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不缺三流作家。我有時想:這個世界為什么需要這樣一些人,而我們?yōu)槭裁匆獙⒁惠呑拥木ν斗诺竭@樣一件事上?所以在長達四年的時間里,我沒有寫作,我在內(nèi)心告訴自己不要制造一些沒有意義的作品。我們可以在人生當中做一些更實際的工作,也許事情很小,但是有建設(shè)性的。對自我的身心建設(shè)有作用,對自己的人生也有建設(shè)性,對這個社會也有一點點建設(shè)性。
所以那時只要有空,我就會到處走走,在我出生的自治州,大概有兩三年的時間,我徒步走過所有鄉(xiāng)鎮(zhèn)一級以上的單位??梢哉f我是最老的“驢友”,只不過當時還沒這個詞。這不是簡單的行走,因為在藏族地區(qū)有一個特點,書面文學雖然不發(fā)達,但是口傳文學很發(fā)達。就是說你深入到鄉(xiāng)村之中,故事是普遍存在的。所以在那段時間里,我的行囊中放著兩本書,一本是聶魯達,一本是惠特曼。這是個寬廣的世界,“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在行走的過程中,讀聶魯達、惠特曼是很來勁的事情,并能了解當?shù)氐牡胤绞罚彩怯幸欢ㄒ饬x的。
為什么這樣的行走是有意義的?
今天我們談?wù)撃Щ矛F(xiàn)實主義,中國好多作家都受過它的影響,我也一樣,比如《百年孤獨》。馬爾克斯為什么能寫出《百年孤獨》?我發(fā)現(xiàn),拉丁美洲的作家大都受過法國超現(xiàn)實主義的影響,那些爆炸性文學的作家,好多都在巴黎留學,并跟很多法國作家混在一起,討論文學運動。所以魔幻現(xiàn)實主義是法國超現(xiàn)實主義在拉丁美洲的自然演變。另外,拉丁美洲的作家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在巴黎苦苦尋找的就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印第安人雖然被西班牙消滅了很多,但仍保存下來一些。所以他們覺得拉丁美洲的口頭文學、本土的印第安神話等等,正是他們所追尋的。這些最原始的東西竟然跟他們在巴黎時期超現(xiàn)實主義的主張很相似。
這也給了我很大啟發(fā)。我在行走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從民間口頭文學來講,有兩層歷史,一層是真實發(fā)生的歷史,一層是地方史,而這個地方史具體來講,大概從元代就開始成形,經(jīng)過明清逐漸發(fā)展成熟。我在走訪的過程中,得到了一手的真實材料。很有意思,在那個地方,它也有集體記憶,而集體記憶是不斷被修改的。如果你要做歷史研究,你會覺得這些民間口頭文學有個很要命的特點,因為它在傳播過程中會失真,每傳說一次,就失真一次。然而從美學和文學的角度來看,它卻是有價值的。因為在一次次的修改中,這些故事會變得越來越精彩。
現(xiàn)在我們認為民間文學是民間傳說、口頭資料,比作家文學有更深厚豐富的資料。民間文學是多變的,每時每刻都有可能更新。不過有時修改得很精彩,有時也會修改得很糟糕,因為民間文學也會形成一些套路??傮w來講,在這樣的歷史和傳說之間,給了我很多啟發(fā),所以,這也決定了《塵埃落定》就是這樣一個風格。
我覺得,我是在尋找在這個世界上安身立命,或者對自己有建設(shè)性、對社會也有點建設(shè)性的道路,就是說,我到底該干什么。1994年,有一天,我突然坐在電腦前開始寫東西,就在這時,我在行走中積累起來的點滴,忽然就呈現(xiàn)出隱約而又生機勃勃的面目,于是《塵埃落定》的第一行字便落在電腦屏幕上了。我沒有別的作家那么嚴謹,我有時甚至還沒有一個特別完整的故事,但我經(jīng)常會為一個意象寫一篇小說,或為一句話寫一篇小說。我覺得故事就像一棵樹,自己會生長。我們在寫作的過程中,只不過是在記錄它的生長。
提問:阿來老師您好,您剛才談到民間文學在口傳過程中產(chǎn)生了失真的情況,而失真又使其變得越來越精彩。那么,藏族史詩《格薩爾王》在流傳過程中會不會存在各種不同的版本?您本人在對經(jīng)典的重述中,會有怎樣的個人體驗?
阿來:關(guān)于《格薩爾王》,這個文本講述的大概相當于北宋時期的部落酋長的故事。最初這個故事只有四部分,先是“天神下降”,而后,這個部落要靠武力來統(tǒng)治,所以他靠賽馬當上了部落的王,這便是“賽馬稱王”,之后便開始開疆拓土,最重要的戰(zhàn)爭有三次,大致就發(fā)生在今天金沙江上游和黃河上游之間,歷史考證是跟北方民族的戰(zhàn)爭,還有跟南方民族的戰(zhàn)爭。爭什么?爭青藏高原上的鹽湖,因為鹽是最重要的物資之一。也就是說,格薩爾王的故事無論怎么變化,故事的核心和主干永遠是這樣,只不過不同的版本講法不一樣,枝蔓很多,或者是在一個次要人物身上發(fā)生其他延伸故事。直到今天,這個故事還在成長。這個故事有兩種,一是口傳版本,二是發(fā)展到后期,寺院的一些僧人也進行了“創(chuàng)作”,當然他們會說是得到天神的授意。
提問:有一種說法,偉大的作品也需要偉大的讀者。我想問一下,我們怎么樣在當今社會龐大的信息量中找到有用的信息,做一個很好的閱讀者?
阿來:這個很簡單。你不要讓這些信息把你淹沒。其實我們都知道,大量的信息是沒有用的,這就需要我們篩選信息,選出哪些信息是有用的。大學中文系一直在做這些事情,文學史在做,過去寫就的文學史和今天正在續(xù)寫的文學史,都在幫我們從海量信息中做一些篩選。當然,同學們也需要培養(yǎng)自己的發(fā)現(xiàn)能力。
提問:我是在新疆學習和工作的,所以我覺得跟您在某種意義上在精神上有一種共鳴,所以我經(jīng)常關(guān)注您的微博。我發(fā)現(xiàn),您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走訪一些臨近的地方。在《塵埃落定》之后,您依舊在追尋什么?
阿來:我覺得其實就是在追尋自己對生命的感覺,或者我們經(jīng)常說的“價值”。而且只有通過自己真實的存在,再來尋求我們跟社會、未來、歷史的關(guān)系,所以我曾經(jīng)有一個演講的題目,就是《人是出發(fā)點,又是目的地》。
提問:《格薩爾王》這本書,您塑造的格薩爾王的形象,跟原本史詩中的格薩爾王的形象相比,可能更接近于一個凡人,也會有缺點,也會有疲憊。我想問您,您做出這些改動,或者您塑造這個人物的初衷是什么?然后,這本書是在“重述神話系列”里面的,我想問一下,您對這個重述神話的現(xiàn)象是怎么理解的,您覺得它的意義是什么?
阿來:最早提出重述神話的是一家英國出版社,因為他們看到世界很多民族的神話都失傳了,比如印度神話,只是作為一個資料,做歷史的人在其中找歷史,做美學的人在其中找美學。他們覺得應(yīng)該有一個現(xiàn)代的方式來重新書寫神話,就在世界范圍內(nèi)找一百個作家做這件事,在中國選了兩個。于是蘇童先生寫了《碧奴》,而當時我因為在寫《空山》,所以就推了。后來我覺得這個題材確實值得一寫,因為有些題材已經(jīng)死了,而格薩爾王的神話還在生長。我不太喜歡后來里面增加的一些因果報應(yīng)的部分,想做一點建設(shè)性的東西。格薩爾王的故事其實一點懸念都沒有,從天上下來的“神”,遇到什么麻煩都沒有問題,這是理所當然的,那么再重述的話,就很難有成就了。所以我想還是把他當作一個凡人,從歷史角度講,他本來也是一個凡人英雄。因此我做了一個工作,把格薩爾王還原成一個人,不是天定的。