定清晰,時間上,對應的是19世紀二十年代后,是現(xiàn)代的、工業(yè)初期的產(chǎn)物,因為標準的拱廊街,其拱廊為巨大的鋼鐵支柱玻璃穹頂,這是一道技術門檻。如此造就出來的商業(yè)街區(qū),更像商場,縱橫的通道(passages)棋盤般鋪展,在平面上同時向四個方向延伸。這也是為什么在本雅明看來,它與“世界博覽會”分享了共同的精神內核。而伯爾尼的拱廊街道,古色古香也有“人情味”得多,它更像閩南嶺南一帶的騎樓,本質上就是一種臨街商業(yè)樓房:架空支柱的底層面向街道開放,廊內是店鋪,其上為住房。它混合了商與民,在社區(qū)中編織著商業(yè),在商業(yè)中嵌入生活,這是一種更古老的傳統(tǒng),指向的是中世紀時興起的市民社會的基本肌理。
1191年建城,1405年盡毀于一場大火,之后從頭重建,至18世紀形成今日規(guī)模,伯爾尼老城密麻中又弛緩有序的紅磚頂樓房像一個文本,閱讀者讀的不僅僅是這一個城,也是一種文明的形態(tài)。
議會大樓前,Bundesplatz小廣場,瑞士國家銀行的文藝復興風格建筑,檐廊之上排開一列世俗人物的立體雕塑,皆為有名有姓之輩,但終究對于這樣一個1848年才算正式創(chuàng)立的聯(lián)邦國家,就算伯爾尼城的創(chuàng)始人、大名鼎鼎的策林根公爵,也算不得被我們耳熟能詳?shù)臍v史人物。衣著打扮上看,我相信他們代表的正是伯爾尼的商業(yè)行會。
伯爾尼擁有13家商業(yè)行會,有500多年歷史,最初時伯爾尼每位公民都必須加入12個行會(現(xiàn)13個)中的一個。行會不僅制定商業(yè)游戲的規(guī)則,它甚至可以擁有軍隊。一個典型的中世紀末期的工商業(yè)城市,其行政、司法、財政和軍事等諸方面,都在行會的管理之下。
行會的興起與現(xiàn)代城市的興起互為表里。因自由貿易而興的城市,向教會購買自治權,在行會管理下,市民社會漸漸成型,理性灼灼有光,世俗文化欣欣向榮。不妨這樣說,西方今日的一切恰脫胎于此——“中世紀城市所蘊含的商品貨幣關系和相對自由的傳統(tǒng),通過行會與市民社會的形式日臻成熟,是西歐內源性現(xiàn)代化進程的重要基石?!?——而老歐洲,通過那些完好保存的老城,至今仍饒有耐心地向我們“推介”這一切。
這便是那些拱廊街與廣場,如此吸引我的真正原因?!靶巍?倒影在眼中,“神”卻抓住了頭腦與內心。我感到一種解讀與“發(fā)現(xiàn)”的快樂。一座老城就是一個案例。我驚嘆它竟然如此完好、貼切、有情有理!
伯爾尼有它的恢弘,然而這恢弘并不是第一眼便金光閃閃,它之上蒙了一層暗啞,恰如安穩(wěn)地伏在一個玻璃罩中。
初到伯爾尼,從位于老城西側的火車站出來,毛毛小雨中拖著拉桿箱,一邊問路一邊穿過行人寥落的拱廊街道,穿過街心小廣場,伯爾尼飯店巨大下垂的灰色水泥外立面裝飾,有一種既夸張又嚴肅的風格,灰色天空下灰色的石頭城市——仿若行人也是灰雀陣般來去掠過——整飭,恢弘,卻同時有一種人去城空般的敗落感,越是陳舊越是有昔日榮光,或者,越榮光便越陳舊,這座城市的“陳舊”直接打動到人的心靈,我對它的第一印象竟是“難道是到了東歐?” 實在難以想象這是一個世界上最富裕國家的首都。
從我住的酒店伯爾尼飯店的小陽臺望出去,鱗狀紅磚屋頂高高低低,巖石色建筑外墻沒有什么裝飾,有一種清水泥般的節(jié)制,但如果是節(jié)制連著節(jié)制呢?當這種形象連成了片,放射狀地不斷擴散外宕,它便具有了一種嚴肅而稍具壓迫感的風格。這便是我從酒店出來,穿過Kornhausplatz,第一眼見到如列隊般夾峙起街道的灰色拱廊大廈群時,所感受到的。那種感受也稱得上是神奇。陰雨天空下的老城,即便是在最繁華中心的時鐘塔下,也表現(xiàn)出一種超脫開時間的不真實感,它更趨向于某種失落的幻城。
要想逛完老城中心區(qū),花費不了多少時間。但老城值得一逛再逛。時鐘塔、伯爾尼大教堂、伯爾尼火車站、聯(lián)邦議會大樓、瑞士國家銀行、Casino以及Kichenfeldbrücke大橋,這些點所串聯(lián)出的路線、圈定出的范圍,一名游客應當在一天中不同的時間段反復去體驗。
黃昏尤其值得重視。老城遍布的電車軌道,搭配起伏不平的石板道路,反射出夕陽的金光,使得街道有了最漂亮的引導視線的線條。黃昏時的拱廊街道也幾乎是一天中最繁忙的時刻,下了班的人們與游客擠在一起,準備在商店打烊前的最后時光里,心滿意足被櫥窗吸引著去買一件兩件東西;老字號的咖啡館或食品店里,各種面包、各款奶酪、賣相誘人的巧克力、色澤鮮艷的小菜,鼓動食欲;而就在拱廊里,小花店也開張了生意,總是走個百來米就能碰到一家,賣的是可以被稱作“花藝”的新鮮插花,也有盆景,花盆中臥一頭兩頭瓷質的阿爾卑斯小奶牛,愜意極了。
在這種時候的閑逛,讓人流連忘返。我反復在繁華的拱廊街道、隱秘的Passage小路、小廣場間“掃街”,值得“閱讀”的地方很多。譬如,那條最主要的拱廊大街克拉姆大街上,當?shù)厝藭茏院赖嘏c你分享:看那街中心的水渠,伯爾尼的水渠系統(tǒng)是從中世紀沿用到現(xiàn)在的,至今這里面的水都可以直接飲用!而構筑在水渠噴泉上的各種雕塑,你如果知道他們都是誰的話,一部伯爾尼的歷史,你也就知道個差不多了。又譬如,整飭的拱廊下,一扇扇斜切下去的地窖般的木頭門,有的緊閉,只留幾張海報招徠游人,有的半開,透出昏黃的光與神秘下行的樓梯——這里有老城最有特色也往往是最IN最銳的商店、酒吧、小餐廳,位于地下,地窖的門便是入口!
我的漫游以Waisenhausplatz小廣場前星巴克的一杯熱拿鐵結束。坐在戶外看人流的時候,一隊中世紀打扮的年輕人吸引了我的視線:彎曲的木質“魔法手杖”挑著用包袱打出的包裹,藍白襯衣,繡花圖案和泡泡袖,黑絲絨大翻邊的軟帽。與我想的不同,他們并不是街頭藝人,而是流浪在歐洲,學習建筑手藝的小團體:“我們通常花三年的時間在路上,每到一站就學習當?shù)卦旆孔拥膫鹘y(tǒng)工藝。穿成這樣,是為了表明我們對傳統(tǒng)的態(tài)度?!彼麄內缤孆堻c睛,點亮了這座被蒙在中世紀燈罩中的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