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暖

創(chuàng)作感悟：前不久突然想起數(shù)年前曾看過的故事，女主是梧桐修煉成人形的女子，男主對她用情至深，卻直到傷心絕望之下一劍刺穿她的身體，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不是她狠心絕情，而是因為她根本就沒有心。

因為實在很喜歡那個溫潤如玉的男主角，所以很想寫一次令梧桐女感知到自己的心的故事。但是寫著寫著，這個故事就變得復雜起來了……

但不管從前還是現(xiàn)在，我一直都堅信著的是，如果給她一顆心，她一定會愛上他。

以一顆誠摯的真心，一定可以換得真心。

宮中也植了不少青桐樹，卻不知皇上可否看見過青桐樹被砍下之時……樹之內里？

青桐樹內里中空，乃是沒有心的。

【一】

后宮盛宴，又是中宮皇后親自相邀朝臣親眷。唯獨她穿了個半舊的藕荷色衫裙，讓她成了襯托座上眾多鮮花的泥土。

她被殿內熏熱憋得氣悶，尋了個空當，偷溜出來透氣。

“哎，這是哪家的美人兒啊……”

一個極為討厭的聲音突兀地打破了這得之不易的清靜。青桐循聲回頭，只見一個身著官員服的男子正以毫不避忌的眼神打量著她的周身上下。

青桐忙退了好幾步，卻也想起這人似乎是一個姓張的御史。

“既到了這宴席上，便是還未婚配了。小美人，今夜倒陪陪本官……”那張御史說著又打了個酒嗝，臭氣熏天卻不自知，趁著暗黑無人就想欺身過來動手動腳。

他說得不錯?；屎竺榔涿灰寡绯加H眷，其實卻是為了給朝中那些尚未婚配的官員一個挑選女子的機會。朝內稍有名聲的名門千金都前來赴宴，可她卻是極厭惡的?？煞嗤﹨s萬萬沒想到有人敢在這后宮內放肆，一時之間又惶又急，竟只知退后，心中毫無辦法，眼看著那人的手已要觸到她的衣角——

“什么人——”一個清冽中帶著幾分慵懶意味的聲音突地在這黑夜中響起，驚得青桐心頭一跳，“竟敢打擾本王的雅興……”

旁邊看起來是幾叢暗黑的樹影。

卻不防有人從那樹影中走出來，竟是個衣帶松散，眉目清俊的男子。那男子看起來極為浪蕩不羈，卻一點也不損他身上自有的一種華貴氣度。

張御史本有些緊張，一看清那人，卻也只是稍斂了神色：“原來是王爺……”略行了個禮，便要上前去拉她的衣袖。那位王爺卻似乎一點也不責怪他的無禮，反倒是笑了：“這樣的貨色虧你也看得上，想來是哪個冷宮偏殿的丫頭吧，既然驚擾了本王，就留下來服侍本王脫了靴子再走！”不待那張御史說話，便一把狠狠將青桐扯下了臺階。

她站立不穩(wěn)，差點一頭栽倒。

口中驚呼猶未發(fā)出，又隱隱感覺手腕上一道暗力使來，她腳一崴，一頭撲進了個半裸的寬厚懷抱里，那身上沒有熏天的酒氣，反倒是有股好聞的露水青草之清香。

偏偏那衣衫盡開，她的面頰直貼上他胸前的肌膚——

冰涼冷硬，卻似有一把火，驀地在她臉頰上燒起來。

“你……”

張御史又驚又怒，卻終是沒有發(fā)作，一甩袖恨恨轉頭便沒入黑暗之中。

她竭力想要站起身，卻聽見他一聲笑。她再抬眼，他還是那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狹長的眉目里帶了幾分輕佻之色：“既不想被人挑走，便老老實實縮在角落里就是了，少在外面走動……”他略一停頓，才不疾不徐地補了一句，“……本王也可能是色中餓鬼，不是什么好人?！?/p>

【二】

她后來才知道那次夜遇所見的，是當朝皇帝的親弟弟肅王聞人良玉。

傳聞他整日花天酒地，飲酒作樂，人人都看不起他。先帝逝去，新皇登基，更不大管他，只許他金銀，賜他田地，隨他到處逍遙。

想到那夜連個御史對他都十分不敬，她心中莫名就多了幾分憐惜。

然而大半月之后唯一一次聽到關于聞人良玉的事，是在長街閑逛之時，比她小兩歲的九妹妹青芷說在書房外偷聽到符大人預備與一眾官員上奏參肅王一本，說他結黨營私，貪污受賄，更有謀逆犯上的嫌疑。

“不過是些官場上的黨派利益之爭，怎么七姐姐你好像很感興趣似的？”青芷有些納悶她的追問。她慌忙掩飾住了內心的情緒：“我只是覺得……”

“覺得什么？”

“既然爹爹如此細心謀劃，想來那位肅王殿下倒……不應是池中之物?！彼S便擇了個理由。青芷倒像是沒放在心上似的，笑嘻嘻道：“我倒是想著西街的梅花糕了?！?/p>

青桐淡淡一笑：“你去便是，我乏了，便在此處等你?！?/p>

正說著，青桐卻突然聽見臨街的珍寶齋傳來一陣女子的調笑聲，原本她是不在意的，可偏偏有個熟悉的聲音鉆入耳內，那聲音既慵懶又浪蕩：“……美人兒，隨本王入府，本王讓你當側妃！”她心內莫名就涌起一股無名火來。她剛才甚至還為他擔心著急，卻不想他在這為美人簪發(fā)。而聞人良玉轉頭，正對上那一雙似驚似怒的眸子，臉上很快漾開了一個吊兒郎當?shù)男Γ骸氨就醍斒钦l呢，竟是你……”

青桐并不答話，低了頭轉身就走。聞人良玉眼見前面的身影越走越急，他趕忙追了上去一把拉住她：“趕得這么急是要去哪里？”卻不想她回手狠狠一把甩開他的手，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我去哪里與王爺何干？”他眼睛里帶著幾分笑意，也不說話，就只盯著她看。她被看得心虛，心里又是一陣氣憤：“沒料到王爺雅興正好，民女真是多慮了！”

聞人良玉被她說得莫名：“什么意思？”

“有時間倒不如收斂一下你這富貴王爺?shù)钠⑿?！朝堂之內不知多少人等著抓你的把柄……”說完才反應過來茲事體大，聲音逐漸小了下去。她再抬頭卻見聞人良玉眸中似有精光一閃而過，但很快又恢復那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樱骸懊廊巳绱藶槲宜剂看蛩悖蝗纭胛彝醺?，嗯……若要當正妃資質是差了些，本王賞你一個側妃如何？”說著他就欺身靠近，挑起她緯帽上的紗簾，在她耳邊輕落了個吻。

“你……”她羞憤難當，聽到“側妃”兩個字更是生氣，剛才他可不就隨便許了個煙花女子當“側妃”嗎？他把她當作什么人了！

他已伸手輕抬起她下巴，作勢就要強吻。

她反手就是啪的一耳光，響聲清脆，其實卻并未用十分的力道。他自然也不覺得疼，只是微蹙了眉頭，唇邊卻漾起了一絲奇異的笑來：“何必在本王面前裝樣子……”

“民女愚鈍，不知王爺是何意思?！彼鬼粍印?/p>

聞人良玉卻突然大笑起來。

“我第一次見你便知……”他低聲呢喃一般，“你與我是同類……”再放手時臉上已換了副清冷似冰的神色，只聽他一聲低喝，“來人——”

竟不知從什么地方立刻竄出幾個神色恭敬的便衣男子來。

“小心送符七小姐回府?！彼潇o吩咐，“莫讓人瞧出了行跡?！?/p>

【三】

也許真是被她一語成讖，他肅王聞人良玉……絕非池中之物。

早在那一日見他隨手便招出幾個護衛(wèi)送她回府便已覺得有些不妥，后來又陸續(xù)聽見些他接人待物。雖是整日花天酒地放浪形骸，但竟不知為何，青桐卻覺得那都不過是他掩飾真實自己的一種手段。

這與身為不得寵的偏房庶女，明明心內對符大人心懷恨意，卻還每日裝作乖巧安順的樣子的她……何其相似。

他們本都是同一種人。

狡狐一般，伏地暗察，伺機而動。

那一日青芷從宮內回來，卻是一副喜不自勝的樣子。

青桐想要細問，青芷略頓了頓，才低了頭有些羞澀地說：“七姐姐，你說得不錯，肅王殿下果真不是那些凡俗男子可比的，風姿翩然，滿腹才華。雖則生性風流了些，卻堪稱為京師最最令人心動的男子……他……他今日與我一道下棋飲茶，說我十分可愛呢……”

青桐心頭亂跳，卻不動聲色。

“可爹爹卻似乎對他十分不喜……”她慢條斯理地端了杯茶，“芷兒，莫非你忘了你在書房聽到的？”

青芷猛然一驚，再起身時已經雙眸含淚。

“我……七姐姐，我該如何……如何才好……”

“爹爹那般疼你，若是知你心屬肅王殿下，說不定一時心軟也便放過他了?！彼o了青芷一個安心的微笑，“你這便去求一下爹爹。”

那之后幾日，青桐皆是坐立不安。她從青芷那里打聽到消息說肅王殿下那邊似乎派人來了符家略略提了下婚事，說肅王屬意于符家小姐，待來日稟明皇上便差人來正式提親。那之后朝內波云詭譎，有不少大臣上奏參本痛訴肅王幾大罪狀，然而原本總是與肅王一派對立的符大人卻遲遲沒有出聲。

皇上隨便查問幾句，卻終因病體而不了了之。

然而青芷日日在符家等待，卻并未等到聞人良玉的提親。

只等到一隊羽林衛(wèi)縱馬而來，很快將整個符家團團圍住，領頭的羽林衛(wèi)長用極為冰冷的語調傳了一道皇上的口諭：“……即日起封府待罪，府內任何人等不得出入。”

這一切都來得令人不知所措。

直到傍晚時分，才聽到有消息傳來，皇上竟在前一夜突發(fā)了急病駕崩了，早留了遺詔，說若未有子嗣，故而傳位給肅王聞人良玉。后宮乃至整個皇城之內的守軍亦在一夜之間井然有序地被撤換。之前曾聯(lián)名上書參了肅王聞人良玉的大臣都被安了各種罪名打入死牢。唯有符家被留了下來，只是“封府待罪”，卻不知這待罪之后，會有什么在等著他們。

夜已經深了。

月入中天，她卻不大睡得著，正發(fā)著呆，忽而聽見有輕微的腳步聲，正朝著她這扇窗戶走來。月光傾覆之下很快有個長長的人影拖曳在地。

很熟悉的影子。

她死死地盯著，呼吸都不敢太重了，只聽見自己的心怦怦怦跳著。

“七小姐深夜不睡，可是在等著我？”他那雙似笑非笑的狹長眼睛還是同尋常一樣，身上穿著的也是常服。他毫不避諱地自窗口縱身一躍，翻入了她的房內。

分明在這之前她還什么都沒有想好，可此時此刻卻像是早已下定了決心在心內演練過千萬遍了一般。

她飛快地解開了自己的衣帶——

笨拙而急切。

她感覺到臉頰發(fā)燙，手卻冰冷得有些顫抖。她不敢去看他的臉色神情，只好索性閉上眼睛，只聽見胸腔里的一顆心怦怦怦亂跳。不知從哪里吹來清冷的夜風令她一哆嗦，打了個寒戰(zhàn)。再一咬牙，她索性睜開眼睛——

正對上他那雙微微有些冰冷的笑眼，那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神幾乎要穿透她。

“求皇上放過臣妾的家人。”

他突然仰頭大笑起來：“符大人待你并不好吧？你心里分明恨極了他，卻在這里假模假樣地擺出一副父女情深的樣子……”

“我……我的的確確只為了求皇上放過臣妾的家人！”

她被他盯得發(fā)怵，才退一步卻被他狠狠一把摟住了腰，反倒是被拉入他的懷中。那懷抱溫暖又寬厚，竟并不令她討厭。

等她回過神來，他卻已放開她，神色已恢復了冰冷：“你想要的，朕會給你?！?/p>

【四】

圣旨頒下來的時候，符家上下所有人眼中都是掩飾不住的震驚。

符家七女青桐晉封淑妃，入住整個后宮最奢華迤邐的芙蕖殿。一時之間，人人都在傳說，青桐青桐，這名字取得真是好，青桐樹可不就是傳說中引來鳳凰棲息的嗎。

符大人很快攜了青芷入宮來謝恩。青桐從未見過符大人對她露出這樣謙恭討好的神色，而那之中似乎又帶了幾分懼怕。

“……娘娘自幼便與芷兒交好……后宮長日無聊，若是能留下芷兒相伴也是……”

青芷亦定定地看著她，看得她莫名有些心慌意亂起來。

“七姐姐當真是好福氣，若肯憐惜芷兒，讓芷兒也沾染一星半點……”青芷說著說著竟笑起來，“是芷兒逾矩了，如今可再沒有什么‘七姐姐，當是淑妃娘娘才對。”

她被那樣分明清澈卻似含有怨毒的眼神望著，心下早已一片冰冷。

“本宮與芷兒嫡庶有別，從未敢妄想過與她交好便真真能在符家享著一樣的小姐身份?！彼餍詣e過頭去，冷冷回道。

“嫡庶有別？原來娘娘你是這么想的嗎……所以，娘娘利用芷兒坐到今天的位置，也不過是為了讓天下眾人對你頂禮膜拜？你根本就是利用他聞人良玉……你只不過是個為了名利不擇手段的女人……而芷兒才是真正愛慕于他！”青芷似是被戳到痛處一般，睜大眸子，步步緊逼，“莫非事到如今娘娘要說自己也已對皇上動了心？”

不……她怎會對他動心……

她不過是幾次相見便知他就是她可放手一搏的賭注。

如今她賭贏了，要將她的位置變得更穩(wěn)固更長久，當然應當讓同為符家女兒的青芷入宮。

她挑了一件素凈的青綠色紗衣，櫻色的長宮裙，挽了一件赤色長披帛。第一次為他著意打扮了一番，端了親自做的參茶點心送去了御書房。

聞人良玉坐在書案之后，面色無瀾，看不出喜怒，案上卻放了一只空碗，隱隱聞見一縷藥香。她心內有些發(fā)焦，忍不住問：“皇上病了？”

“只是有些風寒，已經不礙事了。”他灼灼的目光盯著她的臉，似乎要將她的臉看出一個洞來，“你有什么事？”

“臣妾……”她被他看得心內發(fā)慌，心下苦澀，“臣妾只是想……想見皇上……”他卻已伸出手來，略微有些粗糙的手掌覆上了她的面頰，毫不憐惜地粗粗一撫，硌得她有些疼。

他近似呢喃的聲音在她耳畔噴出熱氣：“你這一回又是為了什么呢？”他用力抱著她，將她的頭按入他寬厚溫暖的懷抱里。她竟能真真切切地聽見他的心跳聲，心口一窒就接著他的話說：“為了我自己的心。”

他低笑一聲，又在她唇上落下一吻，眉間眼角全是滿足的笑意。

“朕先差人送你回去，等朕處理了這些政務就去芙蕖殿陪你用晚膳?！?/p>

【五】

可到夜幕降臨之時，滿心喜悅的聞人良玉來到芙蕖殿，當先見到的女子卻不是青桐，而是個一身桃色裙衫，明眸皓齒，一笑便有兩個淺淺梨渦的青芷。

“臣女青芷見過皇上?！?/p>

他的神色瞬間便冷了下來。青桐掀了紗簾走出來行禮：“這是臣妾娘家小妹青芷，特地入宮來給皇上請安的?！?/p>

殿中益發(fā)顯得沉靜，落針可聞。

他心內怒極，忍不住嘲諷一句：“你們符家的女兒個個出挑，竟都不是凡俗女子可比的。朕聽說外間都傳聞你符家女兒都以花為名，你的名字取得最好，桐花雖則羸弱清冷，與青字配在一起，倒有引鳳棲息之意。你爹倒是風雅之人……”他有意諷刺，她如何聽不出來，正欲開口解釋，卻見青芷嫣嫣一笑，反倒先一步上前走至他身邊回話。

“皇上這可猜錯了。”

“哦？”他揚眉微蹙。

“小女的姐姐可并不是取的桐花之意?！鼻嘬菩ρ蹚潖?，姿色甜美，“爹爹怪姐姐的娘取的名字意頭不好，從來都是對姐姐極為冷淡嫌惡的。卻不知道姐姐的娘是別有用意，桐字取的本就是青桐之意。”

青桐聽到此處，忍不住心神一震，想要阻止卻已來不及。

“青桐……小女看宮中也植了不少青桐樹，卻不知皇上可否看見過青桐樹被砍下之時……樹之內里？青桐樹內里中空，乃是沒有心的。”

青桐無心。

她娘所希冀的，是既為庶女，又在這符家長大，須得時時謹記，無心方能平安無事長久生存。無心啊，便是對這萬事萬物，包括人……都沒有感情，便對了。

因而她自小便知道自己要走的是哪一條路，也自小便有認知，只有爬上了那最高的位置，才能掙脫那被人鄙夷輕視的庶女身份。

她不過幼時將這心結當作玩笑說給了青芷聽，而此刻，青芷卻毫不隱瞞全都說了出來。

聞人良玉冷笑著站起了身問她：“淑妃推薦小妹給朕，是何意思？”

她索性心下一橫：“臣妾這九妹妹姿容出挑，聰明伶俐，若是皇上亦接她入宮服侍，臣妾及臣妾娘家皆……”她心頭酸澀，卻終是忍住了眼中的淚，“……感念皇上隆恩浩蕩?！?/p>

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他以為她終于肯真心待他，主動去御書房見他，卻原來都是為了如今這一切所做的鋪墊。他知道自己不該心疑，可她卻一句半句都不解釋，反倒索性承認了這一切……他沒有她的心狠。不，與其說是狠，倒不如說她真應了青桐之名！

無心！好一個無心！

他不怒反笑：“好。淑妃一片心意，朕自然不能辜負！”當下便宣了旨，封符家九女青芷為貴人，賜住芙蕖殿與淑妃相伴。

他再不多言，冷冷拂袖而去。

【六】

他再不理她。

無心？她似夢似醒之間，眼前竟出現(xiàn)了他的樣子。

自從遇見這個人，她再不敢多說一句話，甚至連眼神也不再坦蕩蕩無波瀾。她心底是害怕的，害怕自己真的一時心動，毀了一生啊……男人……尤其是這天下至尊，怎會肯俯身留心于一個卑微而毫無長處的庶女？

她不該妄想，她應挖了那顆心，剔了情思愛意，便能恢復到那冷淡清冷的無心青桐。

直到隔日還是昏昏沉沉，卻被皇后留下來喝茶。

“本宮原以為皇上與淑妃情投意合，卻沒料到淑妃竟推舉自己的親妹妹入宮……真是令人不解……”青桐心下惶恐，立刻起身下拜：“臣妾不敢，臣妾自小便受家中教誨，不敢婦德有失，更不敢犯忌妒之罪……”她還要多言，卻聽到皇后突然長長嘆了口氣，揮手道：“本宮有些乏了，你回去吧?！?/p>

她才松了口氣。

那幾日還算太平，聞人良玉既沒有再來芙蕖殿，也沒有歇在皇后宮中，只聽說每日都在御書房內處理政務到很晚，并不招幸任何女子。青桐心下不免有些擔憂。他如此勞心國事，不知身體是否還吃得消。想來他素日的身體并不太好，若是這樣勞累……她胡思亂想，卻又不敢去見他，就連繡香囊的時候也有點分心，一針戳破了手指。

瑩瑩的血珠冒出，她正看得發(fā)呆，抬頭才發(fā)現(xiàn)聞人良玉就站在她身旁，竟不知什么時候來的，又站了多久。

“今日午后符大人入宮來看你……”他略微停頓，去看她的臉色，卻見她眉頭微蹙，似是有些不虞，卻也未見得有什么歡愉，反而像是有些不喜。他心中難免有些失望，于是淡淡說道，“……不小心摔了一跤，撞到頭引發(fā)病癥，想是年老體弱，竟一下去了?！?/p>

“什么？！”她這才嚇了一跳，急急地站起身來，“符大人他……”

“他死了?！甭牭剿允欠Q自己的爹為“符大人”，他想了想忍不住冷嘲熱諷，“反正……你心里亦是恨他，他死了也好！”

她卻失魂落魄，怔怔地呆了一會兒，聽到這兒竟答應一聲：“對！我是恨他！”

聞人良玉冷哼一聲，正要走卻又停了下來補了一句：“皇后也是今日去了?！?/p>

一日之中，竟死了兩人！

“聽說也是來尋你，卻在芙蕖池邊滑了一跤，掉入池中竟淹死了。”他語氣生冷，一點感情也沒有，好像在談論吃飯睡覺那么簡單的事。她只覺得渾身寒冷，皇后為人溫和親切，與他又是多年夫妻，他卻并無一點傷心！來日她若是死了，他又會不會只是淡淡描述一句“她竟死了”便了事？

她說不出話來。

內室的紗簾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

【七】

她自小便恨符大人，恨整個符家。

他們都對不起她娘……她因這一樁事便恨了許多年，可如今符大人真正死了，她卻突然覺得像失了什么寶貴的東西。她想起幼時還不懂事的時候，看著符大人常常牽著青芷，眼神里盡是寵溺。

她不得不承認，她那時是極其羨慕的。她也想有一日，符大人能用那樣的眼神看著她?？墒撬玫降?，只有嫌惡厭棄，哪怕她后來入了宮，當了淑妃，他看著她有謙恭有討好，甚至有懼怕，卻一點也沒有父母對子女的愛憐與關切。那眼神讓她覺得，她是一個外人，一個不相干的人。而并非血濃于水的親生骨肉。

可他死了，符大人……他算計一生，耗盡心力要維護的官職權位也救不活他的命。她猛然覺得面上冰冷一片，才知道自己竟為了這個自己“恨”的人落了淚。

可皇后與符大人同日猝死，這實在太不尋常。

皇后隨侍的宮人，芙蕖池道上的守衛(wèi)，甚至芙蕖殿每一處她都查了個仔細，竟真被她發(fā)現(xiàn)了一點蛛絲馬跡。

她并不帶隨從，只一個人悄悄去了新殿。卻沒想到才到殿門口，就聽到里面熟悉的聲音。

“……臣妾惶恐，至今才敢說出真相，其實……”那聲音低柔婉轉，即使是在情急之下，聽來也是悅耳動聽，那是她妹妹青芷的聲音，“其實那日臣妾親眼看見是姐姐將皇后推入了芙蕖池！”

“臣妾有宮人佐證，求皇上明察……臣妾再不敢包庇姐姐了……”那聲音帶了哭腔，聽起來倒真是情真意切。她在窗外深吸了口氣，終究還是推開了殿門。

“你有何佐證，不如現(xiàn)在就拿出來給我看看?！?/p>

殿內堂上坐著聞人良玉，而跪在一旁低聲哭泣的卻正是她那從小一起扶持長大的九妹妹青芷。青芷怎么也沒想到她居然會在此刻出現(xiàn)，驚懼之下竟怔怔地說不出一個字來。

聞人良玉倒是先笑了：“淑妃來得正好。這一樁后宮丑聞，還需要淑妃親自審理，朕就不插手了?！彼f著便起身，竟真的朝外面走去，走到門口又回頭說，“淑妃若是能處理好了這件事，朕便擇日封你為后?！?/p>

青芷這一下真正清醒過來，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芷兒，你不該殺皇后，還要栽贓給我。我已經查清了，有人在芙蕖池旁看到過你?！?/p>

“不該殺？”青芷又笑又哭，那樣子猙獰可怖，“不該殺她……難道讓她來告發(fā)我曾侍寢過先帝？我說是你殺了皇后，他卻也還是對你深信不疑，還要封你做皇后！為什么！我當年……我費盡心力，好不容易得到先帝的喜愛，卻到頭來是一場空！什么……什么都沒有！憑什么你可以……你可以入宮……可以當淑妃……你……”

原來皇后對青芷早年常入宮廷也有所耳聞，私下里查了先帝的起居注，卻發(fā)現(xiàn)青芷為了入主后宮，早就被先帝臨幸過，卻隱瞞了此事?；屎笙胨降紫孪日仪嗤﹩杺€清楚，便支開了隨侍的宮人，卻不想剛走近殿外便遇見青芷，三言兩語被她激怒，忍不住質問，卻沒料到反倒是被青芷推入池中淹死了。青桐還想要再問，卻看見青芷已從桌上的梳妝盒里拿出什么放入嘴里。青桐覺得不祥，莫名有些焦急：“你……”

“我早想過了，到了這境地，只有……去陪先帝了……”說著，嘴角已流出一絲血來，“我……我殺了皇后，罪有應得……”她氣若游絲，嘴唇發(fā)烏，看來已是服了毒。

青桐卻又想到什么似的抱著她問：“那么符……爹呢？爹是怎么死的？”到此時此刻，她竟愿意再喊他一聲爹。青芷面上突然浮起一個奇異的笑來。

“爹？爹爹自然是被皇上殺的……”

“不……不可能！你騙我！”

“我騙你？是了……是你害死了爹！皇上多愛你啊，他知道你恨爹，就幫你殺了他，我親眼看見他一把……將爹推了下去，就像……像我殺死皇后那樣……你覺得好不好……他……他對你……真……是好……呀……”她說完這一句，卻再說不出一個字，頭一歪就閉上了眼睛。

然而青桐卻覺得指尖發(fā)冷，寒意漸漸滲入她的心底。

【八】

封后大典極為熱鬧，天下人都知這符家的庶女青桐是天下最最富貴的命。入宮便是淑妃，如今皇后去了，理所當然地執(zhí)掌中宮，還接管了年幼的太子，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那一夜紅燭高點，富麗堂皇的芙蕖殿內布置得極盡奢華。

聞人良玉坐在桌旁，看著她親自為他煮茶，眼神淡淡看不出思緒。等她將那杯茶端過來，他輕輕一笑，便拿到嘴邊來吹，竟像是迫不及待要喝下去一般。

“皇上為何這般心急？”她微笑著看著他，竟是用他從未見過的溫柔。

可她是無心的青桐，這一切，這溫柔……都是假的罷了。他心內劇痛，面上卻一點也不顯露出來。他想起許多往事。

其實第一次見到她的那一夜，他早在暗處看了許久，她雖然不是什么天姿國色，可那神色之中的清冷卻自有吸引人的地方。從那時候起，他就注意到她的眉間總帶著點點清愁，似有化不開的郁結。

之后一次又一次見到她。

一次又一次看到她眉頭緊鎖，郁郁寡歡。

那一日他并沒有走，他在殿外聽見了青芷與她說的那些話，他卻一直都沒有解釋。他想知道，這杯茶里，究竟有沒有他害怕的東西。

茶水香醇滾燙，溫暖了他的身體。

她亦一直盯著他看，看他神色漸緩，才低低說了一句：“我并沒有在茶里下藥?！边@話說得又輕又小，他卻字字都聽在了耳中，只覺得心內都充斥了欣喜，半晌都說不出話來。她卻徐徐搖了搖頭，像是哭又像是笑，“我……我想下藥，卻下不了！其實我恨符大人……但我卻也怕失去他……可我卻下不了手殺了我的殺父仇人！”

看她這樣痛苦，他忍不住伸手將她抱在懷中。

“我沒有殺你的爹，青芷她……她是騙你的?！?/p>

“什么……”她掙開他，抬起淚眼，似是不信。

“我已查清了，你爹是看到青芷殺了人，驚懼交加之下嚇得從坡上摔了下去。你若不信，大可以再去查查?！彼纫阎浪龥]有下藥，心境也漸漸平緩下來，卻只覺得心頭一陣煩悶，忍不住猛咳起來。

“你……你怎么了……”她轉過頭去看，卻見他咳出了一帕子的血想要偷偷收起來，“你……我并沒有下藥！怎么會……怎么會！”

“不是你……”他漾起一個苦笑。

他其實從來沒有想過要得到這個皇位。

自小出生在皇家，見慣了皇權爭斗，他那個受苦受難的母妃就是被他父皇殺的。只因為他的母妃與外戚來往眾多，娘家又與朝內大臣交好，上了個折子支持立他為太子。他父皇疑心起來，爭執(zhí)起來竟親手殺了他的母妃。他親眼看見，大受刺激，從此再也不敢鋒芒畢露，只裝作愚鈍無能，四處浪蕩才躲過災禍。

誰知他卻遇見了她。

那時他便已經中毒了，他的親皇兄怕他將來生事，給他下了慢性毒藥，不能立死，卻能慢慢折磨他的心血，令他漸漸像得了病，心力衰竭而死。

他一直在吃藥，一直想壓制那毒。

可他卻在遇見她之后，想著，總該做點什么才好。

他籌謀良久，步步為營，竟真的得到了那個位置，他迎她入宮，給她天底下最大的恩賜與寵愛，可她卻一次又一次令他失望。盡管他心底似乎隱隱明白，他也許是誤會了她?？稍绞窃诤酰瑓s越是不敢去探查真相。

所以他在等著，等著這一盞茶來決定她的真心。

“我活不了了……”他苦笑，“但我并不后悔……”

“皇上……”她心如刀絞，眼淚砸下來，幾乎話也說不出，“聞人良玉！你不能……不能丟下我！”

他似是痛苦，又似是歡愉，眉間竟隱隱舒展了開。

她感覺到那抱著她的懷抱正漸漸失力，漸漸地……漸漸地……好像連那溫柔的暖意也快要冷卻……

“聞人良玉——”

青桐無心。她是沒有心的啊，可她的心卻為何這樣痛！

無心？

她似夢似幻，眼前好像還是在那個月夜之下，看著她心愛的人眼含笑意，正站在臺階之下，伸手要接住她即將要飛出跌倒的身體。

可那都是虛幻的夢境。

這一次，她是真正失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